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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たえちさ」未亡人|中篇,1

[db:作者] 2025-08-11 09:24 5hhhhh 9870 ℃

未亡人|中篇

1

白鷺收到訊息時,是消息發布前夜。

她剛安撫結睡下,出了房門就收到青年的訊息,說是週末無法赴約了。白鷺原想著可惜,這名美麗的女人由衷為前回的親密感到愉悅,一種飽滿的幸福充盈心神,使她不論發生任何事都懷抱真誠的快樂。

不過,當花園將真相和盤托出、這種幸福感一下就成了風雨欲來的死寂,白鷺沉下臉,連日來的輕飄心緒被拖回地面。

青年字裡行間沒有半點慌張或洩氣,語調平淡得彷彿只是多年前的病史,一切問題早已迎刃而解,但白鷺知道這是花園的壞毛病。她細問每個能設想到的情況,對方倒也仔細,把事情交代得鉅細靡遺,說是情況不嚴重,只是被要求不能再上台演出了,話末,又和白鷺賠不是,並希望白鷺替她捎話給結。

白鷺放心不下,準備舞台劇的空檔之餘不時問起花園近況,好在青年恢復得不錯,就同她本人所言:幾乎除了上台表演外,一切一如既往。

再在洋房聚會,已是半年後的跨年。

白鷺的舞台劇已順利開幕,表演排程持續到來年一月中,恰好銜接新年假期,三天前剛完成年前最後一場演出,白鷺索性推了跨年的活動邀請,幾人總算重聚了。

這段日子,她並不經常與花園見面,儘管偶有慰問,但實際上,她們之間存在不成文的共識,即是,在洋房之外誰也不打擾誰,僅僅保留作為「高中前後輩」的關係。因此,並不是非見面不可。

只是出於工作性質,她們仍不時碰面,白鷺就曾在年中的活動後台遙遙看到花園。那人在人海之間,幾個工作人員圍著她,白鷺草草瞥了眼,偏巧一眼就瞧見了對方,甚至看到花園那飽滿圓潤的耳形,模樣與一個月前的健全相差無幾,絲毫看不出其中的事故。

還有一次,二人在音樂廳的員工專用電梯偶遇,狹窄的空間寸步難移,後上的白鷺不得不被擠到花園身邊,後輩漫不經心地攏過白鷺的腰,期間誰也沒開口,直到抵達白鷺的樓層,二人這才神色自若地分開,誰也沒發現什麼。

不過白鷺不認為她與花園間存在愛情的可能性,或許存在某種愛,卻絕非愛情。這是因為,她們從未懷抱一般愛人間基於愛情的自利,而僅以一個體的角度接觸另一個體。即是,花園與白鷺不談及過去、亦不存在未來,她們的交集是只屬於當下的、閱後即焚的。

更重要的是,在白鷺千聖心裡,對花園的存在尚有一絲忌憚。

但忌憚也不是質疑青年的心術不正,雖說二人係久別重逢,環境較之學生時代複雜不少,但白鷺一見到花園便感知到青年十年如一日的健全,這也是為什麼她於丈夫逝世後唯獨與花園發展關係。

因此,白鷺的疑慮並不與現實掛鉤,恰恰相反,這是基於感性面的權衡:她深知越是較真的人,越容易陷入花園的泥沼,即使青年對此一無所知,卻是渾然的愛麗絲兔子洞,她的言行、思想及彰顯的表面即是三月兔、瘋帽客及柴郡貓。而白鷺卻不是愛麗絲,誤闖那世界並不能以孩子般的童真心性看待所有光怪陸離,只能得到清醒的痛苦。所以白鷺必須拒絕與花園間愛的可能性、拒絕受領夢遊仙境的門票。如此一來,才不致被拖入泥沼、才有一線生機。

為此,白鷺小心翼翼地維持這平衡,現實與幻想在天秤兩端的同時,也互相包含著彼此,白鷺能在現實中適時酣然入眠,亦能在幻想中保持超然的清醒。

世人因愛情所享的幸福,因愛情所患的憂慮自始不曾逮住她們。她們是精巧的逃脫者,鑽漏洞的投機客,或許總有一天會因這小聰明招致不幸——不過,那尚是不存在的未來。

眼下,花園坐在餐廳一隅,手裡屏幕正展開自家兔子的生活照,說這孩子肚子上長了個愛心狀的胎記,是全家族最自豪的孩子。

白鷺端來茶水,花園將照片轉給她看。

時過冬至,傍山而立的洋房周遭下起了鵝毛大雪,雖說今早停過一會兒,不過路積了兩呎厚,白鷺警告那一大一小少打出門的主意,並無視了她們的抗議。

於是,幾人便在屋內度過了平和的下午。不久,結開始犯睏,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白鷺替她添了毯子,再回頭,花園正盤坐客廳的落地窗前,身上披著柔軟的羊毛披肩,出神地望著窗外的雪。

或許是被這沈默觸動,白鷺繞過沙發悄悄走近,落座青年身旁。屋內僅剩壁爐柴火噼啪,此外一切都被杜絕於飛雪之外。白鷺從這沈默中感受到奇妙的溫馨,一種近似家庭的天倫之樂,儘管身邊的人既不是丈夫、也不是子女,但在這一刻,她們是血濃於水的家人。

這對白鷺千聖而言是很新奇的念頭,過去她是八面玲瓏的役者,將接觸的每一段關係打理得井然,長年混跡演藝圈的經歷使女人面對何人對應的處事風格切換自如,儘管少女時代時常遭人詬病虛偽,但現在再也沒有人會這麼評價她。人們篤信時間能讓人露出真面目,假使一個人將同樣的面貌重複十來年,那就能成為她的真面目。

雖說如此,白鷺也確實有所改變,從前白鷺的圓滑多半是為了自利,如今見識多了,為人處世多了分游刃有餘,使她敢於察別人不敢察的、也更能接受別人不接受的,這種不同於從前囫圇吞棗式的包容,也許正是風評一變的原因也說不定。

只是無論變化前後,白鷺自始都困囿於"角色"中,即是,她比誰都深諳各安其位的道理,無論是對自身的角色定位及對他人的角色定義,白鷺的精明使她駕馭條匡時,亦反被條匡駕馭。

如今,與花園的這份沈默中,一切具體的都越發模糊、一切邊界都蕩然無存。花園在這一刻,既是情人也不是情人、既是家人也不是家人,既有形而上的關係也沒有形而上的關係。

她們開始拾起幾個話題,白鷺慰問起耳朵的近況,花園慢悠悠地讓她不用擔心,又說,「耳朵說不定和吉他很像,調節不好,總會傷了它們。」,神色依然是那副深不可測的平靜,但平靜之中卻有比從前更幽深的東西。

後來,花園提到這陣子對唇語產生濃厚的興趣,讓白鷺陪她練習,她開了手機新載的詞語生成器,白鷺只消按上頭的詞翕唇。

「ハ、ナ、ソ、ノ。」(註:Hanazono,花園)

「我?」

白鷺點下一個。

「ワ、ス、レ、ラ、レ、ナ、イ。」(註:wasulelalenai,不會忘記)

「記得?」

倒也不算錯,白鷺點頭,點下一個,卻犯躊躇了。

她抬眼看向青年,但對方一個勁兒地看著自己的嘴,絲毫沒察覺白鷺的猶豫。白鷺看屏幕上的詞,心想這究竟真出於偶然,又或是人為的偶然?

「ア、イ、シ、」テ、ル。

白鷺盡可能誇大地說,花園卻面露疑惑,實際上,白鷺並沒有把話說完全,只因花園的理解總卡在第二個及第三個音節。

若沒有聲音輔助,"i"與"shi"在唇語全然相同的形狀便成了黏糊糊、毫無區別的字,花園被這無可奈何的事實絆住了。不過其實她們只需要把剩餘的音也一併讀完,背後的意義不難理解,惟二人陷入唇語的誤區,錯以為非得逐字讀明白。

白鷺這才意識到花園緊盯自己唇瓣的羞恥,她看那人低垂的目光,及覆在那之上扇似的睫,都為這本就麗質的青年添了分神秘的色彩。

隨後,花園突然抬手摸向白鷺的嘴,指尖細細地描過她的唇型。

「第二個音。」花園說。

於是白鷺擺出"i"。

「第三個。」

擺出"shi"。

「真奇怪,看不懂呀。」花園抬眼,看向白鷺。

她的指尖來到嘴角兩側,食指中指微微按住唇緣,隱約間甚至能摸出包覆在皮層下的牙面,花園收回目光,重新看回白鷺的嘴。

「前輩,不如妳全部說一次試試吧。」

她們總算理解唇語的捷徑,於是白鷺自第一個音節開始動作,每讀一個音,花園的指尖就輕輕滑過下唇瓣,最後讀到"lu"時,兩指回到兩側,夾蹙起白鷺的唇,花園側過臉挨向白鷺,彷彿要將白鷺翹起的唇整個吃下。

女人這才明白一切不過是青年的把戲。

她們吻了許久,撐在地上的手在挨近時相互交扣,偶爾只貼著彼此、偶爾鼻尖摩挲、偶爾拉開距離只看著對方,白鷺突然想到,她們向來不在房外做這些親密行為,現在女兒近在身邊,二人卻一反常態滿懷溫情。但白鷺看著花園那玻璃珠似的眼,窗外流進的雪光將青年的眼睛映得剔透,白鷺從那之中看見自己,她被花園整個裝進了玻璃珠,變成了眼底的一抹新色彩。

這綿長而安靜的吻直到沙發傳來動靜才停下,白鷺走向她的女兒,此刻她重返了自己的角色。她抱起如夢初醒的孩子,親吻女孩的頭髮,結睜著迷濛的眼,一張一閉間又安睡在母親的懷裡。

飯後,風雪又更大了。窗面被吹得喀喀作響,幾個人圍坐在客廳裡,花園抱著吉他,信手彈了幾首舊曲,先是彈了White Breath、Fades Light(註*1)、I can't be with you(註*2),而後唱起學生時代的舊曲,連白鷺的樂隊也能彈起幾首的調子。

唱到後來,結提議彈白鷺時常在床頭唱給她的小山上的小兔子,花園欣然答應,「不如由前輩來唱吧。」

白鷺迎上那一大一小的殷切目光,只得硬著頭皮上了,她清了清嗓,由著她的女孩坐進懷裡,隨花園的演奏歌唱。

こんこん小山の 子うさぎは

なぜにお耳が  長うござる

小さい時に母様が

長い木の葉を  食べたゆえ

それでお耳が  長うござる」

唱著,她捏了捏結的耳朵,女孩被逗得咯咯笑。

こんこん小山の 子うさぎは

なぜにお目目が 赤うござる

小さい時に母様が

赤い木の実を  食べたゆえ

それでお目目が 赤うござる」

美麗的母親看著她的女孩抬眼望向自己,那相較起自己更深邃的紅眸有如曲中的兔子,她收攏懷抱,與結輕輕貼著額頭,她的內心充盈著母性式的無私奉獻,及希望孩子能再長慢一些的自私,她的女兒,曾懷胎九月,一度僅能藉白鷺的給予才能成型的肉身、自一個靈魂孕育出另一個靈魂,如今女孩不斷長大,漸漸不再需要白鷺時刻的耳提面命,能夠以自己的雙手、雙眼感受這世界,她會得到白鷺無從知曉的快樂、也會承受白鷺不能分擔的痛苦,她的幸與不幸將隨著歲月與白鷺再也無關,白鷺不由希望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這一洋房裡。

花園不再彈奏,停下撥弦的手與白鷺相視,二人油然地微笑。

不過,任何一個足夠機敏的人都能察覺出不尋常。白鷺的地下情人正光明磊落地與女兒共處一室,毫無關係的兩人透過白鷺的身體產生連結,而白鷺之所以顯得不以為意,也許正如先前所說的——白鷺堅信她與花園間不存在愛情。

只要她們想,她和花園能在適當的時機切換成不同的關係:當她們是友人時,她們即是友人;當她們是情人時,她們即是情人。白鷺在這種切換上的技藝高超,除了"愛情"本身挾帶的不可控因子不會在切換間滲入影響她們的表現外,毋寧說也是出自對自己的技術的信任。

三人持續唱到深夜,末了,口乾舌燥,白鷺就熱了牛奶來喝,她的女孩大概受這音樂氛圍熏陶,提議想向花園請教樂器,花園爽快地答應了。也許是她們打交道太久了,以至於沒有人認為請教一名患有耳疾的人有何不妥。

喝完熱牛奶,結開始打起瞌睡。白鷺便抱起孩子回房,再回主臥時,花園正坐在梳妝台前,翻看著白鷺琳瑯滿目的耳飾。

「感興趣嗎?」白鷺說,「不過這些都是要有耳洞才能戴的呢。」

花園拿起其中一對珍珠耳飾,「這一對是前輩結婚時戴的吧。」

「是呀,虧妳過了這麼多年還記得。」

「因為和前輩的結婚戒指很搭。當時就記住了。」

說完,白鷺順著花園的目光望向指上的戒指,那金屬環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扣住自己的中指,時間久了,配戴成了習慣,白鷺有時也會忘記自己沒有摘下。這段在法律上已經死去的婚姻,在白鷺的手上還活著。

雖說如此,白鷺對那戒指卻沒有太多感觸,這令她感到奇怪。也許是隨著年齡增加,銀飾的背後意義開始折舊,"習慣"在某些時刻是不是等同於"遺忘"?白鷺開始回想丈夫離世的十來年間,自己何時起開始習慣了戒指的存在。

但無論怎麼想,白鷺能想到的只有無盡的平淡。在女人眼裡,戒指的意義並沒有改變,它依然意味著一場婚姻、一個誓言,但一切都如此地毫無波瀾。

「前輩。」花園打斷她的思緒,從抽屜中取出一枚別針,將那冰冷的小玩意兒塞進白鷺手裡,白鷺向著戒指的視線被覆了過去,「那就用這個幫我打耳洞吧。」花園說。

2

花園開始作了白鷺結的老師。幾人赴往洋房的頻率漸增,但不同於從前花園多半是為了白鷺而去,如今都是為了結。

白鷺偶爾會旁觀她們的教學,儘管花園的說明天馬行空,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小一大相處久了,白鷺聽不懂的東西結全都能理解,女兒的腦中似乎裝載了能適當解讀花園的程式,毫無阻攔地轉換成正確的訊息。

相反地,得益於學生時代的苦學,白鷺還記得怎麼讀譜,她看女兒為封閉和弦陷入苦戰,指尖都按綻了皮,卻依然沒有半句怨言,只安安靜靜地咬緊牙關捱過去。

這令白鷺想起許多從前的事,當年白鷺不同於女兒是出於興趣,自己接觸音樂完全是基於有利可圖,白鷺總不自覺認為結的邂逅較之自己的更幸福、單純些。

若是無暇陪同二人,白鷺就只在六點鐘上樓喚人吃飯,每每叫人,總一副戀戀不捨,叫白鷺感到好笑。

隨著日子遞進,這偏僻的洋房彷彿成了三人的住處,結升初中的暑假,花園應兩人的邀請索性入住一個月。也許是一心牽掛音樂,那一大一小再也沒提過後潭的事,只偶爾在阿波羅竄到洋房周邊時才會出去。

一日午後,白鷺手邊的工作忙完了,閒來無事,突然想去後院散散心,她本來不愛這樣自然的環境,少女時期的白鷺連只蟲子都看不得,更何況還住進這種群青環繞的僻所。不過自從生了結,女人的心境大有改變,一股強大的意念支撐著她,從前白鷺害怕的,現在都能坦然面對,她現在甚至能親手捻走一只大蟲子。

除了散心,白鷺興致正好,想著順道去幫女兒探探後潭,孩子玩心大,現在乍看失了興趣,難保之後臨時起意。

她穿越最初的羊徑,阿波羅和斯芬克斯並不在潭邊,這也不奇怪,她們過去也撲過幾次空,結才會有兔子們躲在後潭的猜想。白鷺小心翼翼地踩過潭邊的泥地,原本濕軟難行的泥地因連日曝曬變得又乾又硬,走起來踏實多了,白鷺走到潭的出口,矮樹群後藏著更窄的小徑,寬度只堪堪走過一人,白鷺撥開垂下的枝條,腳下的路看得出來久未人行,雜草蔓了過來,不過倒能看出一些動物的足跡,大小與兔子們的相差無幾。

枝條壓得很低,白鷺不得不貓著腰,她越往前,通進潭裡的流速就越快,挨在水流的路徑就越窄,無論天氣如何炙熱,在這樣窄小且被樹蔭層層覆蓋之下,泥地不可避免地變得軟爛,白鷺走沒幾步就想打道回府了。

不過白鷺是個稱職的母親,在她的教育方針裡,阻止孩子的作為前至少得有個具體的理由,又或是身先士卒地替孩子權衡輕重,而對無知的恐懼是這其中最要不得的——何況,白鷺也很清楚,若她只能交代模糊不清的理由,肯定沒法阻止那兩人。

此時的白鷺也被某種名為冒險的情緒煽動,驅使她的腳步向前、向前、再向前。

大概再走了五分鐘,白鷺才看到眼前一塊空地,水流在這塊空地轉了彎,鑽進更深的山林裡,儼然導航結束似地退場。而深林的對面則是更遼闊的山景,山勢一脈銜著一脈,青翠的錦織植草上有零星幾棟民宅,白鷺走到壁緣上的一塊凸起,心想這下壞了。

如果如實告訴家裡那兩人,肯定擋不住她們的熱情,白鷺有些傷腦筋,這時腳下傳來一陣窸窣,女人順著聲源望去,然後一愣。

兩隻兔子交疊在一起,時間不長,很快就結束了。上面那隻察覺白鷺的到來便停下動作,支起上半身,耳朵微微一動,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沒有任何一絲被打斷的不悅,也沒有被人發覺秘密的羞恥。

如果白鷺不認得那兩隻兔子也就算了,偏偏那毛色及面孔再熟悉不過。她看著斯芬克斯及阿波羅,一種奇妙的預感閃過白鷺千聖的思緒,但隨即被女人的理性駁回。

那只是自然界眾多的特例而已。白鷺心想,在自然界所有道理都只與生物本能掛鉤,牠們的所作所為並不因身分關係而有不同,那麼,拿這種情形類比人類社會顯然是偷換概念。不待白鷺再細想,她就嗅到不知何處飄來燒灼氣味,白鷺抬頭,對面山勢冒著濃濃的黑煙,竄出的煙霧像另一件由不詳編織成的薄紗批在青織上,儘管情況還不算嚴重,但那勢頭簡直像是要把青織從這塊土地上血淋淋地拔除。

起火了,白鷺意識到,不過距離遙遠,暫時不用擔心延燒過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一事實給女人帶來的安心感,她鬼迷心竅般杵在原地,像是車禍現場不嫌事大的路人。這時,記憶像是被這火燃出的餘燼般,白鷺想起當年外子也死於火舌之下,雖說最後以車禍事故作結,然而法醫遞來的鑑定報告卻明寫死於大規模燒傷。意即,並非那場駭人的連環車禍,而是在那之後的汽油洩漏事故奪去她的丈夫。她望著對面不斷擴散的火勢,以及山間迴盪不絕的鳴笛聲。

事隔十來年,外子的死遲來地抓住了這名寡婦,白鷺忽然意識到,自己並不是習慣了外子的離世,也不是隨時間遺忘了這一事實,而是自一開始就對丈夫的死沒有任何感觸。那年,成婚不過半年,丈夫就因車禍離世了,白鷺處理完所有死的事務後才發現自己懷有身孕,任何一個女人也許會因這死與生的連續而疑神疑鬼,或從中攫獲更強韌的意志,然而白鷺僅以事務性的態度看待這二者,她將死與生視為兩個獨立事件,因此,之所以能平靜地誕下結、養育結,不是出於對"死"的反抗或覺醒,而是對白鷺千聖而言,腹中的生命比起與丈夫間愛的結晶,毋寧說更像是那段日子的千頭萬緒所孕育的。

然而表面上,生活重心從繁忙的後事轉為懷孕,使她誤以為自己是因爲結的到來才無心憂傷丈夫的離世,"生"沖淡了"死"的意義,有時候竟是生者的巧言令色。

這時,白鷺終於意會到那日與花園對話時感到的怪異——自己並不是出於忠貞才保持配戴,只不過"沒有摘下來的必要",銀戒背後代表的意義早已無關緊要了。意即,在精神上,白鷺早就將婚戒給摘了下來,她戴著的戒指與尋常戒指無異,不過是一個飾品、一個客觀的物品、一個沒有意涵的漂亮東西。

乃至於,她也不會在與花園接觸時心生摘除戒指的念頭,這念頭本身即是出於對背德的認識,只有對丈夫仍有掛念的女人才會有的精神潔癖,但白鷺從未有過,她坦然戴著並與另一個女人發生關係,當花園親吻這戒指時,白鷺也只是看著,並沒有對花園出於本能的占有欲表達任何不滿。她與丈夫之間的連繫成了旁人口裡單純的讚頌,是叢叢鮮花包裹的虛無,而白鷺坐在那花園之中,等待來者侵犯早就被塗銷殆盡的底線。

如此一來,儘管白鷺沒意識到,但她被花園吸引的緣由昭然若揭——僅以本能愛人與被愛的花園たえ,能比任何人巧妙地看穿白鷺遺忘了丈夫,比起其他追求者,她不會畏首畏尾,也不追求寡婦身上挾帶的禁忌感,花園直接摘去了所有世俗的標籤,將白鷺視作一個單純的對象。

白鷺不記得自己站在這兒多久了,直到陽光把她的皮膚曬得發燙,彷彿那火隔著山頭點燃了她,她別過頭,看向地上的兔子,斯芬克斯察覺到視線,抬起那雙紅眼睛回望白鷺,不過一秒,又移開了,強健的後腿往旁一蹬,白鷺順勢看去——

「⋯⋯」

在那青綠間,刺眼的紅肆意蔓延,白鷺後知後覺嗅到腐爛的味道,白鷺屏息,眼前的光景叫她想起多年前住處附近的野貓,平時溫馴親人的母女,在白鷺伸手觸碰母方時,幼崽竟向自己咧嘴舞爪,在白鷺的手背留下一道見骨的傷口。為了安撫慌亂的女兒,她將鮮紅背在身後,故作輕鬆地說:「她可能是太喜歡媽媽了。」

在臭氣與鮮紅,躺在那之上的是阿波羅的其他幼子、斯芬克斯的手足。

3

傍晚,山區下起大雨。

白鷺照慣例準備飯菜,並在六點鐘上樓喚那一大一小。

也許是受白日所見的影響,這一日的心情格外沈重,陰翳的不詳感盤據女人的心神。儘管白鷺向來不聽信諸如預言、前兆等怪力亂神,但這一天予以這位母親太多的徵兆,簡直將從前積累的什麼,一次性爆發出來。

白鷺走上二樓,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她深信人對未知的不安多半是庸人自擾,正因為是這一論調的擁護者,才能在經歷這麽多事故以後,精神上全身而退。

不論如何,現在最重要的是結。身為母親,白鷺不能顯露出任何不詳的癔病,一想到她的女兒,白鷺千聖就能迅速鬆弛繃緊的神經,甚至不住地微笑,她的女兒淘氣又迷人,母女間幾乎無話不談,儘管白鷺經常擔心那是結強撐的假象(畢竟結時常展現不符年齡的成熟),但眼下白鷺只能亦步亦趨地審度,她禁止自己在沒有具體苗頭前,過度干涉女兒的思想。這也是為何白鷺深信郊外的洋房比都市的住處更有益於孩子的成長。

何況,孩子打一出生就沒有父親陪伴,儘管管教嚴厲,但白鷺不樂意讓孩子感到孤立無援。

想到這裡,白鷺不由一停。

——十二年以來,結一次也沒問過父親的事。

甫壓抑的不詳再也壓不住,而這一次,不詳正是源於自己的女兒。

此時她已站在結的房門前,由於雷雨不斷,原本能聽清的琴聲被震耳的轟鳴淹沒,相對地,裡頭的二人也聽不見叩門聲。

她悄悄推開門,同時響雷大作,強光猛地炸了開來,地毯上映現出那二人的身影,她們的首部交疊,閃爍間,又消失了。

白鷺關上門,所有的一切——雷電、大雨以及畫面都被女人拒之門外,她靠著門旁的牆面,只剩擂鼓似的心跳陪伴左右。

哪裡出了差錯?哪裡有錯?是花園吻了結令她焦慮、還是結吻了花園令她驚懼,白鷺一時分不出二者的區別,所有條匡、界線、形而上的都攪成一團,使是非變得模糊、變得分界不清。

這時,這名素來自恃客觀的母親終於察覺自身的荒謬:在目睹這般光景,自己居然將女兒與花園並置於天秤上。從前的後輩、如今的情人理應遠不及她的骨肉。白鷺的理性在這一刻成了經不起推敲的謬論、是被荒腔走板包裹的虛假客觀。以往對於花園諸多"不愛"的論證只是白鷺的一廂情願,又或是,一種可笑的畏縮。

她不可能沒有料想到,毋寧說,白鷺這樣精明的人不會忽視這百疏一密的真相,卻選擇擱置問題——也許就像先前所說的,白鷺篤信對未知的不安不過是庸人自擾,她對於"愛花園"這一事實挾帶的未知深感不安,同時又深受教條所困,無形間,白鷺自發性地捂上精神的耳——只要阻隔那些喧鬧的愛意,白鷺就能自欺欺人、就能掌握與花園今天的、已知的、理智性的愛。

猛地,雷聲再度大作,強光驚醒白鷺,她回過神,深吸一口氣,轉身叩響門板。

這一次結來開門了,孩子沉著臉,眼底卻藏著一抹難以察覺的光,那光不與任何晴朗、明媚的形容掛鉤,白鷺看著女兒、再看身後的花園,雷正在打,反覆照亮昏暗的室內——是的,那是與雷電相同的光,四季因而驚蟄,將一切翻進下一個節氣。

但白鷺是老道的演員,她保持一貫的態度,將面對何人該有的模樣切換自如,她向女兒微笑、向花園投去嗔怪的目光,誰也不會發現什麼不該發現的。

飯桌上,三人不發一語,卻不難發現花園自始不看向結,原就各懷鬼胎的氛圍變得毫不掩飾。白鷺不得不開始對話,小心翼翼維持平衡。

然而屋外雷雨不斷,花園的聽力飽受窒礙,白鷺若要和她交談,除了音量,最好也靠近一點。

二人的距離在一次次對話下越來越近,最後白鷺幾乎是挨著花園說話,而青年甚至拉過白鷺的手,普通的接觸一夕間顯得赤裸又下流。

白鷺下意識看向她的女孩,看見其中的受傷與難掩的憤怒,結合剛才的所見所聞,一下叫白鷺收到偌大的衝擊。

她跌撞著起身,和花園拉開距離。看那雙永遠讀不懂的眼恍若泥沼,沒有惱怒、沒有受傷、或任何受羞辱的情緒,只有微微地睜大。

油然的恐佈抓住了白鷺,把她拖了進去。

「我還有東西沒拿,等我一下。」

白鷺幾乎是逃出餐廳,留下女兒與愛人。

她躲進廚房,與餐廳只有一牆之隔。白鷺蹲在爐灶旁,心跳得飛快。台上殘存的火的氣息令白鷺再一次想起丈夫的死。那年她無法想像的,在生與死之間,大火如何更絕望地、不容置疑地奪走一切,而丈夫又如何既混亂而清醒地意識到死亡。現在以方才的一切作為車禍前引,此刻的沈寂則是事後的大火,安靜、不容置喙地迫使白鷺知曉。

不過,女人精神裡的韌性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死裡逃生,這次也不例外。她甚至不必憑藉外物就能扼殺那些肆意妄為的思想,白鷺的邏輯、前因後果及敏銳逐一恢復,她很快就意識到這二十分鐘間的蹊蹺。

第一個便是,花園並不與女兒偷情。

這推論不是對愛人的辯護,也不是作為母親的逃避。在那飯桌之上,青年對女兒的毫不理睬顯然與從前大有出入,即使她們之間真有點什麼而佯裝平靜也不該如此,畢竟,青年本質的直觀性注定了她與演戲無緣。

那麽吻只可能出於結的主動,並在這主動下致使花園感到不快。到這邊,白鷺反倒弄不明白了,即使女兒真對青年抱有愛慕,也不可能鬧成今天這田地。白鷺設想到無數尋常的、不尋常的可能性,都無法揭開花園反應的謎底。

白鷺站起身,儘管她還沒釐清實情,但無論如何現在都得回到客廳,將那二人干放在原位絕非正解。

白鷺才剛走向門,門板便被人從另一側推開。

「⋯⋯」白鷺看著來人,「抱歉,嚇到妳了吧。」

對方——花園搖了搖頭,「我來看有什麼需要幫忙拿出去的。」說著,視線轉了一圈,「⋯⋯前輩,妳這是初老失憶了?」

「⋯⋯」

白鷺揚起笑容,滿面和善。

於是花園決定幫手,白鷺原想回去陪結,但花園的料理著實令人擔憂,權衡之下,白鷺還是留了下來。

花園做的只是普通的蛋料理,她熟練地敲了幾顆,然後打發成一鍋。

「前輩,我恐怕不能再教小結了。」花園說道。

白鷺一頓,「這是怎麼了?」

「前輩難道沒有發現嗎?」

白鷺轉頭看向花園,青年依舊認真地打發蛋液。

「我的聽力損害得更嚴重了,已經影響對音樂的正確認知。」花園在長型鍋上抹油,「不過小結學得很快,我想她需要更好的教育。」

說著,花園停下動作,「此外,那孩子比較特別。」

她早白鷺一步轉向門口,白鷺結正站在那裡。

白鷺也轉了過去,她的女孩,懷胎九月、親手拉拔長大的孩子,有著一張與自己相似卻微妙不同的面孔。白鷺看著結,儘管五官位置不變,在那之下的什麼卻面目全非,孩子回望白鷺,眼底沒有絲毫該有的孩子氣。

白鷺沒來由想到,過去結與花園談論的、關於兔子近親交尾的話題。

若是共待一處,己出的後代會出於本能與前代交媾。結問到,這在異性間理所應當的道理在同性間是否也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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