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乐章

　　“一织君。”

　　一织抬起头。

　　自己的上司——大神万理不知什么时候踏入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此时正隔着一个显示器站在自己面前。似乎是已经在不知哪间房的简易睡袋里补过眠了一般，万理的脸色好了不少，过肩的长发被随意地绑了一个马尾束在脑后，为了遮掩黑眼圈一般地戴上了平光眼镜，而眼底的好奇却半点藏不住。

　　“你对它感觉如何？”

　　“谁？”

　　一织下意识脱口，略微思索，便恍然意识到万理所指的是什么。

　　“啊……他。”悄悄替换了人称代词，一织重新将视线转向自己面前的屏幕，握着鼠标的手按住左键下移，屏幕上的字如迁徙的蚁群一般刷刷地消失在页面上端。

　　“我与他接触的时间并不算充分，所以恕我暂时无法给出一个比较客观的印象。就目前的感觉来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对方身材普通，力气看上去也并不大，总体来说，就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人类男性而已，比较惹眼的也就是他头发和虹膜的颜色了……啊，另外，他的长相在女性眼里应该算得上比较有吸引力。”

　　“是嘛……外表以外的方面呢？”

　　其他方面……一织眼前闪过对方那双澄澈的眼瞳。

　　“他的眼神给人感觉十分单纯。”

　　“完全不像是一个能杀害近千人的刽子手，对吧？”

　　“没错。”

　　万理踱到一织旁边，虚坐上办公桌的边缘：“你的感觉没有错，我问过其他几位参与收容行动的工作人员，得到的回复和你的内容差不了多少。”

　　不过嘛，万理用眼神指了指自己交给一织的警方记录：“当它被从警局转交给机构之前，警方内部似乎就它的嫌疑问题产生过争论。参与抓捕行动的特警们的意见是不管它是否犯了罪，独自出现在尸体堆里就已经十分可疑；然而笔录记录员和其他同行的调查员则坚称那位嫌疑人是无辜的，它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一定是有什么特殊情况才会出现在那里的。

　　“很奇怪不是嘛？明明找不到任何客观证据帮它洗脱嫌疑，却能真情实感地站在嫌疑人那边，先不说中立原则，这种行为完全不像是刑警该有的样子。”

　　“听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不知名力量的影响一样……”一织重新拿起万理给他的警方资料，翻到笔录内容开始仔细阅读。

　　“比较幸运的是，被影响的刑警们在随后的2至4小时内均逐渐恢复了正常，对他们的调查发现，所有被影响的人的唯一共同点，就只是在嫌疑人做笔录时呆在现场而已。”

　　——换句话说，他们都听到了嫌疑人发出的声音，万理推了推自己眼镜道。

　　这样啊，所以才会给他戴上消声项环……

　　见一织没有吭声，万理直起身子，将手搭在他肩上：“都说人不可貌相，对异常而言更是如此，许多异常对象的外表看起来人畜无害，一旦发动能力却丝毫不可小觑。虽然他看上去和我们别无二致，但是你知道的，没有哪个人类能够通过声音脑控其他人。他和我们不一样，和人类是不一样的。一织君，你得记住，你是我们机构里重要的研究员，在达成目标之前，你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好自己。

　　“一定不要让异常的能力波及到自己。”万理的声音罕见的严肃。

　　一织不语，皱着眉凝视着眼前档案里贴着的照片，照片似乎是被捕后临时拍的，虽然能感觉到他在尽力打起精神，但眼底的紧张和不安，依旧能通过照片传递过来。大神老师说的很有道理，不能因为异常的外表便轻看了他，不过……

　　“如果是异常本身的要求呢？”

　　“嗯？”

　　“如果，异常本身希望我们如同对待人类一般来对待他，情况又如何？”

　　一织转头，迎上万理略显疑惑的目光。

　　“我在跟他接触时，因为不清楚对方的名称，所以先姑且用房间号来称呼他。但是他似乎很不喜欢被那样称呼，表现出了很明显的抗拒情绪。”

　　抗拒到甚至都忘了自己无法发声，气鼓鼓地猛一下站起来对着玻璃对面的一织不住地“抱怨”着，直到根本听不见自己说出口的话才想起来现下的情况，涨红了脸抄起放在玻璃窗旁边桌上的纸笔，奋笔疾书一番后举起来冲着一织用力地抖了抖，纸片扰动着空气，发出唰唰的响声。

　　——不要像称呼实验品一样地叫我啊！！！

　　纸上这么写着，连着打了三个叹号来表示自己的不快，可惜字体虽然工整，但略显稚嫩，像是中学生写出来的字，在气势上已经输了一大截。

　　“我觉得，研究对象良好的情绪和心态能对我们的工作起到积极的作用，且身为他的专属研究员，我自觉有责任与他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我也能向老师您保证，您所担心的状况绝对不会发生。”

　　“这就是你用‘他’作为人称代词的理由？”

　　“是的。”

　　“明明不在对方面前，特意这么说它也听不到哦？”

　　“单纯做表面文章的话，就连普通人类也能够察觉到，既然已经决定要好好相处，那就应该真诚以待吧？”

　　“……你说的没错。”眉头舒展，万理又变回了平日里一直微笑的样子。他笑着抬起手压在一织头上，用力揉了揉：“看你平常冷淡的样子，没想到还挺温柔的嘛！”

　　“……大神老师……！”

　　“哈哈，抱歉，”万理松开手，在一织略带抱怨的目光下从显示屏后的桌面上拿过两夹文件，“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就放心了，这里一份是他的个人信息档案，另一份是机构保存的档案资料，我想应该能对你有所帮助，你好好看看。”

　　一织道谢，一边整理着自己被揉乱的额发一边接过资料。

　　“那么，我先走了，我也多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万理走向门口，将手搭在门把手上顿了顿，“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很高兴能听到你说那些话。能交给你负责真是太好了，一织君。”

　　说完，万理压下把手推开门，随后转身消失在走廊右侧。

　☆ ★ ☆

　　下午两点，一织带着他觉得说不定会用上的资料，再次出现在了B107号收容间的门口。

　　作为专属研究员，机构规定对所负责的异常进行每天两次，每次不低于一个小时的观察行为，且在观察结束后需要提交该次观察到的内容，整体上有些类似医院里的查房。研究员具体所观察的点也会根据自身所负责的异常变化，一织刚进入机构时就曾偶然听到其他项目的研究员在悄声谈论他们所被要求的观察目标——探究一个无机质生命体异常的排泄规律。

　　这曾经一度让刚入职的一织对自己今后在ANNI的工作内容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一织的身份信息早已被录入B107号室的安保系统内，他通过指纹和声纹的验证系统，再一次走进了这件显得十分空旷的收容间。

　　因为收容室内已经布置好了连接至监控室的，几乎没有死角的监视摄像头，所以除了专派的研究员外，几乎没有其他工作人员会呆在收容间内，他们会呆在安全的监控室内，利用摄像头提供的画面来判断是否有必要对监管对象提供必要的后勤帮助。然而一织在进门之前，仍伸出手敲了敲门框，见里面毫无反应，又接着打了声招呼。

　　“我进来了。”

　　这是特意向他那位有些闹别扭的研究对象说的。

　　上午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对对方而言应该称不上是多么愉快吧，一织在心里默默地评价着先前会面时的场景。在自己以编号称呼对方从而得到了强烈的抗议之后，他便像是连耳朵的功能都关闭了一般地不再回应一织的任何问话，到最后干脆头一扭，离开座位重新窝回床上，背对着一织继续开始无声的抗议。虽然一直在拒绝合作，但那孩子气的行为也让一织生气不起来，只能暂时离开房间。

　　而这次，为了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一织打从进门开始便力求将礼仪做得充分，想着这样也许能让他配合不少，一抬头却发现对方正背对着玻璃窗，坐在书桌前埋头不知道干着什么。

　　一织瞄了一眼操作台上的提示灯，收音系统正亮着淡绿色的光芒——系统正常运行，只要他没有聋，就一定能听到玻璃对面的动静，而从对他的监视记录和收容室内的环境监控记录来看，也并不存在气压差骤变或对方行为不当而导致的听力障碍情况。也就是说……

　　一织叹了口气，站在操作台前，放好手上的资料，轻轻敲了敲眼前擦得锃亮的三层玻璃。

　　“会面时间到了哦。”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显得柔和。

　　然而玻璃对面的男子显然不吃这一套，他仿佛是没有听到一般，仍然埋着头伏在书桌上，连姿势都没换一下，越过对方的肩膀一织能隐约看到露出一小节的笔杆，一动一动的，看起来像是在写些什么。

　　“监控室，麻烦帮忙看一下B107号收容室的对象正在写些什么东西。”一织掏出手机，通过局域网向监控室内的工作人员发出了一条联络短信。

　　没多久，那边便传来了回复信息。

　　——姑且是在纸上用圆珠笔不停地画着圈，以防万一，我们通过数据库对其所画图案进行了数据对比，并未发现任何相关记录，暂且确定该图案并无特殊意义。

　　所以是已经到了宁愿无聊到在纸上画圈也不愿意理我的地步了吗？

　　要不是警方资料上写得一清二楚，一织绝不会相信眼前这位孩子气到令他哭笑不得的红发男子甚至比自己还要大上一岁。

　　“请不要再闹了，七濑先生。”一织放下手机，对着男子的背影无奈道。

　　然而这次对面却有了反应，原本动个不停的笔杆子在一织话音刚落时肉眼可见地顿了顿。他放下了笔，侧过身子，有些疑惑地冲着一织望了望。

　　“七濑陆，这么念没错吧？”一织伸出手指，在玻璃上冲着对方的方向轻轻点了点，“您的名字。”

　　七濑陆一脸不可置信地点了点头，刚想张嘴说些什么，却又怏怏地闭上了嘴，手指轻轻搭上了自己脖子处闪着红灯的项环。

　　“我是通过警方资料里知道的，除此之外，那里面还写了您是昨晚音乐节恶性事件的嫌疑人。”

　　陆低下头，表情神态并未发生多大变化，似乎对这个说法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真实的情况又是如何呢，您真的是犯人吗？”

　　对方猛地抬头直视一织的双眼，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么，就请七濑先生先坐过来吧。”静静地看着陆那双仿佛能映出自己影子的双瞳，一织开口道。他坐在操作台前，看着陆慢慢挪至与操控台隔着玻璃相连的长桌前，拉开椅子坐下，双手抱胸搁在桌上。

　　“如果您真的是清白的，您也会希望自己能摆脱嫌疑吧？”一织摊开手旁的资料，翻到做好标记的页面。

　　“既然如此，希望七濑先生能好好配合，如实地回答我提出的问题。”

　　或许是被一织正经的语气感染，陆的神情也不由得变得严肃，原本微趴在桌子上的身子也缓缓坐直，抱胸的双手也朝内紧了紧。虽然从脸上的表情还是多少能看出来有些为难，但至少没有明确地摇头以示拒绝。从某些程度上来讲，应该可以将其视为愿意合作的信号？

　　一织看了看对方环在胸前的双手——十分明显的防御姿态，虽然本人并没有特别强调，但他确实对现在的状况和坐在对面的自己抱有不信任感吧。

　　“在问题开始之前，”思索片刻，一织开口道，“我想就昨天发生的事情，跟您正式地道个歉。”

　　“……”

　　对面一片沉默，没有给出丝毫的反应。也是，就算想说些什么，带着项环也根本无法发出声音啊，一织想。他盯着陆的双手，感觉自己在刻意回避着陆的眼神，但他依然能感觉到陆的视线自始至终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明明没有犯什么很严重的错事，却不知为何，就是抬不起自己的眼睛。

　　“第一次会面的时候，我因为调查不当，随意地以房间号来称呼您，完全没有考虑到您的心情。让您不愉快了，我十分抱歉。”

　　“……”

　　对面依然一片沉默。

　　所以这个反应，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一织第一次觉得无法发声原来是这么让人焦急的事情。就算是礼貌也好，他也应该正视对方的双眼——这么想着，一织轻轻吸了一口气，用力抬起眼睛，强迫自己和对面一声不响的陆对上了视线。

　　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他所设想的，满脸委屈，或是表情讽刺的七濑陆。玻璃对面的他，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一织。红宝石般的双瞳水润而清透，那里面没有任何或嘲讽或失望的负面神情。

　　啊，真的能映出我的影子啊，一织看着陆的双眼，不禁心想。

　　陆突然间松开了环在一起的双臂，抬起左手压住自己的嘴角，但一织仍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从他指缝中露出来的，开始上翘的嘴角。

　　他用另一只空闲的手从一旁抽来一张交流用的白纸，拿过笔，低下头在纸上刷刷地写着些什么。一织虽然有点困惑，但仍然在另一旁安静地看着，看着他笔下圆润而工整的字迹慢慢地组成一句话：

　　——没想到你人还挺不错的。

　　写完，陆放下笔，轻轻地将纸举起来展示在一织的眼前，随后绽开了一个在一织看来，是陆来到机构以后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灿烂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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