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音见姐姐眼望嫁衣，面露温柔之色，而一贫、铁笔、玉书三人各自赏玩龙溟所赠的厚礼，似已乐而忘我，心想：那魔头知我蜀山派都是修道之人，并不贪图金银财宝，因此赠予普通弟子的都是日常所用的衣物兵器，赠我等长老之物却是精挑细选，价值非凡。想来他送给掌门师兄、青石师兄和草谷师姐的礼物亦是投其所好，意在收买人心。他送此大礼本是为了迎娶姐姐，既然姐姐并未嫁他，这些聘礼我派自是不能收下。但若要如数退回，我派诸人皆无法前往魔界，却又无处可退。何况一贫师兄已将那魔头所赠之酒开坛喝过，便想退也没法原物奉还了。

只见一贫放下酒坛，一抹嘴唇，看向凌波，笑吟吟地道：“凌波师侄，那龙公子为了娶你可是花费了不少心血呀。依你之见，这些礼物收是不收？还有这酒……啧，可如何是好哇？”

凌波躬身作揖，恭恭敬敬地回道：“此乃龙溟赠予蜀山之物，当由掌门师伯秉公处置。”

“不错，不错。”一贫摸着胡子笑道，“我这便去请教掌门师兄的示下，凌波，你随我来。玉书，你也去问问青石兄的意见。”

说着便抱起那只“敬赠太武掌门”的木盒，和凌波一同来到蜀山七宫最后一宫天枢宫。

太武听罢一贫说明来龙去脉，打开木盒，只见盒中装着一柄拂尘，一把长剑。那拂尘乃是用纯白的马尾掺以银丝制成，尘柄是顶级的紫檀木，虽然名贵，在蜀山掌门眼中也不过是凡尘俗物。那长剑却是一把普通的铁剑，剑身锈迹斑斑，靠近吞口处镌刻着“独孤宇云”四字，太武见了，面色微变。那独孤宇云便是独孤剑圣，蜀山派上上代掌门，太武的授业恩师，数十年前锁妖塔封印松动，里蜀山妖王作乱，这把佩剑早已在人妖大战中失落，太武曾多次派弟子下山寻找，始终未见其踪影，想是遗落在了妖界。这时他手捧长剑，想起先师在世时的高风亮节、音容笑貌、对自己的谆谆教诲，心中追思不已，沉吟片刻，正色道：“这些聘礼本为我人界之物，那魔族之王究竟从何处得到，又用了何种手段，均来路不明，其送礼之居心亦是叵测。我派若是收下，固然不妥，但若将其归还魔族，却也无此必要，不如暂由我派代为保管。他日魔族如若来犯，我派仍当全力御敌，绝不可因这些小恩小惠而罔顾大义。”

“师兄所言极是。”一贫笑道，“不过……小弟看那龙公子虽是魔族之王，却是个知书达理的有识之士，我们不妨准备一份同等价值的礼物，待龙公子下次来访之时回赠予他。听闻那夜叉国与我蜀山派一般，乃是镇守于神魔之井的两界裂隙之上，我派如能与他国互通有无，倒也强于彼此为敌。”

太武手持先师的佩剑轻轻一晃，剑身发出嗡嗡的声响，肃然道：“此剑乃是无价之宝，我派又如何能寻得同等价值的礼物回赠？我蜀山派自创建以来向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若与魔族互通有无，立场何在？此事若在中原武林传扬开来，我派岂非威信扫地？”

一贫陪笑道：“世间最为无价之宝，莫过于生灵的性命。往后我派弟子下山除妖之时，若非大奸大恶之徒，不妨留下活口，如此也算回报了今日受礼之恩惠……”一语未毕，太武便斥道：“荒唐！若如你所言，我派弟子下山除妖之时岂非束手束脚，大落下风？”

“小弟只是提个建议而已，临敌之际如何应对，自当由除妖的弟子自行判断。”一贫说着收起笑容，换了严肃的语气，正色道：“当年蜀山派几乎遭遇灭顶之灾，便是因为锁妖塔的妖魔收得太多，里外蜀山阴阳失衡的缘故。如今我派人才济济，规模更甚当年，门下弟子若是见到妖魔便即收伏，待时日一久，恐怕会重蹈覆辙啊。师兄，依小弟愚见，对待下界妖魔，与其一味降伏，不如放其生路，劝其向善。为长远计，六界生灵如能和平共处，岂非远胜于互相残杀？”

“嗯……”太武手拈长须，沉吟道：“你这番话也不无道理。这些聘礼究竟如何处置方才妥当，待我与青石、玉书等人商议后再做决定吧。”

那边厢，青石在蜀山大殿中亦收到了龙溟送他的礼物——一幅上古棋仙残局和一本海外东瀛扶桑国的棋谱合集——均雕刻成凹凸有致的木版画，方便眼盲之人以手代目。他自幼修道，早已万物不萦于心，唯独对这黑白之弈十分痴迷，得了这两件稀世珍宝，自是爱不释手。七圣经过商议，最后决定还是先收下龙溟的礼物，道袍鞋袜佩剑等物交由后勤弟子保管于库房之中，琴棋书画等古物则由七圣各自收藏。凌波亦将梨花木箱带回摇光宫二楼，趁左右无人，再次打开细细翻看，只见大红嫁衣之下又有几件婴儿的小衫小帽，观其工艺似是出自魔界匠人之手，不由轻叹了一口气，暗想：他为这桩婚事这般用心，而我却冷言相拒，必是令他十分失望了。

又想：我早已几次三番拒绝他的求婚，他为人处世一向精明缜密，明知我并无嫁他之意，为何仍然自行其是，率领这许多人上山迎亲？看他神情，显是志在必得，全未料到我竟不应允。想是他认为我俩既已有过云雨之欢，便是做定了夫妻……细想起来，那一晚他来人界与我相会，向我求欢，怕是早有预谋，想令木已成舟，便能使我回心转意。呵……这魔头，果真事事老谋深算。

想到此处，她微微一笑，又想：却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我俩已有孩儿？

她思索片刻，不得其解，便不再深究，阖上箱盖，挂上锁，将梨花木箱推进方桌底下，放下桌帘。

当晚七圣便向凌波询问夜叉国的风土人情，得知魔民纯朴而尚武，最喜刀枪兵器；又听说魔界文明较为落后，物产不如人界丰盛，器具亦不如人界精巧，无论开山造田还是修渠治水，都颇费人力畜力。次日便命众弟子分头去下界筹集车轮、马镫、铁犁、织机等生活生产工具，只待龙溟或龙幽再上蜀山之时，便将这些器物作为回礼相赠，一来还他的人情，二来亦可造福魔界百姓。一贫则搜罗了不少美酒佳酿藏在天玑宫后院的地窖之中，美其名曰以酒会友、礼尚往来，实则没过多久就被他自己喝个精光。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不觉又是一轮寒暑，这一年里龙溟果然再也没有来过蜀山，然而他鲜衣怒马鼓乐齐鸣八抬大轿上山迎亲的事迹在蜀山派乃是惊世骇俗破天荒的头一遭，众弟子谈及当日之事，至今仍是津津乐道。众人大都认为他求娶凌波之心确是情真意切，而凌波执意不嫁之志更是难能可贵，虽知他俩已有夫妻之实，凌波已非清白之身，但蜀山弟子毕竟不似下界凡人那般拘泥礼法，对此并不很在意。加之凌波平日里待人接物温婉大方，在蜀山派人缘甚好，上至师伯师叔，下至师弟师妹，无人不交口称赞，况且又是那位冷峻严厉不苟言笑的凌音长老的亲姐姐，便有个别弟子对她与龙溟的奸情颇有微词，背地里议论之时，也极少有人附和。

龙溟这一年里非但没有再上蜀山，甚至不再履足人界，倒是龙幽每隔两三个月便用越行术来一趟人界，上蜀山拜见师长，去苗疆探望小蛮，再去覆天顶与姜云凡把酒叙旧。凌波在这一年间功力大进，研究除煞丹的药方也已有小成，她虽培育出了以服食魔药为生的冰蚕蛊，但不确定蓬莱仙草是否能在魔界水土中存活，便趁龙幽来蜀山时，拜托他将药方连同冰蚕幼虫和仙草种子一起转交给祭都城南的昆夫人，教她自行栽培，如有疑难之处，可让龙幽代为传话。两人每次交谈之时，凌波从不主动问起龙溟，龙幽便也不提；凌波听他谈及魔界近闻时语气轻松，面容舒展，可见夜叉国一切安好，并无天灾人祸发生，想来龙溟自也平安无事，便也放了心。

她却不知龙溟自那日欣然而来，悻然而归，回到夜叉之后，心里始终空落落的，好似被人挖走了一大块血肉，时时牵扯着抽痛。他怕自己按捺不住再来人界找她，便刻意远离建于两界通道之上的王都，一年中大多数时候都在边疆要塞的兵营中轮流驻扎，专心军政外交，而将朝中内务都交于大长老魔翳管理，偶尔回宫办事都是来去匆匆，便连龙幽也没见过他几面。龙幽心知兄长正在竭力斩断情丝，每次游访人界归来，向他回禀中原西域江湖庙堂的种种大事之时，也从不提及凌波。无论是蜀山这边的凌音、草谷等人，还是夜叉那边的龙幽和魔翳，双方亲属都希望他俩能够一别两宽，从此天高海阔，再无孽缘纠葛。

一整年不曾见到龙溟，凌波虽难免时时想起他，这份思念之中却并无苦涩之意。每每回忆起两人相遇相知相爱相融的点点滴滴，她都感到十分充实圆满。与他分别的时日越久，他浮现在她脑海中的身影反而越发清晰，他的身影有时穿着夜叉王服，威风凛凛的帝王傲气之下深藏着疲惫；有时穿着那身煞有介事的新郎礼服，喜气洋洋之中又透着一股可爱的呆气；更多时候他穿着初相见时的那袭紫衣，英姿飒爽的任侠豪气之上，却是心事重重的伪装。

渐渐地这些身影都淡了，另一个身影却时时浮现，便是那晚月色下他半跪在池边梳洗着长发一丝不挂闪耀着银辉的美好肉体。那时的他脱去了一切身份、面具和伪装，让她看见了他的本真。那一晚两人赤裸相对，亲密无间，唯有在那时，她和他不再是人类与魔族、蜀山弟子与夜叉君王，而是“我”和“你”。

这一日秋高气爽，正值重阳佳节，凌波奉命随同一贫一起下山，前往苏州林家堡参加武林大会，与会的除了南林北沈，皇甫、欧阳、上官、夏侯四大家族，仙霞、蓬莱、昆仑……各门各派的长老名宿之外，还有新兴的道家门派全真教的掌教真人。大会连开三日，空闲之时，凌波便在苏州城内采办师门所需的蚕丝被、生药和茶叶。

重阳节后一天，也即大会第二日傍晚，陪同诸位武林前辈饮过茱萸酒，赏罢菊花，凌波正在街头货郎处为年幼的师弟师妹们挑选零食玩具，听当地百姓说起城外隐龙窟最近又闹蛇妖，便前往一探。穿过层层迷宫，到得洞穴深处，只见洞中只有一座废弃已久的府邸，并无任何妖物或人类在此地居住。倒是一路上斩杀了不少伤人的毒蛇，她想蛇胆亦是难得的药材，便用长剑剖开蛇腹，取了十来枚蛇胆，来到洞外，在河水边将其清洗干净。

正洗着，只觉阵阵血腥味冲入鼻内，恶心欲呕，忽然腹中一阵绞痛，忍不住便呕了出来，直呕得心慌气促，晕倒在河岸上。一贫先前听她禀告说要独自出城降妖，担心她的安危，便悄悄跟在她身后。这时见她晕倒，忙上前将她扶起，带回林家堡的客房之中。因大会尚未结束，不便返回蜀山，只得先请了城中的名医来替她诊治。

那大夫年逾古稀，五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扣按着凌波从纱帐内伸出的手腕，“咦”了一声，又换了另一只手，一边搭脉，一边捋着长长的山羊胡须，面露茫然不解之色，道：“奇怪哉，老夫行医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反常的喜脉。”

“喜……喜脉？”一贫亦是吃惊不小。

“是啊，若非喜脉，便是体内生有异物；若是喜脉，那这位姑娘怀孕在身，少说也有一年了。”那大夫眉头微蹙，摇头不迭，“真正奇哉怪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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