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跟我來啦，我們往下走吧，我的目的地是最底層，正好途中挑個幾個樓層帶妳晃過一遍。坐電梯還是爬樓梯？」

「爬。」

「嘖，真夠健康。」

「與健康無關，坐不慣電梯罷了。」

「深山野林原始人嗎妳。」

出了主管監控室，兩人挪步樓梯間，一前一後踏上水泥砌成的踏階。從踏階之間的空隙望去，地下十二層樓深的空間即使各處都點著燈，也彷彿無盡深淵一般令人膽寒。

如果是平時，爬個樓梯足夠讓某人氣喘如牛，不過她今天是著裝了的，於是不僅健步如飛，甚至有那等餘力一邊走路，一邊滔滔不絕介紹。

「為什麼從地下二層開始的樓層要受到嚴密防護？自然是因為『基金會』存在的意義就在這裡。妳等會兒會看到每一個門板漆成紅色警示色的隔間，都是存放了一項收容物件的『小套房』，每個層樓有八到十二間不等。嘛，『小套房』是我叫的啦，妳和工作人員這樣說他們肯定聽不懂，他們管這叫作『收容單元』。『收容單元』，記住了吧？」

「毋需覆述，我不是學齡兒童。」

「但妳動不動就把記憶拿來燒啊！走走走，我看看哪裡適合給妳新手教學。首選一定是地下二層，地下二層的哪一隻比較乖咧⋯⋯」

拐一個彎，離開樓梯間，進入廊道。沿路的走道牆壁，壁面都覆蓋著不知名合金製成的鐵皮，質地非常堅硬，厚度粗估超過五公分，絕非尋常力道能夠摧毀，然而每走幾步就能看到那上面有獸爪抓痕或者形似受過強酸腐蝕的環形印記。

被泛著黯淡光澤的金屬壁面包圍讓人倍感壓抑，尤其這建築本體建在地底下，舉目看不見任何一個對外窗，光源也唯獨人造光，給人的感受終究和自然光是大不一樣的，彷彿昭示此地關著的「收容物件」各個驚悚、冷血且不近人情。不過這點精神壓力對老練的鍊金術師而言根本不算什麼，她自己的據點——鏡之城——就比這兒還要陰森多了。

路過貼有「機房」、「物料倉儲室」等門牌的隔間，很快就碰上了第一個「收容單元」的出入口。

和其他普通功能的房間不同，整個門板紅色的油漆確實醒目，色調血紅彷彿取用新鮮人血塗成似的，然後黏上十數個明黃色的警告標誌貼條，貼條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應當是注意事項。每個收容單位似乎都是相同的房型規格，從走廊望過去，幾個「收容單元」的門扉在廊壁上保持等距出現，彼此的間隔大約是二十公尺。除了顏色，房門的材質、設計也十分謹慎，並非一般的門扇而是電動閘門，使用和旁邊牆壁同樣的特殊合金，但加厚數倍，且和主管監控室一樣必須透過牆邊的感應器刷卡才能開啟，寬度則大約能容一輛轎車駛入。

裝者領路的腳步停止在遇上的第一個收容單元閘門口。她停下，鍊金術師也跟著停下；兩個矮個子死命掂起腳尖，才看得見閘門上方設置有門牌，以及門牌上所寫的內容。

P-06-20486

《安娜貝爾娃娃》

「安娜貝爾？都市怪談之中會詛咒主人，奪人性命的布人偶是吧，竟真有其物，還被關押在了『基金會』這裡。但那前綴的英、數字是什麼意思，收案編號？」

新任主管看見門牌內容立刻發表了感言。不料簡單幾句話卻引得裝者一拍額頭，重重嘆氣。

「唉，天啊，還沒來得及提醒，妳就以猝不及防的速度犯了禁忌⋯⋯本來想帶妳進去看看的。沒法子，跳過這間吧。」

「⋯⋯什麼，我哪兒做錯了？」卡蘿驚道。

雪音克莉絲伸出食指，朝閘門的方向比了比。

「安娜貝爾最討厭別人說它會詛咒主人，因為咒死人們不是它的本意，而是哲學兵裝對它的扭曲效應。安娜貝爾算乖的了，但也是有脾氣，妳這樣踩在它雷點上，還是在人家門口大剌剌地談論，它肯定聽到了，氣妳氣得要死，妳現在要是進去它的『小套房』，它一定會設法搞妳，據以前的紀錄沒有三、五個小時它不會氣消，在此之前別想從它的『收容單元』裡面走出來。」

「怎麼個『搞』法？」

「安娜貝爾可以奪取觸碰它的人的意識，讓他們呈現出一種類似夢遊的狀態。」

「精神干擾？」強大的鍊金術師挺起胸膛：「我不覺得區區一個布偶的詛咒有能耐篡奪我的肉身。」

「或許對妳沒效吧；不過最起碼它還可以讓妳在它的洋館裡面迷路，徹底迷路迷到懷疑人生。總之，今天之內妳最好別想走進去。」

「盡是些麻煩規制⋯⋯收容所裡的物件，每個都跟這個玩意一樣囉嗦？」

「這倒不是。我想妳應該知道，這個收容站點的主題是『生命體』，都是那種魔物啊、神獸啊、神奇藥草啊，它們大多不會造成什麼特殊效應，就是欠扁而已，扁了就乖，誰拳頭大誰就是老大。」

「而痛扁這些怪物就是妳的業務？」

「對，所以我才猜妳接我的班。我雖然預計以後也還是每天來一趟，總不想一待待個好幾小時；我應該是訪客，客人，客人欸！別老是拉我和你們一起幹活。」

卡蘿感嘆：「就你們這群濫好人，願意幫別人打白工。亞當若作人再混帳一點連我都不會派來，就打著依靠你們 S.O.N.G. 人力的主意了，幸虧他還知廉恥。」

「也是因為我們有求於人啦⋯⋯回到正題，」抱怨完的裝者矯正失焦的對話，「收容物件一定都是具有異於常理的性質才會被關到這個鬼『基金會』來，所以關於它們的特性，請妳還是務必要小心。這邊關著的東西不論看起來有多麼溫馴，只要照顧不當，全都有血洗收容所的潛質在。」

「唔⋯⋯亞當嘴上說得一派輕鬆，果然沒那麼簡單嗎。」

「世上哪有輕鬆的工作呢。所以啊，對任何物件進行任何操作——不論妳要進它房間，還是它跑出來了妳要喂它吃子彈，總之任何操作——之前，我告誡妳最好看一遍那個物件的資料，『基本信息』、『觀察報告』、『實驗紀錄』，都值得看。最少基本信息，尤其細目的『危險性』和『管理須知』欄位一定要注意。我知道妳實力強得離譜，綜觀整個收容所有能力把妳揍趴下的大概只有一個，但妳一旦亂搞收容物件，做了錯誤的處置，會大難臨頭的不只有妳，還有妳底下那些脆弱的員工——他們加起來還沒有妳一根手指強妳知道不。為了不要讓大家白幹活，並且可以手腳健全地迎來下一個工作日循環，麻煩妳按照規則來。希望妳上任之後我不會一天到晚收到代理主管的求救訊息。」

「『實驗紀錄』？我還以為『收容』的用意是——封存起來，不許再碰。結果不只是保存，『基金會』也會做實驗的嗎？」

「是哦，實驗一直都有在做，有的是為了瞭解物件的特性以便更好地管理，有的想要挖掘出物件的利用價值，還有的純粹就是做死。反正實驗的事情行政部門和研究部門那邊會安排，妳應該不用管，啊假如真出事了或有『東西』跑出來call妳幫忙的時候妳再去處理就好了。」

「妳真當我尸位素餐⋯⋯行吧，術業有專攻，我覺得我短時間內也管不到那裡，我得先摸熟我的主要工作。妳說的那什麼基本資料都去哪裡查？」

「都已經儲存在平板電腦裡。」伊切巴爾裝者摸出她的平板電腦，展示給老古董鍊金術師看。「現在示範如何打開收容物件的資料。可以從地圖上面點選，像螢幕上顯示的這樣，我們現在座標在這裡，而妳可以看到安娜貝爾的小套房就在旁邊，點它一下，軟體就會自動檢索相關訊息——看，視窗跳出來了。」

「唔。」並不熟悉現代電子產品的操作，看見頁面轉換的畫面刷白，卡蘿被輕微地嚇了一跳。「標題是『檔案 P-06-20486 - 《安娜貝爾娃娃》』，一個 Safe 級別的物件⋯⋯確實和門牌編號相符。」

「或者妳也可以開啟相機，掃描門牌，」退出頁面，打開相機程式，抬起機器，狀似隨意地往門上一掃——「如此一來同樣，收容物件的資料就會出現了。對了，還可以語音搜尋，『請顯示《安娜貝爾娃娃》的管理須知』，似乎是方便電子白痴而特別開發的功能⋯⋯」

「真是謝謝嘍。」

「總之如妳所見，收容項目有什麼需求，它喜歡幹什麼、能對它做什麼、不能對它做什麼，千奇百怪的規定都條列在這裡啦。好比說妳剛剛犯了的禁忌⋯⋯看這裡，『談論坊間以安娜貝爾娃娃為主題的恐怖怪談，或者聲稱 P-06-20486 帶有詛咒，將引發 P-06-20486 對談論者的不滿情緒。此時該人若進入 P-06-20486 的收容單元，P-06-20486 會設法作弄他，比如使人失去意識、夢遊出糗、或者困滯在 P-06-20486 的收容單元中無法離開，惡意行為通常會持續三至五個小時 ，隨後 P-06-20486 即會撤銷之。P-06-20486 在收容所內的惡意行為至今未曾造成生命或肉體損害，對此 P-06-20486 聲稱因為「惡作劇而已所以不會傷人」，「她想做個好娃娃」。』」

「即便只是惡作劇，我也不想被關裡邊。」

「那就是嘍，多看點檔案資料吧，照著做沒煩惱。這裡的收容物件，它們的異常特性絕大部分都已經被摸透了，凡妳能想到的騷操作應該都有人幹過，檔案一向寫得很完整，妳可以在裡邊找找，以妳的權限應該是完全不會遇到 redacted（已編輯）或是 access denied（權限不足）的刁難。只有少數較新的物件還沒完全摸透，這部分研究部門會照進度按部就班做試驗的，如果不巧非得面對新來的玩意兒，妳就⋯⋯嗯，少做少錯吧，謹慎總是沒毛病。或者妳也可以跟我一樣當個沒腦袋的，別人指哪我打哪。」

「我將會是主管，不能像妳一般不求甚解。」

「那就祝妳好運嘍。然後，妳剛有問收容物件名稱前面的一串代碼是什麼意思，是吧？」

「我問過。」

「是個好問題，那串代碼的確是有意義的。第一格英文字母是收容物件『異端技術的類型』；第二格的數字則是收容物件的『形貌種類』，不過老實說代號那麼多，我從來沒記住過。至於最後的數字就是年分和流水號了，獨一無二，不會與其他物件重複。」

「果然如此。我就在猜 “P” 理當是取 Philosophical Armament（哲學兵裝）的字頭；但以數字為形式的第二格代碼，我便無跡可尋。」

「也不用記，文件裡都有，有需要再查也不遲，況且只是用外型分類沒有什麼實務上的效益⋯⋯反而真正該注意的是編號後面的『通俗名稱』，也就是『安娜貝爾娃娃』這一項，它只是暱稱，並非正式名稱，在發佈正式消息的時候最好避免。只是因為單純的代號很難記憶，所以額外給物件起了一個通俗易懂的暱稱，方便大家溝通，大概是這樣的用意。」

「學名和俗名之差即是。」

「嗯，差不多吧。妳對一個異常物件是怎麼被收容的應該有點概念了，我們實際去找個物件來碰一碰？妳以後是要直面這些小混帳的，我得示範給妳看怎麼按照程序地好好修理它們。很久沒有動手動腳了哈，妳？以後有妳發洩的。」

「迫不及待。」

裝者緩步向前，同時低頭看著手中平板電腦顯示的地圖。她拐過彎角，停在另一個紅色閘門前，反覆抬頭核對閘門門牌與手中的資訊。

「地下二層8號收容單元——這個好像不錯。就它了。」

「不往下走麼？我期待底下的樓層。」

「樓層愈底下的，代表內容物愈是危險，或者愈需要嚴密的照看，一旦出紕漏事情會很大條的傢伙會往下面塞。所以反過來說，會關在二層的基本屬於『不管也沒事』的類型，適合給妳新手教學。講解講到一半旁邊員工的頭不見了之類的事情會讓人很難繼續講解下去，最好別再發生了。」

「言下之意是，曾有發生過？」

雪音克莉絲用食指百無聊賴地捲著她的鬢髮：「嗯，是啊，我第一天來幫忙，代理主管跟我說明工作內容的時候。那時候他把地下六層的某個收容物件從『小套房』裡面拿出來給我看，正好有一個員工抱著物資路過，好端端的結果一眨眼他頭就不見了，血像噴泉一樣噴到天花板，到處都黏糊糊的。我猜代理主管那天是刻意想給我來點震撼教育啦，但妳的話應該不用吧，看見無頭屍導致吃不下飯什麼的不會有這種事？」

「這倒是真⋯⋯我正開始彌補以往犯下的罪行，而我的長官們為我安排的第一站正是這裡，『基金會』。死去的人無法復生，但我將盡力保護餘下的，遵照鍊金術師協會以及我本人的意志。」

「啊啊？別、不是啦，我的意思不是在指責妳啦！我⋯⋯我也曾間接害得數不清的人遭受noise襲擊去世，我也很懂得妳的心情⋯⋯要說指責的資格，我根本沒有！」

此時卡蘿心中異樣感突生——這個裝者，什麼時候變得可以如此輕描淡寫地談論死亡？不論她口中那怪物是透過什麼殺人手法，一個大活人突然被斬首，血流滿地，而提及此事她竟以談笑帶過？是直到談到了卡蘿造成的傷亡，那份理當早些出現的失落和自責才姍姍來遲，浮現口吻裡——彷彿前者損失的人命不過是兒戲，而後者才有哀慟的價值。

「基金會」的人命，不算是人命麼？

這不正常。曾經作為這些女孩們的敵人，卡蘿非常明白 S.O.N.G. 的裝者盡是些善良到骨子裡的蠢貨，面對人命怎可能無動於衷。對，說起來，她對自己——一個曾經的殺人魔——態度是也太過溫和，溫和到不像話。正如卡蘿第一照面反應是差點把鍊金術式扔到雪音克莉絲臉上，對方在事先未收到通知的情況下遇見曾經的大敵，正常反應也該是即刻開火。可能有聖日耳曼等人積極交流改變了他們（S.O.N.G.）對鍊金術師的壞印象，可卡蘿曾多次威脅她們生命罪證確鑿，只差一點就將她們殺了，而人體對於瀕死恐懼的印象應該是非常強烈的，再度面見恐懼的來源，動物本能非戰即逃，「試圖撇清發言的含義並安慰」絕對不在正常反應之列。

「嘿，妳不說話，該不會是還在納悶腦袋BANG不見的事情吧。」

儘管心有不解，無論如何，一個溫和的談話對象總是比充滿敵意的還要讓人舒心。卡蘿沒有糾正少女的誤會，她還不知如何開口詢問少女的反常態度，狀似隨意地應了聲。

「妳真有興趣的話，我們等一下可以去拜訪那個物件。先跟我們面前的這一隻玩玩？」

「剛才還在戒慎警告我不可視收容物件為兒戲，妳倒又帶頭一副遊樂心態，『玩玩』。罷了，讓我看看這個物件是何方神聖——」

A-02-20469

《水上樂園導引員鵜鶘先生》

「⋯⋯這啥物潲*？」

［註：音siánn-mi̍h-siâu，「什麼鬼東西」，台灣閩南語髒話，請不要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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