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菲爾仰望汙濁的天空，佇立於屍骨之中，能見無數晶石粉塵隨風飄揚，象徵著人類文明隕落。

他身著的衣裝破損，沾染著鮮血隨風飄揚，內心卻相當麻木，好似早已習慣這幅景象。

在那之上，再次傳來熟悉的女音。

——成為這世界的救贖，以此身化為原點，孩子。

聽到這話，拉菲爾內心充滿迷惘，似乎知道該怎麼做，卻又有著抗拒。

沙丹望著眼前天使的身姿，內心只有強烈的憤恨，彷佛他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難以原諒。

當拉菲爾迎上他的目光，沙丹便隨即衝上前去，恨不得直接殺了他。

沙丹身上不同於原本的裝扮，是更為精緻的盔甲，連展開的骨翼都相當寬大，恢復為惡魔本體的形象。

拉菲爾只是眼神冷淡，不具有任何感情，靜靜等著死亡的到來。

沙丹的目光也不再與他交錯，恍然失去痛恨的對象，只剩下空虛。

他們同時從夢裡驚醒，喘著急促的氣息。

拉菲爾也發現沙丹再次化為人型，把他緊緊抱在懷裡，能清楚感受到他的胸口急劇起伏。

經過剛剛的夢，只想維持這樣的姿勢，就這麼靠在他身上，內心也越發迷惘。

不明白那到底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抑或是遙遠的未來，但不論是哪個都很糟糕。

拉菲爾不敢再去多想，反正只要契約結束，靈魂交付出去就不必擔心太多了。

寧可就這樣保持下去，也不願打破他們之間的關係。

沙丹亦是這樣想，彼此都心照不宣。

最後，誰也沒能先開口提夢的事。

當拉菲爾換穿好軍服，加德已經在外等候。

加德簡單打過招呼，便領他前往主帳會面，也稍微提及了團長托里的事蹟。

對於這位托里，拉菲爾也曾耳聞，曾領聖十軍掃蕩異端橫行的斯洛地界，收復一部分聖序戰爭失去的領土而聲名大噪。

斯洛地界雖然天寒地凍，但蘊含的晶石礦脈相當豐富，一度活絡了帝國的經濟。

至今托里雖已年老，但也還是聖十軍一大主力。

主帳位於阿澤蘭空城的最高處，是整個聖十軍的核心所在。托里平時會待在裡頭，需要作戰的時候就會集合各營的指揮官，作為指揮中心使用。

當他進入主帳的時候，裡頭已經聚集大部分營隊的軍官，迎接他這位新任的醫官，托里則坐於正中央的長桌審閱公文。

拉菲爾先行向團長行完標準的軍禮，才一一向幾位軍官俯首行禮，最後才面向托里，維持低身的姿勢等候發話。

儀態幾乎完美，幾乎找不到缺點，本有幾個想看笑話的軍官臉色難看了起來。

聖十軍的禮儀跟教會有所不同，但也都大同小異，對他來說不是難事，只要看過一次就能學起來了。

倫斯抬起臉來，相當得意的模樣，但目光放在拉菲爾身上，卻相當深沉。

拉菲爾懶得理會他們之間無聊的爭鬥，也早就猜到肯定會有人看不起他非帝國公民的身份，等著看他的笑話。

托里抬起頭來，隨意掃了他全身一眼，光是如此就給他不小的壓迫感。

雖是個滿臉風霜的老人，但幾乎感覺不出有一點衰老，眼神相當銳利，舉手投足間都散發某種氣勢。

沙丹倒是氣定神閒，打量這裡頭的所有人，也引來托里注意。

托里微微瞇起眼，但沒有表示什麼，很快又看回手上的文件。

「拉菲爾，是嗎？我是團長托里，歡迎你成為聖十軍的一份子。告知你一下，你是軍中目前唯一一個醫官，有需要的話會請你過來議事，有問題嗎？」

「沒有。」

拉菲爾本想抬頭，卻又不敢直面托里，總覺得會被看出他的底細。

同時也感到意外，沒想到聖十軍中只有他一位醫官，怪不得倫斯會不計後果把他納入麾下。

「退下吧。」

托里又再次看向沙丹，微微揚起嘴角，似乎感到很有趣。

直到離開主帳，拉菲爾才敢放鬆下來，沙丹也輕拍他的頭要他別緊張。

在倫斯的指示下，加德先帶拉菲爾前去用過早飯，才又繼續帶他熟悉營區。

他們走在營區之中，隨處可見巡視用的小型機械，形態如老鼠般的渾圓，拖曳的尾巴閃著晶石粉塵獨有的光亮。

它們擁有最低的辨識能力，能偵測異端的存在，基準便是與人類相斥的能量，而沙丹因跟拉菲爾締約的關係，不在辨識範圍。

拉菲爾見它們對沙丹沒反應鬆了一口氣，但也代表恐怕不能隨意使用能力了。

聖十軍劃分相對簡單，只有三大聯隊及幾個營，而他隸屬的軍醫營，是在前鋒聯隊之下，位列同等的便是管理機械兵器相關的後備營。

「沒事最好不要去後備營⋯⋯那裡的機械技師可不好相處。」

加德帶他們來到環繞鐵皮的營區，仰望不停往外飄白煙的煙囪，遲遲沒能踏進去，便只提醒了這麼一句。

拉菲爾沒多說什麼，只默默記下位置。

當他們回到營房，已經是晚飯過後的事。

加德又提醒了一下明早晨練的事，便先行離開了。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沙丹化為人型，靠在櫃子旁看著拉菲爾。

這兩天看下來，聖十軍上頭的那些軍官都不是省油的燈，想取得關於異端的情報恐怕沒那麼容易。

「先安分履行醫官的職務再打算吧。」

拉菲爾看起昨夜沒能看完的文件，對於目前的境況他也有些頭痛。

雖然成功混進來，但他似乎把事情想得太簡單。

聖十軍裡頭戒備森嚴，想順利取得機密，不用點危險的手段恐怕很難辦到。

沙丹也有同感，現下最好是先安分再藉機行事，只是要找到突破口，恐怕需要靠點契機。

他們沒有再對話，沙丹也只靜靜望著拉菲爾做事，等牆上的時鐘來到就寢的時刻敲響，才催促他去休息。

「把這些看完。」

拉菲爾沒有馬上動身，只想儘快掌握狀況，休息只是浪費時間。

沙丹嘆了一口氣，自知勸不動這人，只能隨便他了，或許也只是在逃避，不想再做任何噩夢。

每當夢到那些場景，就會動搖對他的信任。

至少在履約之前，沙丹想跟他保持這樣的關係。

當然，這點拉菲爾也是一樣。

拉菲爾不敢對夢到的場景有太多臆測，也許是害怕揭開殘酷的事實。

既然遲早都會死在沙丹手裡，便不想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拉菲爾熄掉油燈，躺上床鋪休息，沙丹自然化為了使魔的形體跳上他的胸膛，靜靜靠著他相偎。

兩人就這麼相互注視，誰都沒有說話。只是感受彼此的存在，忍不住貪戀難得的安穩，想更靠近一步，但終究誰也沒能動作。

這一夜，難得誰也沒有做夢。

拉菲爾聽到敲鐘醒來，發現沙丹又恢復為人型，正窩在他胸膛睡覺，但意外沒有討厭的感覺。

他把沙丹叫醒後，便直接下床整理儀容，穿戴整齊走出營房，沙丹也化為使魔緊隨在後，趴在他的肩上。

天還沒完全亮，加德已經在外等候，準備隨他一同去晨練。可表情卻有些怪異，似乎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

「你有什麼事沒告訴我，是嗎？」

拉菲爾走到他面前，直接說穿他的心思，但即使不說也知道他所隱瞞的事。

加德不敢抬頭直視他，支支吾吾許久，才遲疑的開口。

「醫官閣下，這裡的醫護兵們⋯⋯可能說話都會比較直接。要是他們有什麼失禮的言行，還請您不要放在心上。」

「嗯，走吧。」

拉菲爾沒多說什麼，只催促他前往晨練的地點，對此早有了心理準備。

來路不明的人突然出現接任醫官的職務，絕不會得到多少信服。更別說軍醫營紀律如此散漫，想管教恐怕沒那麼容易。

倫斯不只想利用他的能力，更是在試探他有多少能耐，只是他不太懂軍醫營為何會搞成這樣。

從之前的日誌來看，軍醫營之前運作還算正常，但從某個時期開始就狀況頻發，一連幾位醫官殉職，導致底下的醫護兵也士氣低落。

沙丹本還有點擔心，但見他沒什麼反應，就暫時先靜觀其變了。

拉菲爾來到前鋒聯隊的操演地，為數不多的醫護兵已經集結成列，但隊伍相當凌亂，還有幾個年齡較大的成員在交談休息。

放眼望去，其他軍營的士兵就算領隊軍官還沒到，就已經井然有序的開始晨練。

相對之下就能看出醫護兵的紀律鬆散。

不過聖十軍本來對醫護兵就不太要求，基本也無人想管。

裡頭多的是不想正面跟異端作戰，加入聖十軍只是想混口飯吃，抑或是受過傷殘疾才轉任來的士兵，可說是相當複雜。

拉菲爾不動聲色，踏著沉穩的步伐前去，也引來眾人注目。

他這醫官空降上任的事，已經傳遍整個聖十軍，不少人都等著看他的笑話。

在這些久經戰場的軍人眼裡，他就只是個醫生，就算具有操縱晶石的能力，也不等同有能耐上前線。

尤其還是從交錯地來的，沒有背景的人種。

在大部分帝國子民心中，居住在交錯地帶的是沒有文化，素質低劣的野人。

這些事拉菲爾再清楚不過，但也只有藉助這個身份，才不會引人遐想。

拉菲爾站在醫護兵的隊列前方，冷眼掃過幾個不守軍規晨練的人，頭也不轉問了一句：「加德，若是不按規矩晨練，按軍規要雙倍體罰，對吧？」

「啊⋯⋯對！沒錯。」

加德愣了一下，才急忙出聲應答，又偷偷瞄了他一眼，不禁冷汗直冒。

這些醫護兵看似柔弱，但可不是好惹的對象，想下馬威恐怕會引來反效果。

「相信你們應該聽得很清楚了，那幾個人出列領罰吧。」

拉菲爾指向那些人，冷聲下了命令，但只得來幾道嘲諷的目光。

在場無人想服從他，連抬眼看他都不願意。其中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醫護兵，更是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直指著他譏諷：「你這小白臉，有什麼資格命令我們？老子只負責救治傷兵，沒必要鍛煉體能，晨練只是浪費時間。」

「喂，這好像就是那個，新來的醫官嘛，聽說他會操縱晶石，小心他用晶石弄出個什麼武器對付你。」

「喂喂，你們小聲點啊，看到他肩上的小傢伙沒有？那可是惡魔啊。」

「哈哈⋯⋯你說那隻肥貓？啊——真是害怕啊——不過老子才不怕，我們的醫官大人，也只能靠這點把戲拿到這個職位吧。」

這話一出，便得來連聲附和，還接連傳來嘲笑聲，場面完全失控。

加德不免慌張起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要是他們再繼續為難，就必須請倫斯出面懲治，但要是真這麼做，恐怕只會讓他們更看不起拉菲爾。

沙丹更是看不下去，況且居然有人喊它肥貓，實在恨不得上前揍翻這些人。

不過他還是比較擔心拉菲爾會受到打擊，便偷偷瞄了他一眼。

拉菲爾聽著各種羞辱的言語，仍是不為所動，還揉了揉手腕隨時準備動手。

沙丹見他有恃無恐，便稍微放下心來，緊接抬起肥小的雙手抱胸，等著看接下來的好戲。

「看來你們的意思，是想當眾違背軍令了，既然如此——」

「呃！」

「你——！」

拉菲爾話剛說完，就飛快上前撂倒挑事的幾個壯漢，又轉身踢翻剛才高聲附和的好幾人，動作相當狠厲。

趁他們還來不及爬起來，拉菲爾直接把莫約大他幾歲，渾身肌肉的男子雙手往後拉扯，以膝蓋壓制在背上。

隨即手則死死按住他的後頸，幾乎把全身的重量壓在他身上，使身下的人疼得哀叫連連，卻動彈不得。

拉菲爾長期跟聖職兵集訓，自然是比他們這些長期怠惰的醫護兵還要能打，打從一開始，便決定要來個震撼教育了。

「違反軍令最重可以直接處決，你們不會不知道吧？但醫護兵的數量已經很少了，我不會這麼做。不過，還是得告訴你們一件事。」

拉菲爾抬頭環視在場的所有醫護兵，語氣相當平淡，就像是在教育。

「按軍規重罰你們再治療好這種事，對我來說是輕而易舉——順便教你們吧，想要迅速癱瘓一個人，就得從這裡下手。」

說完這話，他手摸上頸椎的脆弱處，利用一點晶石的能量，使力推壓下去破壞連結的神經。

隨著清脆的一聲，他身下的人馬上發出哀嚎，隨即雙手腳癱軟動彈不得，翻白眼昏死過去。

「啊——！你！」

這一連串的操作，直接嚇到所有醫護兵不敢再發出聲音。

加德也瞪大雙眼，不自覺後退一步。

除了訝異拉菲爾的身手，更多的是難以置信，他身為醫生，居然能面不改色的癱瘓一個人。

他們雖然是士兵，但再怎麼樣殺的都是沒有血肉之軀的異端，真的面對人類，還是會有所遲疑。

不只加德，連沙丹都沒想到，他會有這樣冷酷的一面。

不過這樣做確實是最好的方法，在無法服眾的情況下，唯有展現實力給予恐懼，才能在所有人面前建立威嚴。

「你——就算是新任的醫官，你做的事也太殘忍了！」

此時幾個年輕的醫護兵，實在看不下去站出來指責。

「殘忍？我們對抗的異端可不只這種程度，不會像我一樣會避開你的要害。再來——當眾違抗軍令，按照軍規可不只這樣處置而已。」

拉菲爾語氣沒有任何起伏，手又稍微出力，引得再次慘叫才用力放開。

緊接又從身上摸出他分配到的一塊晶石，釋放出晶石的能量集中在脊椎的切面，連接斷裂的神經治療傷勢。

原本癱軟的人迅速恢復如初，全身找回了知覺，連意識也瞬間恢復。

他猛然瞪大眼，爬起來轉頭直視拉菲爾，眼神就像在看什麼怪物。

「你⋯⋯太可怕了⋯⋯」

拉菲爾沒再理會他，隨手把化為塵土的晶石扔掉，才一揮披肩站起身，掃視眼前的所有人。

「如果還有人不服儘管開口，我會好好教你們規矩——直到你們心服口服。」

經過剛剛的事，哪還有人敢說什麼，全都馬上列隊站好開始操演。

連加德也下意識繃緊神經，立正站好不敢輕舉妄動。

拉菲爾沒有理會他繼續號令他們操練，總算是順利結束。經過剛剛的事，哪怕還有人不服也不敢再造次，紛紛行禮完才解散。

加德領他到軍官用餐的飯廳，不同於剛來的時候，幾人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都變得主動行禮。

倫斯一見到他，便笑容滿面迎上來，拍住拉菲爾的肩膀，讚賞的說：「我果然沒看錯人，你很適合管教士兵。」

「倫斯少校，您是清楚軍醫營的情況才讓我當醫官的吧？」

拉菲爾沒有理會他的客套話，直接戳破他的心思，想試探他的用意。

倫斯若是有意這樣安排，那就代表沙丹說的沒錯。

軍醫營如此糟糕，倫斯放任不管，還交到他這個新任醫官手上，恐怕只是在故意引他露出馬腳。

要是當下不夠沉住氣，就可能會衝動行事暴露他別有目的，而靠倫斯出面解決的話，又只會證明他不適任，往後難以在聖十軍立足。

不論怎麼做得益者都是倫斯。

「啊，我當然知道，有什麼不可以呢？你不就做得很好嗎？」

倫斯收回手，笑容逐漸消失，絲毫不在意拉菲爾揭穿他的意圖。

沙丹趴在拉菲爾的肩頭，故作慵懶打了個哈欠，早就看穿倫斯狡詐的面目。

可是經過這些事，沙丹總覺得倫斯更像是想把拉菲爾推到輿論上頭，成為眾人的焦點。

「是嗎？直接放一個外人接管爛攤子，您早就打算好整頓軍醫營了吧，只是沒有適合的人選。」

拉菲爾明白這就是倫斯想要的結果，要是做不到也還能達成其他目的。

最糟糕的下場無非淪為傀儡，空有醫官的頭銜，替倫斯擋下非議，成為他人怨懟的對象。

「你很聰明，果然不是來自於交錯地帶的人吧？我可不知道外來人還能學習到帝國特有的禮儀。放心吧，我對你從哪裡來一點都不在意，只要你好好做事就行。」

倫斯站到他身旁，以他們能聽見的音量回了這些話。緊接著又揚起微笑，拍拍他的肩膀。

在他人眼裡，倫斯就像是在勉勵他，但只有拉菲爾清楚，這是赤裸裸的警告。

「⋯⋯謹遵少校吩咐。」

「對了，我讓加德把近期得到的重要情報送到你手上去了，你看完明日再來找我吧。」

「知道了。」

聽到拉菲爾的應答，倫斯滿意的點頭，抽回手離去。

拉菲爾面色冰冷，像是不在乎這一切。可沙丹能清楚感覺到，他內心有了什麼變化。

那就像是想要掙扎，卻發現什麼都改變不了，無力放棄一切的麻木。

簡直就跟夢裡見到的天使沒有兩樣，只是個聽令行事的傀儡。

這一瞬間，沙丹忽然感到奇怪，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麼認為。

拉菲爾懲治醫護兵的事，很快就傳到各軍官的耳裡，紛紛想認識他這位有架勢的醫官，但想來搭話的人通通被倫斯擋下了。

這也正好順了拉菲爾的意，他本來就不喜歡跟他人交流。

吃完早餐之後，拉菲爾又緊接來到後備營，大步走進悶熱的鐵皮營區。裡頭放置了成堆的機械兵器，還有幾處是彈藥庫。

隨處可見工藝兵忙進忙出，除了打磨調整機械，也得從巨大的熱能爐提取活化的晶石粉塵，收集起來填塞進槍械。

在繞過許多精密複雜的組件後，拉菲爾來到位於最後面的指揮帳，裡面正是負責管理候補的後勤官，也是少見的女性機械技師。

後勤官埋首在設計圖中，聽到腳步聲便抬起頭來，但只瞄了他一眼，又繼續研究眼前的圖紙。

「醫官？新來的啊？我很忙，沒空接待，醫護兵不需要用到機械之類的東西吧，想觀摩的話還是請回吧。」

「我要調動一些能使用自走炮的機器人偶，作為我們前線的掩護。」

拉菲爾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直接挑明來意。

自從進到聖十軍，對這種惡劣的態度幾乎快要習慣了，更不會感到憤怒。

沙丹趴在他肩上，遇到這種情況不免皺起眉頭，偷偷望了他一眼。

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異樣的感覺再度湧上來。

「啊？你在開玩笑吧？醫官大人，我聽說了，你會操縱晶石沒錯，但機器人偶可不是誰隨隨便便就能控制，你當我們工藝兵都是傻子嗎？」

後勤官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態度相當不客氣。

機器人偶是目前尚在完善的兵器，為利用晶石的能量模擬成人類的大腦，連接機械肢體製造而成，具有偵測異端存在的功能，甚至能自發性的作戰。

由於需要高度熱能，若使用不當容易暴走，需要隨時有技師在側調整，若非什麼危急的戰況，實在不好投入戰場。

「當然不是，所以我也需要幾個工藝兵幫忙。」

拉菲爾早想到了這點，順著她的話提出了要求，但表現得完全不像有求於人的樣子。

沙丹忽然摸不懂他到底是不懂人情世故，還是根本就不在乎她會不會幫這個忙。

「憑什麼？你叫倫斯來我也不一定會賣這個面子，機器人偶是前線作戰用的兵器，可不是拿來當護衛用的，知道嗎？」

後勤官見他如此不懂禮貌，也懶得給好臉色了。

「說的也是。」

拉菲爾得到這個答案，便連一句話都不再多說，直接轉身離開。

「喂？說走就走？還滿乾脆的嘛，滾遠點，別隨便來這個地方。」

這反應搞得連後勤官都有點疑惑，可還是不滿的念了幾句。

拉菲爾離開之後，一句話都沒說，只繼續執行日常公務，還去處理了個幾個傷兵，完全埋首在工作。

沙丹連想跟他搭話都沒機會，只能鬱悶的伏在他肩頭，默默看他做事。

直到事情告一段落，拉菲爾用過晚餐順便洗了個澡，才回到營房休息。

沙丹一進門便化為人型坐在床上，為早上的事打抱不平。

「嘖⋯⋯真令人不爽，那女人態度擺明看不起你啊，你一點都不生氣？」

「跟我想得差不多，沒什麼好生氣。」

拉菲爾坐到辦公桌前，拿起送來的公文讀起來，語氣非常平淡。絲毫沒有半點感覺，彷佛被看不起的人不是他。

「這樣？我以為你會想辦法逼她幫忙⋯⋯？」

沙丹完全傻住了，實在搞不懂他的心思，還以為會像教訓手底下的兵一樣，展現絕對的實力使人心服口服。

「我已經提出辦法了，如果他們不願意配合，那不是我的問題。除非團長親自下令，但從她的態度看來恐怕不會甘願配合，後續只會阻礙重重。既然她不在乎同伴的性命，我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拉菲爾鎮定的翻看著文件，很快解釋著他的所作所為。

他現在不管做什麼，都是為了特定目的，只要是可行的方法就去做，其他什麼都沒想。

再者就如後勤官所說，機器人偶的不穩定性太高，沒有工藝兵的協助難以操控，要拿來當作護衛使用不太現實。

會專程去這一趟，也只是做給別人看而已。

沙丹很快看清這點，終於明白先前不是錯覺，但也突然感到忐忑不安。

「你⋯⋯有時候覺得⋯⋯你還真不像一個人類啊。」

「那怎麼樣，才像一個人類呢？」

拉菲爾直接放下手上的公文，轉頭直視沙丹，想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想。

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也確實不認為自己活得像人類。自從做了那些噩夢，偶爾也會對自身的存在感到迷惘。

若他真是與沙丹對立的存在，那又到底是為什麼要存在於世上。

好不容易才脫離掌控，卻又好像陷入另一個惡性循環，連選擇的自由都沒有。

「你⋯⋯不覺得你太沒感情了嗎？」

沙丹遲疑許久，才說出這個詞。

事實上他也不是很確定，只是這人在做事的時候，不只對他人態度冷漠，好似也完全不在意自身。

唯獨恨意，是他在拉菲爾身上看到過的情感。真要說的話，還有為此引發的強烈痛苦。

可他畢竟不是人類，難以界定那究竟是不是一種情感。

至少在他跟拉菲爾的相處之中——所看到的便是他不會哭，亦不會笑，更不會憤怒，連悲傷也不會有的模樣。

就如他的靈魂充滿空虛。

「感情⋯⋯？如果你是指我做事的方式，過於感情用事只會影響判斷。」

拉菲爾不懂他到底想表達什麼，只能照他字面上的意思回答。單純覺得要是做什麼事都要顧及情感，只會妨礙他找出最好的方式。

不過出於長期的控制，本就感覺不到太多情感，亦無法反駁什麼。

「⋯⋯算了，我跟你說這些也不太對。」

沙丹嘆了一口氣，放棄跟他說下去洗，也覺得根本沒必要執著這些。

拉菲爾是怎麼樣的人，不會對他有任何影響，單純是看不下去而已。

但難免還是會聯想到那個天使。

拉菲爾抬眼看他一下，才回頭繼續埋首在公文裡，但想想覺得剛才的回答不太好，又改口解釋。

「反正，你遲早都會吃掉我，就算想要改變什麼也沒有意義⋯⋯我只想趕快復仇，然後⋯⋯」

還沒說完，拉菲爾便忽然按住額頭，頓時一陣頭暈不止，腦袋一片空白無法言語。

明明之前都一心想要復仇，此時卻突然失去那種感覺，彷佛現在做的事根本沒有意義。

直到這時候，拉菲爾才隱約察覺，那份恨意或許不是針對菲音。可當冷靜下來，細想她的所作所為，怨恨就又會湧上來佔據內心。

沙丹見他的狀態不太對，只好強硬轉了個話題。

「⋯⋯也對，那倫斯丟給你的爛攤子怎麼處理？」

「不處理⋯⋯就這樣維持現狀，做這些只是不想引起他的懷疑，改革不在我的工作職責。我是⋯⋯為了調查異端的事才加入聖十軍，沒必要做多餘的事。」

拉菲爾不敢再想下去，努力忍著不適，繼續讀著倫斯給他送來的重要文件。

裡面是聖十軍近日接到的帝國密函內容。

「⋯⋯拉菲爾。」

「怎麼了？」

「⋯⋯算了，沒什麼。」

沙丹望著這樣的拉菲爾，有忽然股衝動，想問他是否會對自己有感情。

但話到嘴邊又趕緊打住，覺得肯定是瘋了，才會想知道這些。

無論有沒有，結局都是無法改變的，除非他想留下拉菲爾，卻也沒有這樣做的理由。

萬一拉菲爾真是那個天使，履行契約才是最好的結果。

「對了，那個倫斯，早就看穿你的假身份了啊。」

沙丹怕他看出什麼，索性隨便找了個話題搪塞，轉移他的注意力。

拉菲爾早就察覺到他有些反常，但既然不說便只能裝作不知道，順著他的話接下去。

「⋯⋯是我大意了，沒想到他會注意到這種小地方。」

聖十軍跟教會禮儀大同小異，但有一些細節上的不同。手放胸口垂首的小習慣，是帝國貴族獨有的禮節，身在交錯地帶的人不可能會知道。

「看來⋯⋯他打算把你控制在他手裡啊。」

沙丹皺起眉頭，莫名感到不悅。這樣隨意擺弄拉菲爾，簡直就是要據為己有的感覺。

拉菲爾是他先看上的目標。若是真的太過分，他也忍不下這口氣，可不能就這麼算了。

「嗯⋯⋯」

拉菲爾倒是不太在意，眼下這情況也是暫時，只要成功復仇就能結束了。

他繼續看著手上文件的內容，目光隨即被一段內容吸引，驟然瞪大雙眼。

「⋯⋯我想要的情報拿到手了。」

「什麼意思？」

沙丹直接向前靠在他的肩上，想看清楚他手上那份文件的內容。

拉菲爾拿了起來，指著其中一段文字。

「祭司長先前帶來了新的預言，讓聖十軍協助調查，你看。」

祭司長是年老的修女，亦是教會的德高望重的大祭司，據說能與神溝通。

多年來預言大大小小的事都相當準確，連女王也對他十分敬重，更親封為祭司長，協助主持皇室一切祭祀事宜。

帝國對預言相當看重，但前陣子祭司長發布了一則大預言，可能牽涉到幾百年前的聖序戰爭。

為了擔心影響民心，內容僅有教會高層，及少數皇室成員知道。

對於這則預言帝國不敢輕怠，只能私下發密報給聖十軍，希望他們協助調查。

那則預言的內容是——

「戰火摧毀的大地之上，奇蹟將再次現世嗎⋯⋯嘖⋯⋯」

沙丹剛念出這句話，腦袋便產生劇烈的疼痛，眼前浮現模糊的畫面。

天使的臉孔直接跟眼前的拉菲爾重疊，亦帶來強烈恨意。

聖序戰爭降臨的天使，正被世人稱為奇蹟。

即使拚命說服自己他們是不同的存在，卻仍無法壓抑那股憤恨，只是怎麼也想不起來恨他的理由。

若真是敗在天使手中遭到封印，也不過是實力不如對方落敗，連憤怒也不該有。

按照地獄的法則，哪怕是敵人，強者也是絕對的存在。弱者只能乖乖成為養分，絕不會有任何不甘心。

他更不會因為這樣就憎恨敵人，反而該感到慶幸才是，至少沒有回來分食的對象。

沙丹雙手微微發抖，忍不住扶上額頭，拚命想找到合理的解釋，試著緩解憎恨。

可不管怎麼做，對天使的恨意確實存在，還強烈到幾乎無法冷靜的程度。

若天使此時出現在眼前，絕對會毫不猶豫殺了對方。

拉菲爾沉浸在思緒當中，沒有發現沙丹的反常，繼續說著自己的推測。

「據聖十軍調查，各地異端作亂的現象，跟預言出現有所關聯⋯⋯時間也跟菲音消失的時間對得上，看來兩者應該脫不了關係。」

「⋯⋯是啊。」

沙丹已經幾乎無法冷靜，只能勉強咬牙擠出回應。

「你⋯⋯怎麼了？臉色很不好看。」

拉菲爾這才驚覺他狀況不太對勁，轉過身去只見他緊抿著唇顫抖，能量更是不穩，像是在拚命壓抑某種衝動。

他心下感到不安，匆忙起身想仔細查看沙丹的狀態，卻被按住肩膀坐回去。

「沒什麼，我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沙丹搖了搖頭，像是逃離般轉身離開，害怕繼續待下去會控制不住，失手傷了他。

拉菲爾望著他的背影，好似也受到影響，怎麼樣都冷靜不下來。隱約猜到他會突然出現異狀，是跟預言有關。

他看得出來，沙丹明顯不想說太多，像之前那樣有意隱瞞，裝作沒事離開。

面對沙丹的一舉一動，拉菲爾莫名感到慌亂，好似一切都失去掌控，找不到正確的方向。

自從各自做了噩夢之後，拉菲爾就能感覺到，他們之間漸行漸遠，卻無能為力。

現實便是如此，哪怕他不是那個天使，他們也不可能維持現狀，更不會交心。

明明這才是正常的發展，是誰也改變不了的結果，卻仍是想自欺欺人。

拉菲爾意識到這點，胸口莫名刺痛。

即使想試著調整呼吸，理清所有可能的原因找到解決辦法，卻怎樣都做不到。

一想到沙丹那模樣，腦袋就一片混亂，無法好好思考。

他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彷佛會失去什麼一樣。連跟父母分離的時候，都不曾出現過這種強烈的情緒。

最後，他還是站了起來，跑出去尋找沙丹的身影。

沙丹靠坐在一處殘牆邊，費了好大力氣才終於平靜下來，仰望皎潔的月亮。

阿澤蘭空城是戰爭遺址，隨處可見斷垣殘壁，聖十軍選擇在這裡駐守，也是出於利於防守的優勢。

不過最主要還是，這裡曾經是魔王軍的駐地。

自來到這裡，偶爾會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彷佛看過這裡繁盛的光景，還有毀滅的慘狀。連磚瓦上沾染的血跡，瀰漫的燒焦味都如此清晰，只是分不清虛實。

小说相关章节：向你終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