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的响声扰人清梦，熟悉的黑暗里夹杂着刺眼的橙红。嬴政睁开眼，满目的白刺得他瞳孔一皱——他可不记得自己的哪一座寝宫有着这样毫无品味的装潢……不，此处如此狭窄，当真是他的寝宫吗？

那吵醒他的滴滴声还在继续，他找寻着声音的来源，却只看到一个白色方盒。方盒朝向自己的这一面上，各色线条规律地跳动着，其中绿色的那条每到顶端便会发出“滴”声。他印象里不曾见过这样的东西，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直到背后又有声音响起。

“你醒了。”穿着白色外袍的青年向他走来，声音十分平淡，“昏迷三天还能不依靠外力自行坐起，可不太像个病人啊。”

嬴政没有回答，他还在观察情况……陌生，一切都太陌生了。不止是这里的空气，就连自己的身体都有些陌生。青年无视了他的目光，递来一个纸杯：“葡萄糖水。既然你醒了，就自己喝一些吧。”

对方语气中虽有不耐，却并无恶意。嬴政也觉得自己应当是口渴的，便接过了那纸杯，将“葡萄糖水”一饮而尽。舌尖回荡着微妙的甜味，但算不上难喝。他看着青年，点头道：“多谢。”

青年摇摇头，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双手交握，双肘支撑在膝盖上，目光颇有穿透性：“发现你时抽了血，匹配结果出来，基因库里根本没有你这个人——你是谁？”

嬴政愣了愣，青年的说辞仿若天书，他却听得懂最后一句。蹙眉思索后他缓缓答：“朕……？”

“zhen？”青年挑起眉，“名还是姓，哪一个字？”

“朕……我不记得了。”

原以为任何人听到这回答都会大为光火，谁料面前的青年反倒舒展了面容，点头道：“不错。”

记忆是十分飘渺的事物，容易被所谓“佐证”篡改。因不能保证完全准确，也就无法完全予以信任。若能掌握一个人的记忆，便能轻松掌控一个人，这是谁也不会反驳的道理。

或许正因如此，人在做出决策时虽然倾向于依赖理性——依赖所谓的智慧、记忆与经验——却也不能忽视“本能”在耳边的低语。失去了记忆的嬴政更是只能依赖本能，在青年询问“你无处可去？那要不要跟我回家？”时别无选择地点了头。

“你虽然失去记忆，但大脑功能并没有受损。”两人正以高速驰骋在笔直平缓的深灰色路面上，嬴政一直望着窗外，想看向身旁的地面时却被透明物体阻隔。额头和玻璃碰撞的声音不大，却引来了青年的调侃：“你妈妈没有教过你在车行驶时不要把手和头伸出窗外吗？”

“似乎……没有。”嬴政缓缓抚摸过玻璃，刚才撞到的地方留下了一小块模糊的印迹，“这是什么禁锢术吗？好奇特的材质。”

“这是玻璃……你不知道？”青年按了一个按钮，“已开启自动驾驶”的机械女声令嬴政警觉地回过头：“还有何人在此？”

“没有人，不用怕。”青年像是觉得有些好笑，“自动驾驶只是方便我们说话，回答我几个问题。”

嬴政沉默，像在担心自己不小心泄露了些什么。青年观察了他片刻，终于问：“觉得很陌生么？”

“……嗯。”

“让我想想……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走得很快的车？但看不到是何物驱动的。”

“那你觉得车应由何物驱动？”青年学着他的措辞。

“牛马？或是人力？”

青年皱起眉，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你饿不饿？”

“还好。”

“三天不吃不喝，输液维生，也不饿吗？”

“那似乎……是有些饿了。”

“看看你的手背。”

嬴政抬起双手，手背皮肤光滑白皙，能隐隐看到青色的血管。

“没有针孔，对吧？”青年勾起唇角，“你身上的伤口可以快速愈合，血样却没有任何数值上的异常——脑电图也是一样，看不出失忆，却也没在说谎。”

“这是你带我回家的原因吗，李医生？”刚才办出院手续时有个女人这么称呼过青年，嬴政记在了心上。

“你失去记忆无处可去，却也不适合留在医院里继续浪费医疗资源。”李医生重新按了一次刚才的按钮，在“已关闭自动驾驶”的女声后，他自我介绍道，“我叫李斯，医生是我的职业——至于这职业是做什么的，你大概已经知道了。”

李斯家很高，嬴政站在落地窗前看了很久，他喜欢居高临下，看底下的人像蚂蚁一样来来去去。或许李斯也喜欢这种感觉，不然不会住在这么高的地方。

“就不怕‘玻璃’不安全吗？”

“不安全？”嬴政回头看他，“这有何可怕？”

李斯想了想：“也许是因为你掉下去也不会死。”

嬴政定了一瞬。李斯刚洗完澡，换了睡衣，头发还是半干的，或许是因没戴那遮住眸光的眼部饰品，他看上去比之前要可亲许多——这或许是个好时机，嬴政问出了深藏在心的疑问：“你认识我吗？我是说……以前。”

“人可以相信自己的记忆吗？”李斯用毛巾擦了擦自己的头发，从抽屉里拿出吹风机，“在我已知的记忆里，答案是不认识。三天前我第一次见你。”

可你看上去不像会随便把人带回家的样子。嬴政在心里说。

“但你给我的感觉有些熟悉，尤其是在你醒了以后，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说不能放着你不管。”李斯叹了口气，转向嬴政时目光里带了些调侃，“倒是你，失忆了还敢随便跟人回家，就不怕我图谋不轨么？”

“我身无分文。而你也说了，我恐怕不会死。”嬴政笑了笑，“既不怕谋财也不怕害命，随便跟你回家又有何不可？”

“你是认真的？”李斯放下一直没打开的吹风机，来到嬴政面前。他比嬴政矮一些，不得不仰视着那双漆黑而没有波澜的凤眼。这对视仅持续了片刻，李斯便摇头道：“看来你妈妈也没教过你男孩子孤身在外要好好保护自己。”

“……我想她应是教过的罢。”嬴政微微垂眼，“被信任之人背叛，是失忆也很难忘却的滋味。”

“听起来你很有故事。”李斯语气里似有遗憾，“可惜你忘了，不然我一定要听一听。”

他转身要回去吹头发，嬴政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腕。两人同时定了一下，嬴政松开手，李斯感受着腕间残留的温度，问他：“独自一人在陌生的环境里，就算不会死，也还是会怕的吧？”

“不要妄自揣度我。”嬴政偏过头。他拉住李斯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出自类似依恋的感情。只是他既然不肯承认前者，便更不会主动说出后者。李斯却也不恼，拿着吹风机走向另一间屋子：“冰箱——那个白色的柜子里有成袋的营养液可以果腹。浴室可以洗澡，架子上是多用清洁乳液……你用了就知道。我今晚还有些工作要做，你自便。”

虽然陌生，却很方便。嬴政洗完了澡，拿起架子上的毛巾擦身。面前是水雾朦胧的镜子，里面模糊的身影与自己的动作正成镜像。嬴政看了那身影片刻，伸手抚过。

这是一张精致而英俊的脸，有漆黑的短发和同样漆黑的眉眼，鼻梁挺拔，清晰的人中连着薄厚适中的嘴唇。嬴政微微眯起眼，打量着镜中人：看起来二十来岁，喜怒不形于色，身材也不错。他突然明白李斯为什么用“男孩子要好好保护自己”来调侃这副肉体了，再回想对方当时的神色，总觉得能解读出些“反正吃亏的不会是我”之类的意思。

镜中人原本平缓的唇角随着他的思绪微微翘起，倒让嬴政愣了愣。

李斯要真是出于那种心思收留自己……似乎……也不觉得排斥？

只是他隐隐觉得两人都并非此道中人。

从医院出来时换过一套衣服，他捡起脱下的内衫重新穿上，走出浴室，来到“冰箱”处。打开门，里面颇有些冷气，架子上堆着一模一样的袋子，捏起来又凉又软，明显是液体，不太像食物。他拧开旋钮嗅了嗅，便将其送入口中。

味道很是一般，却也并非不能下咽。此间的食物似乎都是相似的口味，好在他不会觉得饿，身体似乎也不需要进食，如今依李斯所言饮下此物，不过是为了尽快习惯此地。

习惯此地……然后呢？

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处，自然也不会记得要去往何方，寻找何物。一醒来便面对的陌生环境、过快的车、过高的楼宇，都不曾让他真正有过恐惧，可此时此刻，他却感受到了……接近恐惧的，巨大的茫然。

身后有响动，是门打开的声音。嬴政回过头，看到了李斯。

对方没有说话，缓步向他走来。这身姿与李医生略有不同，却让他格外熟悉。他便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等待对方来到自己面前。

李斯看着他，没有行礼——为什么他会觉得李斯应该对他行礼呢——而是露出了接近悲戚的表情，说：“陛下可还安好？”

肢体接触传来炽热的温度。面前之人正克制地握着自己的手腕，就像几刻前自己曾握住他的手腕那样。

李斯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这里是他的办公室——需要门禁卡的那间——因此没有窗户，只有投影仪发出荧光，幕布上是不断滚动的数据和变化繁杂的线条。

应是太过疲惫才不小心睡过去了吧……眼镜都还戴着。他坐起身，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自己竟睡了三小时有余，连忙从床上跳起，检查起计算机上的数据。

监测和计算仍在正常进行，只是后台有一条异常提醒：坐标(000259,000210,111579)新增了一个异常数据。主机已暂时将该数据排除在计算之外，等待研究员核实。

李斯皱眉，这样的提醒他从未见过。好在坐标清晰，他迅速查验起位置，得出的结果却让他在反复确认了三遍后汗毛倒立。

——就在研究所内，他现下所处的这间办公室。

无怪这坐标看着有些眼熟，可自己完全没有异常的感觉。李斯输入几串字符检测主机的运行状况，同样显示没有差错。

或许是这间办公室里有什么干扰数据……顿了片刻后，李斯选择相信主机，四处检查起来。淋浴间内，衣柜里，桌子下，床……

床下正躺着一个人。

那一瞬间李斯的心差点跳出嗓子眼，左腕上佩戴的手环颇有存在感地震动起来，发出一条心率过快警告。他坐在地上深吸了几口气，忽略掉那条警告，打开手环的照明功能，将那人从床下拉了出来，首先检查起体征——还活着，只是有些虚弱，心率比现在的自己正常，具体身体状况要做详细检查后才能得知。

李斯稍松一口气，关掉照明，将那人留在原地，再次回到计算机前，调出监控记录快速拉了一遍——在他睡着的时间里，房间内没有任何变化，主机给出提醒的时间也是一样。他回忆了一下，今天进入办公室时开过灯，当时床下如果有人自己一定注意得到。

也就是说，这人是突然凭空出现在这里的？自己难道在哪部三流惊悚小说里吗？

……那也至少不要出现一个裸男吧！

深呼吸了几次后，李斯忍不住从头到脚地打量起这个裸男。别说倒确实有几分看头，对方全身上下都完美到仿佛建模一样的存在。他甚至捏了捏那高挺的鼻梁，里面明显没有假体。咳……其他地方倒也不便上手，不然三流惊悚小说要变成三流情色小说了，还是同性向。

得先给他做个全面检查确认情况才行。可让他这样离开这间办公室未免有伤风化，也于自己的声名无益。李斯叹了口气，从衣柜中取出自己的全套换洗衣物，一件一件给男人穿上，倒也于不经意间检查出其全身上下都是真材实料，绝无半分虚假。

这人来历蹊跷，在送往住院部之前，还得抽些血用以基因匹配检测才行。李斯拿出采血器，将针头刺进男人胳膊上突出的血管——些微的疼痛刺激下，对方仍毫无反应……李斯心底无端生出几分失望，正打算帮他止血，却发现胳膊上的针孔已然消失不见了。

这已经不是恢复功能强可以解释的了。李斯看了眼自己采到的血，直觉面前的男人并不一般。他不想留下调动病床的记录，视线便顺理成章地移向了面前这张自己睡了许多年的床。

——太久不需移动，果然按下按钮也没能让滚轮弹出。李斯蹲在地上修好弹簧，才想起自己或许应该先把男人搬到床上，不免叹了口气，无端冒出了“既然要凭空出现，为什么不直接出现在床上啊”的念头，语义间似有些朦胧暧昧，连他自己一时也难以辨清本意。

“你……”

嬴政想对面前之人说些什么，只是还未来得及措辞，对方便骤然倒下，仿佛瞬间失了神识一般。意识到时他已将人抱入怀中——李斯呼吸平稳，应只是睡着了，他不禁松了口气。

刚才那般情境，很像是……夺舍。唤他“陛下”之人，似是他的一位故人，而不是怀中这个正在熟睡的李斯。可对方的举止和眼中藏不住的深情，让他在迷茫的同时心头有一丝刺痛。自己无疑忘却了一些很重要的事，那么又是否曾辜负了什么很重要的人呢。

李斯还在睡着，嬴政将他抱起，走入卧室，将人放在床上，替他盖好棉被。李斯家整体是沉稳的灰色调，这间卧室却是蓝色的，家具的质感虽不错，但简洁得连一件连装饰品都没有，反而显得空荡且寂寞……像是这人不常宿在这里一般。桌上的薄盒子亮着，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文字。嬴政凑近试着阅读，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应是识字的，只是这上面的文字与他所知的相差甚远。

要习惯此地，还要找回记忆……嬴政想着。至于未来要通往何方，也许在实现了前面两条后，答案自会显现。

自从捡到男人后，李斯的睡眠就很不踏实。昨晚更是离谱，明明早早就困到睁不开眼睛，清醒时竟也错过了闹钟。他难得匆忙地打理起自己，却还得抽空回答男人的问题。

“我是否曾在何处听过你的名字？”

“你终于问了。”李斯竖起衬衫的领子，调整着领带的位置，“我这名字虽然算不上烂俗，却与历史人物同名。怎么样，提醒到这里，知道是谁了吗？”

“历史人物？”

“你讲话文绉绉的，看起来不像不读历史的样子。”

“史书我自是读过的，只是也仿佛许久未读了，着实想不起你说的人。”

“唔……不说他算不算人尽皆知，你的记忆总还没恢复。”李斯穿上外套走向门口，不再卖关子，“秦始皇的丞相李斯，名字写法和我一模一样。”

“秦…………丞相……”

李斯见嬴政趔趄撞上桌椅，忙大步过去扶住他，见他皱着眉忍耐痛苦，心中竟生出几分慌乱：“有什么感觉？头痛？”

“像是……有许多画面，如蟠螭灯般闪过……”

嬴政努力看向李斯，只觉得他的脸分外熟悉，忍不住伸手去摘那面容上不甚和谐的眼镜。李斯见他的手突然伸过来，下意识想要躲避，却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好在嬴政眨眼间便恢复了自制，没有真的碰到他。两人间一阵突兀的沉默，李斯说：“既然这样，你今天跟我去医院。”

“做甚……？我无事。”

“不要讳疾忌医。”李斯拉过他的手腕，“既然你有要回忆起来的迹象，那还是做个带脑电图监测的模拟……算了，你大概听不懂。总之不会害你，信我么？”

嬴政点头，被他牵着走向了门口。

早上耽搁了许久，两人到医院时，已经过了上班时间。李斯不得不先去工作，同时指派了一个学生来办公室给嬴政说明状况。

“失忆的原因有很多种。最常见的是外力打击导致的大脑信息储存功能受损。”那男生点了点脑侧，“这类患者的失忆症状一般较为严重，很多会忘记怎样说话和生活，就像失了魂一样。”

“我不是这种。”嬴政说。

“我也觉得你不像——我看过你的病历，生理数值非常标准，身体也没有外伤——但老师似乎没有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看那学生十分不解的样子，嬴政知道李斯只怕没有将自己身体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便也闭口不言。

“或许是他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症状吧。”学生不再纠结，继续讲解，“另一种较为常见的失忆则是心因性的——我觉得这个更像你——人在遭遇重大打击后大脑过载，无法处理相应的情绪便会选择遗忘。”

“这似乎不少见。”

“确实。”学生叹了口气，“我曾亲眼见过患者失去爱人，前一天还撕心裂肺，一觉醒来就连爱人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我不会这样。”

“谁愿意承认自己这么弱啊？”学生笑了笑，“不过这种失忆通常只会遗忘特定的事，倒也不太符合你的情况。”

“但你觉得我更可能是这种？”

“我是临床的，会更希望患者是这种吧——因为如果真是脑功能受损导致的失忆，干预起来难度极高，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找回记忆的。”他答，“但老师与我不同，他这种做研究的精英，就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患者。”

“可还有第三种？”

“不常见的情况很多，但那属于老师的研究领域，我不好对着他的病人高谈阔论。”学生摇摇头，“你大概还不知道老师有多厉害吧？这么年轻的主任医师加博导，别说我们医院，全国都——”

“我是叫你来跟患者聊八卦的么？”李斯出现在门口，面上颇有几分不怒自威，“要是介绍完了情况，就去把你写的病历整理一遍——数据毫无条理，你自己都要看上半天吧？是嫌还不够耽误患者的病情？”

那学生缩了缩脖子，灰溜溜地离开了办公室。李斯将门关上，嬴政笑道：“他这难道不是在夸你？我还想多听听呢。”

“我不觉得对车和玻璃都还一知半解的人能听得懂这些。”李斯推了推眼镜，“不过这种失去常识的病情，很像是大脑受了外伤。就算你有快速愈合的特异功能，找回记忆恐怕也不简单。”

“医生，我不会质疑你的能力。”嬴政忍不住为自己辩白，“但是否有可能，我并非没有常识，而是我的‘常识’与你不同呢？”

“你难道是外星人么？”李斯笑了，“嗯……确实有可能。不然没法解释你那强大的自愈能力。”

“……这只是化外之人所赠的诅咒罢了。”

李斯一愣：“你想起来了？”

“没有……但我却很清楚它来自何处。”嬴政看着自己的手，略微苦笑，“真羡慕那些醒来后唯独忘却了痛苦之人，我却是反过来的——大抵若痛至灼烙魂魄，便万难遗忘了罢。”

他们穿过位于空中的回廊，来到一处昏暗的楼宇中。这里人迹罕至，十分安静，却有低沉的嗡声不绝于耳——像是于安全处听永不停歇的海啸。在常人看来这里应比方才的住院部阴森不少，嬴政反倒觉得此间更让他心安。

“我不常在那边。只有特定症状的患者住院时，才由我负责诊治。”李斯看了嬴政一眼，“做医生的名下总是不免要挂着几个学生，他们的研究数据和治疗方案由我把关，但也仅此而已。”

“你太谦虚了。”

“这里是医院的研究所，有比住院部更尖端的实验仪器。一会儿我将启用仪器的模拟功能，你会看到一些场景——无需紧张，我会持续监测你的脑电，根据不同脑区的激活状态做出调整……理论上这没有什么危险，但会有些微的刺激。”

“刺激？”

“如果你的脑功能没有问题，特定的刺激也许能促进你的大脑找回记忆。”李斯抿唇，“既然你说痛苦的感觉像烙印一样无法忘却，那采用‘模拟’应该多少能接近一些烙印的位置。”

“哦……你的意思是，不危险，但会有些痛苦？”

“……也许痛苦的场景不会很快出现。”

“要很久吗？”

“也可能要很多次——你可以叫停，我也会根据情况停止模拟。”

“不必。既然我不会死，那痛苦于我而言也不算什么。”

“真的？”李斯问，见嬴政沉默，他又说，“你的脸看上去比我年轻，眼睛却比谁都苍老。也许你已经活了很多年……这不老不死，是谁给你的诅咒？”

“……或许是海。”嬴政垂眼，“我只能忆起望不尽的海，和归来的大船。”

“我记下了。”

“与我的失忆有关？”

“不知道。”李斯摇头，“但我有一些个人猜测。人的大脑虽然足够复杂，却是有极限的——只要生存得够久，堆积的情感总能压垮一个人。那一定很痛苦。”

嬴政想了想，又问：“模拟的场景，你也看得到吗？”

“我只能看到你现实中的反应，听到你说的话——如果担心泄露隐私，现在叫停也还来得及。”

“继续。”

李斯刷卡解除了实验室的门禁。沉重的铁门缓缓移动，房间空旷，只在正中间有一张结构复杂的躺椅。

“你会被束缚在上面。但这只是为了更好地模拟，并没有实际的危险。”

“无妨。”

李斯固定好他的手足，又为他戴上了一个十分贴合头部的头盔。视线遮蔽，周身充斥着不自然的暖意，唯有李斯按着他肩部的手传来些许微凉。他听到对方说：“不会有问题，信我。”

黑暗，安静，甚至让人有些窒息，嬴政听得见自己加快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一艘棕色的巨船从黑暗里淡出，天空和海面逐渐蓝得刺眼，连带着太阳穴也有些刺痛。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问：“你想去哪里？”

“出海，去对面。”

“对面？对面有什么？”

“朕……不知。但我一定要去对面，我只能去对面……”

声音不再给他回应。他顺着搭好的木板走入船体，脑内的疼痛也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加剧，到了几乎无法忍受的程度。

船离岸，他也陷入了昏睡。过了许久——也可能只是过了一瞬——恢复意识时头痛减弱了许多。他打开房门，走向甲板。天已经黑了，圆月高悬，群星闪耀，海面上没有任何阻碍视线的东西，似乎可以一眼望到世界的尽头。

“陛下。”

身后有人这么唤着，他警觉地回过头，只见一个面容模糊的人影站在那里，手上持着什么发光的东西：“有两颗……陛下可择一人试药。”

这情景让他战栗，疼痛已由太阳穴延伸到了眼眶下方，他听到自己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装神弄鬼！什么仙人，什么不死药！朕看你不怀好意！”

“寻求不死的是你，出海求药的是你，择人试毒的是你，吞丸入腹的还是你。”人影早已消失，只剩下直接回响于脑内的声音，飘渺而无情感，却句句都像在嘲讽他，“不怀好意的是谁？”

“赠我两颗药的却是你！”仇恨仿佛蔓延至腑脏，要将他燃烧殆尽。他想自己真是恨极了，可这恨又从何而来？

“呵，仅有一颗，陛下敢吃？有人陪伴，岂不很好？”

有人陪伴，的确很好……若没有那人，这么多年的孤寂，又要如何捱过……

眨眼间太阳重新升起。身后有人问嬴政：“陛下欲去往何方？”

“这天之下的尽头。”嬴政看着海面答，“天下是有尽的，不是么。”

无尽的蓝色吞噬了他，再转醒却是在一间宫殿内，暗沉的红色玷污了一切。床榻凌乱，榻边无人侍奉。他看向身侧，那人用小臂盖着双眼，衣不蔽体，浑身血污，喘息剧烈……不像刚有过一场情事，反倒像剖心挖肝的杀戮现场。

“先生……”他听到自己哽咽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

“陛下，臣无碍的。”那人看向他，眼底满是温柔与包容，“臣一向愿为陛下解忧，哪怕是这般解忧……亦无妨。”

“你又如何会不明白！”他抱紧那人温热的身体，“唯独对你，我不想……”

那人叹了口气，沾满血污的手想要抚上他的发顶，却又顿住，转而坐起身来：“陛下，先前说的，准臣出海……果真不行么？”

他忆起自己确是因听到此话才失了自持，忍不住用对方的鲜血弄脏整张床榻……甚至此刻只是再度耳闻这些言语，也足以让他的双手立刻攥紧成拳。可他却闭上眼偏过头去，冷漠道：“丞相的谏言一向有据，但此言，朕不想再听。”

“那么，请陛下原谅臣。”

血泊中有一柄锋利无比的长剑。那人将其拾起，猝然从背后用力插向自己的心脏，剑尖深贯榻板。伴随着血液的不断流失，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发出呻吟。

一身血污的人走下床榻，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穿在身上。嬴政用力挣扎，想将那剑拔出，却终究只是失血更多，也逐渐失了气力。那个熟悉无比的人半跪在他面前，抚着他的脸道：“陛下，无碍的。臣曾以身试过，此法虽然疼痛，却是昏睡效用多些。只待旁人将剑拔起，不出半个时辰，便能恢复如常。”

李斯……你要……去哪里……

嬴政已无力将话说出口。李斯看着他，眸中的绝望与镜中的自己并无分毫不同。他再次沉入黑暗，只听到一个飘渺的声音答：“臣必要出海去，寻得破局之法。”

再次醒来时，浑身已被黏腻的冷汗浸透，有一瞬间，嬴政错觉那是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

李斯半跪在床边，就像梦里那样……只是目光中的绝望换成了担忧。他想了几息，才明白自己回到了现实。

“你的呼吸几乎停止，所以我终止了模拟。”

嬴政摇头，难得显露出脆弱：“理当如此。”

“我听到了你说的话，你是不是已经……”

“我叫嬴政。这名字很陌生，因为旁人一般唤我‘陛下’。”嬴政坐起身，语气里颇有自嘲，“朕便是这世间唯一的、永恒的皇帝。”

李斯看起来并不惊讶，只是皱着眉，有些困扰的样子。嬴政道：“有何想法，尽可直言。”

“你似乎求得了不死。但据我所知的历史，秦始皇崩于沙丘，秦二世而亡。”

“那是我在位多少年的事？”

李斯想了想：“我只记得始皇帝活了不到五十岁。”

“三十七年么……果然。”嬴政笑得虚弱，“那是我拿到不死药的年份——秦亡之后呢？”

“是汉朝，但那也已经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

“对不上，我没活那么久。”嬴政蹙眉，“两千余年过去，你们可已知晓了海的对面有什么？”

“是另一片大陆，很多人生活在那里。”

“彼处可有边界？”

“当然，那片大陆也被海环绕。”李斯知道嬴政想问什么，继续道，“从那里的边界再出海，就能回到这片大陆……这个世界是圆的。”

“哈。果然滑稽。”

“……吃下第二颗不死药，与你一同不朽的人，是那个与我同名的丞相？”

“不错——在你们的历史里，我死后，丞相又如何？”

“他被污谋反，车裂而亡，三族尽死。倒也没看到咸阳城破。”

嬴政闻言竟笑了：“不愧是他。”

“你……恨他？”

“怎么会……”久远以前的皇帝忍不住喟然，“非要说，比起恨，我更多……”

面前的李斯仍蹲在原地看他，等待他的答话。嬴政忍不住摘下他的眼镜，轻声道：“是爱他罢。”

“……我和他，难道连长相也相似么？”

“一模一样。”嬴政抚过李斯的眉毛，“只是你这双眼睛，要比他亮多了。”

李斯心绪翻涌，他突然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莫名冲动，捉住嬴政近在眼前的手，闭目在其掌心落下一吻。

唇瓣柔软，却激起一阵酥麻，嬴政顺势捧过他的脸，没有说话。

“他也曾做过这种事么？”

“你想听到怎样的回答？”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很擅长想象。有许多人相信轮回转世，相信前世今生、前缘注定，甚至相信穿越时空。”李斯按上男人的手背，坐到他身旁，“他们写了许多故事，传播深远，连我也看了不少。”

“那么，你相信这些吗？”

“说不上相信。”李斯凑到他耳边，音色里带了几分蛊惑，“但始皇帝突然出现在名为李斯的男人身边——若说你我之间没有几分前缘注定……陛下又信么？”

身上黏腻的触觉仍在。李斯替他解开衣服，微凉的指尖划过胸膛，他忍不住喉结的滚动。

“我记得这是你办公之处，而你还在上班。”

“难道你不曾于上班时在办公处与他做这事？”

嬴政不答，李斯的唇瓣划过他的颈侧，又继续向下游走。

记忆里的人从不曾如此热情主动，倒总是在默默承受……那些画面带着浓郁的苦味，嬴政不禁闭上双眼。

他曾用剑穿过那人两肋中间，将其钉在案上，抱着对方无处安放的双腿，下身狠狠挞伐那仅用血液草草润滑过的后穴，伤口处顽固愈合的新肉被不断牵扯撕裂。他觉得穴内干涩，便放开那双脱力的腿，任其摔落在地面散落的坚硬竹简上，用双手将不断涌出的血顺着滑腻的腹部拢向两人交合处。被血浸透的阳具垂向一旁，嬴政不看也知道身下之人毫无快感——其呼吸早已无限接近嘶吼的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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