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月呢？不喜欢大海、大船和好吃的吗？”龙溟又问。

“无所谓啊。”明月笑道，“只要能和妈妈、哥哥……还有爹爹在一起，哪里都好。”

溟波二人都没想到这小小孩儿竟能说出如此深情的话语，一时双双怔住。龙溟是感动中又有些得意，忍不住瞥了凌波一眼，心道：看吧，你女儿都这么说了，你还狠得下心来拆散我们一家人吗？凌波则是一面感慨，一面又觉得龙溟似有利用儿女们真诚的童言童语左右自己意志之嫌，因此心中虽有波澜，面上却是不为所动，柔声道：“清风，明月，看你们俩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们赶紧回蜀山换衣服吧。”

“不要嘛……”两个孩儿撅起嘴，齐声抗议道。

凌波看了看日头，又道：“快过申时了，我还得回山向太武掌门和一贫师伯覆命。龙溟，你送我们回去吧。”

不等龙溟回话，清风叫道：“爹爹有越行术嘛……”

“对啊，随时可以回去嘛……”明月接话道。

“很方便的嘛……”清风又接话道。

“何必急于一时嘛……”明月又接话道。

凌波素知这对双胞胎别看平日里斗嘴斗得厉害，真要联手一致对外时，那也是心有灵犀，两个人要好得宛如一人。这时一起撒娇耍赖，又仗着爹爹宠爱，她这个当妈的也无法可施。

果然听龙溟笑道：“你既已向诸位长老告假，又何必急着回去覆命？若当真着急，我先送你回一趟蜀山便是，然后再一起回来，陪孩儿们再去别处玩耍，如何？反正越行术十分便捷。清风明月难得下一次山，岂能不让他们玩个尽兴？”

“就是嘛，就是嘛！”两张小嘴激动地大喊。

“好吧……”以往以一敌三，凌波从不曾主动认输过，这时也只能甘拜下风，笑着问道：“你们还想去哪里玩？”

“有一个好去处，于你于我都很有意义，我想带孩儿们前去一游。”龙溟笑道。

什么好去处？凌波瞬间想到流光洞，忍不住瞪了龙溟一眼，用眼神质问他：你居然在孩儿们面前用言语调戏我？

龙溟见她脸上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羞赧之色一闪而过，知道她想歪了，“嘿嘿”一笑，一边祭起越行术一边转头招呼孩儿们：“清风，明月，走吧。”

“噢~！去好玩的地方咯~”

两个孩儿欢叫着从水里蹦出来，飞奔到爹爹身前。

凌波从池塘边捡起四只被遗忘的小鞋子，无可奈何地走到龙溟身边，假意用眼神警告他：你可别不知轻重。心中却想：那是孩儿们的元神初生之地，确实颇有意义，去看看倒也无妨。

刹那间紫色光芒闪得她无法视物，再次睁开双眼时，只见眼前黄沙莽莽，西风萧瑟，竟来到了塞外大漠之中。龙溟察觉到她悄悄松了一口气，笑道：“孩儿们已然见识过了江南的小桥流水，我想这西域的风沙大漠也须得教他们领略一番。”

“爹爹，你看，如来佛祖！”清风指着前方不远处半截埋在黄沙中的巨大石像叫道。

“错啦，那不是如来佛祖，是金刚力士！”明月大声纠正道。

“这里是……楼兰。”

凌波遥望着漫天风沙中若隐若现的建筑群，脸上露出追忆往昔的神情。

当年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对龙溟心生怀疑，意识到那个一路陪伴她降妖伏魔的游侠很可能并非人类，两人的相遇也多半不是巧合，而是对方有所图谋的刻意为之。那一晚她辗转难眠，内心有许多疑问想向他求解——自邂逅以来她一直选择相信他，从未多问过他一句——这份根基并不稳固的信任终于在那一晚出现了裂隙，她希望他能弥补，他却把她推得更远……她知道这已不是两人的关系从知己变为陌路人甚至敌人那么简单了。他的身份，他的目的……他隐藏在神秘感之后的真相一旦浮出水面，那就不仅是一段关系的终结，而是更为岌岌可危的，一场战争的开始……

这时她牵着龙溟的手，两人各自牵着一个孩儿，一家四口走进楼兰古城。城中街道房屋的格局都没变，只是一砖一石都比当年更加残破，有些地方黄沙甚至漫过了墙根。沿着城区的主干道转了一圈，只见处处都是干涸的水渠和枯萎的树木，偌大一座古城居然不见一个人影。龙溟奇道：“怪哉，难道当年的那场降雨并未给此地带来生机吗？”

“嗯。”凌波点头道，“当年那场降雨虽救得一时之急，但此地水源枯竭乃是命数，即便仙神也无力回天。由于长年干旱缺水，又时常遭遇风沙侵袭，四周田地日渐抛荒，往来商旅也已断绝，城中百姓实在无法谋生，便接二连三地搬离此处，迁移至东面的敦煌去了。八九年前，这里便已成了一座无人的空城，恐怕再过数十年，整个楼兰城都会被黄沙掩埋了吧。”

“原来如此……”

魔族天生不信命数，不敬仙神，龙溟对楼兰城沧海桑田的变迁并无多少感慨，只暗中庆幸夜叉国终能得救，自己和凌波亦免于刀兵相见。他亦回想起当年，大长老告知楼兰忽然无故降雨，他便来此处寻找水性至宝，这件事他本可以一个人独自完成，不知为何却约了凌波同往，以至于一时失察，被她窥破了些许真相，才有了后来璇光殿内外的一系列变故。想是那时的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对她动了真情，明知两人立场相对、身份有别，断不可能有任何结果，内心深处仍想和她多相聚一刻是一刻。

——而此刻的自己又何尝不是怀着同样的心思呢？

“不知当年那个‘闹鬼’的旧城区怎么样了？”龙溟笑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如何？”

两个孩儿本以为这里有什么好玩的，没想到却是一座空荡荡的废城，正大感无聊，听爹爹说到“闹鬼”，一下子来了兴致，蹦跳着叫嚷道：“要去，要去，一起去看看！”

“好啊。”

凌波微笑道。行至旧城区，她当年留下的仙术法阵仍有些微残留，被困在仙法禁制内的妖物却都已消失不见。一家四口又在旧城区逛了一圈，随后登上台阶，来到楼兰城最高处的佛像座下。

“此地虽然已无生机，却也不再有怨灵和妖物……”凌波感叹道。

“……可见天下万物相生相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对此地百姓来说，能离开故乡另寻家园，未必不是否极泰来。”龙溟笑着接话道。

“你说得是。”凌波笑道。

“是的，有生机的地方就有怨灵和妖物。”明月一脸认真地插话道，“若无怨灵和妖物，也就没有我们蜀山派；没有蜀山派，就没有妈妈；没有妈妈，也就没有我。”

溟波二人听女儿说话童趣中又颇含哲理，年纪虽小，见识却不凡，不约而同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清风立时急了，也想说些什么来证明自己腹有诗书胸有沟壑，一时却想不出来，只得另辟蹊径，朗声问道：“妈妈，刚才你说，此地百姓都搬迁到东边的敦煌去了。那敦煌是个怎样的地方？”

“敦煌也是一座塞外古城，风土人情和楼兰城相差仿佛。”凌波答道，“半年前我才去过一次，若论人口稠密、市斤繁华的程度，却是远胜当年的楼兰了。”

“那我们去敦煌玩吧，妈妈……”清风扯着凌波的衣袖央求道。

“好。”

凌波说着，眼望龙溟，用眼神问他：你去过吗？

龙溟笑着摇摇头。

她想：龙溟虽擅使越行术，但毕竟耗费功力甚巨，既然两地相隔不远，不如自己用御剑术载他与孩儿们同去。

正这样想着，只听明月道：“妈妈，爹爹的越行术我坐腻了，我要坐你的凌云拨月。”

“我……我也要坐凌云拨月！”清风忙道。

龙溟也笑道：“说起来，你我相识这么久，我还从未坐过你的凌云拨月呢。今次定要好好体验一回。”

凌波于是笑着祭出凌云拨月。蜀山派其他人的御剑术大都是御长剑飞行，飞行时驾者和乘者一前一后站立在长剑上。而凌波的凌云拨月是圆弧形，飞行时她一般站在圆弧中间，若带两个孩儿同行时，清风明月便抱住她的裤腿站在两边。御剑术的驾者固然需要修习蜀山派仙法方能御剑飞行，乘者也需有相当的灵力根基才能站稳，不然在高空中极易坠落，十分危险，因此每次凌波都会用仙术笼罩住两个孩儿。

这时龙溟抱着两个孩儿站在她身侧，仗着自己武艺高超，故意装作站立不稳，在半空中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要失足跌落。两个孩儿被他逗得连声尖叫，“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

凌波对他的身手很是放心，见状非但不阻止，反而驾着凌云拨月在半空中垂直旋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回环。两个孩儿从未见母亲露过这一手，更是兴奋得哇哇乱叫。

“妈妈好厉害！”明月叫道。

“妈妈，再来一次！”清风叫道。

龙溟见凌波脸上温婉的笑容里竟有些小小的得意，亦是大声欢呼鼓劲。

凌波摇头笑道：“不了，就快到了。你们往下看。”

龙溟和清风明月于是一齐低头俯瞰——此地的风沙比楼兰小得多，地面上的风光看得一清二楚——只见茫茫沙漠中有一大片绿洲，绿洲南面有一湾泉水，西边有一座城镇，一条河流穿城而过，河流两岸点缀着不计其数的帐篷，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哇——！”

两个孩儿正在惊叹，凌波忽然飞速急降而下，惹得二童又是一阵尖叫。

一家四口降落在城外的绿洲深处，凌波收起凌云拨月，携着家人向敦煌城走去，到得南门外，只见城楼下方有三个门洞，中间一个大，两边两个小，右侧的门洞外排着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绿洲边上，沿着月牙泉几乎绕了半圈。

“哇！这么多人！”清风叫道。

“妈妈，他们在干什么？”明月问道。

“敦煌地处中原与西域各国的交通要道，往来客商众多，为了缓解城内的拥堵，东西两边的城门只出不进，南门则只进不出。”凌波解说道，“左侧的城门专供城中居民通行，中间的城门专供大商队通行，而右侧的城门则供散客通行。散客人数最多，因此队伍也最长。”

“所以我们也要排队吗？”两个孩儿齐声问道。

“是啊。”

说话间，一家四口已走到长队的队尾。月牙泉边种满了胡杨和旱柳，树下一个紧挨着一个支着无数茶棚，坐满了歇脚的散客。凌波和龙溟便也找了一个空座，两人挤在一张条凳上并肩坐下，两个孩儿坐在双亲的膝头。茶博士手脚麻利地在座位间穿行，在每个客人面前布上瓷碗，提着铜制的茶壶，从又细又长的壶嘴里将奶茶注入碗中。

中原的茶水清香中带着些许苦味，西域的奶茶却是又甜又咸，滋味十分浓郁。溟波二人正在品茶，只听邻座一个白布包头、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用带着浓重西域口音的汉语说道：“哎呀，这排到什么时候去？怕是天黑了也进不了城。”

他身边戴着面纱的中年女子道：“我叫你早些起床，早些出门，你只当没听见，只知道睡懒觉，这会儿又来抱怨。”

“我看还是早早订一座帐篷，万一进不去城，天黑了我们也有地方睡觉。”另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道。

那女子便打发那男子去订帐篷。龙溟俯身过去，在凌波的耳边低声道：“看这阵仗，不知要排到猴年马月，我们不如找一个无人之处越行进去，如何？”

凌波被他呼出的热气喷得耳垂麻痒，便也凑到他耳边，柔声道：“好，一会儿我们见机行事。”

果见龙溟的小尖耳朵迅速红起来。

两个孩儿只顾着东张西望，一边吃着配茶的蜜枣干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身边的人群，只见有的金发碧眼，有的高鼻深目，肤色打扮各异，与中原人士大不相同，只觉得说不出的新鲜，丝毫没发现爹爹妈妈在身后咬耳朵的小情趣。

忽然清风从龙溟怀中半跪起来，指着月牙泉边的沙丘道：“爹爹，妈妈，我也要玩。”

二人顺着清风的视线望去，只见鸣沙山的斜坡上有不少本地孩童正坐着木板往下滑，嬉笑声中夹杂着沙粒摩擦的嗡嗡声，甚是欢腾。须知天下儿童，无人不喜欢这样的游戏，当即明月也嚷着要玩，溟波二人便会了茶钱，离了座位，带着两个孩儿来到沙丘顶上。别的孩童都有专门滑沙玩的木板，清风和明月没有，便整个人或趴或躺，或蜷起身子，从沙丘顶上往下滚，滚到丘底，又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直玩得头发、衣领、袖口、鞋子里全是沙粒。

龙溟正微笑着看着孩儿们玩耍，忽然遥遥望见一支颇具规模的商队由东向西行来。他视力极佳，一眼便认出了众人身上的服饰，乃是开封皇甫家的装束打扮。领头的男子约莫五十来岁年纪，一袭华贵的白衣，因相貌全然不似当年的皇甫卓，龙溟一时没认出他来。倒是他身后的青年男子长得与当年的皇甫卓甚为相像。

“凌波，你看那边，是不是皇甫家的人？”龙溟问道。

凌波闻言凝目看去，点头道：“正是。”

龙溟用眼神问她：是否要与之见礼？

凌波心知皇甫卓已连任了三届武林盟主，如今的四大世家之中，以皇甫家最有权势，与蜀山派的关系也最为密切，因此重修锁妖塔一事，皇甫家出钱出力也最多，虽然与之接洽等事宜均由本门另一名弟子负责，在此地与皇甫家的商队相遇实属偶然，但自己身为蜀山弟子，对其避而不见也极为失礼。这样想着，便用眼神回复龙溟：是。

她把两个孩儿唤至身边，替他们拍去头上和衣服上的细沙和灰尘，用布帕擦去二童脸上和颈后的汗水，又把二童散乱的发髻拆开，梳理整齐，重新扎好，向二童说明情况，一家四口走下沙鸣山，再次来到月牙泉边的茶棚中，端坐等候。

待皇甫家的商队走近，皇甫卓也是一眼便认出了凌波和相貌一如往昔的龙溟，两人育有一对半魔混血儿之事在中原武林中流传未广，皇甫卓身为武林盟主虽早已听闻此事，但从未见过清风和明月，当年他年轻气盛，对妖魔之辈极为憎恶，如今经过数十年的历练，早已变得温厚宽和，这时见两个孩儿长得眉清目秀，谈吐举止彬彬有礼，心中也是十分喜爱。跟在他身后的青年原是他的长子皇甫承轩，今年刚满二十岁，已能独当一面、带领商队行走江湖了，只因这批货物数量较多又极为贵重，才由武林盟主亲自压阵。

众人一一见礼毕，皇甫卓便邀凌波一家四口与商队同行，龙溟本就欲借此便利进城，当即答谢。大队人马从居中的大城门进入敦煌城，径直入驻当地最豪华的客栈阳关客栈，客栈老板早已为众人预留好三间上房，皇甫卓父子同住一间，其余门下弟子和随从分住另外两间。皇甫卓本想替凌波一家四口再要一间上房，然而此间客栈已全部住满。他又命众弟子去城中其它客栈打听，凌波道自己今晚就回蜀山，不在外歇宿，皇甫卓便作罢了。

商队刚在客栈安顿下来，敦煌城主哥舒弥勒便遣人来请皇甫卓父子前去赴宴。皇甫卓与随行的大弟子交代了几句，那弟子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捧着一只精致华美的沉香木首饰盒回来。皇甫卓笑道：“未曾料到今日有缘遇见两位小公子，我这个做长辈的不及准备见面礼，好在我家商队中别无它物，唯有美玉甚多，区区薄礼还请笑纳。”

说着打开盒盖，其中盛着两枚翡翠玉镯。皇甫卓笑道：“这对玉镯乃是用同一块玉胚雕琢而成，送给两位小公子再合适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只有成人的款式，小孩儿胳膊太细，恐怕戴不住。道长且先收下，等两位公子长大了再取出来戴。”

明月见这位皇甫伯伯误把自己错认成男孩儿，也不吭声，只乖巧地微笑。两个孩儿都受过母亲和师门的教导，并不贪图他人的物事，更不可随意收取礼物，因此谁也不伸手去接。凌波见这对玉镯晶莹润泽，玉体中隐约有水光流动，竟无一处杂斑瑕疵，确是罕见的宝物，正待婉拒，只听龙溟笑道：“多谢了。清风，明月，还不谢过皇甫世伯。”

两个孩儿便依言道谢作揖。凌波立时洞悉了龙溟的用心，他是希望孩儿们能与中原武林最有威望的皇甫家结下善缘，如此两个孩儿将来若在人界度过一生，便可少一些阻碍，多一些扶助。忙也道谢收下。

众人又应酬一番，皇甫卓便带着皇甫承轩前去敦煌城主府上赴宴。溟波二人也与众人道别，带着两个孩儿自去街市上游玩。敦煌不愧是西陲大城，街市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到处挤得水泄不通，孩童人小个矮，挤在人群里只能看见大人来来往往的裤腿，凌波和龙溟便把两个孩儿扛在肩头。只见这边变戏法的杂耍的，那边驯兽的吞火的，样样都是没见过的新奇物事，忙得二童应接不暇。此地的烤肉串也与以往吃过的不同，肥瘦相间的肉块上撒了各色香料，被炭火一烤，滋滋冒油，清风明月吃了一串又一串，把两个小肚皮吃得溜圆。

敦煌地处西域，天黑得较中原为晚，一家四口随着人群缓缓从街头漫步至巷尾，尽享团圆之乐，不觉时光飞逝，日头虽仍未落山，其实已到了两个孩儿平日入睡的时辰。二童疯玩了一天，兴奋过度，本就疲倦极了，吃饱喝足之后更是犯困，坐在爹爹妈妈肩头昏昏欲睡，然而童心贪玩，不知餍足，仍是强打精神。

又过了一刻，清风实在支撑不住，小脑袋一歪，倒在爹爹的头上便睡着了，手中的羊肉串掉落在地，嚼了一半的蜜瓜也从口中滑出，粘在爹爹的头发上。

凌波见了，忍不住露齿而笑。龙溟伸手往头上一探，捡了儿子吃剩下的半块蜜瓜放进嘴里咀嚼，转头看时，只见明月趴在妈妈的发髻上，也已睡眼朦胧，于是笑道：“走吧，我们回蜀山。”

乘着越行术回到蜀山七宫，凌波第一件事便是给两个酣睡不醒的孩儿洗澡，龙溟本在一旁帮手，中途却被青石请去天璇宫手谈。青石敬他是客，让他两子，对弈时亦未使出全力，最后以和棋终局。这一局棋下了足足一个时辰，龙溟走出天璇宫时，凌波已安顿好两个孩儿，向掌门和师伯覆了命，沐浴更衣毕，处理完手上的杂务，在摇光宫门外等他。

龙溟随她一起上了二楼，凝视着两个熟睡中的孩儿，目光中父爱满溢，当真是百看不厌。良久，凌波柔声问道：“可要一起走走？”

龙溟知她是想继续白天未谈完的话题，便道，“好”，两人一起出了摇光宫，通过传送法阵来到蜀山主岛，并肩在圆形长廊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却是谁都不先开口。各处守夜的弟子目睹二人的情态，免不了窃窃私语，众人早已接纳了与魔族相恋生子的凌波和清风明月这对半魔混血儿，自也顺理成章地把龙溟视作蜀山派的女婿，因此再无人持反对之意，只是好奇这一次究竟是凌波终于回心转意嫁去魔界，还是龙溟不爱江山爱美人入赘蜀山。

不一时两人又行至弟子房外，凌波忽然问道：“你几时回魔界？”

龙溟沉吟片刻，道：“明日一早吧。”

“那今晚我便安排你在弟子房歇宿，如何？”凌波道，“应该还有空房。”

“好。”

两人走过廊桥，来到右手边最后一间空屋，龙溟在门外停下脚步，却是踟蹰不进。凌波知他还有话想对自己说，便陪他在门外的荷花池边站着。龙溟仰望夜空，只见银汉纵贯，星斗密布，一弯残月高悬，吟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凌波闻言亦举头望月，柔声应和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惜魔界的夜空并无星星，也无月亮。”龙溟叹道，“日后你我分隔两界，便想共赏同一轮明月，也不能够了。”

凌波去过魔界，亦知晓这一点，此时感同身受，轻轻地“嗯”了一声。

“呵……”龙溟自嘲地笑笑，又道：“你我两心相印，原也无须寄情于外物。”

“……是。”

凌波将视线从月亮上收回，又落在荷花池中，柔声问道：“这些年蜀山给夜叉国送去了不少工具器物，不知是否合用？”

龙溟听她忽然转移话题，知她不愿再吟风弄月，徒增伤感，于是微微一笑，答道：“这些年来我多在军中，于朝中事务所知不详，不过听大长老的呈奏，应是物尽其用，大大有利于民生。”

“那便好。”凌波柔声道。

若怪她无情，当此良辰美景却只与他谈论国事，可她身为人类，生活在人界，却如此关怀魔界百姓，又何尝不是有情？而这份情里有多少是因为自己，龙溟却不敢问，也无须多问，沉默良久，他又道：“倘若有一天……人魔两界不再为空间屏障所隔，六界生灵无论平民贵族，皆能自由来去，相识相知，天下大同，到那时……你可愿与我共度余生？”

“嗯。”凌波柔声道，“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亦愿与你一道，为实现如此美好的大同世界而尽心竭力。”

“……好。”

龙溟站在月色中，久久不愿进屋，凌波知他舍不得与自己分别，便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陪你同在弟子房歇宿吧。”

“当真？”龙溟顿时喜动颜色，“好！”

比起前一声略显无奈的“好”，这一声“好”更显得喜出望外。凌波见他毫不掩饰脸上的喜色，心中却是五味杂陈，牵着他的手正要进屋，却听龙溟又道：“等等……你无须陪伴孩儿们吗？”

“孩儿们有阿音陪着，不妨事的。”

“嗯……”龙溟又道，“我想再去看看孩儿们，可好？”

“好。”

两人又一起回到蜀山七宫，来到摇光宫二楼，却见房中无人，两张小床上空空如也，非但不见两个孩儿，连枕头被褥都不翼而飞。虽知孩儿们在蜀山受到众人保护，绝不会有任何危险，但为人父母者关心则乱，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焦虑不安。

急急忙忙走出宫门，正打算分头寻找，却见草谷的弟子蘅丝丝站在门外的廊桥上，向二人作了个揖，笑道：“凌波师姐，龙公子，请勿担心，凌音师叔正带着清风明月在玉衡宫中歇息。她让我传话给凌波师姐和龙公子，说是：‘两位，请自便’。”说罢，又行了个礼，转身便走了。

溟波二人听得传话，知道凌音特意将摇光宫让给了他俩，似有以退为进之意。又见蘅丝丝虽极力掩饰，嘴角边的笑容里仍有一丝古怪，凌波不由得讪讪地有些不好意思，再看龙溟时，他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笑道：“那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于是相携去玉衡宫看望过孩儿们，随即回到摇光宫，一路上一个沉默不语，一个若有所思，目光先后交错，上了楼，凌波阖上门，指着东墙边的卧榻道：“这张是我的床铺，你便睡这儿吧。”

说罢，绕过居中的两张小床，走到凌音的床边，吹熄了这一头的蜡烛，脱去外套，钻进妹妹的被褥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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