正行着，忽听见身后有人用夜叉语夹杂着发音怪异的汉语词汇说着什么，似是在叫她。转过头去， 只见数十步外有一间茅草大屋，屋前用竹条搭着一座长棚，顶上覆着兽皮挡雨，底下摆着十来张竹榻，五六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人盘腿坐在竹榻上，好奇地打量着她，其中一名老妪咧嘴而笑，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正向她友善地招手。

她便也笑着上前，抱拳施礼，那老妪连比带划地与她攀谈，虽语言不通，但凌波聪明颖悟，也粗略猜出了大意。原来这几位老人沾亲带故，除了老妪之外，其余都是老翁，分别是她的儿子、弟弟、甥儿、侄儿和年轻时的相好，众老都已过了七百岁，便在魔族中也算是高寿了。因老妪所住的老屋在暴雨中坍塌了，故此只得同一家老小借宿于他人屋檐下，这间大屋便是她相好的母家。两家的青壮年都在村外的山中采石伐木，准备为她家建造新屋。

那老妪絮叨了半天市井闲话，又问凌波可有心上人。凌波暗想：两界百姓对这些家长里短、男欢女爱之事，倒是不分人魔，一般地热衷。她的心上人便是他们的王，此情也不便坦言。于是假装未能听懂，又嘘寒问暖了几句，正待告辞离去，邻屋忽然传出一声叫嚷，一个六七岁的孩童从门内奔出，胯间骑着一根竹竿，手中挥舞着一根枝条，嘴里叽哩咕噜说着夜叉语。对门的屋里也冲出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亦骑着竹竿，挥舞着枝条，口中“嗬嗬”而叫。两个孩童打作一团，初时尚有章法，不一时便丢了竹竿，弃了枝条，揪着对方的衣襟倒在泥地里滚来滚去。两家门前各站着一名青年女子，看模样应是二童的母亲，一个叉腰，一个抱臂，都笑吟吟地看着，时而说两句夜叉语，听语气不像是劝架，倒像是指点二童如何拆招，如何格挡，如何克敌制胜。众老也都含笑观战，似是习以为常。

二童厮打得累了，坐在地上呼呼喘气，两名女子这才上前捡起两个泥猴也似的孩子，正待各自回家，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嗔（夜叉语）：“手下败将，还来纠缠什么？”

只见村中公用的井台边，两名男女青年相对而立，那男子手持长枪，耍了个枪花，摆开架势，道：“车姑娘，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那井中兀自不断涌出泉水，一名正在雨中洗衣的妇女大喊：“有人比武啦——大家快来看啊——！”

霎时间，四邻八舍的男女老幼倾巢而出，将那对青年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刚厮打完的二童不顾疲倦，欢叫着奔去，二童的母亲不及给自己的孩子洗澡，也跟着赶去。盘坐在竹榻上的几名老人也都双眼放光，拄着拐杖，健步如飞，仿佛年轻了五百岁。凌波不知发生何事，好奇地汇入围观群众中。那少女见此情形，自己已不好拒绝，冷笑一声，从身后亮出两支短戟，朗声道：“那便有请了。”

众人大声喝彩。那对男女猱身而上，游斗在一处，枪戟相交，锵锵声不绝。凌波看了几招，便知这二人招式虽然狠辣，内力却是半点都无，那男子更是下盘虚浮，根基远不如那女子扎实，恐怕不出百招便会落败。在她身旁，众魔民一边观战一边议论纷纷，这个道：“步焉也是个痴情汉子，可惜技不如人，终究得不到车家妹子的芳心。”那个道：“车雩的功夫在我们村可是数一数二的，平民区的男子她都看不上眼，将来多半会嫁到贵族区去呢。”

二人激斗正酣，天色陡然暗下来，因下着大雨，乌云蔽日，天色本就昏暗，这时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众魔民纷纷点起火把，对这奇异的天象显是见怪不怪。火光亮处，只见那女子已用双戟夺下了那男子的长枪，插在一边。

武器被夺，于夜叉族乃是奇耻大辱。那男子叹了一口气，低头道：“我输了。”取了枪，转身离去。人群中发出阵阵叹息，倒不是叹惜那男子落败，而是叹惜这场比武结束得太快，不够精彩好看。那女子收起兵器，忽一人提枪越众而出，大声道：“我来领教姑娘的功夫！”

众人大声叫好。鼓噪声中，又一人跃入垓心，用手中长枪抵住前一人的枪尖，大声道：“车姑娘才刚比试了一场，你却来捡这现成便宜，羞也不羞？”

先一人涨红了脸，运劲格开后一人的长枪，大声道：“那我便先把你打发了！”

两人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二话不说便舞动长枪乒乒乓乓地恶斗起来。围观民众伸长了脖子，个个看得眉飞色舞，这个道：“祝老三的枪法又精进了，下个月王宫遴选卫士，他没准会选上呢。”那个道：“季小弟年纪轻轻，枪法也不错嘛。哎呀，可惜！这一招‘蛟龙出海’使得老了。”

凌波虽听不懂众人言语，但见了这群情激动的声势，心中也是暗暗称奇：曾听龙溟说过他的家乡民风尚武，却不料竟至如斯。

她见天色已晚，想起与那药店小伙计的约定，于是挤出人群，见一名青年女子抱着婴儿站在井沿上一边哺乳一边观战，便上前打听时辰。那女子操着不甚纯熟的汉语道：“我们魔族不计时辰，反正每日王宫里都会敲钟打鼓，早上钟声一响，大家就起床干活，晚上鼓声三通，大家就回家睡觉。这会儿快敲第一通鼓了吧。”

话音刚落，闷闷的鼓声便从北面远远传来。凌波忙疾步赶回贵族区，到了那间空屋院外，那少年已在门口等着了，怀里抱着一只大包裹，见了她，双手捧上，笑道：“姐姐，你的药。”

凌波道谢接过，心想：这小小少年竟如此守信。遂将除煞丹分了几颗给他，又祝他母亲早日康复。那少年谢道：“姐姐回头还短什么药材，来找我便是。城内城外的药材铺子我都熟。我娘也懂点医术，有时也在家给人看病。我家就在城南阴风镇苦水巷，门口种着葫芦藤的那家便是。姐姐有空来我家做客哦，我娘烙的卷饼可好吃了……”叽叽呱呱地说着，挥着手跑远了。

凌波将包袱收入芥子空间，走出院门，只见街巷里除了往来巡逻的卫兵，已无行人走动，南边的集市却是一片喧嚷，鼓点声中还混杂着野兽的咆哮声，心中好奇，便前去一探，只见沿街的店铺门口都点起了灯笼，将整条街照得灯火通明，酒楼客栈都在街边搭起雨棚，将长街挤占得只剩下极窄的一条通道，行人摩肩接踵，食客围桌大嚼，跑堂的店小二里里外外地忙活，后厨传来刀砧之声，空气中飘满酒肉香气，繁华热闹不亚于人界，刚才那姑娘说魔界百姓每日闻钟而起，闻鼓而息，然而眼前所见所闻，似乎并非如此。

她循着鼓声来到集市另一侧的尽头，只见一处开阔的广场正中用红土垒了一个圆形的擂台，台上有一只狮虎双头兽和一只鹿首鹰身豹尾兽，正对峙着不住绕圈。擂台两侧分别站着一男一女，口中呼喝着，似在发号施令，命二兽互斗。两人的身后各有一座金灿灿的小山。广场边的扇形台阶上坐满了观众，大都服饰华贵，不少人褪下金手镯，摘下金耳坠，往那两座小山上加码。

只听那鹿首鹰身豹尾兽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两只魔兽已撕咬成一团，擂台上魔气大盛，四下鼓荡。凌波本能地后退一步，用仙气聚起一道屏障防身，却听身后有人用清脆的汉语说道：“姐姐，你可是熟山派的道长？”

回头一看，说话者是一名相貌十五六岁的少女，头上梳着两个髻子，用一对打造精巧的金环束住。右手提着一个大纸包，正不住渗出油脂和血水。

“正是。”凌波笑道，“姑娘也知道我蜀山派？”

“当然，唐雨柔姐姐呢，她也来祭都了吗？”那少女说着，兴奋地朝凌波身侧左右张望。

凌波摇摇头，“唐师妹在人界，并没有来。”

“啊……”那少女露出遗憾的神情，“我好想再见她一面呢。还有那个姓姜的小哥，他们俩现在好不好？”

“……他们都很好。”凌波瞒下实情，“多谢姑娘关心。”

“唐姐姐救了我家小巴，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谢她。”那少女道，“我……我准备了一件礼物，想送给唐姐姐，姐姐替我带给她好不好？我家就住在集市口，姐姐随我一起去拿吧。”说着，拉起凌波的裙摆就走。

凌波见这少女质朴爽快，不由分说拉着自己的样子像极了妹妹凌音小时候，不由生出亲近之意。两人穿过集市，来到街道交叉的路口，又踅进一条小巷，来到一处翠竹掩映的庭院。凌波心道：不想在这闹市左近竟有如此清幽的居所。

那少女推开院门，一条黑色的影子猛冲上来，在她的脚边挨挨擦擦，发出“呜呜”的叫声，又抬起头来瞪视着凌波，形貌似猫非猫，似犬非犬，通体灰褐相间的杂毛，四爪却是雪白，龇牙咧嘴，眼神甚是凶恶。那少女用夜叉语喝道：“小巴，这是客人。”那魔兽围着凌波的脚边转了一圈，又“呜呜”叫了两声，矫健地跃上屋檐下的水缸，端坐在狭窄的缸沿上，毛茸茸的长尾巴绕在身前。

凌波微微吃惊，她只道那“小巴”是这少女家的一个孩子，不想却是一只魔兽。

只听屋中传来女子的声音（夜叉语）：“阿塔，叫你去买肉，怎么那么久才回来？又去看斗兽了是不是？”

那少女用撒娇的语气道（夜叉语）：“啊呀，姐姐，有客人来，你就别说我啦。”

一名身材丰腴的青年女子从屋内走出，见了凌波，问道：“这位是……？”

“是熟山派的姐姐，唐雨柔姐姐的师姐。”那少女说着又转向凌波，“对了，道长姐姐，还没请问你的尊姓大名？这是我的姐姐，阿纳。我叫阿塔。”指指那魔兽，“这是我的宝贝，小巴。”

那魔兽抖抖耳朵，跳进阿纳怀里。凌波见这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年纪，神情淡漠，举止端庄，容貌与那少女不甚相似，抱拳道：“在下凌波。”

阿纳接过妹妹手中的纸包，用夜叉语道：“阿塔，拿刀子来，还有盘子、叉子、酒杯、酒壶，我们请凌波道长在花棚内喝酒吃肉。”

阿塔应了一声，奔进屋去。阿纳又用汉语对凌波道：“道长，请这边来。”说着将凌波引至院中的花棚下，棚中摆着一张方桌，四张条凳，棚柱和棚顶爬满紫色的藤蔓丝萝。“道长，请坐。”

凌波坐了，阿纳把纸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大块兽肉。阿塔取了餐具来，布好杯盘，斟上酒。姐妹俩各自落座，阿纳介绍道：“这酒叫作‘万神血’，是用夜叉国独有的曼陀罗果酿制而成；这肉是驯化后圈养的炎彘，风味虽比炼狱谷的野生炎彘稍逊，佐以这‘万神血’却是正好。”阿塔接口道：“是的哩！这酒，这肉，都是玄冥阁买的，若在他家店门口的赏雨席吃，席位费可是贵得要死哩！我们买了回来，在自家一边赏雨一边大吃大喝，岂不更美？”说着用带锯齿的餐刀切下一片兽肉，放入自己盘中，再用手撕成碎块，塞进口中，吃得啧啧有声。姐姐阿纳的吃相虽文雅些，但也只是把肉条撕得更细，咀嚼声更轻而已，同样是用手取食，吃得指尖都是油脂兽血。

蜀山派日常饮食虽以清淡为主，但并不忌荤腥，前辈中更是有酒剑仙这样的好饮之人，因此门下弟子也大都不戒酒肉，何况平日里与江湖人士来往，难免推杯换盏，只要不因酒误事，小酌几杯亦无妨。凌波见这对姐妹盛情难却，而自己到魔界后一直未曾进食，此时早已饿了，便也不客气，入乡随俗，学着她俩的样子用餐刀切下一小片兽肉，以叉子作筷子，吃喝起来。那酒杯如琉璃般透明，酒水却是殷红如血，喝在口中，果香中又有一股淡淡的麦香，回味甚是甘甜。那兽肉虽看起来连毛带血，半生不熟，口感却极其鲜嫩，并无腥膻之气。只见阿塔抓了一块肉抛给小巴，那魔兽用后足直立，仰起脖子，张嘴一口叼住。阿纳嗔道：“阿塔，你怎么拿招待客人的上好精肉喂小巴？”

“小巴也是我们的家人呀。”阿塔撅起嘴道。

凌波见这对姐妹一个成熟稳重，一个娇憨可爱，心想：魔族的人兽之义，姐妹之情，与人类也并无分别。

三人边吃边聊，过不多时便把一大块肉、一大壶酒分吃完了。便又添了一壶酒，细细地品着。席间谈及姐妹俩的身世，阿纳道自己的生父是先王御前亲兵队的队长，两百年前便已战死沙场，母亲另嫁后生了阿塔。阿塔的生父是一名驯兽师，数十年前魔兽进犯祭都，他在护城之战中不幸身亡。因母亲连生两女，在魔族乃是大福大贵之相，故此被大将军刑灭看中，许配给了他的幼子刑枭。大将军为人威严，府中规矩又多，阿塔是个我行我素的性子，在将军府中待不住，她既已成年，便带着妹妹独自过活。

凌波心想：原来她俩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又想：她所说的‘先王’，是否就是龙溟的父亲？便开口相询。阿纳道，正是。先王夫妇便是在那场战役中双双殉国的。陛下那时还是个未满六十岁的少年，仓促之际登基，国内政局动荡，诸国又战乱不休，若非大长老一力扶持，夜叉国恐怕难以存续至今。

凌波心想：原来魔界也同人界一样，王族贵胄免不了争权夺利之事。龙溟自幼在宫廷长大，年少持国，甚为不易，也难怪他心机深沉，手段诡谲。她本想再多了解一些龙溟的过往，但涉及他国内政，也不好细问详情。忽听得院门外有人轻扣竹扉，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夜叉语）：“阿纳，你在家吗？”

阿纳起身开门，只见那男子赤裸着上身，露出胸口的魔纹，腰间围着一块布帛，下摆直垂到脚面，便似穿着一件长裙，看他面目，正是凌波上回来祭都时曾护卫她前往九黎祠的队长镜丞。镜丞见了凌波，脸上微露尴尬，行礼道：“不知道长正在此间做客，失礼了。”

凌波忙起身还礼。镜丞又转向阿纳，道：“我已订好今晚‘春宵楼’地字号洞房，你会来吗？”

阿纳道：“我心中有如火烧，但眼下水患未除，万一陛下突然传召，你又该怎么办？”

镜丞道：“为了你，我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陛下有一十九名禁卫营枪术教头，也不差我一个。”

阿纳道：“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我可舍不得。以后孩儿问起来，阿爹是个怎样的英雄，因何而死的，教我怎么答呢？”

镜丞笑道：“我整日只知舞刀弄枪，想事远不及你周全。不错，人界有一句话，‘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为了孩儿，我应当死得其所。”

阿纳笑道：“这才是我的好阿哥，咱俩还有几百年好活呢，又何必急于一时？”

镜丞笑着点头称是。两人用夜叉语交谈，凌波虽听不懂话中之意，但见了两人的神情语气，也能猜出两人是一对爱侣。只见两人又耳语几句，镜丞向她行礼道：“凌波道长，在下告辞了。”说罢转身离去，阿纳阖上竹扉，又去屋中取了一壶酒，回到花棚下，阿塔笑道（汉语）：“姐姐为何不许了镜大哥？你明知他这两天特意告了假，就是为了和你一夜风流，嘻嘻。”

阿纳嗔道：“大人的事，小孩儿少多嘴。”

阿塔笑道：“自从姐姐动了情，这方圆数十里的男子都围着姐姐转。这些人里啊，也就镜大哥我还看得上眼。不过和咱们陛下一比，啧啧，那可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阿纳笑道：“那是，陛下乃盖世英雄，六界之中又有谁配与他相提并论？小孩儿口没遮拦，冒犯陛下，该罚你去平民区收拾骨头。”

阿塔啐道：“呸！陛下最是赏罚分明的，哪会计较这些？”

凌波默默听着，暗叹魔族风俗果然与人界不同，年轻女子谈及情事竟如此直白露骨，全然不避外人。又见姐妹俩提到“陛下”时满脸敬爱仰慕的神情，心下也不禁暗自骄傲。只听得王宫里传来咚咚鼓声，三下一组，共响了五组。姐妹俩同时起身，阿塔叫道：“啊呀，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敲三五了！”

阿纳道：“凌波道长，我们该歇息了，你也速回客栈吧。三通鼓后，祭都处处宵禁。除了值夜的卫兵，任何人不得在城内随意走动。”命妹妹撤了酒席，自己将凌波送至院门外。

“姐姐，等等！”阿塔飞奔进屋，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支乌沉沉的物事，“这是我亲手做的笛子，拜托凌波姐姐转交给唐雨柔姐姐。是用黑石雕成的哦。”

凌波不知黑石乃魔界至坚之物，通常用来打造贵族随身携带的佩剑，可谓无价之宝，而要将坚硬的原石打磨成笛，更需花费无数心血，虽见它貌不惊人，亦觉得其中所寄的情谊十分珍贵，于是郑重地收下，正色道：“在下定会将姑娘的礼物转交于唐师妹手中。”

“嗯嗯，谢谢姐姐！下次你再来祭都玩，记得叫她一起来哦。”

凌波辞别阿塔姐妹，来到后巷僻静处，见左右无人，便乘凌云拨月回到内书房外，翻窗进屋，取出包袱来，打开一看，果然各色药材齐备。心想：草谷师父若得了这些魔界药材，定然十分高兴。她收起包袱，来到殿门口，见殳叒正坐在门槛上抱膝而睡，心中微感歉疚。

她打开殿门，殳叒听得响动，一惊而醒，忙站起身，揉着眼睛道：“道长，你起来啦。御膳房一早送来了晚膳，我怕打扰道长休息，没敢通报，先摆在水榭中了。请道长前去用膳。”

凌波刚饱餐一顿，此时半点胃口也无，但不忍拂其好意，仍是跟着他去了水榭，只见梅花桌上摆着一盘切好的兽肉，一只七彩琉璃杯中盛着殷红的“万神血”，竟和阿塔姐妹招待她的饮食一模一样。她好奇地各尝了一点，只觉酒味偏淡，肉质偏老，这王宫中的御膳竟还不如民间的家常菜肴，也不知是前者太过粗粝俭朴，还是后者太过富贵奢华。

殳叒见她只喝了一小口酒，吃了一小块肉，便说吃饱了，欲回房休息，心中嘀咕：这位道长怎么睡了大半天却不饿反困？

凌波想问他龙溟何时回宫，略一犹豫，终是没有问。她回到内殿，洗漱罢，在架子床上和衣而卧，迷迷糊糊睡至中夜，只听屋外传来人声和脚步声，殳叒轻声道：“陛下。”

她的心口猛地一跳，龙溟的声音随即传来：“凌波道长可睡了？”

“道长睡了许多时辰，但几乎未进饮食。”殳叒道，“莫非是初到魔界，水土不服的缘故？”

“想必是如此。明日你叫御膳房准备些人界饮食。”

“是。”

两人轻声说着话，脚步声已到殿门外。凌波微微睁开眼，透过床帐，看见外殿有一抹淡淡的烛光。

“你留在这里。”

“是。”

殳叒提着灯笼站在外殿，龙溟独自走进内殿，黑暗中听见帐内轻微响动，似是床上之人翻了个身。他掀开床帐，侧身坐在床沿，凌波闭着双眼，心中怦怦直跳。

想当年两人关山万里，同行同宿，始终以礼相待。龙溟虽待她极好，时时关怀，处处周到，却从无越礼之行，令她好感倍增的同时，更对他的人品深信不疑，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在陷入两难困境之时选择助他盗鼎。

而如今两人虽已互通心曲，将彼此视为可以托付终身的知心爱侣，但毕竟尚未正式婚娶，这深夜之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却不知会发生何事？

凌波绷紧了身体，不敢稍动，又慌张，又羞涩，暗想：他若是与我同榻而眠，我……我该当如何？忐忑中又有一丝期待。

龙溟却只凝视着她的背影，用手掌在她的长发上轻抚了两下，又拉过床尾的锦被替她盖上，随即站起，走出殿外，低声道：“走吧。”

凌波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赞道：他果然是个不欺暗室的守礼君子。不知为何，竟又有些失望。

只听殿门“呀”的一声阖上了，两人的脚步声又渐渐远去，殳叒低声问道：“陛下可要吃些宵夜？”

“好。”

“小人即刻命御膳房做去。”

“不必了，我就吃剩下的那些吧。”

“这炎彘肉反复加热过数次，早已过了火候。”

“无妨。”

“是。”

次日一早，凌波被钟声唤醒，洗漱完毕，走出内书房，步下台阶，只见龙溟穿着一身利落的窄袖短衫马裤长靴，正在水榭中负手而立，仰观瀑布，见她来了，笑道：“早啊，凌波道长。”

“你也早。”凌波笑道。

见她眼角微带倦意，似是昨晚未能睡好，龙溟上前几步，抚着她的脸颊柔声道：“抱歉，近日国事繁忙，无暇陪你，待忙过这一阵，孤定会携你同游祭都，可好？”

凌波转过头躲开他的手掌，又抬起眼，似笑非笑道：“不敢劳烦陛下相陪，只盼陛下收回成命，不将我拘束在这书房之中，那便多谢了。”

“呵呵，你误会了。”龙溟笑道，“适逢乱世，祭都虽是我夜叉国都，但魔界战事未平，城中或混有他国奸细，四野亦常受魔兽侵扰，孤留你在这王宫之内，也是为了保你安全无虞，纯属一片好心，并无它意。”

“陛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凌波正色道，“在下身为蜀山弟子，虽学艺不精，但也足以自保，无须他人庇护。”

龙溟知她性情刚烈，吃软不吃硬，微微一笑，道：“小殳，取祭都大地图来。”

“是，陛下。”

殳叒原在一旁垂手侍立，得了吩咐，匆匆走出水榭，不一时捧着一束兽皮卷轴归来。龙溟将卷轴展开，平铺在桌案之上，提起朱笔，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叉，道：“这几处是城中的机关密道，这几处设有暗兵埋伏，道长若是经过，请千万小心。”又在地图最上方的建筑处画了一个圈，笑道：“此处乃是王宫的藏宝之地，道长若有兴致，可自行前去参观游览。”说着又换了一支墨笔，在一旁的洒金龙纹笺上写了两排弯弯曲曲的夜叉文字，道：“你持了孤的手谕，便可通行无阻。”

凌波没想到龙溟竟会如此应对，一时无语。她知他确是真心担心她的安危，他对她的信任亦令她感动，可是他的笑容和语气当中，又带着一股一切尽在掌握、你能奈我何的傲慢，她看似遂愿，却仍有一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若非她性子沉静，怕是忍不住要瞪他一眼。

龙溟笑笑，转身离去，殳叒随侍其后，问道：“陛下可要更换朝服？”

“孤今日仍在军帐中早朝。取戎装来。”

“是。”

“龙溟。”凌波喊住他，“我还有一事。”

龙溟站定脚步，转过身，认真地注视着她，“何事？”

“神农鼎乃我蜀山之物，魔界水脉既已修复，理应将其归还蜀山。小蛮灵力未复，也该回蜀山静养。请你用越行术送我们返回人界。”

“你放心，此事我自有安排。”

见凌波露出疑虑的眼神，龙溟微一沉吟，又走到她身前，从颈中摘下一条绛红丝绦，末端系着一枚黑乎乎的物事，珍而重之地交于她手中，柔声道：“此物乃我母后所赐，我自幼随身携带，经年累月，已凝结我毕生气血，见之如见吾身，你带在身边吧。”

凌波向掌中看去，却是一匹雕工朴拙的骏马，质地与阿塔送给唐雨柔的短笛十分相似，非石非玉，乌沉沉的竟无半分光华。她想此物意义非凡，自己怎能收下，正要推却，龙溟已将其拈起，戴入她的颈中。

殳叒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只道凌波是人界来的一位贵客，却不料陛下竟连这件无价之宝都送给了她，不知她究竟是何等身份的人物，与陛下又有何种深厚的因缘。

目送君臣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山壁后，凌波用手指隔着外衣按了按紧贴在胸口肌肤上的玉石，上面犹带着龙溟的体温，心中一阵温暖，又有几分沉重。她隐隐感觉到这块玉石与自己当年赠他的珠花相比，虽然都是定情之物，其中的寓意却不尽相同。上一世她为了她的爱、共同的理想和他的责任献祭了自己的生命，而龙溟也以生命相报。而这一世他想要的和她能给的，恐怕会比两人生命相加的价值还高得多。

她走进内室，只见梅花桌上摆着一只蒸笼，一尊冰鉴，一把餐刀，蒸笼里有一只海碗大的开口包子，冰鉴里有一碗雪白的乳酪，一旁放着一把勺子。心想：莫非这就是魔族的“人界饮食”？

她用刀将那包子切成数块，只见粗厚的面皮中间裹着许多馅料，一口咬下去，味道和口感颇似人界的糯米、肉末、栗子、香菇、笋干和荠菜拌在一起。再尝那乳酪，酸酸甜甜凉丝丝的，亦是十分可口。

正吃着，殳叒又回到房中伺候，想是龙溟已出宫去了。吃罢，殳叒收拾了餐具退下，凌波拿起地图细细观看，边看边用心记忆，但见图上所附文字都是看不懂的夜叉文，便又去寻殳叒。殳叒正在洒扫庭院、整理书籍，见凌波手持地图前来相询，便将图上文字翻译成汉语，一一向其说明。原来那“藏宝之地”便在魔界最高峰“裂天顶”之中，山巅那座宫殿便是夜叉王室龙氏一族的先祖祠。裂天顶东西两侧各有一座较为低矮的山峰，分别是钟楼和鼓楼的所在地，三峰恰好形似一个“山”字。

殳叒道：“魔族死后不留魔体，魔气随风而逝，魔精与魔界万物融合，魔元内含意念，会自行寻找居身之所，即便至亲族人亦无法占有。因此祠堂中只供奉着历代先王的石碑，其上铭刻有历代先王的军功战绩。”

“原来如此……”凌波沉吟片刻，又问：“那……先生可知那‘藏宝之地’中所藏何物？”

殳叒答道：“据夜叉国史书记载，先祖祠下所藏的乃是历代先王从人界带回来的至尊礼器，有镇国护民、强兵扬武之神力。”

凌波本想彼处既是龙溟历代祖先的祠堂，自己一个外人也不便入内，但听得其中所藏之物乃是从人界带回的，心念一动，便欲前往一探。又问：“既是贵国王族的先祖祠，不知外人可否进入？”

殳叒沉吟道：“这个……夜叉律法之中倒是并无明文记载何人可以进入，何人不得进入。不过……听闻那座山峰极其险峻，若无极佳的轻身功夫，寻常之人根本无法攀越。国中上下，恐怕只有陛下和二王子殿下有此轻功，便是大长老也从未上去过。道长若是欲上此峰，待小人去宫中侍卫那儿借一副攀援所用的绳索和爪钩来。”

凌波心想：以我蜀山派御剑之术，应能上此高峰。只是不知彼处魔界煞气是否深重，若自己能承受得住，那便上去看看，如若承受不住，那便罢了。于是拱手道：“多谢，不必了。”

她将地图和手谕留在桌案上，回屋取了斗笠戴上，依着方才记忆的路线，出了御书房，在大雨中拾级北上。每到一处台阶转折处的平台，侍立的守卫都会用长枪拦住她，用汉语喝问：“来者何人？”她便行礼答道：“在下蜀山派凌波。”各处守卫打量她一眼，也都随即放行——她不带那手谕，便是想自己不过是人界来的外客，那些她本无权进入的王都重地，她也不愿倚仗着与龙溟的私情独享特权。谁知龙溟也已料到这一节，因此临行前传谕宫中守卫，凡见此蓝衫道长名曰“凌波”的，一律放行便是。

凌波在山道上越攀越高，只觉越到高处，魔界煞气反而越是稀薄，她体内的灵力越发流转如意，脚步也越来越轻捷。到得那“裂天顶”，眼前是一座上宽下窄的峭壁，宛如一根倒置的巨型针锥，半截被黑雾笼罩，望不见顶端，山壁上不仅没有石阶，便连可以落脚的孔隙都无。她于是祭起凌云拨月，飞身而起，穿过黑雾，只见峭壁正中有一石洞，仅容一人宽，进入洞中，内有一座下行的石阶，走了十几步，天光便已无法照入，她从怀中取出火折点燃，只见四周的石壁上刻满了夜叉文字。

不一时走到尽头，她不禁惊讶地微微张开嘴，只见一间圆形石室中摆放着百十来尊大小不一的青铜鼎，观其形制与花纹，与神农鼎应是同一时期的造物，甚至更为古老亦有可能。她试着用灵力激其感应，却无一尊带有特殊神力，似乎只是陪葬用的寻常祭器而已。

她站在石室一隅，托腮沉思：历代夜叉王从人界带回这许多青铜鼎，究竟所为何用？龙溟曾说，“神农鼎乃是我族先祖所制”，莫非……？她沉吟良久，不得其解，又想：魔族历史我所知无多，与其在此苦思，不如等他回宫，再向他请教吧。

谁知接连几日龙溟都早出晚归，清晨第一声钟鸣之前便已出宫，深夜最后一声鼓响之后方才回宫。魔界天象变化异常剧烈，不仅昼夜转换毫无征兆，而且前一日还是昼长夜短，后一日就变成昼短夜长，毫无规律可循，一昼夜大约十三个时辰，与人界大不相同，全靠王宫里的钟鼓声调整作息。凌波初来乍到，极不适应，每晚龙溟来到内书房，坐在床边凝视着她时，她都已睡得昏昏沉沉，浑不知他曾经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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