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时她在英国过年，孤独得只能一个人待在公寓里，那个时候她住的地方离唐人街很近，她裹着毯子站在小阳台上看着不远处的烟花和灯火通明的喧闹街道，隔壁的英国小伙和他的男友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朝她挥手，不一会儿又来敲她的门，给她送了一束玫瑰花，对她说：

　　“We heard today is Chinese New Year, this is for you, happy New Year, we wish you happiness too！”（我们听说今天是中国的新年，这是给你的，新年快乐，也祝你幸福）

　　她礼貌道谢，回赠了他们一对中国结，那是她家里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中国特产。

　　从她被送出国，一直到现在，和家里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一年，几乎从未吃过母亲亲手做过的菜，也缺少普通人家家庭的温暖和亲情。

　　但在武曌回国后，母亲对她十分宽容亲切，她只依稀记得，她小时候母亲就是这样宽厚温柔的，而父亲则更严厉些，在她彻底接手公司首席执行官之后也对她表现出满意，开始逐渐展现出一个退休慈父的模样来，只是现在的她，对家庭的观念已经淡薄得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缺失这个概念。

　　武曌看着坐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婉儿，她认真看动画片的侧脸，和粥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竟然让武曌在这个酒店的套房里酝酿出一丝归属感，武曌端起热气腾腾的粥，吹凉了再舀起一勺放进嘴里，被烫得眼眶发酸。

●第七章 教堂

　　武曌把婉儿养在酒店里已经快半年了，起初还是她提议的，让婉儿回去收拾行李，搬过来和她一起住。婉儿却眨着眼睛问她：

　　“你要包养我吗？”

　　武曌沉默了，她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包养谁，她也曾经问过婉儿，为什么会跟她上床，万一她是直女呢？

　　婉儿嘴里含着根棒棒糖，趴在落地窗护栏上，她说：“不会的，你看起来就不直，而且……”她顿了顿，回过头来看着武曌，眉眼弯弯地笑起来：“我很漂亮，漂亮到足够让你跟我上床。”

　　这时的婉儿已经足够自知，也足够美丽，她恃美行凶，以容貌杀人，武曌也喜欢她骄傲得像只昂首挺胸的猫。

　　婉儿不再出去接客，武曌替她还了高利贷，找人教训了一通威胁或伤害过婉儿的人

　　婉儿开始自学高中的课程，顺利考上了一所国内知名的大学，学设计专业，武曌也开始带她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带她玩滑翔伞、冲浪、游艇等等许多婉儿只在电视上看过的活动。

　　武曌第一次带她去蹦极，婉儿穿好装备，站在蹦极台上，忽然转过身来，对武曌笑起来，接着缓缓抬起手，并拢两指成手枪的样式，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枪口上扬，她闭上眼，向后坠落。

　　她在武曌面前，枪杀了过去的自己。

　　等武曌也跳下来，在下面的小船上见到婉儿的时候，婉儿裹在小毯子里，眼眶和鼻尖都还红着，显然是哭过了。她看着武曌笑起来，武曌却冲过去把她拉进怀里抱得死紧，在她耳边不停地呢喃：“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婉儿哄小孩似的拍着武曌的背向她解释：“好啦……杀死以前的自己，从今天开始好好活，别怕别怕，我还在呢！”

　　后来武曌在婉儿研究生毕业的那一年带她去了意大利，路过一间门口开满了白玫瑰的教堂。婉儿穿着海蓝色的连衣裙，她不再化过于艳丽的妆，站在无人的教堂里抬头看彩绘的天花板时，像遗落在凡间的神祇。

　　武曌在教堂门口，隔着一丛玫瑰看只露出上半身的上官婉儿，直到夕阳透过彩色的玻璃，圣母像被映在地上，婉儿叫她，武曌才摘了一朵白玫瑰，剔掉了刺，走进去，把婉儿抵进角落，又把白玫瑰塞进她的嘴里，然后虔诚地亲吻着那朵绽放在婉儿唇齿间的玫瑰，比直接亲吻她的嘴唇更旖旎。

　　武曌不是任何宗教的教徒，可她却成为上官婉儿心甘情愿的殉教者。

　　武曌很少再买成衣店的高定西装，她的外套和首饰都由婉儿一手包办。婉儿也开了一间设计工作室，借着武曌的东风，规模不大却也有模有样地慢慢运营了起来。

　　她搬出住了几年的酒店，瞒着武曌装修好了自己的家，在武曌生日的时候像献宝似的带她回了家。那是一幢带着小花园的高层复式，花园种满了白玫瑰，阳台上摆着两张藤编的白色摇椅，屋里还养了一只猫。唯一可惜的是，她们的城市没有海，婉儿拉着武曌在阳台上坐下，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冰镇的果切和啤酒。

　　武曌关了灯，两个人坐在摇椅里慢悠悠地晃，窗外的城市夜景被落地窗框起来，两个人的身影也落进去，仿佛一张定格时光的旧照。

●第八章 星辉

　　婉儿过完年就去了国外进修，武曌也忙起来了，时常需要出席晚宴。

　　这次她正躲在角落躲酒，一个穿着晚礼服的女人走了过来，朝她举了举杯，叫她武总。她也礼貌性地举杯示意，这一夜两人聊了很多，从工作到生活。

　　她提起曾认识婉儿，武曌也不意外。婉儿对她提过这么一个人，武曌也逐渐想起了这个女人，有过几次合作，很有能力的一个人。

　　晚宴散场，武曌邀请她去找个地方坐坐，她也欣然接受。酒过三巡，武曌也有些醉了，她看着眼前漂亮的女人，显出一副成熟稳重的韵味，她不自觉地把婉儿的脸带入。这时女人忽然凑近她，对她说：

　　“武曌，这件事情上我逃了，你可别让婉儿输。”

　　话音未落她旋即抽身，只留酒醒了大半的武曌愣在原地。

　　原来她也喜欢过婉儿。

　　武曌回到家，逐渐清醒的过程中反复琢磨着女人说过的话，她曾在婉儿最灰暗的时刻出现过，她曾短暂地拯救过婉儿，她最后认输了，她选择了回归家庭。或许她也曾后悔过吧，她的逃避让婉儿也输了。

　　该死的好胜心和占有欲燃烧起来，武曌爬起来收拾好了行李，临近天亮才躺下打了个盹儿。武曌安排好工作，把处置权交给狄仁杰就飞去了巴黎，落地的时候是大白天，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婉儿三十出头的年纪一点也不显老，依旧是二十岁的模样，穿着白衬衣牛仔裤，俏生生地站在那儿等武曌。

　　武曌扔下行李朝她跑过去，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单膝跪地，早就买好的钻戒在她手上的天鹅绒盒子里熠熠生辉，武曌直视着婉儿惊诧的眼睛，像直视着耀眼的星辰。

　　“上官婉儿，也许有些唐突，但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我的父母对你也很满意，当然这并不重要。我有足够的信心可以和你在一起面对接下来人生的任何困难，所以上官婉儿女士，能否请你嫁给我。”

　　婉儿惊讶得捂住了嘴，周围的人也都纷纷围拢过来，她的心跳得很快，手甚至开始发抖，喉咙仿佛被哽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来。她不停地深呼吸，武曌就这么半跪在地上等她的回答，看向她的目光像是最虔诚的信徒。

　　她终于放弃发声，只是蹲下来和武曌平视，然后拼命点头，人群开始欢呼，此起彼伏的是各种语言交汇的道贺的声音。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但此刻这些陌生人却是真实地在祝福这对恋人。

　　傍晚婉儿带着武曌回到住处，两个人坐在阳台上。她躺在武曌怀里朝着夜空张开五指，钻石的光芒也混入星辉，像武曌看向她眼里闪闪的光。

　　婉儿问武曌，怎么突然这么迫不及待地跑过来求婚。武曌有些心虚地挠了挠脸颊，她实在不好意思说是因为自己碰到了她提过的那个女人，聊了一晚上醋坛子翻了，只好生硬地岔开话题，问她在自己之前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婉儿笑起来，说念书的时候曾经暗恋过一个男孩子，但是休学之后就没再联系。她察觉到武曌在吃醋，但总觉得武曌吃醋吃得有些莫名其妙，婉儿坐起来，面对面地盯着武曌，捧着她的脸很认真地告诉她：

　　“以前我是你的女朋友，你公司的人知道，我工作室的人也知道，现在我是你未婚妻，连巴黎的人都知道了。”

　　武曌躲避着她的视线，扭捏了半天才说出自己碰到了那个女人的事，婉儿听完笑得倒在她怀里不停打滚，好不容易等婉儿笑够了，武曌早就尴尬得想死了。婉儿与她十指紧扣，又不停地亲吻她的手背。婉儿眯起眼睛忍住发酸的眼眶，亲了亲武曌的手心对她说：

　　“她逃跑了是她的选择，人各有志，回归家庭也是好事。她告诉你她认输了，我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可从没让我输过，更何况现在……”

　　婉儿翻身起来，跨坐在武曌腿上，就像两人第一次做爱的姿势。婉儿居高临下地看着武曌仰起的脸：

　　“我大获全胜！”

●第九章 Home

　　转眼又到年关，武曌接了个电话愁得坐在老板椅里捏着眉头叹气。

　　父母让她带女朋友回家吃饭，她一早就出了柜，做了不少抗争，也和父母彻夜长谈，才换来了一句你的人生你自己决定，所以武曌和婉儿确定关系之后父母倒是也发现了些端倪：自家那个黑面煞神一样的女儿有时候看着手机都能笑出来，身上的衣服早就换成了低调奢华的设计师款。二老便暗自揣测，对方应该是个很有涵养的设计师。

　　武曌担心的是婉儿会拒绝，她知道婉儿以前的日子过得并不好，甚至可以算得上很苦，她害怕婉儿不擅长与长辈相处。而当她跟婉儿提出这件事的时候，婉儿只是沉默了半分钟，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笑着答应了下来。

　　武曌松了口气，却下意识地开始在脑子里把各种场景下可能发生的情况全都预演了个遍，生怕到时候自己处理不好。

　　婉儿的出身并不如自己，只能说现在的婉儿与自己相配，一向注重门当户对的父母要是用这点难为人的话……武曌不敢想了，她不知道父母会如何看待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岁的姑娘，更不知道婉儿会如何处理。

　　相比起焦虑得满嘴溃疡的武曌，婉儿反而淡定了许多。直到家宴当天，她精心搭配了妆容和衣服，提着礼物站在武家别墅门前时才紧张起来，手心里握着涔涔的冷汗。她下意识地看向武曌，却发现武曌比她还紧张，整个人严肃到甚至有些僵硬。

　　门铃响过之后很快家里的佣人来开了门，武曌带着婉儿坐在客厅，气氛凝重得像是等待审判一样。直到武母从楼上下来，等武曌介绍之后就拉着婉儿看来看去，满脸的笑容藏都藏不住，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在武母看来，婉儿长得漂亮，谈吐有教养，气质也沉静大方，话不多但很爱笑，比自己家那个总垮着脸的女儿强了不知道多少。

　　武父还在楼上，快开饭了才下来，四个人坐在饭桌上又有些尴尬，武父开了瓶酒就要跟婉儿碰两杯，酒杯还没送到婉儿面前酒杯武曌拦下来，她瞪着自家老爹举起了杯子：

　　“她不喝酒，我陪您喝。”

　　武父的眼神在武曌身上上下扫视了几圈，严肃的神情忽然土崩瓦解笑了出来，伸手点了点一脸倔强的武曌又摇了摇头：

　　“好啊！会护犊子了！哈哈哈哈哈！这酒不喝也罢！”

　　在座的三人见状彻底放下心来，武曌却还是敬了二老一杯酒，其中感谢之意不言而喻。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两人起身告别，到了停车场两人却都坐在车里没动，半晌婉儿才开口：

　　“真好啊……”

　　武曌看不清她的脸，却听出了她的哽咽。武曌伸手握住了婉儿的手，说给她准备了一个小礼物。武曌捂着婉儿的眼睛带她进到卧室，婉儿听见了潮汐的声音，睁开眼，落地窗外的海边落日映入眼帘，海浪起伏，棕榈树的剪影在夕阳下摇摇晃晃，她甚至幻觉似的嗅到了海风的味道。

　　武曌找人在卧室和客厅落地窗的对面的墙上都凿了小洞，做好了排线又把投影仪放了进去。她替婉儿实现了当初的小愿望里最后也是最遗憾的一步，让婉儿无论什么时候回家都能看到海。

　　婉儿惊讶得说不出话。其实她之前设想过，但也只是有个简单的想法，忙起来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没想到武曌却替她做了。眼眶一热，婉儿落下泪来，她竟从不知道武曌这么在意自己，她一直以为对于武曌来说自己只是个倒贴上门来的便宜女友，任何方面都是顺便帮忙而已。直到她带自己回家见父母，她为自己做出了海景落地窗，这一刻上官婉儿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被一个很好的人很认真地爱着。

●终章 白玫瑰

武曌在巴黎待了两天就回国了，确实有狄仁杰处理不了的问题。

　　婉儿看着她乘坐的班机起飞，冲着天空张开手，随着飞机移动直到它消失不见，拿出手机来给武曌发了条短信，她知道这条短信会一直安静地躺在武曌的收件箱里，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曾经偷偷跟她告白：

　　“C'est toi qui fais des rêves ordinaires que jepeux faire.”（是你让普通的我有梦可以做）

　　婉儿在目送武曌的班机消失不见后回到了自己在巴黎租住的小房子。她铺开图纸，闭着眼都可以描摹出武曌的身量，她在桌前伏案到深夜，画出了一套婚纱。

　　武曌穿女士西装更多些，极少极少穿晚礼服，婉儿给她设计的婚纱没有华贵的拖尾和繁琐的装饰，只是一条鱼尾，从腰身到裙摆蜿蜒着月白色的海浪纹路，加一件同色的西装外套，显得整个人干练又利落。而自己的婚纱却是规规矩矩地走了常规的版样，低胸白纱和蓬松的拖尾一样不少，她甚至画出了高跟鞋和捧花的图样。虽然婉儿平时嘴上不说，但她潜意识里还是想要一场盛大的婚礼，就像她甚至不用问武曌一句就设计好婚纱，她知道武曌什么都会给她。

　　武曌回国后异常忙碌，每天都过得像打仗一样，大洋彼岸的婉儿也十分安静地没有过多的联系，两个人一时之间活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个体。

　　武曌在会议中途歇息的间隙把杯子给了狄仁杰让他把咖啡换成热牛奶，最近饮食作息不规律总犯胃病，要是婉儿在肯定会熬鸡丝青菜粥送过来。

　　她端着杯子坐在落地窗前，拿出手机看了看锁屏界面上她在教堂偷拍的婉儿，破天荒地在工作时间给她发去了一条微信。还没等到婉儿的回复，休息时间结束，工作又紧锣密鼓地进行，等到武曌忙完已经是深夜。

　　她随手在外卖软件上点了个粥便拿起手机翻看信息，婉儿的消息被顶到了最下面，只有一张图片，武曌点开来，虽说不太能看出具体模样，但已经初具婚纱的雏形。她笑了笑，又看到武母给她发来微信，让她第二天回家吃饭，应该是从狄仁杰那里听说了自己最近的状态。她随手回了个好就放下手机，坐在办公室里吃完了粥提上包开车回家。

　　第二天武曌难得准时下班，回家路上有些塞车，尾气的味道顺着空调传进车里熏得她有些反胃。好不容易捱到家，闻着小区里清新的空气才算是缓过来些，进了家门坐上饭桌没吃两口，晕车的感觉又来了，武曌只好起身进了洗手间。

　　武母还在往她碗里夹菜，一边跟武父念叨最近孩子压力大之类的事就听见洗手间里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吓得二老急急忙忙地赶过去敲门。武曌半天没动静，等到家里佣人找来钥匙开门进去，三人只看见武曌蜷缩在地上，眉头紧皱咬紧了牙关，已经昏迷了过去。

　　管家叫了救护车，一折腾就到了半夜，二老交握双手在急救室门口等着，直到手术灯灭，医生出来向两人交代了些情况，他们才算放下心来，再进病房只看见武曌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旁边架着检测仪器，显示着她目前还算平稳的生命体征，武母看着武曌忍不住哭了出

来，武父也只能拍拍老伴儿表示安慰。

　　武曌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凌晨，身上很痛，晕过去被撞到的地方和做了微创手术的肚子都很痛。她看了看旁边的心率机又闭上眼，等到天亮医生查房。

　　二老前一天晚上交代过，所以面对武曌的提问医生只说是胃穿孔，做了手术，留观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不过出院之后饮食要十分注意。武曌听完给狄仁杰打去电话让他把自己工作用的东西送到医院来，接着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而另一边的武家二老就没那么轻松了，武母坐在沙发上看着报告捂着嘴痛哭失声，武父也只是背着手站在落地窗前沉默不语。过了半晌这个花甲老人才下定了决心似的，拿出手机开始做出公司调动上的安排，先让人资发出通告给武曌放了个长假，其休假期间由他来接管公司，其余安排等待后续通知。

　　通告一出躺在病床上的武曌麻了，还没等问责的电话打出去就先接到了老父亲的来电，以她这次病倒作为开头，老父亲痛心疾首地发现武曌还太过年轻，身上担子太重导致身体吃不消，再加上她刚刚和婉儿求婚，由此引申出老父亲的自责和愧疚，所以作为上一任大boss的老父亲选择再次出山，让武曌放个长假和婉儿好好过一过二人世界，也顺便养养身体，等到休养生息到完全康复之后再事业爱情两开花也不迟。

　　武曌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没办法反驳，只好任由狄仁杰把早上刚送来的东西又原封不动地带走，还顺便给她塞了几台游戏机。

　　武曌翻了个白眼，她对游戏完全一窍不通，狼人杀都能把队友给刀了的那种游戏黑洞。只是她觉得十分蹊跷，说是没什么大病但又是放长假又是晕倒住院的，她始终留了个心眼。

　　好不容易熬到了出院的日子，武曌先回家冲了个澡，然后在手机上以好友的名义在她的城市预约了一个全身体检，第二天她就飞了过去，使用了钞能力在体检的当天下午就拿到了报告。

　　医生只说肠胃的情况不太好，让她再做个病理切片。三天后武曌坐在家里，面对着落地窗上投影出来的大海，觉得人生真是他妈的可笑。

　　婉儿早就接到了武母的电话，她沉默着，沉默了许久才用干涩的嗓音安慰了武母几句便挂了电话。她又给武曌打视频过去，屏幕上的武曌还是离别时的模样，有些严肃，只会在说到一些东西的时候嘴角弯起一点弧度。婉儿用力地盯着武曌的脸，看她脸上的每个细节，直到武曌叫了她好几声，婉儿才回过神来，胡乱敷衍地应了几句，给她发了返程的机票就匆匆挂了电话。

　　武曌坐在沙发上，手里的病例检测报告被她捏得变形，武曌做了几个深呼吸，把两份报告塞进了碎纸机，打成细纸条又翻出来，点上火一把烧了个干净。

　　婉儿给武曌把换洗衣物送到医院，武曌闹着要泡澡，婉儿只好又带她回家，放好热水在浴缸里。婉儿守在门边等武曌泡舒服了再帮她擦身子，没过一会儿就听见武曌叫她，婉儿进去就看见武曌坐在浴缸里向她伸出手。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脱了衣服也泡进去，以前都是她躺在武曌怀里，现在仿佛做了交换，武曌躺在她怀里，婉儿的手指一根一根数着她的肋骨，一直向上摸到突兀的锁骨。

　　她想起来刚认识武曌的时候，她曾说过自己瘦得像一把就能掐死，现在瘦成干柴火的人竟成了她。武曌靠在婉儿肩上被热气熏得有些昏昏欲睡，被婉儿摸醒了又转过身来把婉儿压在身下，捧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地用嘴唇描摹她的轮廓，直到武曌含住了她微微挺立的乳尖。婉儿闭着眼，只是调整了姿势，武曌的手指在她身上缓慢、坚定又熟悉地挑起欲望。

　　两人的接吻十分虔诚，仿佛不带一丝情欲，直到武盟的手指轻车熟路地进入婉儿的身体，她才睁开眼，眼里朦朦的水汽，对上武曌清澈又疲惫的眼神，婉儿抬高了腰让武曌能更轻松地进入自己，同时也不吝啬地让自己的声音回荡在浴室里，她看见武曌眼里倒映出的女人有黑鸦鸦的眼睫。

　　这场性事没有持续多久，武曌的体力不再支持她做长时间的高强度运动了，甚至最后婉儿的高潮也是她自己动起了腰，寻着武曌的手指往敏感点上撞，才让武曌再一次看见沉溺于情欲的婉儿。

　　婉儿等高潮余韵褪去后又把武曌从浴缸里捞出来。婉儿给坐在床边的武曌吹头发，武曌的头发顺滑又柔软，在婉儿手里慢慢吹干。

　　武曌不想回医院，婉儿只好顺着她。等婉儿把吹风机收起来再打扫干净浴室回来，武曌已经睡着了，婉儿坐在床边看着武曌沉静的睡颜，直到她发现武曌的呼吸逐渐微弱下去。她没有大动作，只是躺上床去，握住武盟的手，与她额头相贴，她感受着武曌的生命慢慢消逝，她一直看着武曌的脸，直到武曌的呼吸停止，她轻轻贴上去，最后亲吻了一次爱人还未冷却的嘴唇。

　　武曌死后骨灰埋在了父母一早就买好的公墓稍微往下一点的位置。婉儿陪着二老办完丧事，律师根据遗嘱分遗产的时候三人才发现，武曌所拥有的东西其实少得可怜，除了一辆车一套房和一柜子婉儿设计的衣服以外竟然再没什么别的私人物品。

　　武母在她的卧室里找到一个破旧的小熊玩偶，那是武曌出国的时候武母送给她的机长熊，看得出来被翻新过很多次，端端正正地摆在武曌枕头边。为这事武母又是心疼得一阵垂泪，武父拿着那支陈旧的钢笔坐在客厅里默默无言，婉儿也只是把武曌的衣服收拾起来带回了家。

　　又过了头七，她回到工作室，看着依旧挂在那里的两件婚纱，猛地生出了破坏欲，抄起剪刀抓住武曌那件的裙角却又停了下来，她下不去手，她舍不得。过了几分钟婉儿丢开剪刀，抱着那条裙子跪在地上不停地扇自己耳光，扇到半边脸都麻木了却还是哭不出来。

　　她把婚纱收拾好，重新熨烫平整挂进了工作室的展览柜。婉儿打开武曌的手机，看见收件箱里自己原以为不会被看见的那条告白的短信被打上了收藏标，安静地躺在已读列表里最上面一条。

　　开车回家的路上她甚至出现了幻觉，短短十几分钟的路就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的视线逐渐被飞速倒退的路灯吸引，紧接着一声巨响，车头撞上了一旁的水泥墩子，婉儿撞在弹出的气囊上晕了过去。

　　上官婉儿出车祸这件事上了本地热搜，除了手臂骨折和软组织擦伤外基本没有什么问题。没几天婉儿就出了院，在家静养了几个月才重新投入工作，她越来越像武曌，很少再笑，她也很少在武家二老面前晃，固定每两周回家陪他们吃一顿饭再闲聊几句就告辞，她怕二老看见自己就想起武曌。

　　后来有一次她梦到了武曌，梦里武曌穿着婚纱站在她的工作室里，武曌笑起来冲着门外的她招手，手上的订婚戒指一闪，就把婉儿晃醒了。婉儿醒过来的时候正是深夜，她干脆起身去了自己之前常去的酒吧，几杯highball下肚就有人来搭讪，她垂下眼不去回应，刚从包里掏出一根烟叼上就有一只漂亮的手将点燃的Zippo递到了面前。

　　婉儿抬眼看了看手的主人，勾起唇角笑了笑，凑上去点燃了烟。年轻人也就坐了下来，她穿着白色的牛仔外套，眉眼凌厉，一打眼看过去甚至有了几分武曌的影子，但她到底还是年轻，比武曌更叛逆桀骜，婉儿跟她碰了一杯，带她去了酒店。

　　年轻人和武曌的温柔和循序渐进不同，她急躁粗暴，攻势又快又重，迫不及待地在婉儿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婉儿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被她折腾痛了才不轻不重地呻吟几声，推一推埋在颈窝发胶喷多了短发有些扎手的脑袋让她轻点。

　　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结束，婉儿起身要走，年轻人却拉住她，从她俏皮的眨眨眼示意要交换联系方式，婉儿笑了笑拒绝，又问她，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很像一个人。年轻人吹

了吹刘海有些叛逆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我认识你，上官婉儿，她们有人说我和武曌长得像，我今天就是想试试，我到底像不像武曌，如果我够像，你会跟我上床的。”话音未落她又促狭地盯着婉儿说，“看起来我真的很像。”

　　婉儿却收起了笑容，让年轻人加了自己的微信就转身离开。

　　之后婉儿又断断续续找过她几次，无一例外都是梦到武曌又醒来的深夜，年轻人倒是像小狗似的随叫随到，只是在床上的风格依旧粗暴，恨不得要把婉儿生吞活剥似的，每次婉儿都被她折腾得像要散架一样，但也只有这样，婉儿才能睡个好觉。

　　年轻人染了一头张扬的红发半躺在床上抽烟，她问婉儿下次能不能去她家做，她觉得在家更刺激，婉儿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又问婉儿，都做过这么多次了，能不能做她女朋友，婉儿沉默下来，只说以后别再联系了就要走。年轻人愣在原地，跳起来要去拉婉儿的时候被折返回来的婉儿劈头盖脸甩了一把现金：

　　“她们骗你的，你一点儿也不像她！”

　　婉儿发现自己总会出现关于武曌的幻觉。于是她在又一次梦见武曌后对梦里的武曌说，我很想你，她只看见武曌笑起来，还没听清武曌说什么就又醒了过来。

　　婉儿决定梦见武曌一次就删掉一样跟她相关的东西，她先是一张一张删掉了硬盘里她和武曌的合影和视频，删掉之前她都会再看一遍，进度条清零就删掉。后来又一件一件地烧掉了她给武曌量身定做的衣物，然后是拍立得的影集。

　　武曌也越来越少入她梦来，也许是知道她过得还不错，终于放下心来了。等到她再一次梦见武曌的时候，发现自己跟她的记忆就只剩武曌病中临摹的她的睡颜。上官婉儿没忍住，一张一张地翻着，忽然从一叠画纸里落了什么下来。她弯腰去捡，拿在手里才发现是一朵早已干枯的白玫瑰，泛黄的花瓣上还留着鲜红的口红印记，是那朵在教堂里传递过她们的吻的白玫瑰，竟被武曌带了回来，藏在她的画纸里。上官婉儿的记忆忽然就被拉回那个下午，武曌把她圈在教堂角落里，隔着白玫瑰虔诚地亲吻她。

　　她小心翼翼地把玫瑰凑到唇边亲了一下，那一刻她才恍然，武曌竟然已经死去八年了。

　　上官婉儿捧着那朵干花匍匐在满桌画纸中间，忽然痛哭失声，她原以为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原以为她可以放下武曌了，她原以为剩余的人生不过如此了，她竟然妄想用这样的方式来遗忘武曌，她竟然妄想以这样愚蠢的方式来封存那一段时光。

　　婉儿的眼泪落在画纸上，晕开了武曌的模样。她将画纸抱在怀里，发出了近乎撕裂的痛苦哀嚎，那是垂死的寒鸦发出的最后一声悲泣，那是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嚎啕出的这些年的委屈和想念。

　　第二天婉儿把干花放在纸盒里，找到了一个标本师，把那朵玫瑰完整封进了一块玻璃框架里。她把那朵玫瑰放在了展览柜里两件婚纱的中间，然后把这个展览柜锁了起来。

　　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她抱着肩膀轻轻笑起来，她想，到现在她才真的可以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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