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笛聲悠悠劃破詭譎空氣，聽在那些猛然朝人張牙舞抓的駭人走屍耳裡，卻是尖銳刺耳，如同一柄利刃架在頸脖，一柄長劍抵在胸前，脅迫著應該已經結束的性命，強制牽動那些幾乎腐爛的身軀，彷彿提線木偶般被停下手裡凶狠動作。

　　悅耳的音色迴盪於黃昏樹林，由四周傳來，讓人分不清究竟是何處發出，融合於晚風帶起的樹葉颯颯。笛音清脆、婉約悠揚、清亮高亢，明明是動聽的旋律、令人心神蕩漾的音節，在這片幽暗之中卻讓人不寒而慄。

　　忽然，笛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由某處傳來了踏破樹葉的腳步聲響，奪去了在場所有人與非人之物的目光。

　　樹與樹的陰影間，緩緩走出一道人影。那道人影黑色衣擺隨著來人隨便的步子輕揚，高高束起的長髮因晚風的吹拂飄蕩於樹林之中。

　　望見來人，方才還長髮披散，面露猙獰的走屍們，忽然間全僵住了。那黑衣人自帶的強大氣場讓他們不由地感到畏懼，彷彿接近就會被撕裂身軀，想要逃跑，但直覺告訴它們，不能輕舉妄動，要是不合眼前人的心意，可能立刻就會被打的魂飛魄散。

　　在這些走屍們顫抖著身軀，不敢有過多動作時，方才正在與走屍糾纏的那些人裡，有人瞇起雙眸，細細看向那黑衣人。

　　此人一身暗色長衣，漆黑長靴，唇角帶笑，手裡把玩吊著如血一般鮮紅穗子的黑笛...

　　「陳...陳情！是鬼笛陳情！他、他、他是夷陵老祖魏無羨啊！」

　　忽然一聲驚呼，惹得其他人瞪大雙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細眼凝視。

　　倏地，恐懼在人群中擴散了開來。

　　幾名修士一聽這名字，立刻收起手裡長劍，拔腿便跑，而其餘人看著情況不對，也提著手中跟走屍對抗的法器，跟著一起跑路，彷彿在眼前的是什麼比走屍更加可怕的東西。

　　魏無羨望著一溜煙逃跑的人群背影，無奈地問道：「這些人還真是不管何時的反應都這麼激烈， 我真有這麼可怕嗎？」

　　走屍們誠實地大幅度上下搖動僵硬的頸脖，不敢說謊。

　　魏無羨嘆了口氣，走到那群走屍面前，開始說教。本就不是什麼大事，這些走屍雖比尋常走屍戾氣要重，但卻既沒害人也沒傷人，只是成天在這林子裡悠晃，無聊了就扮作張牙舞抓的凶屍嚇嚇路人，跟著人家一路跑，嚇得人家請來了專門道士降妖除魔，但這些“專門道士”，充其量不過是些無名的散修，甚至連這種戾氣較重的走屍都打不過的程度。

　　原本沒有傷人打算的非人之物，被打擾後會做出些什麼，就連魏無羨都不敢保證。不過既然魏無羨露了臉，這些人大概好一陣子都不敢再到這附近了，事情也算暫時解決了。

　　魏無羨讓這些走屍們不要繼續隨意攔截路人，不要因為無聊而嚇人遊玩之類的叮囑。他講得頭頭是道，走屍們也很給面子的點頭稱是，不敢忤逆。天下之大，會這樣耐心對走屍說話的，大概只有夷陵老祖魏無羨而已。這是魏無羨早在前世就養成的一個習慣，說著說著，他忽然想起了，藍忘機很久以前曾經要他不要經常與這些非人之物為伍。

　　隨意擺了擺手，魏無羨讓自己面前的走屍們離開。

　　他覺得自己似乎看見了走屍們僵硬的臉上露出了如臨大赦般的表情，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魏無羨轉身，朝幽暗的樹影間問道：「你說說，我真有這麼可怕嗎？」

　　「不可怕。」平靜的低沉嗓音由魏無羨方才走出的那棵樹後傳來。

　　身著一身雅素白衣的藍忘機走出陰影，與魏無羨身上那些深黑形成對比。他來到魏無羨身前，凝視著魏無羨，再次強調：「不可怕。」

　　聞言，魏無羨唇角勾起了好看的弧度，忽然玩心大起，拍著藍忘機的肩，愉悅地說著：「真不愧是含光君，竟不怕我這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夷陵老祖，不簡單！真不簡單！」

　　藍忘機：「......」

　　「不過...含光君特地來到這種荒山野嶺，想必是有什麼要事，有求於我夷陵老祖的吧？」魏無羨轉著手中陳情，幽幽說著。

　　藍忘機：「......」

　　只見魏無羨忽然一反方才愜意，神情驚訝地說：「難不成，是看上我夷陵老祖，特地千里遙迢迢找到這裡來強姦我的！？」

　　藍忘機無奈：「...魏嬰。」

　　魏無羨將手上的陳情插回腰間，靠近藍忘機，哈哈笑道：「若你含光君真是來強姦我，那肯定不會成功！因為我會捨不得大聲呼救，乖乖地讓你壓著幹！」

　　「不知羞！」

　　見藍忘機變得通紅的耳根，魏無羨滿足地露出燦笑。

　　冷風輕拂過兩人之間，吹起了一雙黑白長衫，這對人影在幾乎沉落的太陽餘光之下，相互交疊，逐漸拉長，同樹影融為一體。

　　魏無羨伸手環過藍忘機的頸脖，輕道：「藍湛，再不走，太陽就要落山啦。」

　　「嗯。」藍忘機牽起魏無羨，兩人一同朝山下前進。

　　立冬之後，夜晚越來越長，而今日，正巧是今年白晝最短的日子。

　　黃昏時刻，街上攤販紛紛收店，路上行人沖沖歸家，趕著在冬至這日與家人一同度過。

　　當魏無羨道侶兩人回到長街時，上山前熱鬧繁華的街道早已寥無人煙，清冷寂靜。他們朝著下榻的客棧行去，漫步在無人的街頭，並肩向前，緩步而行。

　　忽然，魏無羨停下了腳步，抬頭凝視那輪明月，開口對也同他停下的藍忘機笑道：「藍湛，你還記得，之前我剛回來時，你等我等到太陽落山那一次，也是在這樣的大街上。那時你要背我，我不讓你背，結果你最後竟然一伸手把我打橫抱起，跟我比誰臉皮更厚。」

　　藍忘機回想著那時，淡淡回道：「記得。」

　　魏無羨望著天空，平靜地說著：「說真的，那個時候，我實在沒想到會與你發展成這樣的關係。」

　　藍忘機凝視著魏無羨，只見魏無羨轉過頭來望著他，露出笑容：「我一開始還一直想著該怎麼跑路，可含光君實在太厲害了，每次都沒成功讓我逃跑。不過幸好你沒讓我逃跑，我才會喜歡上你。」

　　聞言，藍忘機的唇角勾起一抹讓人不易察覺的弧度，他伸出指背輕撫魏無羨被晚風吹得冰涼的臉頰。

　　溫暖的手指滑過面頰，搔得魏無羨低低輕笑，他拉過藍忘機的手，催促道：「藍湛，變冷了，要不我們一起去吃點熱的？不知道客棧旁邊那間湯團舖子還有沒有開。」

　　「去看看。」藍忘機任魏無羨拉著自己向前走。

　　燈火寂寥，兩道人影穿梭在幽靜的長街。

　　轉過眼前的轉角，那些帶有擁有溫暖色澤的燈籠映入了魏無羨眼中。在清冷的街道上，那攤子前的大鍋裡仍然白霧環繞、熱氣奔騰，讓人一見便感覺冬夜的寒冷一掃而空。

　　「藍...」魏無羨回過頭，嘴裡本想出聲喚道，卻一眼瞥見燈籠的暖光落在那熟悉的俊俏面容上，為那冰冷神情增添一道柔和，琉璃般的淡曈靜靜地注視著，裡頭映照出的，只有自己的身影。

　　僅這一眼，這一瞬間，魏無羨覺得自己再一次被觸動了，就像當時，發現了自己心意的時候，如湖水的情意越發深沉，回過神來，心，與目光，早已經完全被這個人奪去，再也移不開視線，眼裡也再容不下其他事物。

　　「魏嬰？」藍忘機看著魏無羨直盯著自己愣住，疑惑地喚道。

　　誰知，下一瞬間，魏無羨抬手環過他的頸脖，唇角貼上他的唇。

　　每當這陣清列的檀香之氣纏繞於自己，魏無羨就更能清楚的感受到，這如畫般的男人，是他的人，是他的道侶。

　　方才魏無羨見到山林之中那些人與物對自己的反應，不小心回想起了對他來說已經非常遙遠，那些曾經獨自凝視幽夜明月的夜晚。當時早已經麻痺的心，並不會特別感到寂寞，只是偶爾，真的只是偶爾，會突然想起以前在蓮花塢的那些熱鬧日子，下意識希望能夠有人陪在自己身邊。

　　而如今，他再也不需要假裝堅強、學習寂寞，因為此刻手心裡傳來的這份溫度，會一直在身旁。

　　魏無羨凝視著藍忘機變得通紅的耳畔，唇角勾起滿足的笑容，朝一旁看呆的攤位老闆說道：「老闆，我跟我相公要一碗湯團！」

　　「好...好的勒，兩位請入座！」

　　就座後，見藍忘機仍凝視著自己，似乎打算開口說些什麼，魏無羨直接打斷了他的話：「等等藍湛，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知羞恥，在外不可輕狂。是不是啊？」

　　聽聞魏無羨這麼說，藍忘機嘆息道：「若知，便不可犯。」

　　「可二哥哥你這麼好，我實在是忍不住。」

　　就在此時，湯團被送上了桌。魏無羨舀起一勺，吹了吹，放入口中咬了一口，吐著熱氣白煙，將剩下的一半舉到了藍忘機嘴前：「夫君，來，阿。」

　　藍忘機：「......魏嬰，食不言。」

　　聞言，魏無羨嚼了嚼口中的湯團，吞了下去，再次開口：「藍湛，阿。」

　　藍忘機：「......」

　　凝視著好一陣，藍忘機才張口將魏無羨舉著的那半顆湯團吃進嘴裡。

　　滿足地看著心悅之人吃著自己餵的湯團，魏無羨又舀起一顆放入嘴裡，另一半同樣給了藍忘機。

　　吞下了這一口，魏無羨忽然開口說道：「藍湛，我們明天回姑蘇去吧。」

　　藍忘機嘴裡嚼著湯團，望向魏無羨。

　　只聽魏無羨繼續說道：「我們這次出來已經幾個月了，而且也快年底，我想差不多該回去了。」

　　藍忘機吃完了口中食物，才對魏無羨說道：「聽你的。」

　　「嗯。」魏無羨舀起最後一顆湯團咬了一半，剩下的仍舊餵給藍忘機。

　　「回到姑蘇應該差不多要過年了，你們雲深不知處都怎麼過年的？蓮花塢那邊是會讓門生們回家過年，只留江家人跟一些無家可歸的門生...」

　　魏無羨說著說著，突然頓住，不再說話。

　　藍忘機望他，手掌覆上魏無羨的手背：「魏嬰？」

　　聞言，魏無羨回過了神，繼續說道：「不過雖然人少，可絲毫不冷清，蓮花塢的人總是喜歡喧嘩，所以過年還是辦得熱熱鬧鬧的！」

　　藍忘機凝視著魏無羨，總覺得他有些奇怪，但卻又說不上來。

　　「說起來，藍湛，」見藍忘機凝視著自己，魏無羨轉移了話題：「你曾看過新年日出嗎？」

　　藍忘機頓了頓，依言回道：「未曾。」

　　「我想也是。我以前會為了看新年日出，一夜不睡。雖然那太陽看起來跟平時一模一樣，但我每年都還是會看。」魏無羨哈哈笑了幾聲，朝藍忘機說道：「這次，不如我們一起看。」

　　「嗯。」

　　得到了藍忘機的回答，魏無羨露出了燦爛笑容，整個人坐歪到藍忘機身上，打個了呵欠。看樣子，是吃飽想睡了。

　　藍忘機伸手輕撫了他的臉頰，說道：「魏嬰，回去吧。」

　　「好。」

　　兩人一道起身，朝下榻的客棧行去。

　　這一黑一白一雙組合，四處遊山玩水，順便逢亂而出。

　　曾為過街老鼠的夷陵老祖與人人讚嘆不已的含光君，誰都沒想到這兩位曾經水火不容的極端人物會像這樣並肩同行，相互交好，共結連理。

　　曾經各自寒冷的冬夜，如今因為身旁的溫度而溫暖了起來，變得不再清冷、不再寂寥、不再孤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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