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似乎热热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搔着，时不时还爬过脸颊鼻尖，呵得他整张脸都麻痒起来。

“唔……”

他努力地想翻过身去，可是身体好重，一点力气都没有。莫说是翻身，就连睁眼这种细微的动作，他都无法做到。躯干四肢像是不属于自己的了一般，任凭他的意识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挪动分毫。

那股痒痒的感觉又回到眼皮上。刹那间红莲烛天，风中充斥着焦糊腐败的气味，黑暗中顿时耀出一片烁目火海！

这是……什么地方？

小小的山谷托着一朵灿烂红莲，炽烈的火舌舔过一幢幢房屋，将那些木墙竹篱点燃，连带着里面的家畜，以及……人。

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珑？”

远处似乎能听到缥缈的呼唤，但他无法转过头去。他只能倚着树干，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他”被火焰吞噬，烧焦，化为灰烬。胸口的不适愈加明显，他眼角瞥见一支箭尾，白雪般的翎羽染上怵目惊心的殷红，剧痛这才连上了脑海，几乎要夺走他的神识！

“玲珑！”

身体被猛地摇晃，眼前的景象地动山摇，随后像是玻璃般破碎，视野中只剩下一片深红，宛如余烬。

苏玲珑勉力睁眸，西斜的阳光灿烂得像是沙中碎金，被松针切成一根一根的金线，照过来竟不觉得刺眼。

他扭了扭脑袋，抬眼对上白泷那浅金色的瞳孔，正满怀担忧之色看着自己。他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渐渐从沉睡中苏醒，心脏的跳动跟上了身体的动作，手臂恢复了力量，在白泷腿上一撑便坐了起来。

白泷帮他理好鬓角乱发，见他眉间背上满是冷汗，忧心发问：“你又做噩梦了？”

“呃……好像是做了个梦……”苏玲珑一回想方才梦到的事物，脑海深处便开始刺痛。记忆中的画面零碎不堪，只记得满目深红，鼻尖似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焦糊气味，却怎么也感觉不真切，“但是梦到了什么……想不起来……”

“别去想噩梦啦，不记得最好。”白泷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站起身来，“快把衣服换了，你出了好多汗，我帮你擦擦。”

苏玲珑点了点头，把汗湿的长单衣丢进脏衣桶，让白泷帮自己擦净身上的汗水，然后穿上一身黑色短打短裤，正想着该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好，便听到腹中一阵鸮叫，连忙捂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噗……”白泷差点笑弯了腰，牵起苏玲珑的手，率先向山下走去，“走吧，现在也快到未时了，再晚点去食堂可就要人挤人了。”

“我……我自己能走！”苏玲珑忙不迭挣脱，跟白泷并肩走下山路，自一道小门进入了玄犀玉蝉园内。

玄犀玉蝉园占地足有五千余亩，依着燕山脚下而建，引数处山泉水流入园中作为小河湖泊，仿着东洲苏浙一代的园林样式建造而成。自山上放眼望去，山脚下白墙黑瓦，绿树红花，各种色彩在蓝天下交相辉映，可谓是北境一大奇观。

只不过寻常人根本看不到这些景象。所有能观察到玄犀玉蝉园内部的山头早已全部排满哨戒，山头之间亦有巡逻队伍，庄园之内更是密布侦测道法，连一只鸟飞进来都难逃法眼，完全杜绝了外人窥伺潜入的可能。

毕竟，这里可不是如对外宣称的那样，只是雪狐的私人庄园，而是其暗中培养的武装情报势力——无影团的驻地。

无影团有着庞大的组织，苏玲珑和鸟儿所在的行动部门只不过是其中人数最少的单位。为行动部门收集和提供情报的信息部，提供装备、保证各种行动顺利进行的后勤部，联系诸多暗桩、打通各处情报来源的联络部，保护庄园本身和要人安全的防卫部，乃至于打理庄园的内务部，论人力论资源投入，无论哪个都是行动部的数倍乃至数百倍之多，相对来讲身为无影团执行者的行动部反倒是规模最小的那个。只不过因为行动部的刺客神龙见首不见尾，却总能出色完成任务，也渐渐地就变成了无影团里的一个传说，提起行动部，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尊敬和向往的。

作为雪狐一手培养起来的遍及神州的情报组织，无影团有泰半成员常年在外活动，几乎不会回到这座庄园，许多人甚至都从未来过此处。饶是如此，常驻于庄园之中的人手也有三千之数，每日不说别的，光吃饭都是不小的问题。为了满足这几千人的口腹之欲，整座庄园里设有三处大型食堂，同时开伙便能满足两千人的饮食，再辅以轮值制度错开高峰，另设小灶应对非常时期就餐所需，才使三千余人的饮食供应得以保障无遗。在庄园内务部的精心统筹之下，整个无影团便成为一台丝丝入扣的机器，精密无比地持续运作着，几乎无一刻闲暇。

两人相携而行，一路朝着庄园西侧傍着人工湖的“贤湖食府”走去。路上不时看见行色匆匆的各色人等，不论是手捧书册的情报部，还是披坚执锐的防卫部，见到白泷无不俯身行礼，让开道路。白泷也时不时颔首致意，带着苏玲珑穿过人流，很快便来到了食堂门口。

身为驰名神州的传说级人物，经洛舸肆认证过的“剑圣”，白泷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人视线的焦点。不过就算是在无影团里，白泷也算是神出鬼没，少有能见面的时候。无影团众人感慨自己幸运的同时，也不得不把视线投向她身畔的那位猫耳少年，猜测起其身份来。

“那孩子是谁啊？怎么好像从来没见过？”

“剑圣大人的徒弟？”

“瞎说什么，剑圣大人从来不收徒弟的。”

“你看他的身材和肌肉线条，像是个使剑的好手，说不定是……？”

“你连这都能看出来？”

“学过剑法的都能看个大概吧？你们都是读书写字的才看不懂。”

“他是你们防卫部的吗？”

“不像……我没见过这个家伙。看他也没穿哪个部门的制服，说不定是行动部的？”

“行动部？嘶……”

身后两人的交谈声被食堂内的嘈乱掩盖。苏玲珑连忙折起耳朵，努力阻挡着喧杂的声浪。他并不喜欢在这种人多的时候前来此处，往往是趁着夜色降临，就餐的人几乎散尽，才来到食堂取些小灶散食，与那些个负责夜宵的厨子倒是混了个脸熟。

本来今天也是打算入夜后再来取食的，可却被白泷一路拉了过来。眼下就算不是最高峰的时候，食堂里也算是人声鼎沸，呼喝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夹杂着后厨传出的几声叫骂。对于苏玲珑灵敏的听力而言，这个环境可绝不好受。他只能把耳朵尽量折起，以求稍稍阻挡喧嚣。

也不知道是谁眼尖，白泷才刚刚跨进门，就有人惊呼“剑圣大人”。这下可好，本来还喧闹无比的食堂几乎在一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后厨燃着的炉灶风箱还在呼呼作响。而所有人包括刚刚还在烧菜的厨子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把视线投向了门口两人。

自从白泷闯出名声之后，她已经无数次被几百人的目光注视过了，早已培养出波澜不惊的心性。可一旁的苏玲珑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几百人的视线宛如针扎一般刺在他身上，逼得他直往暗胧背后躲。

剑圣大人居然会牵着一名少年的手！这番景象惊得众人一阵呆滞，竟无一人稍有动作。剑圣大人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吗？怎么会和一个少年如此亲昵？考虑到两人的年龄差距，这名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大概不会是最糟糕的那种情况……但，剑圣大人明说过不会收徒，也应该不是徒弟才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有的人眼睛已经快要变成螺旋的圈圈，有的人仍保持着持箸张望的动作，也有反应快些的，交头接耳对着苏玲珑指指点点。白泷则对周围的状况熟视无睹，拉着苏玲珑走到摆放各式菜肴的长条桌前，低头笑问：“想吃什么？”

这般亲昵的表现绝对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不管白泷是不是出于故意，这食堂里的人几乎都已经认定苏玲珑和白泷属于“那种”关系。一时不知多少才俊梦碎，无数带着各种情绪的视线刺进苏玲珑的后背，令他尾巴一霎炸起，几乎想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自己感知能力。

平时寻敌敏锐、反应机灵的感知能力，现在却将这些目光化作实剑，几乎要把他戳出几千个透明窟窿。就算他书读得不多，眼下也对“如芒在背”这个词有了全新的理解。匆忙挣脱白泷的手之后，苏玲珑也不顾回答白泷的问题，急急地拿了些烧鱼块烤乳鸽羊肋条之类的肉菜，又打了份翡翠白玉汤，主食则只拿了个烤薯，便低着头匆匆穿过人群，找了处角落坐下，给众人留下的只有一个背影。白泷无奈地笑笑，替他补了新鲜蔬果，再拿上些自己爱吃的菜式，坐到他旁边，把一盘炒生菜和一小碗珍珠番茄放在了他面前：“多吃些蔬菜，别光顾着吃肉啊。”

“……我更喜欢吃肉。”苏玲珑说着又从肋条上撕下一块肉来，含混着说道，“猪菜点儿也爆次。”

“那也得吃。”白泷直接塞给他一颗珍珠番茄，“你又不是真的猫，光吃肉怎么行……别噎着别噎着！快喝口汤！”

苏玲珑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肉和番茄咽下去，只差半点就要白眼一翻现场噎死。白泷在一旁帮他拍背顺气，忍笑受了几十下尾巴抽打，直到他神色尽复如常才放手。苏玲珑缓过气来刚要发作，门口忽然钻进一个人影，目光四下一扫，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安静啊？”

这清亮的嗓音一下子攫住了众人的注意，纷纷回过头去，却见一位红衣红发的少女立在门口，手搭凉棚四下一望，很快便注意到了剑圣大人所在：“原来你们在这啊！我还在想你们去哪了呢。”说着便快步走了过去，一路无视掉诸多迷惑不解的视线，大大方方地坐在白泷对面，甚至还抓了两颗珍珠番茄吃。

这人又是谁啊？？！！

众人只觉得自己快要晕倒。这么多年来一向孑然清冷的剑圣大人、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像是突然间换了个人一样，不但跟一个几乎没见过的少年举止亲昵，还跟另一个没人熟悉的少女关系紧密……平常对我们的那种疏离感哪里去了啊混蛋！

“是不是哪里的玻璃碎了？”苏玲珑耳朵抖了抖，面露困惑之色。鸟儿咽下嘴里的番茄，拍了拍手笑道：“大概是玻璃心吧。对了，等会记得去找狮，老地方，有个任务要给你。”

“任务？”苏玲珑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我们不是刚回来么？”

“狮点名要你去做。”鸟儿又拿起两颗番茄扔进嘴里，飞速嚼完，接着说道，“反正也不难弄，我估计最多两三天就搞定了。”

“……那可是我给玲珑拿的，你要吃就自己拿去。”白泷见鸟儿又要拿番茄，连忙把碗拿起来，一股脑倒给了苏玲珑。鸟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站起身来说道：“我这几天打算回家一趟，这个任务你就自己做吧。记得去找狮啊！”说罢便离开餐桌，照例无视掉周遭的视线，围着长条桌寻找自己喜欢的菜式去了。

被这一轮折腾，苏玲珑早就没了食欲。眼下找到离开的理由，也不做耽搁，留下一句“我先走了”就舍下白泷，快步跑出了“贤湖食府”，仿佛多待一秒就会被几百道视线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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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口中的“老地方”，指的自然是这间书房。苏玲珑踏上跨过清池的九曲廊桥，忽然心生犹豫，不知道见到狮后，到底该跟他说些什么。

上次与狮见面也是在此处——他向狮陈明了刺秦的计划，却被狮断然拒绝。他还记得自己被愤怒吞噬的时候，指着书房里那幅《八字真言》，用几乎令整个庄园都能听见的声音咆哮，痛斥狮的虚伪不仁。可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天真狂妄，刺秦未成不说，更是惹上了数不清的麻烦。今天的自己，还能坦然面对那个为了无影团殚精竭虑的老人吗？

“苏玲珑大人？”

一声轻唤把他从思绪中惊醒。苏玲珑低头一看，正是狮的书僮。见他回过神来，那书僮一点头，揖道：“狮大人说请您进来。”

“哦……哦，好。”苏玲珑赶忙收回心绪，随着书僮走进房间。书僮向着案上半人多高的卷册做了个揖，便低头倒退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苏玲珑深吸一口气，迈过分割书房的铁梨木圆月拱门，目光在写着“万物皆虚，诸行皆允”的《八字真言》画轴上停留片刻，又向下投到书案上，默默地躬身行礼。

——你让我将这八字牢牢记住，你明明说过诸行皆允，如今却为何禁止我离开无影团去完成我的复仇？！

——十年不晚？呵……我早已等待了不止十年，现在你又打算让我等待下一个十年吗？

——你这个……虚伪的斯文败类！

“哦？你来了。”伏案的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信手往旁边一指，“坐吧，等我理完这些再说。”

“是。”苏玲珑依言坐下，却见书案旁放着一张小几，上面摆着半碗米饭，一叠咸豆，还有两只扣着盘子的陶碗。鼻尖翕动几下，他不用费力便闻出一碗是煎豆腐，另一碗里则是姜丝鱼汤。这两碗菜也不知放了多久，早就感受不到热气。苏玲珑正坐立不安，见到此景，便起身说道：“狮大人，饭菜凉啦，鱼会腥的，我叫人再去热一下吧。”

老人心思不属，闻言只是嗯了一声，待苏玲珑端起漆盘才反应过来，摆手道：“上午放到现在，都馊了吧？倒掉吧。”

苏玲珑闻言一凛，细看之下才发现，米粒已经变成半透明的模样，鱼汤里更是粘稠欲凝，显然是放了好几个时辰，在这孟夏未尽的日子里早已不克食用。

这些……分明是狮大人的午饭！他心中五味杂陈。这几日来狮究竟需要处理多少事务，以至于连饭都顾不上吃？他看了看书案上半人高的簿册，又看了看被衬得格外矮小的老人，心头像是哽住了什么，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口，把馊掉的饭菜递给书僮，后者自然而然接过，仿佛早就习以为常。苏玲珑看着他消失在廊桥之上，忽然感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狮，哪怕他加入无影团已有十年之久。

他在门外等了片刻，书僮又端了一盘饭菜来。苏玲珑接过漆盘，放在狮身边的小几上。狮似乎终于忙完了手头之事，把簿册合上放在一边，揉着额角说道：“辛苦了。那边有茶，你自己倒一杯吧。”

“是。”苏玲珑微微躬身，转身拿起茶壶，帮狮面前的杯子斟满后，才翻开另一只茶杯，给自己倒上。这茶甫一入口，苏玲珑差点没吐出来，茶水早已泡得发黄，味道更是苦涩无比，与“好喝”二字毫不沾边，几乎连“能喝”都快算不上了。这一壶茶怕不是一早就泡好的，一直放到晚上，期间也从未添过水，才能泡出如许可怕的味道来。

狮咽下一口饭，见他眉毛都快拧到一起了，似乎丝毫不觉得意外，淡淡说道：“我这一直粗茶淡饭，不习惯也是正常。趁着这会我有空，不妨讲讲看，你在巫山那边都遇到了些什么事？”

苏玲珑默默放落茶杯，想起自己刚刚才吃过的羊肋条烤乳鸽，不由得一阵赧然。稍事整理了一下语言后，便从自己潜入溪雨谷开始，巨细靡遗，讲述起这数日间自己所见所闻的一切。

狮一直静静地听着，偶尔停箸抬头，对他所讲的事情表现出些许兴趣。苏玲珑见狮所食用的不过是毛豆玉米一类的粗粮，忍不住停下话头说道：“狮大人，人是铁饭是钢，您吃得这么少怎么行啊？”

“哼。”狮放落碗筷，没好气地开口，“你要是少给我惹点祸，我就有那个时间多吃几口了。看着。”说着从右手边的书堆里抽出几本簿册，一股脑扔给苏玲珑，“这本是云秦军在巫山一带的部署明细，这本是云秦王遇袭后北疆一带的军队动向，还有这本……是亲云秦的武林门派对此事作出的响应。看完你就知道我在忙什么。哼，这些人为了讨好主子，真是什么东西都拿出来了。”

苏玲珑随手翻看，越看越是心惊。这几本簿册看起来虽薄，里面却密密麻麻写了不下万字，内容之详尽，连随军调动多少名道法师、多少能水晶装置这类机密事项都清清楚楚；对行军路线的记录，即便手边没有地图，读完也能想象出云秦军目前的动向，更何况情报上还对未来的部署方向作出的预测，一看便知有极高的专业水平。

而那本关于各大门派为云秦王献礼的簿册，礼品名目以蝇头小楷列了满满三十张纸，这般详细的表格怕是由身在户部任职的人才能记得下来。无影团的情报网络何等四通八达，苏玲珑今天算是头一次有了直观感受。

但与之相适应的，则是情报部强大的信息处理能力。

并非每一份情报都如这本武林门派捐物册这般工整，绝大多数反而是零碎纸头，甚至刻字木片、密码图画之类物事，上面的笔迹更是因陋就简，或缭乱或芜杂，也有为了掩盖真实信息而故意写成谜语的，整理起来难度不可谓不大。至于信息更是简洁之至，譬如“城东门午时三刻有白驹商团商队入城”之类，根本无法理解意义何在。唯有以过人的耐心和细致，加上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才能将乱麻似的线索逐一理顺，令隐于乱世中的目标浮出水面。

情报部将书册编写完毕后，狮的工作才算是开始——仅仅只有情报和目标，并不足以让无影团运转起来。决定无影团下一个行动方向的，自然是“价值”。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会为神州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其中有多少机遇和危险，这些都是狮需要查明的东西。

无影团要做的，并非仅仅是“监视”，当事情的发展走向不利于雪狐的时候，无影团便会暗中出手。改变一件事情的走向有很多方法，真正需要行动部出手的十不足一，见红的刺杀任务更是三五年都不见得有一起。

不过有唯一一个例外，那就是鬼冢血书。

见苏玲珑把那三本簿册放回原位，狮拉开桌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血书，一本没什么厚度的簿册，连着一支嵌着白玉的金簪一起交给了他，说道：“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以你的身手，几天能完成？”

“这是……”苏玲珑接过来一看，皱眉道，“鬼冢血书？”

鬼冢血书是行动部刺客的新手级任务，也是幽州城“荒冢刃鬼”之传的由来。这类任务几乎都是要刺杀某人，范围从平民百姓到名门之子不一而足，理由也简单到近乎可笑的地步，相应的报酬也是极少——与那些盗取机密、窃听谈话之类的任务相比，鬼冢血书简直一无是处。苏玲珑只做了两回，便再也没接过这类任务，不为别的，单纯看不上罢了。

寻常百姓杀人的理由无非三种——情杀，仇杀，谋财害命。请刃鬼来达成目的的自然不会是谋财害命，也只有为情而狂或为仇而怒的人，偏偏自己又不能或不敢亲自动手，才寄希望于这种虚无缥缈的鬼神，指望着他人失去生命，而自己却不需担负任何罪恶。

苏玲珑一向看不起这种人。若恨意真的强烈到非以血洗不能平，为何又不亲自出手，偏偏要祈求鬼神？

一群懦夫！

“狮大人，我不想做这个任务。”苏玲珑放落血书，开口道，“我早就已经不接鬼冢血书了，这只不过是一帮无能者无聊的祈唤而已，根本没什么价值，何必去趟这浑水？”

“你看完简报了吗？”狮冷蔑一哼，重新提起笔批注圈点，“目标是谁？谁委托的？看过了？”

“……”还真没看过。苏玲珑本来想好的一堆说辞被直接噎了回去，展开血书细细阅读，却越读越心惊。

“金贯财与一座义庄有频繁往来？他的产业能跟义庄有什么联系？”

“再看簿册。”

“频繁招募侍女仆从，远超正常所需……有三名我们的城内监失联，疑似遇害？这……”苏玲珑放下血书，这次确实陷入了长考，“这个金贯财好像……有点麻烦？”

“恐怕内情比你想得更多。”狮头也没抬，“此人是幽州城东市里最大的主，与不少幽州附近的商团有联络，对妖族亦抱有敌意，旗下产业也偶与青鸟飞鱼阁的产业有恶意竞争，除掉此人对我们有利。如果还有余裕，最好也能查清此人究竟为什么总是在招募仆役，我直觉其中有不小的隐情。去吧，尽快完成这个任务。”

“狮大人，鸟儿姐明天就要回家，我没有搭档了啊？”虽然这个任务已经展露出阴谋的冰山一角，但苏玲珑还是不乐意再次接取鬼冢血书，“无影团的刺客每次出动必须有搭档照应，可鸟儿姐她……”

“我知道，明天就会给你找一位临时搭档。”狮一指桌角的那本行动部花名册，说道，“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只是单纯地给不接任务找理由，就不必说了。”

“我……”苏玲珑一阵抓耳挠腮，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属下领命。”

————————————————

鸟儿刚刚收拾好明天上路的行囊，看见苏玲珑垂头丧气地进门，笑道：“怎么了？被狮批了？要不要我帮你骂回去？”

“倒不是被骂了……”苏玲珑连忙摇头，想起狮那简陋的晚饭，还有硬塞给自己的鬼冢血书，心中五味杂陈，“这次确实是我做得不对，就是……”

“咦？你居然认错了？难得啊？”鸟儿捏着他的脸颊，上下左右地看了个遍，直到苏玲珑挣扎起来才松手，“交给你的任务不难吧？”

“任务是不难，就是我……”苏玲珑欲言又止，却是转移话题问道，“鸟儿姐，你这次要回家多久啊？”

“这次事情很多，估计要半个月吧。”鸟儿把最后一件衣服打包放好，“狮应该会给你指定一个临时搭档，完成任务肯定是没问题的。”

“我跟谁能有跟你一样好的默契……”苏玲珑一把瘫在床上，长叹一声，“好麻烦……不想做……”

“交给你的任务也不能不做嘛。”鸟儿跟他并排躺下，伸手去摸苏玲珑发顶，“明天记得去把装备补齐，好好准备。无论怎么样，记住安全第一，可别等我回来的时候又看到你受伤了呀？”

“嗯……”苏玲珑翻了个身，抱着鸟儿，把头埋在鸟儿胸口，半晌才说：“那你可要早点回来，不许让我等太久。”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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