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嘗試捨棄所有的明天

“繪名,明天要不要出去逛一下?”

“你主動邀請還真是少有呢,怎麼了嗎?”

“我下星期會比較忙,大概抽不出時間來這裡了.”

“喔,這樣.”

繪名用濕毛巾擦去了手臂上沾著的顏料,看向一旁凝視著她的真冬,不禁有些晃神.夏期的休假已經過了快四分三,在那之中她們有一半以上的時間也是黏在一起,某程度上她們跟普通交往的情侶也沒兩樣了.

——事到如今,不管當初是怎樣也沒所謂了吧?

那天晚上,瑞希在車站與她分別前如此說道,那雙眼依舊充滿了無奈和苦澀,他嘴角硬生生地拉出的一寸弧度與她數年前看過的不期然地重疊了在一起.繪名沈默了,沒有給予對方答覆,為了維持那搖搖欲墜的關係性,從那一刻起,她決定不再糾纏下去.

自那晚與瑞希的對話以後,繪名與真冬的相處模式也改變了,她不再挑釁真冬,而後者也不再用那悔疚的眼神去看她,大概是記得她說討厭那樣的眼神,一切似乎也在往良好的方向發展.

要說哪裡有違和感的話,大概是她們都不去提及關於奏的事情.繪名偶爾還是會被生活裡的看似毫無關連的細節勾起那些回憶,只是上次的爭吵所留下的傷痕依然隱隱作痛,那讓她不願去思考.因此每當憶起時,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一遍又一遍地向真冬索求.這麼看來,說不定她們的關係其實並沒有改變過.

她不過是想保護現在這份得來不易的平靜和幸福……這感覺她猜應該是喚作幸福吧,她不知道,至少這段日子她不用以回憶來虐待自己,也不用傷害真冬.

繪名真的以為這樣的日子能一直持續下去,要不是這天她無意中找到了真冬藏在書櫃裡的東西.

她在一本醫療相關書藉的夾層中翻出了一些樂譜.前半有些潦草的字體自然是奏的筆跡,而後半那些秀麗的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誰的筆跡.這些樂譜是奏在倒下前作的,還沒有完成,她不明白為什麼會落到真冬的手上了.

說來好笑,真冬會特意藏在這裡,大概就是不想她找到,因為她的話好端端一定不會碰這些書.偏偏今天她就是心血來潮地翻了起來,而且還好巧不巧地拿起了這本連書脊也是毫不起眼的灰綠色的書.她不禁想,有些事情是真的逃也逃不過的.

當她把這些樂譜遞到真冬的面前時,後者先是一片愕然,一瞬間過後便轉變成她久違沒見的沈鬱.

“你這些年來,也在替奏把曲寫完嗎?”

“對.”

“你一直也在用這種方式來虐待自己嗎?”

“……對.”

那一刻,繪名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構建的烏托邦是如此地脆弱,猶如海浪前的沙堡壘,不費數秒便能被摧毀得殘骸也不剩.

這副由她欺騙真冬,欺騙自己所繪畫出來的美好假象,要是能再持續多一點點時間,該多好?

至於再多一點點,又是多少?她不知道,也許是一天,一星期,一個月,一年,一輩子.

算了……至少,她曾經陶醉過這片虛偽的美好.

繪名看著手裡的樂譜,默默地把它們重新夾回了原處,看起來就像她從來沒翻過一樣.即使把時間的沙漏倒轉,倒流的也只是沙粒,而不是時間,她只得在心裡嘲笑自己的無意義行為.

“真冬,明天去看奏吧.”

“嗯.”

“還有……我們的關係,就到今天為止,好嗎?”

“……好.”

……

看著表情柔和安穩地睡著的奏,繪名不禁以自己雙手握起對方比自己要細的手,柔弱的手掌一如既往地溫暖,那觸覺讓她的胸腔裡似乎也感到了一陣暖意.

“這雙手,這些年來給我們作了無數的曲子呢.”

“對.”

“她不論對誰也很溫柔,總是犧牲自己,優先他人的事情.這些種種也讓我無法不去尊敬她.”

奏被握著的手微乎其微地抖動了一下,見狀繪名便輕輕地鬆開自己的手,重新坐直起來,她身下的椅子因重心的變動而發出了微小的吱阿聲,就像是疲倦的身體所發出的警告信號.

“她就像是我的光芒,高二那年在我感到絕望的時候,是她作的曲讓我有了勇氣,讓我堅信自己能做到.”

可她忘記了現實並不是童話,有些事情不是說只靠堅持就可以的.只是努力的話,誰也能做到,但幸福的結局,卻不是所有人也能獲得.畢竟若果沒有人痛苦的話,那就無法顯示出幸福的特別了.

也許在某一條的世界線,東雲繪名的確是童話故事的主人翁,然而卻不是她所身處的這條.

“只是夢再美好,還是得醒來.”

這一條世界線的她們,已經承受得夠多了,或者說是太多了.她翻遍記憶的每個角落,嘗試找到導致脫軌的原因,想知道到底是從哪個地方開始出錯了,卻始終沒發現能釀成現狀的壞軌.

畢竟造成如今這個局面的,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道德綁架了自己,使得其餘三人也活在了陰影下的奏;習慣了成員的遷就,把所有情緒也投放到她們身上的真冬;對於自己的事情,由始至終也選擇了逃避的瑞希;還有就是沉淪在美好裡,不願正視現實的繪名.

即使四人的過失僅僅是年少的懵懂所導致,她們卻依舊為此付出了代價.這大概不會是她們漫長人生中最為痛心疾首的經驗,卻必定是一輩子也無法忘卻的記憶.

繪名仰起頭,想要發出一下故作輕鬆的笑聲,從唇間漏出的聲音卻是何等的乾澀而生硬,最終她只能以苦笑淺淺地結束.

“真冬,已經可以了,原諒你自己吧.”

她當然知道真冬從沒有放下過奏的事情,只是她沒想到對方會用這樣的方式來懲罰自己,把奏的‘使命’全部背負到身上,數年來默默地獨自承受,不讓任何人知道.

不,不單止是真冬,她,甚至還有遠走了的瑞希也是一樣的.她們最無法原諒的人,就是當初犯下那些過錯的自己.而那句話,她不止是在對真冬說,也是在對自己說.她們已經把自己困在這裡夠久了,要是奏清醒了的話,一定不會想看到她們這個樣子的吧.

誰對誰錯,在這一刻似乎也變得不再重要.她知道,自己必須要正視現實了.

“真冬,你承受的已經夠多了.那個時候說你拿我來贖罪,對不起.”

“繪名,你聽我說……”

“不要說下去.”

“欸?”

“你根本就不知道答案,不是嗎?”

“……”

熟悉的無言以對和一瞬間變得缺氧似的空間,唯獨那徹心的痛楚已經不復存在.也許,在發現真冬藏著的樂譜的那一刻起,下定決心的同時,她也死心了.

“對不起,我無法給你想要的東西.”

“只是我們早已回不去當初了.”

忽然憶起昨天晚上,真冬以手臂繞著她的後背時,嘴裡多次近乎無聲地呢喃著些什麼的畫面.E和A為子音能組合出的詞語有這麼多,憑什麼能肯定就是那個呢?滿臉潮紅時眼眶邊緣有生理性的液體打轉,不也是很理所當然的嗎?

朝比奈真冬這個人,又怎麼可能會那樣地哭著呼喚她的名字.

她當然不信…她當然不能相信.

……

儘管繪名此刻正在全力趕乘地鐵,她還是被車站前的櫻花大樹一瞬間吸引了注意力.即使那沒有她高校時與25時成員一起看過的奪目,滿天遍地的粉紅還是十分漂亮的.

櫻花盛放的季節,象徵了離別和相遇.從中學畢業進到高校,接著從高校畢業再進到大學,最後從大學畢業再踏進社會.

第一次的櫻花盛放,繪名在25時裡歷盡了高低,萌芽起初戀的種子;第二次,她在地獄裡重覆著自問自答,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他人;第三次,她嘗試捨棄所有,徹底地告別過去.

有時她會想自己是不是與瑞希沒有差別,畢竟從結論上來說,她跟瑞希一樣也是選擇了離開.硬要說哪裡不同的話,就是她已經嘗試過了,也許瑞希不過是比她要早放棄.

“我是新入職的東雲繪名,從今天起請多多指教.”

褪去了以往熱愛的地雷系妝容和衣著,現在的她看起來要成熟穩重更多,她不禁想要是真冬看到的話會是怎樣的反應.大概是無反應吧……不,也許在家門前,真冬會握著她的手,輕吻她的額頭,然後毁空氣地提醒她不要第一天上班便得罪人.

“不不不,我才不會幹這種事!你這是當我白痴吧!”

“畢竟繪名那麼暴躁……”

“你說誰暴躁了!?”

想必這個對話是有實際地發生的吧,發生在奏沒有進醫院,一條不完美,但卻是平凡而幸福的世界線.

繪名在最後一次探望奏後,便切斷了所有與真冬的聯繫,知曉她執拗性格的後者也沒有再踏進她的生活,她自然也不知道真冬現在過著怎樣的生活.

她說沒興趣的話,誰會相信?但她已經沒有了要主動去了解的理由.

她對真冬,是憎恨大一點,還是愛要大一點?

而真冬對她,又是愛大一點,還是罪疚大一點?

——事到如今,不管當初是怎樣也沒所謂了吧?

‘叮—’

要不是這一聲音效,東雲繪名大概不會注意到自己原來忘了關訊息提示音,慶幸她現在正身處辦公室的茶水間,沒有打擾到任何人.

她解鎖了屏幕,發現訊息是來自一個她忘記取關的帳號的新影片投稿通知.

「OWN:謝謝一直以來的支持」

簡介欄上寫著一則簡潔得過分的告別訊息,她邊苦笑邊想到這真有對方風格.

「你確定要解除關注嗎」

「取消/解除關注」

「解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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