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抑鬱的陰雲不知不覺盤踞了整片天空，被閃電劈過的空氣散發出清新氣味，像極了茂綠的青草地在歷經滂沱大雨之後散發的舒暢芬芳，將這樣的空氣大口吸入肺中會使人感到神清氣爽；然而，這場風暴尚未停歇，它所代表的意義也遠不如它聞起來那麼愜意。翻騰鼓動的烏雲宛如千軍萬馬恣意馳騁，爬竄其中的銀白電光便是視死如歸的狂戰士，他們戰意盎然、狂躁不安，如同殺紅了眼的侵略者隨時準備要將陸地上的一切摧毀殆盡。

人們畏懼這些憤怒的鬥士已有千年之久，這樣的恐懼絕非毫無道理。在響徹的轟雷之下，佇立百年的繁茂神木化為崩裂的焦炭；常勝不敗的彪炳猛將淪為猝死的遺骸，脆弱的生命在電閃雷鳴中稍縱即逝，告誡著命運的殘酷無常。

如果這暴戾的天災還樂意為驍勇善戰的神祉賣命，那更是叫人不寒而慄。從高空劈落的轟雷接二連三，明顯在朝著某個不斷躲閃的目標窮追猛打。

「哼，殺了我兒子們的傢伙，就只有這點本事！？」

哪怕是迫在眉睫的諸神黃昏，也無法阻止眼下的死鬥。渾身縈繞電光的雷神索爾揮舞著沉重的巨錘，憤怒的叫囂彷彿隆隆雷鳴，魁梧的身軀朝眼前的敵人發起一次次的蠻勇猛攻，迫使對手在猛烈的攻勢下節節敗退。

索爾的體格高大魁梧，粗獷的面龐覆著陳年淺疤，蓬亂捲曲的棕紅色鬍鬚一路垂到他的胸口，韌性十足的粗硬髮絲恐怕連山羊都嚼不動。他那寬闊的肩膀連接著粗壯的膀臂，粗糙寬厚的大掌隱約結著拳繭，那是時常以赤手空拳迎向衝突的證據。飽滿厚實的胸膛被細膩的刺青所覆蓋，因酗酒而鼓鼓隆起的渾圓肚腩使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頭壯碩的野豬，發達的雙腿強而有力、雄偉的身形穩若泰山，光是邁開雙腿毅然站立，那宛如壯闊冰河般屹立不搖的身姿便叫人無法想像他倒下的樣子。

不僅如此，倘若與他交戰的對手以為這魁梧如熊的巨漢動作必然笨重緩慢，那將會是致命的誤判。這勇猛剽悍的神明打過的架恐怕跟喝過的酒不相上下，看似漫不經心的動作卻總能在關鍵時刻轉為凜冽的猛擊，每一次大力揮舞手中巨錘的架式都充滿磅礡氣勢。看似笨重不堪的鎚子在他手裡自在地舞著迅疾的迴旋，掃蕩一切的暴風哪怕只是輕輕擦過凡人的腦袋，都能把人砸得頭破血流。

被世人稱之為妙爾尼爾的神之鎚表面銘刻著紋路複雜的符文，閃耀著光輝的紋樣讓這武器宛如擁有生命，實際上它所締造的無數傳說也都一致認同，這柄武器會挑選主人，只有獲得其認同的勇者能夠把它拿在手裡。

如今，妙爾尼爾與他所認同的持有者一同縈繞著兇險的電光，奔竄四逸的千萬電流將周遭的凍土都化為能讓凡人望之卻步的危險地帶。這對索爾來說是理想的死鬥場，沒有任何礙事的傢伙能夠闖入妨礙，沒有任何膽怯的懦夫能夠從中逃脫，只有千錘百鍊的戰士在其中握緊武器，正面迎戰雷神的憤怒。

「大名鼎鼎的戰神就只會躲躲藏藏嗎？太弱了！你真以為把怒火深埋心底，就能拋棄自己身為破壞者的宿命？告訴你，不可能，你和我都一樣，注定只能與戰鬥和死亡為伍！」

「……我不想跟你打。」

「那你就去死吧！」

對手刻意避戰的態度讓索爾更加不悅，當他怒吼的時候，茂密捲曲的鬍鬚也會跟著上下揚動，壯碩的胸膛因狂野的呼吸而劇烈起伏，看起來著實是一頭暴怒的猛獸正使盡全力試圖撕碎獵物。

不祥的直覺讓奎托斯不禁嘖了一聲，即使他並未看出任何危險的徵兆，卻還是立刻相信了這曾經救過他好幾次的警訊。戰爭之神迅速踏了一個小碎步向後閃開，這決定正確得連他自己都有點訝異，因為他原本站的位置隨即被一記奔雷劈出大片焦痕，裊裊冒起象徵死亡的輕煙，空氣中瀰漫著驟雨的氣味。

「該死，我真的跟閃電有種切不斷的孽緣。」

利維坦之斧與妙爾尼爾互不相讓地劇烈碰撞，誰也沒能從對方身上敲落半片碎屑，卻仍執意想要壓制對手。刺耳的敲擊聲毫不留情地虐待著耳膜，不增反減的力量化為一陣陣難以遏止的震顫將手掌震得麻木，兩名神祉握住武器的手不由抓得更牢更緊，否則顫動不止的武器恐怕都要因此脫離掌控。

「這一擊是為了摩迪！」

憤怒的揮擊敲在利維坦之斧的斧面上，索爾以單手持鎚，滿懷怒氣的強悍猛擊卻把奎托斯逼到必須動用雙手才能勉強招架住，曾經屠戮眾神的戰神難得在純粹的力量拚搏中趨於劣勢，好不容易才將妙爾尼爾從斧面上甩開。

「是你兒子先動手的！」

「所以這就是你的遺言了？」

下一波攻勢又接踵而至，這次奎托斯沒能立刻防下，慢了一拍的反應讓他不得不以一種比剛才更加不利的姿勢扛住這幾乎要把他活活壓垮的無情重擊，佇立的膝蓋都不禁被壓得彎曲，用力過猛的手臂也開始痛苦地發出嘶吼，猙獰的面孔與索爾互相瞪視，眼中的熊熊怒火清晰地映入彼此的眼眶。

「哼！如果你以為自己打得不差……你錯得離譜！」

「我說了我不想跟你打！」

「你以為你還有得選？」

又結束了一次交鋒的索爾忽然旋身一扭，將妙爾尼爾如流星錘般朝著奎托斯的方向猛拋，逕直的軌跡挾著驚人的力量橫掃而過，若奎托斯閃躲的動作再慢一拍，恐怕就要被這無情的重鎚當場砸碎胸腔，屆時鋒利的碎骨片將會直接刺穿脆弱的肺部，窒息的痛苦轉瞬間就會徹底剝奪這老邁戰神的渾身氣力，讓他不甘地嘔著濃稠的濁血，頹然跪伏在索爾面前，再也不可能重新爬起身子。

話雖如此，奎托斯精彩的閃躲也只讓他多撐了幾秒，就在他以為索爾終於露出了破綻，果斷地重整態勢，揮動利維坦之斧就要攻向手無寸鐵的索爾時，劇烈的衝擊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光裸的後腦勺，那感覺就像是被拋出的鉛球砸到，詭異的眩暈讓奎托斯感到一陣噁心。他眼前的索爾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乾裂的大地，被踏碎的沙土在強風中飛逝而過。

「咕嗚……！」

奎托斯甚至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只覺得眼前的景象忽然在頭暈目眩中全傾斜成奇怪的角度，老戰神頓時渾身一僵、雙膝發軟，眼冒金星，像是被伐倒的樹木般直著身子重摔在地，他的鼻樑狠狠撞在堅實的地面上，撲鼻而來的乾澀氣息伴隨著幾乎叫他昏厥的劇痛，熟悉的血腥味也在舌尖冉冉漫開。沉重的利維坦之斧從鬆開的手掌脫落，強烈的腦震盪不容許他輕易爬起身。

「這一擊是為了曼尼！」

妙爾尼爾不知何時已經飛回索爾的手中，不論何時、不論何地，這柄神器總是忠實地回應著主人的號召。

「給我站起來！殺了我的兒子之後，現在又把歪腦筋動到我女兒頭上的混蛋，可別以為我會這麼輕易放過！」

「唔、嗚喔……我……並不打算傷害……你女兒……」

「我才不信你的鬼話－－！」

新仇舊恨同時湧上心頭，索爾凜厲的吼聲滿懷憤怒，高舉過頭的妙爾尼爾眼看就要砸向倒地不起的奎托斯……

「爸爸，快住手！」

一直被層層雷霆阻擋在兩名神祇的決鬥之外，終於沉不住氣的絲露德大聲喊道。來自女兒的聲音讓索爾憤慨的雙瞳中閃過一絲納悶，他偏頭望向絲露德的方向，原本就要揮落的手臂遲疑地僵在空中。

「絲露德……放心吧，很快一切都會結束，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妳。」

「他們根本沒有要傷害我的意思……」

「那就是妳被他們騙了！」

索爾眼中的遲疑稍縱即逝，像是要確信某些事物般握緊拳頭。沒錯，他不需要冒險，不需要去質疑奧丁的命令。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他不需要無謂的思考，那是奧丁的工作；身為兵器的他只負責打打殺殺，砸破巨人的頭顱可說是他的天職，哪怕不管他殺掉再多敵人，奧丁也只會嫌棄他沾得滿手鮮血……

「哼……」

索爾搖了搖頭，想要甩掉腦中的雜音。沒錯，他們是可惡的外鄉人，是殺害曼尼和摩迪的仇敵，還有什麼理由能阻止他繼續揮動手裡的槌子？

然而這次，他的注意力又被另一個孩子所吸引；就在絲露德的身旁，年輕的阿特柔斯奮力拉開了弓，鋒利的箭頭直直瞄準索爾的方向。

「哈……臭小子，你大可試試看啊。看是你的箭先射穿我的腦袋，還是我的斧頭先砸了你老爹的頭顱！哼，雖說怎樣都好。血債血還，一命換一命，本來就是這裡的規矩，你要是真能辦到……那可比你老爹更適合這裡。」

奎托斯並不清楚為何雷神的槌子遲遲沒有終結他的性命，然而透過耳邊傳來的隻字片語，他意識到索爾的注意力轉向了阿特柔斯，護子心切的老戰神使盡全力挪動身子，划動的手奮力抓住雷神的腳踝，成功吸引了索爾冷峻的睥睨。

「眼神不錯，這就是我要看到的。滿懷憤怒、屠戮眾神的戰爭之神……！」

「不准……你動他……！」

「休想命令我！」

索爾怒吼一聲，迸發的銀白奔雷隨著重鎚劈落，奎托斯驚險地翻滾起身，他沒有餘力去撿起還擱在地上的利維坦之斧，三步拼作兩步地衝向索爾，朝著毫無防備的臉頰就是一拳，打得索爾的身子一陣歪斜，重新站穩腳步時，揚起的嘴角溢著鮮亮的血痕。

「嘎……！好樣的，這才叫打架！」

傾注力量的重拳狠狠揍歪其中一方的臉頰，出拳的一方也隨即被一發上勾拳打得仰面朝天。他們都太過熟悉這種亂無章法的全力互毆，不願停歇的拳頭宛如驟雨般不斷打在彼此身上，激動的喘息、飛濺的鮮血、咬牙切齒的嘶嚎再再剝削著彼此僅存的體力，逞凶鬥狠地維持著危險的平衡。雙方都只差一步就能撂倒對方，只要露出半點破綻、半點遲疑、搖擺不定的勝利天秤就會往其中一邊傾斜。

這一次，運氣站在奎托斯這一邊。

「咕－－！」

一發突如其來的悍拳冷不防地埋進索爾的腹部，偌大的肚腩頓時像洩了氣的皮球般凹陷進去，翻攪內臟的拳威令憤怒的雷神痛苦地倒抽一口氣，他氣急敗壞地邁開雙臂想要繼續拚拳，然而大動作的猛撲反而正中奎托斯的下懷。

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很快，就連一旁的阿特柔斯和斯露德都無法完全理解發生了什麼。看穿了索爾攻擊流向的奎托斯旋身一閃，他先是抓住索爾出拳的手臂，順勢切進對方的身側，背對著魁梧的索爾，任憑對方正冒著熱氣的肚腹緊貼著他的背脊。接著，他扯動那被抓緊的手臂，將壯碩的雷神往自己的方向拉扯，以自己的身體為支點，挺起的臀部撞向對方的大腿迫使其雙腳離地。

「呃，你……你這傢伙！？」

索爾驚愕地發現自己渾身的重量就這麼被舉到空中，失去重心的身體在空中摔出一道完美的圓弧，隨即宛如天外隕石重砸在地，盪起大地的狂震讓人一時難以站穩。

「嘎啊－－！」

被狠狠摔在地上的索爾還咬緊牙關想要重振旗鼓，一股刺骨的劇痛卻死死釘進他攤開的右掌徹底封殺了他最後的力氣。被地面狠敲過的腦袋痛得厲害，要命的疲憊感幾乎要讓他活活溺死，原本熊熊燃燒的怒火也像是被潑了一桶冷水般忽然冷靜下來，這點大概是最糟糕的，這讓索爾清楚意識到如今的自己不論再怎麼掙扎，反抗的餘勁也不可能快過奎托斯的戰斧一劈。

連索爾都能立刻想通的事情，大名鼎鼎的戰神沒理由想不通。

「……你他媽的還在等什麼？」

索爾的語氣充滿不屑，儼然已經接受了自己註亡的結局，然而他無法理解，戰神為什麼只是佇在自己面前動也不動。

事情不該如此，若這名戰神真如奧丁所說的那般鐵血無情、心狠手辣，那現在到底是在演哪齣？

除非……索爾不願意繼續想下去，要是戰神就這麼殺了他，事情將會簡單很多，他也犯不著去思考自己是否搞錯了什麼，然而奎托斯一點也不打算按照他的想法行動，他不僅拔起了插進索爾右掌的小刀，還容許索爾踉蹌著重新爬起身來。

「我不會殺了你。」

「你想得太美了，我們別無選擇，註定要破壞一切。」

索爾重新伸手，仍汩汩淌血的手掌抓住飛回來的妙爾尼爾，高舉著重鎚作勢要再度出擊。奎托斯卻沒有接下這戰帖，反而把手裡的斧頭收回背後。

「我的兒子把你女兒當朋友。我想……我們都應該為了孩子們做到更好。」

……該死，他是認真的？奎托斯的話讓索爾感到頭痛，這絕不是因為他的身體還沒從傷害中平復過來。

他很想立刻大吼出聲，痛斥奎托斯身為戰爭之神怎麼可以懷著如此天真的想法。戰神應該要繼續縱容憤怒摧毀一切，永永遠遠地徘徊在仇恨的循環中，如果區區一個異鄉客都能如今輕易拋棄殺戮的宿命……

……那他這些年來豈不就像個傻子一樣？

愣了半晌的索爾大嘆一口氣，忽然覺得好累，呼嘯而過的強風讓他好想大口灌下烈酒，像以往那樣醉得不省人事。邁出的步伐托著沉重的身體有氣無力地轉過頭去，現在的他還沒有餘力去咀嚼奎托斯的話，這至少這一戰是打不下去了。

他還有些疑惑必須問問奧丁，不過聒噪的烏鴉顯然已經先他一步，這神出鬼沒的老頭子總會選在最糟糕的時候忽然現身，沒被眼罩遮住的單眼中滿是焦躁與不耐煩。

「他為什麼還活著？」

總是一開口就提出最糟糕的問題，這也是奧丁的老習慣了。只要索爾不立刻回應，他顯然很樂意繼續說個沒完，一直講到索爾完全抬不起頭為止。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准談話、不准思考。我思考，你殺戮！就是這麼簡單。」

奧丁語帶責備地指著奎托斯的方向，彷彿光是這樣索爾就該意識到自己犯了何等滔天大錯。索爾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總覺得奧丁的身影變得好渺小，他的大半輩子都在努力尋求這位父親的認同，換來的卻盡是這般冷漠的責備。

如今聽著對方不快的怒罵，奎托斯剛才的話卻在索爾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不經意地瞥向絲露德的方向，他的好女兒正站在阿特柔斯……洛基的身旁，似乎從剛才就一直注意著這邊的談話，她望向索爾的目光看起來……很悲傷。

該死的，他現在看起來真有這麼可悲嗎？事後索爾回憶起來，正是那悲慟的眼神讓他下定決心去面對這一切。

「看來伊芙沒看錯你……只是我一直不想承認罷了。」

這下反而是奧丁愣住了，索爾沒有立刻聽話地轉過身去跟奎托斯繼續戰個你死我活，著實讓這老頭子驚訝不已。

「你怎麼了，哪裡壞掉了嗎？我可是你父親，現在拿起鎚子，我要你殺誰就殺誰！」

「不。」

風停了，短促而堅決的回應就是索爾的答案。

索爾很清楚奧丁的脾氣，這老頭子不會留下不聽話的棋子，因此當憤怒的奧丁抽出長槍就要捅向自己胸膛的瞬間，放棄抵抗的雷神並不覺得意外，就是稍微有些心寒。

不過看來，今天命運就是打定主意要讓他感到意外。

鏘－－

奧丁擊出的長槍沒能貫穿他想命中的目標，而是被奎托斯及時拋出的利維坦之斧直接砸中，在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中從奧丁顫抖的雙手中飛出，宛若一節枯枝掉到地上。

「看來你並不打算好好談。」

「哼，你現在倒有閒情管起我們的家務事了？就是你讓我的家族分崩離析，在你來到這裡之前，一切都好好的！」

奧丁隨手一揮，色彩斑斕的光輝便開始在他周圍凝聚成型，奎托斯本能地認定那是某種攻擊性的魔法而舉起盾牌想要抵擋；未料下一刻，奧丁便從他的視線中消失無蹤，緊接著傳來的便是遠處少年突兀的呻吟，以及從背後用刀挾持少年的奧丁發出的狡黠笑聲，隱約能感受到那不顧一切的癲狂。

「阿特柔斯！」

「哈，你真以為我會蠢到跟戰神正面對決？就在你的援軍隨時可能趕來的這時候？」

「你他媽的要是敢動他一根寒毛……」

「你會這麼說，就表示你根本還不了解你的兒子在預言中扮演的重要角色，我現在還需要他。要殺也是等到用完之後，屆時……我自然會把他還給你，或許切成一塊一塊的慢慢還？」

索爾一直沒能引出戰神真正的憤怒，如今他終於有幸目睹那足以燒盡一切的怒火。醞釀著暴怒的目光死死瞪著奧丁，恐怕連索爾的身影都已經無法映入那雙眼眸。奎托斯抓緊武器的膀臂因用力過猛而青筋暴露，恨不得立刻將眼前的仇敵大卸八塊。

「別輕舉妄動！我只說現在不殺你兒子，但你要是繼續你逞兇鬥狠的那一套，也許我一時緊張，你兒子的身上就會多出幾道傷口……」

就連剛才憑實力將索爾撂倒的奎托斯也在這露骨的威脅中罕見地僵住腳步，表情無比憤慨，卻又動彈不得。

「哈哈哈，很好，這就對了！一開始別悖逆我不就沒事了？刀子可不長眼睛的。」

銀亮的刀鋒在阿特柔斯的脖頸前晃呀晃的，奧丁很清楚奎托斯護子心切的弱點，也很敢於付諸行動。如今他的陰謀完全得逞，這致勝的一手堪稱無懈可擊，阻礙他計謀的障礙已被排除，他的計畫也將順利進入下一階段……

事情本該如此，不過今天比較特別。

放肆的命運正仰起頭來譏笑眾生，彷彿在誇耀任何圖謀與盤算在它面前都只是徒勞無功，今天註定是這樣的日子。

妙爾尼爾是一柄忠實可靠的好武器，只要他的主人下定決心將它擲出，不論是要砸破誰的腦袋，它都義不容辭。

索爾又聽見了風的喧囂，寒冷的暴風從他的身後呼嘯而過，流動的空氣在耳中掀起陣陣嗡鳴，即使如此，他還是清晰地聽見了妙爾尼爾砸碎腦殼的脆響，以及奧丁那沙啞乾澀的驚呼。

「咕……你……！？」

「抱歉，父親，我不能放任你繼續錯下去。」

沾滿血跡的妙爾尼爾飛回索爾的手中，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悖逆父親，也沒想過生平第一次的叛逆必須幹得如此極端。他沒有辦法把視線從垂死的眾神之父身上移開，這是他的罪孽，打從他決定幹下此等惡行時，就下定決心要承擔所有後果。

「呃嗚……咿……」

奧丁那被鮮血染紅大半的面龐滿是驚愕，乾瞪的獨眼傾訴著空洞茫然，搖搖欲墜的身體再也無法拘束阿特柔斯，而是踉蹌著倒退了幾步，就連手裡的小刀都落到地上發出鏗鏘聲響。

「不、不該如此……怎麼可以……這樣結束……」

滿懷不甘的奧丁終究還是倒下了，消瘦的身形如同枯乾的蘆葦癱倒在地，逐漸化為細小的塵埃飄散在空氣中，直到地上再也看不出神祉曾經存在的蹤跡，疲憊不堪的索爾才悵然若失地跌坐在地，沉悶的嘆息呼出一縷白煙。

「唉，這麼一來我也正式加入弑父不肖子的行列了。」

索爾真的很想喝酒，然而現在顯然不是時候，因為絲露德、阿特柔斯和奎托斯都正不約而同地向他走來，尤其是奎托斯，那副有所虧欠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是前一刻和自己打得如火如荼的戰神。

「謝謝你。」

「這是我欠你的。」

索爾沒有直接面向奎托斯，只是默默地望向遠方。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諸神黃昏所引發的混濁天象仍未散去，翻騰不休的烏雲彷彿隨時都會下起拳頭大的冰雹，遠處不祥的黑影遮蔽了朦朧的山巔，蠢蠢欲動的模樣看起來是個大傢伙。按照古老的預言，索爾原本應該要在奧丁的指揮下與那命運的宿敵決一死戰，然而如今不會再有人指揮他了，他從沒想過這會讓他感到如此不知所措，只能無奈地出言自嘲：

「真不愧是世界末日，一切都不正常了。殺了我兒子的小鬼成為我女兒的朋友，屠戮眾神的戰神饒過我這手下敗將一命；然後，大半輩子都不敢違抗父親的孬種，還親手送了他父親一程，哈哈哈，還有什麼是能拿出來讓大家笑一笑的？」

索爾咯咯乾笑了幾聲，然而別說是他女兒了，就連阿特柔斯都沒有笑。媽的，他現在真的很需要大醉一場，喝茫的醉漢總是比較有幽默感。

「我知道我們沒多少時間，對你們說這些大概也沒什麼意義。不過……有些話或許就是只有到了世界末日才說得出口，不是嗎？換作時平常就會有點……尷尬。」

他飄移不定的視線偶然與奎托斯對上，有點訝異地發現對方很認真地在傾聽。自從知道奧丁只會要求他閉嘴，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如何之後，他已經把太多話憋在心底太久了。

「你是認真想要違抗命運，是吧？看來你幹得不錯，跟我完全不同。我既當不了一個好父親，也當不了一個好兒子。」

「還記得之前打架的時候，你對我說了什麼嗎？你說摩迪和曼尼的死是我的錯，我……無法反駁。他們怕我，就像我怕我的父親，他們覺得如果不努力幹出什麼豐功偉業，就只會得到我的冷眼蔑視。於是他們就死了，為了獲得我的讚賞，不顧性命地往火坑裡跳……這股傻勁倒是真的和我很像。」

「……你有理由報復我。」這番話可一點都不像大名鼎鼎的戰神，不過索爾也很清楚，現在的自己一點也不像是個能叫凡人聞風喪膽的雷神。

「呵，如果我能活得更蠢一點，能夠把一切都怪到你頭上的話，想來我會活得更加愜意自在。但……我直到現在還記得，當時摩迪是怎麼向我求救，跪在地上央求我去替曼尼復仇……媽的！那或許是他頭一次鼓起勇氣面對我……而我又幹了什麼？我像個傻子一樣把曼尼的死全怪到他頭上，不僅狠狠揍了他一頓，還把他丟在那裏等死……！」

要不是絲露德的手湊過來輕拍他的肩膀，索爾都沒注意到自己正在顫抖，肯定是因為沒有酒的關係。

「唉，到頭來，我和奧丁其實沒有什麼差別，同樣的糟糕透頂，同樣的無可救藥。」

「但是你救了我。」阿特柔斯說道。

「我可不確定這麼做到底對不對。」

「至少對我來說，我很感謝你。」阿特柔斯一邊說著，還一邊用手肘輕撞奎托斯的側腹，木訥的奎托斯才意會過來地開口：「我也是。」

「呃……嗯……」

索爾太少被人們感謝了，一時竟不知道該做何回應。這時，絲露德從背後輕輕抱住了他，安穩的暖意讓顫抖的身體逐漸緩和下來。這女孩從她母親那邊繼承了更多的溫柔良善，這是好事，這表示她除了沾滿血腥的道路之外還有其他的選擇。

「爸，我也要謝謝你，救了我的朋友。」

「……你真的相信像我這樣的渾蛋還有改變的機會？」

「我知道你一直對曾經犯下的錯誤感到後悔不已，在我看來，你一直都在嘗試改變。即使被爺爺罵得一錢不值，在沮喪中喝得爛醉如泥，還是願意為了我和哥哥們重新振作起來，這樣的父親一直讓我深感驕傲。」

「妳……」

有那麼一瞬間，眼眶微微濕潤的索爾真想摸摸絲露德的頭，但很快就想起這女孩跟摩迪、曼尼一樣早就過了喜歡被如此對待的年紀，才有點遺憾的作罷。

孩子實在長得太快了，明明感覺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她已經不需要雷神的保護了；或許，現在是索爾更需要有她陪伴。

「妳啊，和我一點都不像，妳比我好上太多太多……」當索爾說出這番話時，臉上掛著稍微釋懷的淺笑︰「或許我也不需要成為他。雖說現在才找到這答案，或許是太晚了點。」

原本只是自嘲的索爾並不期待誰做出回應，不過今天已經注定要充滿意外。

「不會。」奎托斯粗獷的嗓音中充滿確信，這不苟言笑的戰神不怎麼擅長安慰人，不過那份笨拙的真誠總是跑不掉的：「永遠不會嫌太晚。」

「看來這是你的經驗談？……我記下來了。」索爾深吸一口氣，冰冷清新的空氣讓他精神為之一振，也讓他的語氣變得堅定許多。往日的陰影不會因為一個轉念就忽然消逝無蹤，往後他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慢慢咀嚼自己昔日的過錯，嚐盡那會讓他不禁想透過大口喝酒去沖淡的苦澀辛酸。……他多半是戒不了酒，至少可以再少喝一點。

索爾微微頷首，他曾經親手葬送了許多珍貴的事物，然而既然還有誰願意對這樣的他懷有期待……辜負他們可不好。他果然還是比較適合把事情想得簡單一點，既然已經決定好要變得有所不同，就不必懷有更多猶豫。

「呵，看來我果然不適合乾坐在原地不動，腳都快麻了呢。」

重新振作起來的雷神毅然起身，隨意地拍去身後的塵土。高大魁梧的身影重拾昔日的自信，他手中的妙爾尼爾也再度綻放耀眼電光，竭力回應著主人堅定的意志。

「那麼，我們現在該幹啥？我推薦先從遠處那個大傢伙開始打起。」

諸神黃昏仍在繼續，末日的預言卻已被打破，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也沒有神祉能夠知曉命運之河終將流向何方，而妙爾尼爾的持有者也將會踏上嶄新的道路，與可貴的緣分一同前行，寫下新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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