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呐，她既能咽下苦头，又能消化恶兆，是胃口很好不挑食的健康女孩。是比起那些无聊到争相恐后咀嚼噩梦残渣的人类更有意思的家伙。也是和那个被悲惨命运标记了的女孩一样莽撞和无谋的生物。

有着金色缎子一样美丽头发的卡斯特回来了，穿着人们没见过的华贵的礼服，挂着人们没见过的端庄的微笑。她告诉镇子上的大人们，女王已经宽恕了这个地方——但战争将至，暂时还不能将大家都转移到那一边去。太阳在衰弱，但红龙必将战胜白龙。

【为了代替各位无法获得的食材，女王大人让我带回了可以在这里种植的种子。但一个月只能开花后服用一次，还请大家耐心等待。】

在人群后排听着那平和腔调的她却只听出一股冰凉的陌生感，还夹杂着浅浅的几丝反胃。虽然最后她还是走上前拥抱了卡斯特，但在曾经的好友伸出手来挽住自己的时候，她巧妙地躲开了。

『■■■，等下要去找老师玩吗？』

『谁？没看出来卡斯特这么喜欢学校……』

『梅林老师啦。呵呵，还是说你更喜欢叫他王子殿下？』

她的眼睛也裂开了几分，变得难以置信的圆。后来有人把卡斯特叫走了，她抱着膝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浑身发抖。

『莫尔斯哥哥。卡斯特是不是已经死了？』

『啊……肚子有点饿了，阿尔托莉雅今天又去发吃的了吧……能麻烦你吗，好心的小小姐？』

她拱在丽人魔法师那雪色袍子的边缘，试图把自己塞进那活的鳞片丛中去，好装作听不见。但很快这孩子气的报复行为就被识破了，白龙的爪子提溜起少女撅起来的嘴唇，给她喂下凝聚的咒语的蜜糖。

【其实这里的人就是那样看待阿尔托莉雅的哦，和所有的人偶也没有什么不同啦。你不会才发现吧，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久违的通过脑电波直接传导的语言把她的思绪顶了一个趔趄。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几个同级生的面前。好吧，不过是驾轻就熟的戏法，照葫芦画瓢也是可行的——说到底她只是不想被喜欢的人们看轻罢了。她模仿着人偶摆出端庄的微笑：我这里还有偷偷藏起来的果实，你们想要吗？

她或许发现了，或许并没有。自己能够听到越来越多的声音，看到越来越多的魔法。可能因为自己吃了比其他人更甜的食物吧——甜的东西是很珍贵的。据说只有在高塔所在的那一边，女王直属领地的子民们才可以喝到甜美洁净的水源。而塔尖有着红彤彤的、在夜里也不熄灭的圆形光球。镇子里的人都羡慕那个遥远的地方，只是因为那里有着不会落下的太阳——可是她觉得那没有什么好的。夜晚太亮，就看不见星星，也看不清月亮了。

虽然她好像总是在咒骂月亮。

————————————————

I go anywhere you want to

我愿追随你的脚步

Cause you blow my mind

因为你让我神魂颠倒

There is no right time

没有确切的时刻

There is no right time

没有确切的机会

You will grow too quick

你成长得太快

Then you will get through it

你会熬过一切

The branches of the trees

树上的枝叶

They will hang lower now

会垂坠下来

There's a place I want to take you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When the unknown will surround you

让你被未知环绕

——Beach House《Levitation》

Slice Ⅳ

最近镇上的老鼠好像变多了，夜里和大人们一样无法入睡的犬吠声也变多了。不过她反正都是醒着——家里的男性长辈们虽然对于她依然未经月事感到不满，但气候一天一天地冷下去，日头也一天一天暗下去，他们逐渐无暇顾及这个瘦弱又不太能吃的女孩。一口蔬菜汤就能养活的小老鼠，你该感到羞耻！她对于姐姐哥哥们的嘲讽充耳不闻，内心盘算着今晚溜出阁楼的时机。

最近在夜里跑出去也不怎么会被人发现和追捕了，她暗自认定，这也是魔法的力量吧！

卡斯特不仅没有死，还会和自己像以前那样约在夜晚的小山坡上看星星。有时候名叫莫尔斯的龙王子还会从背后变出翅膀比人还大的天蛾偷偷吓唬她们。卡斯特一边笑，一边指着遥远塔尖的红色光球说，你看那个像不像龙的眼睛？梅林老师，你能变出龙来吗？别那么小气啦，也教教我和■■■吧。

——不要相信任何人——

滋啦。滋啦啦。

笑容沙沙作响，模糊不清。闪烁其词的电流声逐渐变大，月亮阴恻恻凉飕飕躲在窗户缝偷看，把她惊醒。这个老旧收音机是父亲留给她唯一没有被拿走丢弃的东西，她一直放在枕头下面，即使现在已经听不到什么歌声了。

刚才谁在说话呢？

刚才我不是还和卡斯特还有莫尔斯在一起吗？

少女推开窗户，一只飞蛾落在她手背上，翅膀上的眼斑又大又圆，圆得焦躁不安。她脊背上的汗毛被空气里阴晴不定的电荷拽起来，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拜托请一定不要是太糟的事，不是好事也没关系。

路面上飞来了柳絮。

不是柳絮，是雪片。

不是雪片，是飞蛾。

越来越多的飞蛾凭空流泻而出，变大，变大，扑向她，扑向这有勇无谋的歪斜的步伐。她尖叫着，用手臂和五指凶狠又毫无章法地撕开面前粉尘弥漫的墙。

礼堂里面亮着蜡烛，灯油的臭味和野兽的臭味混杂在一起。她气喘吁吁一头撞在后门的门框上，小小窄缝里视野尽头是金色的缎子和蓝色白色的布料揉成一个凌乱不堪的漩涡。

【是残次品也没关系，你总算没有辜负大伙的养育之恩回来了，可是这不够，这远远不够啊！阿尔托莉雅·卡斯特，你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我的小女儿昨天早上被她哥哥吃掉了呀！啊啊啊！】

在说什么啊，这头汪汪乱叫的野狗。她的手指松开又攥紧，手心里的门闩条对她的身板来说多少还是有些沉重了。

宁可吃老鼠都不吃那些果子，不是你们自己选的吗？你们才是残次品吧，那么好吃的甜甜的东西都不能填饱你们该死的胃口吗？

【……等等，我懂了。你是残次品也没关系啊！作为母体来说总比那些头发难看的孩子要优秀得多吧？那一定可以诞生完美的星之人偶、给我们带来真正的丰饶、拯救这个该死的地方——】

为什么卡斯特既不回答，也不反抗呢？为什么一只浑身长满肮脏黑毛的嘴巴大张的野兽会出现在这里呢？那满溢着黄色脓液的圆鼓鼓的眼睛转过来了。在又扁又晃的月光烛光混合物里，她颤抖着举起手里粗糙的武器，持续发出无声的尖叫。

『嘿、嘿、冷静点小小姐。以为和怪物变亲近了自己就能变成怪物，这法子可行不通啊。我没有教过你这种东西吧？』

她脑子嗡嗡直响，眼前挥舞完螳螂前臂形状镰刀的俊美青年正收回胳膊，笑眯眯地颔首瞟了她一眼。而伴着那荧荧燃烧的蓝火落到眉心的瞬间，几滴腥涩滚烫的血才敢随后溅至她玫瑰色的颊上。地面上滚落的头颅是镇长那看厌了的脸，舌头耷拉着，像一条被剥了皮的老狗。

太安静了。她觉得理应有个人先开口说点什么，除了那个死掉的东西以外明明还有三个活物不是吗，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

『莫尔斯哥哥？卡斯特为什么不变成红色的龙把这个垃圾场烧光呢？你其实告诉过她方法的吧？』

沙沙声。沙沙声。

『有时候你真的太聪慧了，挺令人恼火的。没人和你说过吗，傻女孩？』

沙沙声。许多许多的脚在行走着，拼凑着，推搡着，拱起模糊的摇摇欲坠的瓷片。她瞪圆了眼，金色缎子的头发下面是额头裂开的空心人偶滴溜溜转动的绿色琉璃眼珠，正用和她心仪之师同样款式的微笑望着自己。

『梅林老师，她好蠢哦。都没有发现自己在做梦。怎么办，我们要处理掉她还是带她回去给女王做饲料呢？』

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不要相信任何人

——魔女端坐在红龙尸体所筑的高台之上

——而那卑怯的外来者

——寄宿于白龙混沌妄执永续腐朽的梦中

——注视着你

——不要

——相信

——任何

——

森林里有一座巨大的圆形雪白色房子。房子光秃秃的，没有窗户，没有门。墙面会在风吹过的时候涌现密密的细小波浪。

小小的女孩在森林里迷路了。她觉得好累又好饿，也没有人会来寻找自己，而天就要黑了。天空中央飘来了雷云和暴风烦闷不安的嘶吼声，少女好想去这座房子里躲一躲，稍稍睡上一会。可是这房子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门，要怎么进去呢？

【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能让我进来歇个脚吗？一会会儿就好！虽然我还没学会下雨的咒语，但我会做很多家务活！还有……】

她也许还说了别的，也许没有。第二天太阳出来后，白色的小屋外墙挂上了几串样子七歪八扭的野花——即使在赶她出去的时候似乎有个不耐烦的声音拒绝了这件滑稽的装饰提议。

除了猎人几乎不会有人靠近这座森林。有人说森林被诅咒了，他们见过身子银白色、四条腿却是漆黑的山羊仔从森林里跑出来，冲着人们吱吱乱叫。有人说森林被诅咒了，数百年前被女王重伤过的的怪物在森林深处建立了巢穴，还产下了巨大的卵。人们惧怕森林的诅咒，和惧怕自己没有被选中差不多的虔诚。曾经有人试图放火烧光这座森林，但是被名叫阿尔托莉雅的少女制止了。

【我会为了大家更努力成长的，所以请不要烧毁森林。拜托了。】

可是本来这座森林就不会被二度毁坏——世上哪有东西会蠢到被同样蠢的事情伤害两次呢？

——你说对吗，小小姐？

——可是卡斯特她总是在同样的事情上弄得头破血流呀，龙的大哥哥。

——所以你更应该握紧她的手啦，傻瓜。

应该变得更聪慧还是更愚蠢呢，反正总做不好讨人欢心这档子事。她们都还如此年轻，未来理应充满更多不讲道理的吵闹和欢笑。也许自己只是不能原谅看起来明明最饱含希望的她却主动放弃希望，留在这个粪坑一样的地方。不带自己逃走也没关系了，毕竟我只是垃圾淘汰品，死在这里也没什么所谓——但是你不可以。卡斯特，卡斯特，你是这样可爱又温柔的星星，笨拙得闪闪发亮，明明连哭泣的伎俩都未曾学会，却要用血肉哺育所有人的饥饿。你应该去到更轻盈美丽的地方。像风那样咯咯笑着，像骑着扫把的调皮魔女驶过晚霞——可这难道就不是私心吗？

——因为觉得自己做不到，就把梦想的砖块全部转移到亲近之人的肩膀上，你们这种弱小又恶心的生物就是喜欢干这种事吧？

冷冰冰笑着的魔法师说得没错，那一边就一定是更美丽的地方吗？卡斯特她就一定会喜欢那里吗？把自己的欲望寄生在他人的灵魂底部，这行为确实不值得自豪。

——你说得对，王子殿下。阿尔托莉雅·卡斯特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看在她那么喜欢你的份上，这个消息我就让飞蛾们送过去啰——让我们手拉着手祈祷她的耳朵还能发挥作用吧。

纵使再高级的生命体，也会有不讲道理地施加困惑的怜悯来充当神迹的时刻。

而盲信神灵是无需指摘、无可取代的。因为神灵并不爱着世人，甚至还会对不够尊敬自己的家伙们怀恨在心。

神灵的心血来潮就像营养丰富的有毒沃土。

对凡人言，可能是一场延迟发作的灭顶之灾；对其自身，亦可能成为光滑鸡蛋壳上不知何时裂开的缝。

她不知道第几次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发觉自己身处银白的沙海之中。头顶上方歪斜的一柄月钩刺痛了她。啊，原来今天已是新月了。

我要诅咒月亮，她忿忿地想，月亮啊月亮，你带来纷争，带来明媚的血光和不吉的幸运，你为何要选中我？

为何要选中我们？

月亮旁不远处的白色云层排成一条略微卷曲的线，像是追逐着那乳黄冷焰又犹豫不前的海浪，淅淅沥沥，令人同情。她耷拉着肩膀，向前放倒身子，沉浸在那流动的细沙抚慰里。

传说故事里月亮不总是那个讨喜的角色，它会蛊惑生灵，叫人疯狂。那么，把烛火当做指引道路的月光，从而投身于毁灭的没有翅膀的我又算什么呢？她的头脑被不讲道理的胡思乱想挤满了，一不留神真就瞧见那尖尖月亮咔嚓碎开一角，大群翅膀素白的蛾群如同瀑布流泻而下。

天上模糊不清的星星也随之一同掉下来了——像盛放着靛紫颜料的盘子被打翻那样，泼在飞虫鳞粉聚积而成的巨大椭圆物体表面。雷云开始凝聚，空气中飘散着硫磺的臭味。事到如今、少女已经对大人们口中传诵的【选定之时】漠不关心。她沉迷于这不祥的盛景，如同沉迷于魔法、沉迷于故事、沉迷于曾经握紧面貌模糊闪闪发光的美丽友人之手那样。

赤金色的闪电与火焰静静焚烧着巨大的雪白的壳。她感到一阵淋漓的愉快——也许是因为感受到了对方的心情吧。裹在白色蠕动的两瓣羽衣里的卵立在荒原之上，震动着大地。

这是群星即将归位之时。这是宇宙远梦分娩之时。流光溢彩的蓝色岩浆从龟裂的穹隆流淌呢喃，目眩神迷的蓝色闪电从张开的齿间泄露低语。等待，只需等待，切不可乱了阵脚！她跪伏在和善温存的阴影里，每一个毛孔都在诉说着欢欣。

让我看看美丽的东西吧。让我看看有趣的东西吧。这世间如此荒芜。而你仅凭你的美便足以杀死我。

雪色的一万种蓝色的血。凝结的王冠是复生的星星。是倒插的高贵利刃。是无人得知的秘密。是没有人计算得出的晕眩，是拉长又回返的阴影，是在少女的胸膛里，血的钟表量出等待的可怖时间。

在一切到来之前——（注¹）

【乖孩子，你想要怎样的奖励呢？】

嗡嗡嗡、滋啦滋啦——画面突然扭曲中断了。

是谁？是哪里来的不识趣的亵渎之人？她的耳蜗里倒灌进了泥浆般的杂音。遭到干扰的脑电波恢复显影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可是她一时还不能顺畅解读那里出现的演员与剧情。

——无法饶恕 无法饶恕

——诅咒吧 被诅咒吧 我诅咒你们所有人

边哽咽嘶哑地哭泣着边怀抱着残缺不全红龙尸体的女人是谁呢？啊，对了，是端坐于那座高塔上的女王。

有着似曾相识的迷人高贵银色头发的女王大人，正用呕吐一样的声音号哭着。天空依然在波涛汹涌地裂开无数伤口，从中滴落着黑色的津液。伤口里倒立生长出了白色蠕动的树枝，缠绕上了那银色绸缎似的流动着的长发，吸附着其中溢出的狂乱与悲恸。

咦、等等。她头很疼，感觉仿佛有一万只蜜蜂在从里面撞着头盖骨。奇怪，奇怪，虽然脸是和阿尔托莉雅长得一样——这当然是大家早就知道的事——可为什么女王的头发不是金色呢？

从这一瞥里她窥见了那遥远天外之星的梦，不仅是温暖混沌的原初之梦，也是绝无仅有的被掩埋的荒谬之梦。沉睡的噩梦伴随着诅咒复苏了，那是不可言说、难以名状的——

——我要诅咒你，■■■——

【咿呀！】

鼓膜被平整的一刀切开了。错位的两半视野拼凑不齐，她抓着自己的脸猛拽了几下，差点以为自己的脖子刚刚是不是被切断了。嗡嗡声只见大不见小，巨大的耳鸣如鼓擂擂，她吓得说不出一个字，张开嘴就被沸腾的空气烫化了舌头。银发的魔女从影子里迸发出无数火焰与触须，燃烧到与天上的月亮重叠在一起。最后天空中的月亮膨胀了，变多了，一个变成了十个，十个又变为了百个，全都变成了沉甸甸的灰白色的果子，噼里啪啦地坠落下来。她顾不得皮肤上被浇了酸液般的剧烈疼痛，爬着要够往白龙的身边去。

可这末日般的幻景仅仅持续了这一分钟。

魔女抱着红龙尸身的影像被一阵金色的沙尘吹散了。月亮的冰雹雨也停止了。死一般的寂静唐突君临了此处。

『莫尔斯哥哥？王子殿下？白龙先生？』

『……啊啊该死。她失败了…吗……』

嗡嗡作响的耳鸣声缓缓与地平线合为一体又向两侧无止境地延伸。死一般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垮塌了。海浪边缘卷起的不再是浪花，而是密密麻麻的死去的白色虫蛹。

肿胀的灰色墓碑似的卵依然立在荒芜的沙海之间，只露出两只眼。那本来就很大的两只眼睛变得更大了，顶上沉重的雷云不再啸叫，闷闷地压下来。蓝荧荧的两个眼珠子在云的重压下只是两个灯泡，发散出僵直和无生气的死光。

被吓坏了却还能勉强动弹的她伸出手去，抖抖索索碰了碰那轮廓模糊揉成一团的脸。

蓝色的灯泡啪嚓一声碎成了无数块，而她的视野里天旋地转，像是被强行在视网膜上打了一针万花筒墨水。

她干呕了一声，在倒下去之前拼了命地撕碎了对方身上逐渐粘稠起来的袍子。全然不顾那曾经看起来是多么轻盈昂贵之物。

注¹是改写自博尔赫斯的诗《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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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n I

就算是我

Can't control

也无法控制

My nature

我的天性

Bluebird

青鸟

Where are you gonna go now?

你将去向何处？

We flee to

我们仓皇奔向

The gallows

绞刑架下

Led me back

将我带回

From nothing

从那虚无里

If there should come

如果有机会

A match before you

在你之前得到良配

I would not ever try

我都不会尝试

To capture you

去抓住你

——Beach House《Bluebird》

Slice Ⅴ

永无休止？我知道某人，有一天，

将会真真确确地告诉你：

你再也看不到明朗的月亮了，

你已用完那不可改变的

总数，命运交给你的那个数目。

就算打开世上所有的窗子

也无用。晚了。你再不会与它邂逅。

——博尔赫斯《秘数》陈东飚 译

红色的太阳熄灭了，不再如同锈蚀在铅色天幕中那般夺目。几乎整天都是温和的良夜，她本该欢喜，忧愁却洇染在她的眉心。

月亮也不见了。夜，变得只是夜。

她无家可归，睡在废弃公园沙坑旁的灌木丛边。无家可归的原因并非害怕那些变得熟悉的陌生人们，而是她发现人们都不见了。

镇子上只剩下很多奇怪的动物，并且不管她走到哪里都会看着她。不走近，也不走远。体型大一些的看起来像是长有黑色皮毛的、带有郊狼混合鬣狗特征的野兽，小一些的有的像山羊羔，有的像大个的老鼠——全是脊背皮毛为银白色、而四只蹄子或者爪子如煤炭般的黑。

她缄默地与它们对视，仿佛已经知晓了一切预言书背后也未曾记录的可怕隐秘。这没有什么可怕的，这一切都不如衰弱的月亮令她忧愁。动物们唯独不靠近这个破落的公园，她虽然能借此睡个好觉，可是梦里全是死去的月亮和一地碎的玻璃碴子，然后她就会哭着醒过来。

秋千旁边竖着一幢白色的圆形房子，没有门，没有窗户。无论她怎样去呼唤，去哀求，里面也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她把脸埋在那微弱颤动的雪白墙灰里，断断续续念光了一千句友人曾经教她念的魔法咒语，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怎么办，怎么办啊，卡斯特。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妄图用一己之力取代夜里的灯火。

今天的梦终于不一样了。今天的梦里在下着雨。云层之间流淌着萤火虫那样斑驳的荧光，汇聚成银色的溪流淅淅沥沥地淌下来。一滴，两滴，五滴，十滴。她不敢合上眼，虽然浑身没有力气，但她不想错过这场演出，她拼了命也要在梦里醒着。

雨流变大，变粗，变成了树木的枝干。枝干上又长出扑棱扑棱的叶片，一会飞到这颗枝头，一会飞到那颗枝头。最后是哔哔啵啵像花苞一样爆开的无数迷人的小小月亮。啊啊、是月亮！是月亮……少女喜极而泣，想要欢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不是发不出声音，而是声音被吃掉了。被饥饿的、初生的月亮吃掉了。破开的一朵朵月亮花，嘴里流出了半透明的灰白岩浆，四散而去。她的眼睛已经无法睁得更大，可是她还是看到了——镇子上那些哀嚎的黑犬、山羊、老鼠们，全部被那岩浆包裹起来，包裹成了圆圆的琥珀，琥珀又再变浑浊，最后化成了一粒一粒畸形的大大小小的珍珠。

『别再看了。你也会被做成卵的。』

那久违的喑哑又带着厌倦感的嗓音不知何时爬上脊背，在她的眼前降下冰凉的帷幕。她这时候才开始感到冷了，颤抖着拱进那毛茸茸的袍子里去。

『卡斯特也被带到天上去做成假月亮了吗？不行，我要去救她。我们一起去救她吧——』

『你是不是乱七八糟的故事看多了？』

头顶上方是闷闷的没好气的责备声——分明是不怎么熟悉的口吻，却令人安心。她到底还是高兴的，仿佛世界重新展现了熟知的模样——其他东西全部消失也不要紧，她只要抓紧一片羽毛就不会掉下去，只要抓紧一片羽毛——

咦。为什么黏糊糊的。不是都从湿淋淋的噩梦里醒过来了吗。

少女的手指被突然闪现袭来的尖利獠牙划伤了。鲜红的血珠子哧啦一下播撒开来，她尖叫一声，向旁边躲闪去，可是那巨大又粘稠的肉块力量远远在她之上，顷刻就将她拍挤在土里。好痛、要被杀了吗？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明明再晚一点到来也可以的吧？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也已经疯了，居然有些难看地笑了起来。

【等等！不要杀这个人类女孩，她是——】

后面的句子她的脑子就像无法接收信号的坏掉收音机一样拒绝读取了。怎么回事，声音又被哪里的虫子还是怪兽吃掉了吗？头很重，天很亮，好讨厌啊，身体还是这么黏糊糊的。又腥，又重。美丽的王子大人不会喜欢这样僵硬的身体，金发的小魔女也不会牵起这样肮脏的手。

『喂、喂——醒醒，你这傻丫头。』

她开始感觉有些莫名的委屈，也许几年前的自己从未想过做梦是这样痛苦的事情。

到底是谁一开始擅自让她进入梦境的连环舞会的呢？

不，不是任何人。是自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啊。

她从沙土里醒过来，目光所及之处狼藉一片，有些看不清是野兽还是人类的残缺躯体漫不经心散落着，没有血，连透明的血都没有。她看到白色的小屋在静静燃烧着蓝色的火焰。受伤的龙一只手还紧攥着漆黑的镰刀，另一边是残缺不全的翅膀耷拉在肩头。她悄悄爬过去，对方的体温低得很不妙。大哥哥，别睡啊，醒醒，醒醒。她又要哭了。

『我还没死，别哭了，好吵。那个阿尔托莉雅都比你还更懂事点……』

重新获得对外界感知的器官捕捉信息都更发达了些，少女很快就注意到了奇怪的窸窸窣窣动静。她鼓起即使被骂也在所不惜的勇气掀开了那被撕坏的披风边缘，发出一声小而短促的啼鸣，又忙不迭地将半个它咽回肚里。她打从心底里还是害怕，但害怕的是这反应被对方讨厌——哪怕世事已是如此不合常理，一切的恐惧都有迹可循，而命运已经给过她逃跑的机会了。可是啊，那也全比不上她对面前非人之物那异常的热忱与担忧来得紧要。

该说不愧是能和那只野猪一样莽撞的少女成为朋友的小家伙吗，伪装成神灵的贵人发出了自嘲混杂着怜悯的嗤笑。

现在她都看见了，她应该都看得一清二楚了！自己根本不是什么龙，也不是什么魔女，更不是什么王子大人——不如说王子什么的简直笑掉大牙！可是这女孩在做什么呢？不会真因为刚才自己救了她就想要报恩吧？何况那也谈不上是什么拯救，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母亲很愤怒，毕竟【那一半】珍贵的孩子已经死掉了，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一个人去做了，啊啊，真的很麻烦，烦得要命啊。到头来，一件如意的事情也没有，这个腐烂的星球真的有■■■■存在吗——

可是这女孩到底在做什么。

美丽的怪物那疲惫的眼睛依然大大地睁着，蓝色的银幕里映照着少女那笨拙而重复的动作。她在用自己撕开的粗糙棉布衣服仔细擦拭着对方身体上的污渍。她面色沉静，全然不在意那曾经挂着盛满甜美糖果的腰包现在只是一个蠕动的血窟窿，从里面还在间歇性涌出发光的体液和触须。而从肋骨下方刺破华贵绸缎的那许多蜷曲折叠起来的锋利附肢，她也视若无物。只是一言不发地，将不知什么东西给他溅上的墨汁和脓液努力地抹去，甚至节足与节足之间的缝隙都照顾到了。这怪异而温柔的的行为就连身为异形的青年都有些呆不住了，冰冷的身体甚至感觉有些微微发烫起来。

『行了你……反正蜕皮以后都会消失的啦。你做了也是白做……』

『那怎么行。王子殿下无论何时都应该漂漂亮亮的才是。啊这是什么……』

少女的瞳孔收缩成一根明晃晃的针。那儿，有条漏网之鱼，正如同跗骨之蛆般死心不改地咬在自己心爱之物的颈窝上。这该死的老鼠，去死，去死！她徒手就捏死了那只小东西，可是一滴血也没见着，尸体化为了一阵漆黑的煤灰随着干燥的风吹散了。

『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喂喂你在干嘛啊！该死的——』

其实也没费多大劲就能一手拎起来的小东西，都是些又弱小、又自以为是的种族。除了盲目的好奇心，就是无止境的贪婪。人类迟早会交出这个星球的所有权吧，如同这个王国的子民一样，在腐朽的梦里做着醒不来的美梦。

可是她到底哪里来那么多的眼泪可以流呢，是另一个棋子没有搭载和学会的机能，也全部转移到她身上去了吗。无法消化的私欲，无法倾吐的悲愿。少女依然用打着寒颤的牙齿在空气中重复挖掘着那些粘连着血肉的漆黑的烙印。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弄脏呢……呜呃呃呃……呜……明明连蝴蝶是什么都不认识！却把那样美丽的翅膀弄脏了、弄脏了……不可饶恕！不可饶恕……我诅咒这些恶心的渣滓，诅咒你们、诅咒……』

『那不是什么蝴蝶翅膀哦，只是斗篷上的印花啦。我也没有受伤，那些只是裙摆上装饰的宝石掉下来了，不用担心，小小姐。』

他见怎么收束梦与现实的边缘都没起效，只得叹了口气，爪子掰开了被眼泪糊得一塌糊涂的少女的嘴巴，吻了下去。

那其实都不能算是一个吻。

少女发觉自己的脚尖不知何时离开了地面，整个身体向上漂浮了起来。舌面传来了朦朦胧胧的滋味，有什么柔软的、细细长长的东西在嘴里从蜷曲到舒展开，再向下一路探去，然后一股神秘甘甜的汁水，如淙淙河流不停歇地沿着喉管缓缓涌进了自己的身体内侧。

这是什么呢？好奇怪啊，但是并不难受，还有点麻麻痒痒的。她其实不是很能理解对方对自己做了什么，只是意识逐渐像踩在云朵上软绵绵地融化了。

融化、融化。腹部变得温热起来，晃悠悠地，好像一口煮着美味高汤的锅那样，这时候又有勺子在里面搅动起来，仿佛在犹豫是否可以尝味了。那么拿去吧，品尝吧，反正已经是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东西了，只要您觉得好——她也不知道这些古怪又轻佻的呓语来自何处。她当然不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心血来潮创造的无法挽回的苦果，但酒已酿成，错过此刻，就只能变成毒药了。

眼皮有一点沉，但还能张开。她弯在月亮船的怀中，看到暗影如墨色的银盘里悄悄开启了一道缝隙。从里面层层叠叠涌现的是方才见过的花苞一样的眼睛，骨碌骨碌转动着，全是波光潋滟的幽冥之色。她也眯起了眼睛，在缝隙正中瞧见神灵的掌心捧起了一串柔软的贡品。那是一小串咕嘟嘟冒着泡泡的粉葡萄形状的果冻般的东西，她想着，看上去感觉应该很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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