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德拉尔克是个退治人。

　　他是个半吸血鬼，父亲是吸血鬼，母亲是人类。高贵的血统造就了他可怕的探知精密度，由此得到了“金丝雀”这个称呼。其体质却十分虚弱，每次退治都累得半死，很多人建议他加入吸对谋个公职，德拉尔克总会昂起脑袋，摆手拒绝众人的好意，用亲手做的小零食喂得他们无话可说。

　　二十多岁时，德拉尔克跟着家族去南美洲旅行，一只受伤的犰狳出现在他的眼前，尔后一直陪伴着他，成为了德拉尔克重要的宝物。这就是他最爱的约翰，是在短暂的人生中，能够慰藉他孤独的家人。

　　几年后，因为一次特别的退治行动，退治人德拉尔克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强敌——吸血鬼罗纳德，可恶的S级吸血鬼、城镇破坏者、肉体压路机，想必还得加入“暴食之猿”这种称号，自从他被香蕉蛋糕俘获以后，德拉尔克就变成了五岁孩子的保姆，不仅要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给这个长不大的小朋友做好吃的饭，还得在退治结束后及时解决罗纳德造成的城市破坏问题。

　　真是令人心烦啊。退治人德拉尔克如是想着，一边把热腾腾的咖喱牛肉盛在饭碗里。

　　“来吃饭了！五岁儿。”

　　德拉尔克最近很忙。

　　下个星期，他就要前往外地出差。据说，某个危险的A级吸血鬼已经造成了十五死六伤的凶案，根据先前的行动轨迹估计，吸血鬼极有可能逃向S市，一旦它藏入人群，就算是嗅觉最灵敏的半吸血鬼，也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将它找到。

　　在生死面前，时间就是至宝，一旦错过了，已经兑现的事实就永远无法逆转。

　　为了尽可能的减少伤亡，只能从源头扼断其存在的可能性，德拉尔克已经做好与当地吸对交接的准备，只要发挥他独特的探知能力，辅之以吸对和退治人的配合，将吸血鬼抓捕归案绝对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是……

　　“我要跟你一起去！一起去！”银发红眼的吸血鬼振振有词，他一拍桌子，碗筷应声颤抖着，油与汤汁溅在桌面上，划出几道碍眼的水渍。

　　“知道了知道了，舍不得妈妈出差的五岁孩子。”德拉尔克随即起身，从架子上拽了块抹布，用心擦净了桌子，“那可是个A级的危险吸血鬼，更何况——”

　　“我也是吸血鬼，S级的！”说着，罗纳德抓起勺子舀了口饭塞到嘴里，吧唧吧唧嚼了一通，压根不知道腮帮子上的咖喱配上那张漂亮的脸蛋会有多离奇。纸巾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脸颊，被德拉尔克纤细的手指攥着，直到咖喱汤汁被擦得干净，对方才深呼一口气，指尖顶着罗纳德的额头，指甲带着鲜血般的殷红色。

　　“正因为如此，你才不准去！狂暴的五岁大猩猩，你一来可得了！一旦街道遭殃了，我还得花时间跟那边的吸对解释！我一个人可以解决这件事情，不需要你……”

　　他突然将脸贴过来，龇起尖牙高声嚷嚷，棱角分明的鼻子，颧骨在消瘦的面颊上隆起，深邃的眼窝里、厚眼皮带着些慵懒的滋味。每到这时，罗纳德才能看清他金色的瞳孔，犹如宝石一般镶嵌在眼白上，显得格外的不真实。

　　正巧这时，突然响起了门铃声。德拉尔克急匆匆地跑过去，打开门，伸手抱住了归来的约翰，约翰“呶呶”地叫了几声，靠在德拉尔克的黑色紧身衣上，像是个被母亲抱着的孩子。

　　“约翰你知道吗？五岁儿竟然想跟着我一起出差呢，明明每次出去都给我搞破坏，真是给我瞎添乱的大猩猩，是未开化的远古猿类！对不对？还是你最好了，不会让我操心～”他小声说笑起来，用很轻的声音跟它耳语，谁知约翰突然抬高声音，吓得他整个人都颤抖了下。

　　“呶呶！呶呶呶……呶呶呶呶！”

　　“欸？！罗纳君跟你说过了吗？约、约翰？！你也要去吗？？这很危险的！不可以……”

　　“呶呶呶！呶呶！”约翰气鼓鼓地抓了抓主人的胸口，转即叫了几声，把他驳得哑口无言。德拉尔克的态度明显放软，他来回抚摸着犰狳的外壳，揉揉它的腹毛，试图让它安定下来。然而，就算吃下了他亲手做的美味大餐，约翰的态度仍然没有动摇。

　　呃，可能是有点儿动摇？

　　“所以！我能跟你出差吗？德拉公！”罗纳德使劲摁着德拉尔克的肩膀，在对方的哀嚎声下来回摇晃了好久，摇得人头昏脑涨，虚弱的退治人终于同意了他的提议。

　　“咳咳，我只宽限这一次！罗纳君，你可以跟我出差，但必须答应我两个要求！第一，不准破坏公共设施，第二，不准不听我的话，我让你停下你就得停下！第三，要照顾好约翰，不要让它遭遇危险！你听清楚了吗？”

　　“这种要求我绝对做得到！”

　　“三个不准，再重复一遍！忘了的话我就不给你做香蕉蛋糕吃！”

　　“不准……停下？还有，不准让约翰遭遇危险！”

　　“第一和第二个不准是什么？”

　　“啊？是什么？”

　　“不准破坏公共设施！不准不听我的话！”

　　“我知道了，听德拉公的话！”

　　……

　　当晚，德拉尔克预订了前往S市的火车票，出发时间是后天深夜，刚好零点整。

　　银弹整整齐齐地装在箱子的凹槽里，德拉尔克拿起一颗子弹，程序性地将它装入弹匣里，把弹匣装入弹匣仓，拉好套筒。他随即将枪放在大腿外侧，在一瞬间迅速拔枪，几秒钟后再放回枪套，重复这个动作无数多次，直到他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趴在了沙发上，将脸埋着枕头里瘫软了好久。

　　“累死了累死了，打点游戏！”

　　德拉尔克抱着枕头翻滚了一会，尔后用发颤的手指打开手机，推送栏里显示后天晚上将出现月全食。月全食，即月亮、地球、太阳处于同一直线时，月亮进入地球影子里所呈现的天文奇观，那时候，因为红色光的折射，月亮将变得血红，也就是人类与吸血鬼俗称的血月。

　　正如某句俗语：该隐和他的荆棘被染成猩红色。

　　对吸血鬼来说，血月有着增强力量的魔法。恐怕并不是个好兆头，德拉尔克心里总有这种预感，他的心脏有些发麻，一划指退出这个页面，点开聊天框，看到雏一发来的几句问候。

　　『德拉尔克！明天晚上你们就要去S市了，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啦，我是专业的退治人，更何况还有五岁儿跟着，万一遇到什么事，就轮到大猩猩发挥力量了。θ∠θ』

　　『那就好！你们要注意安全，万一遇到什么事请务必打电话找我！』

　　『好噢，没问题的。』

　　一连发了几个可爱的德拉德拉表情包后，德拉尔克再次瘫倒在了沙发上，也许是运动过量的反噬吧，他突然感到头痛欲裂，钻心般的痛楚差点让他嗷出声来。

　　双目朝天花板凝视了许久，随着两颞持续性的胀痛，视线变得模糊，像是浸在水里，直到什么都看不清，留给他的只有模糊的轮廓。心律在加快，锐痛与嗡鸣持续不断地袭来，德拉尔克踉跄起身，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到卧室里。

　　他看到了吸血鬼的棺材，很熟悉，在这时候又显得异常陌生。一股人格解离般的恍惚冲击着头脑，使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腿撞在棺材板上造成了钝痛，伴随一霎的脱力，德拉尔克立马跪了下来。

　　——头痛似乎消失了，混乱的精神终于回归了现实。

　　“痛死了……！”他压着嗓子尖叫，喉咙里依稀带着哭腔，双手抓着棺材板，将头深埋在黑暗中。最初是寂静，尔后是急促的呼吸，汗水在额间渗出了，一滴一滴打在地板上，这时候棺材板猛一震动，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身了，德拉尔克一个趔趄坐到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挪了几米，远远往着吸血鬼的棺材。

　　“不要乱来！罗纳君。”

　　德拉尔克勉强从他干涸的喉咙里挤出一段话来，听到此话，棺材里的动静逐渐平息，罗纳德慢慢推开了棺材板，以吸血鬼特有的奇怪方式站直身子，一甩披风，朝德拉尔克扑了过来，将他紧紧抱住，像在勘察敌人似的举起来环顾四周。宽厚的手臂环在德拉尔克腰上，挤压着对方消瘦的身板，让他根本喘不过气来，德拉尔克感觉自己的胃袋在翻腾，强烈的呕吐欲徘徊在喉咙里，让他控制不住地尖声叫唤。

　　“你被什么东西攻击了吗？！德拉公！”

　　“快放……放手啊！我没……我在被你攻击啊！！快压死，压死我了！大……大猩猩！！！”

　　“啊？”罗纳德错愕地松开手，德拉尔克在他松手的瞬间趔趔趄趄地落下脚跟，差点就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好在对方还保留着体面，咳嗽几声后，在他面前直挺挺地站稳了身子。

　　“你受伤了？”

　　“没什么，小腿撞在棺材上了。”

　　“对杂鱼来说不是很严重吗？！”

　　“别在意，我可以自己处理，五岁的孩子还是回棺材里好好睡觉吧！”

　　“不行！”没等德拉尔克反驳，罗纳德就拦腰把他整个人扛起，这家伙实在是瘦得惨绝人寰，扛起他如同在扛着一根蛀空的木头，也不管德拉尔克如何挣扎他三下五除二就把人扛到了棺材里。沿着黑色紧身衣向下摸索，五指能隐约感受到肋骨的形状，一根，两根，像是琴弦，只要控制错了力度，就会一下子从中间断开，啪得一声粉身脆骨。

　　“你的棺材猩猩臭好重！半吸血鬼是很敏感的，知不知道啊？五岁儿？”

　　“你伤的哪只腿？这只？”罗纳德完全无视了对方的问话，他蹲下来，先是扒掉鞋子，抓着德拉尔克的左脚脚腕扛在肩膀上，一边拉扯着裤腿，小心翼翼地向内窥探着。

　　“不，是这只！”德拉尔克有点不自在，他果断踢过去，试图甩开罗纳德纠缠不休的手，另一只手抓着右边裤腿将它卷起来，露出了有些红肿的腿根。然而，他的左脚并没有因此得到自由，反而失控地踩上了罗纳德的胸口，一股温热而柔软的感觉贴着脚趾涌入，不愧是肌肉量占全身50％的大猩猩，就连胸肌都……不！这不是重点！

　　“棉布在床边的抽屉里，冰箱里有冰块，用棉布包着拿过来吧。”他小声说着，将左腿从对方的胸口收回来，压在右腿底下。等翻箱倒柜的声音平息了，罗纳德拿着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活像一只纯白的大犬，虽说是犬，却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德拉尔克接过被罗纳德扎得乱七八糟的冰袋，解开再重新扎了一遍，放在他受伤的小腿上。

　　“好，你现在可以去睡觉了。”

　　“……”

　　“怎么？”

　　“因为你睡着我的床……！”

　　“笨蛋大猩猩！去外面睡沙发吧！！！”

　　“我才不要，我就要我的床！”

　　“这是你活该的！”

　　“罗纳君，香蕉蛋糕好吃吗？”德拉尔克在沙发上躺着，一边翻翻游戏发售的周刊杂志，一边昂了昂头，借着杂志的遮掩，瞄了眼狼吞虎咽的银发男人。他的右脚搁在小凳子上，间断性的冰敷已经使它消肿了不少，虽然走起路来还有些吃力。

　　“好吃，德拉公做的都好吃！”罗纳德大口吞下最后一块蛋糕，满是奶油的指尖见证了他暴食的恶行，然而很快，指尖上的奶油全被他舔干抹尽了。

　　“这是你刚刚善行的奖励，五岁儿。”德拉尔克放下手中的杂志，一手托着腮帮子，日有所思地盯着吸血鬼的脸。罗纳德对那视线有所察觉，他不自觉地站起身，在退治人的腿边蹲下来，手指轻轻贴在德拉尔克红肿的小腿上——伴随着一阵颤栗，德拉尔克突然缩起身子，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声闷哼。

　　“所以，如果我帮德拉公做事，还能得到更多奖励吗？”

　　“那得看你做了什么……呜……！好，好了！快点放手，很痛！很痛的……！罗纳君！”

　　听到哀嚎声时，罗纳德才诧异地松开了手。德拉尔克痛苦地皱起眉头，双手捂脸，扭着他瘦骨嶙峋的身躯，头发被折腾得有点凌乱。

　　“你们吸血鬼还真是对疼痛没有概念！”

　　“这样很痛吗？德拉公？”

　　“我是一个HP只有1的杂鱼……就算只是触碰，也是会痛到虚脱的！不像你，因为是强大的吸血鬼……很快就能复原！”德拉尔克叽叽喳喳地叫闹，一边用纤细的手指顺了顺发梢，耷拉下的黑发恰好能够充当刘海。“还有，你的手没洗……！”

　　“痛的话！那就成为吸血鬼吧？”

　　“说得倒简单！”

　　“但是！如果德拉公一受伤就会痛，那为什么要退治吸血鬼？不会经常遭遇讨厌的事情吗？”

　　“因为……以前约翰受到过吸血鬼蚊子的攻击，我想要有能够亲自保护它的实力，还有，比起去吸对当个公务员，果然还是退治人更自由！”他龇起牙，一边拍着胸口狂妄地笑了笑，身躯在咯吱咯吱地颤抖着，连带着头皮都有些发麻。然后，德拉尔克一转话锋，他歪了歪脖子，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柔和，“罗纳君，你想要得到什么奖励吗？”

　　“呃，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五岁的孩子。”

　　“那……我会帮德拉公退治那个A级吸血鬼的。”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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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拉尔克在笑着。

　　罗纳德突然凑了过来，用他那双红色眼睛与德拉尔克的金瞳对视。他的指尖沿着手套的缝隙进来，如同幼蛇钻入了巢穴，五指被果断地扣住，温热的感觉从掌上晕开，在那瞬间引发心悸。德拉尔克感觉自己难以呼吸，他瞪大眼睛，不知该如何面对五岁孩子突如其来的开窍。也许只是他的幻觉，是罗纳德的美貌在他心里造成的误差，实际上五岁孩子永远是五岁孩子，只是一味地横冲直撞，根本不懂得某些行为的内涵。

　　是该嘲笑嘲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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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欸，他在说什么？

　　头好痛，好痛……听不清楚……

　　——为什么会这么痛呢？

　　德拉尔克虚弱地喘着气，紧接着又是一阵钻心的疼、沿着头皮顺延而下，仿佛能将皮肉扯碎，露出其中形同枯槁的骨架，内脏就是藤本植物的果实。视线忽明忽暗的，五岁儿的脸不知不觉变得奇怪了，明明是同一张脸，却好像是不同的人，不是吸血鬼而是人类，眼睛不是红色而是蓝色，是大海与天空的蓝色，美丽的蓝色，自由的蓝色。

　　视野很朦胧，直到什么都看不清了，强烈的人格解离感再次袭来，他终于感觉自己不再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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