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Reunion 再会旧友

汽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行驶着，拐进一条又一条不起眼的岔路，绿植环绕的公馆这才现在视野中。“你会大吃一惊的，夏亚中佐。” 开车的棕发青年指了指远处的尖顶建筑。夏亚成为新共和党的成员是在六个月之前，并且飞速攀升到了现在的位置。金特和这位新近崭露头角的同僚并不是很熟，但介于自己是今天的目的地名义上的管理人，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在这一次的会面中出席。

“嗯？我不认为还能有什么事情让我吃惊，金特议员。” 从对方的回答中察觉到明显的温度差，金特有些尴尬地转开了换题，“啊哈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们快到了。”

坐落在这座偏僻森林里的公馆已有了些年头，周围一圈高耸的铁栏杆则显得格格不入，从几乎没有腐蚀痕迹的外观看来，它们是最近修葺起来的。金特在庭院前方停好车，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他应该在花园里呆着，天气好的时候总是这样。” 向夏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男人用电子钥匙打开了门锁，领着他向屋侧走去。

转过拐角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简朴的花园，因为缺乏维护，石板砖地上冒出了不少杂草，星星点点的不知名的花夹杂其中。跟在金特身后的人看到了坐在茶桌旁的那个背影，一头再熟悉不过的紫发早早地揭示了他的身份。

一个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至少夏亚是这么认为的。

旁边站着的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转了过来，略微欠身向远远走来的两人打了招呼，金特点了点头。察觉到管家的动作，坐着的男性转过了头。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表情，夏亚满意地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中午好卡尔玛，今天天气真好，一会儿一起吃午饭吧。” 金特驾轻就熟地寒暄起来，“啊啊，这位是我的同僚，夏亚中校，你以后也许会经常和他见面；夏亚中佐，这位不用我介绍了，想必你一定知道他，卡尔玛·扎比。” 他特意强调了扎比这个姓氏，在扎比家名存实亡的今天，这个姓氏听起来也落魄了不少。

“好久不见，卡尔玛，没想到你在这里过着少爷般的日子。”没等卡尔玛开口，夏亚擅自抢过了话题。能从那场事故幸存是一种奇迹，眼前的人穿着普通的白衬衫和休闲西裤，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

“我没有胃口，不想和他一起吃午饭，” 卡尔玛看着金特，平淡的口气像是在和朋友抱怨生活琐事。

他站起身转向了夏亚，“这里也没有所谓少爷般的日子，除非，你把带着脚镣、受人监视的生活当作一种少爷才能享有的待遇。海因茨先生，麻烦你帮我招待金特议员和夏亚……中佐，迟点请把午餐送到我的房间。” 他向门廊的方向走去，右脚踝上时隐时现的电子脚镣随着他的步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身穿军装的男人三步并作两步挡在卡尔玛的身前，看似不经意地攥住了他的手。

“没有胃口，是不是因为这里的佣人照顾不周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把失职的人全部处理掉，” 他顿了顿，凑近了卡尔玛的耳边，“金特帮不了你，他没有反对我的权利。”

卡尔玛别过头去，用力甩开了手。“他们都对我很好，不劳夏亚中佐费心了，让我带两位去餐厅吧。”

餐厅不大，正中的餐桌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海因茨从后厨端来了三人份的餐点，自己则绕回小小的岛台边准备甜点。金特唠唠叨叨地点评着最近Side 3发生的种种事件，他知道卡尔玛总是很沉默，而夏亚中佐似乎也没有要加入他的新闻播报的意思。

墨镜下的眸子打量着对面的人，夏亚有太多的事情想问，但不是在金特在场的情况下。

“你要多吃一点，如果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告诉厨师，材料预算方面都不是问题。”金特将扫荡一空的盘子推开，示意管家端来了甜点。

“……谢谢。现在什么都不缺，只是我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卡尔玛面前的餐点剩下了大半。

在一种怪异的气氛中结束了午餐，卡尔玛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出要上楼休息，金特则去听取从上次到访以来整个公馆的管理报告。餐厅里只剩下夏亚和海因茨两人。

“卡尔玛和金特很熟吗？” 夏亚的声音唐突地打破了寂静。

“金特先生的父亲是老爷的部下，他和卡尔玛少爷做过两年的同学，后来因为父亲调职离开了兹姆市。再次见面就是在这里了，他负责这里的日常杂务，也就经常来看望少爷。” 苍老的声音回答到。

老爷和少爷……这在夏亚听来几乎愚蠢地可笑，外面的世界恨不得彻底抹去扎比家的痕迹，也就只有在这里还能听到这样的称呼。

“还有别人知道他在这里吗？”

“我不清楚，夏亚中佐。自从卡尔玛少爷来到这里，我再没有离开过，也只见过几个人来和他见面。” 管家擦拭着刚刚洗干净的茶杯，抬手放回了架子上。

“他在这里做什么？”

“……这您应该去问金特议员，我只负责照顾卡尔玛少爷的起居。”岛台后的老人第一次抬起眼睛，对上了夏亚的目光。

“夏亚中佐，请原谅我初次见面就如此冒昧，不知中佐可否听听我的请求？”

在夏亚的默许中，男人继续说了下去，“卡尔玛少爷常常提到您。少爷曾把你看作重要的朋友，尽管现在的我没有立场如此要求，但我希望您在可能的范围内不要太刺激少爷……从地球回来以后，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了。”

“……我会注意的。” 夏亚回答。

管家郑重地鞠了一躬，重新投入手上的工作，没有再说话。金发的男人自顾自地品尝着品相相当一般的红酒，陷入了沉思。看来卡尔玛并没有和这位管家提过那段经历背后的真相，他是如何来到这里，又在这里做些什么呢？被自己亲手送上绝路，以死亡为代价从他身边逃脱的卡尔玛，为什么会和新共和党有所交集？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金特重新出现在了餐厅。“久等了，夏亚中佐，事情全部处理完了。海因茨先生，今天差不多该告辞了，我会把酒窖重新锁上。拜托你好好照顾卡尔玛，我刚才去看过他了，似乎还在睡觉。”

“有劳了，金特先生。”

“我们在去年九月的时候发现了他的踪迹。扎比家的小儿子居然还活着，这绝对会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金特正在补上他本该在来这里之前就详细说明的内容。“党首想要说服他站出来支持肃清扎比家残党的计划，但卡尔玛似乎还没有同意。我想党首非常欣赏你的能力，所以才让我带你来。从下个星期开始你就可以参加核心会议了吧，真是惊人的升迁速度……啊哈哈” 似乎是发觉自己又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内容，他很快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方向盘上。

说是肃清残党，当然也包括据说还活着的扎比家的血脉。更进一步，他们的意思是——要解决所有和独立事业唱反调的人 ，而扎比家的残存势力则是联邦提出的难题之一。夏亚想着，当初加入新共和党一方面是为了继续宇宙移民的独立斗争，另一方面也是在赌一种继承父亲真正思想的可能性，但随着两边对峙的激化，武力似乎又成了争夺话语权的唯一选择。

夏亚闭上眼睛。政治场下的种种牵扯实在是糟心，此刻他也确实不愿细想。死而复生的友人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他迫切地想知道关于卡尔玛的一切，以及过去的这一年多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金特议员，以后除了必要的事务交接，我希望你能减少来这里的次数。” 夏亚开口了，“减少来访人员对保护这个秘密更有好处，不是吗？” 被轻松语调巧妙包裹的命令准确无误地传达了他的意思。

“我明白了，夏亚中佐。”金特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夏亚第二次造访这座清冷的公馆，是在一个下过雨的午后，这次只有他一个人来。开始参加核心会议的夏亚了解了更多肃清计划相关的内容，党首的期许和安排也让他更加确信，自己将再一次掌握卡尔玛的命运。

他在铁门前站定，通向内侧的小路上有些杂乱的脚印。看来，他并不是今天唯一的访客。之前造访的客人似乎已经离开，一楼并没有人在，也不见管家的身影。他顺着楼梯来到了二楼，这才看到走廊里的海因茨。

“夏亚中佐，有失远迎十分抱歉，少爷现在不方便见客，可否请您随我去楼下餐厅用一些简单的茶点？” 夏亚看着他手中的托盘上放着的一杯水和药片，径自绕过了年迈的管家向前走去。二楼似乎只有一个房间，与其说是房间，更像是一个大型展示柜，靠走廊的一面嵌着一条长方形的玻璃窗，屋内的设置一览无遗。简单的床铺和一套桌椅，再加上两个靠墙的书柜就是全部的家具了。翻倒的椅子间，被撕碎的书页落了一地，他想找的人被连拖带拽地按在床上，旁边医生打扮的男人握住了卡尔玛的上臂，随着针筒中的液体缓缓流进他的体内，原本激烈反抗的人逐渐停止了挣扎。

退出房间的医生向夏亚行了一个标准军礼，便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夏亚来到了床边。卡尔玛睡得很沉，和片刻之前狂躁的他判若两人。先前注射时被扯开的衬衫换成了睡衣，包裹着和记忆中相比有些瘦削的身体。从被子中延伸出的锁链吸引了他的目光。和上次在花园中见到的不同，右脚踝上除了电子镣铐外，还多加了一道普通的脚镣，另一端在地毯上蜿蜒着连至墙边。夏亚顺着锁链打量起这个房间，床铺侧面有一扇通向盥洗室的门，而正前方的尽头则是一扇巨大落地窗，外侧的露台正对着花园，下午的阳光穿过整个房间落在卡尔玛的脸侧。夏亚伸手抚摸那块光斑，似乎这样才能重新确认他的存在。

“好好休息。”

像是猜到夏亚会多作停留似的，海因茨在餐厅准备好了茶点。

“刚才那个人是谁？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夏亚问道，自上次来访之后，他俨然已是这里实质上的管理人。“他是住在这里的医生，负责……评估卡尔玛少爷的健康状况。” 管家似乎尽力避免使用负面词语来描述医生的职责，语气里却难掩厌恶。“今天早些时候卡尔玛少爷和一位新共和党的成员见了面，之后少爷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情绪很差，也没有吃午饭。地球上的创伤让他对精神上的刺激格外敏感……医生担心他会伤到自己。”

看来情况和自己预想的差不多，管家没有权利干涉医生的行动。他们明显是被囚禁在这里，但这座公馆上下，从整体布局到卡尔玛的个人房间，除了那怪异的玻璃外墙，一切都似乎过于舒适了些。

“你和其他人似乎并不一样，换句话说，他们都服务于新共和党。这里的环境和你们实际上的处境也不相符。卡尔玛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告诉我你知道的全部情况。也许……我可以帮到他。”

“……卡尔玛少爷一开始就住在这里。” 管家放弃似得摇了摇头。

时间回到79年的年末，地表针对吉翁军的大范围扫荡已经接近尾声。在卡乌攻击空母坠落之后，卡尔玛·扎比的死成了渴望独立的人们走向疯狂的导火索，背负这个名字的人却由一艘伪装成货船的小型运输艇带离地球，悄悄进入了仍然沉浸在虚假和平中的side3宙域。这是德金公王为了保护自己死里逃生的小儿子做出的判断。

幸运的是，在空难中他并没有收到什么致命的外伤，只是短暂的缺氧和爆炸光声对脑部的强烈刺激让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德金将他安置在一处旧宅中，为了避人耳目，他从未亲自看望过从遥远的战场归来的末子，一周一次的单向通讯是他了解卡尔玛的病况的唯一途径。随着战争重新转移到宇宙，这份通讯从某一天开始永远地停止了。

本就依靠着秘密资金的这座公馆继续照常运作，直到次年春夏交际之时，卡尔玛才终于恢复了意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吉翁已经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追求自由和独立的国家，各方的血腥镇压和大小报刊上的批判言论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座宅邸已经是他唯一的栖身之地。

“在康复期间卡尔玛少爷想了很多，在他决定为了重建吉翁走出这里的时候，新共和党的人发现了这里。” 管家的声音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苍老的声音放弃般的讲述着最后一段故事。

“……他们带走了这里的大部分人。只剩下卡尔玛少爷，我和厨房的两位佣人。我们无权干涉其他人在这里的任何行动。他们还改造了卡尔玛少爷的房间、拆除了一部分设施，将这里完全封闭起来。这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了。”

沉默良久，管家又再度开口。

“我会说这些并不是因为相信你能改变什么。在你上次来访后，少爷已经警告过我。只当这是一个不忍看着那孩子继续受折磨的老人的一些感叹吧。”

“很有趣的故事，我想我还会再来的。” 夏亚的回答让海因茨皱起了眉头。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当面问他，我会和医生说让他只在必要的时候才采取行动，我很期待下次来的时候能见到清醒的卡尔玛。” 听到这位曾经的少爷一年多以来的遭遇，夏亚的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在意想不到的地位转变之后，面对如今手握重权的他，沦落为阶下囚的挚友又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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