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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雪,2

[db:作者] 2025-08-12 13:22 5hhhhh 8540 ℃

“陪着我……求求你”奥莉娃从未如此脆弱过。她浑身颤抖,口鼻流血,哭泣着哀求弟弟不要丢下自己。

乔本被吓坏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多血;哀嚎回荡在他耳边,令他更加惊慌。他想要逃跑,但目睹远处已经化作火海的街区后最终还是折返回来,跪在姐姐身边,抱住她的上半身,让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就像自己小时候把脑袋枕在她的膝盖上一样。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姐姐的眼睛很清澈,在昏黄蘑菇云的照耀下更是如此;泪水从中流出,划过脏兮兮的脸颊,冲刷出几道痕迹。乔本从未觉得姐姐漂亮,但现在,她的面容却有种别样的凄美。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乔本说。他拉起姐姐的手,一双平日里保养细致,但已经在塌方中骨折而形态扭曲的手。姐姐痛苦地咧嘴,示意他这样做很痛,他便顺从地放下,轻抚她的额头。

姐姐的头发好顺滑……他不禁回忆起从前:小时候,姐姐总以训练他为由叫他给自己梳理头发,这一技巧在后来照顾妹妹时也派上了大用场。让我最后一次为你梳理头发吧,他贴着姐姐的耳朵说;奥莉娃哭着答应,她多么想要活着,但这恐怕就是诀别。乔本温柔地扶正她的身体,让她与自己相互依偎,两人的距离靠近到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预感到迫近的死亡,奥莉娃回想起自己出门前对母亲的出言不逊,流着泪请求若弟弟再见到母亲一定要向她表达自己的歉意。我会的,男孩说着取下女孩的发圈,用手捋顺她的头发,然后将头发分成三股,交叉成麻花辫状,再盘在她的头顶。这是她最喜欢的发型,虽然有些呆板,但此刻他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姐姐看啊,我给你编好头发了。

但是奥莉娃没有回应;她的心跳已经停止,身体也随着大量失血而变凉。她还半睁着眼睛,面带微笑:她并非死在痛苦和绝望之中;她是在亲人的陪伴下离世的。

乔本注意到自己的鼻血流到姐姐肩上;他很抱歉想要弥补,但是鼻血已经渗入织物,无法再擦干净。他忽然尝到一股奇怪的金属味,继而感觉头晕恶心;他强忍着浑身剧痛将姐姐放在地上,然后跑开几步大口呕吐。一整个下午他的肚子都空空如也,所以呕吐肯定不是什么好征兆;看到一地血红时,他更加确定这点。

他踉跄着走到家居用品区,取走一块毛毯后返回姐姐姐身边,躺下,盖上毛毯。他握着姐姐的手,与她半睁着的眼睛对视:如果救援人员发现他俩的尸体,会把他们埋在一起吧。

同一时间,联邦首都机场上空

“你说什么?什么叫机场不能使用?!”

斐乐的航班上,一名官气很大的人在与乘务员争吵;这不奇怪,在飞机“受气流影响”推迟降落三十分钟后,再出现任何延误都能引起愤怒。斐乐除外——他不在乎几点钟到家,他知道那个绝对忠诚的女人会一直等着他的。

忠诚,尤其是男女关系之间的忠诚,在这个年代看上去有些古板甚至可笑;但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婚前守身如玉,结婚后同其他男子的交往亦有所减少。至于自己在圣凯妮亚做的那些龌龊事……只要他不说,没有人会劳神调查,梅丽尔更不可能知道;她是多么幸运啊,还沉浸在“模范丈夫”的甜蜜美梦里。不过万一哪天她知道了,她会悲伤到要自杀吧……

“……本次航班将于十九点三十分降落于备用机场,该机场位于目的地北方约两百千米处;请各位不要担心,局里会提供交通方式方便大家回家”

“为什么要去北方?就算是备降也应该采用南边的机场,那个更近才对”

“天啊,那是什么!”

有人向外看了一眼,惊呼引来更多人围观,就连一向自诩好奇心奇差的斐乐也忍不住偏头看向舷窗。只需一瞥他就知道那是什么,他已经在书报和影视作品中见过无数次,可不曾想有朝一日会在现实中看见它。

蘑菇云中的暗黄色慢慢褪去,在爆炸结束后数分钟终于不再发光,像一团倒置的积雨云,在其中裹挟的放射性碎屑中显得格外阴沉。

“准备预防冲击波,十、九……”

斐乐甩掉脑中对职业生涯彻底失败的愤怒,将花朵插入前排座椅后的口袋里,并抓紧扶手准备迎接冲击;好在冲击并不强烈,除了耳朵疼痛和机身剧烈晃动外并无造成更大损失;随后飞机脱离等待航线,向北方飞去。

艾尔瓦特中区时间晚六时三十三分,“闪光”后三分钟;国家防空司令部地下掩体

随各路信息汇总,人们终于得出结论:来袭弹头不止三个,而是四个。第四枚弹头没有进入大气层亦没有多少热信号,因而在检索中被过滤掉;它在拦截弹发射后不久引爆,制造了一场波及整片大陆的巨大电磁脉冲,拦截弹被破坏、引导它们的雷达亦被干扰,再没有任何手段能够阻止弹头落向地面。

三枚核弹的落点分别是东海岸海军基地、中部的首都和西部的大城市,互相间隔数千千米,很难相信它们来自同一枚导弹。沉默长久地持续着,直到一名女兵开始无助哭泣——她来自那个被袭击的城市,家人恐怕凶多吉少。

短暂的沉默后,嘈杂自各角落传来,一些人在联络自己的对接单位,另一些则试图联系家人甚至干脆掩面哭泣。

屏幕画面切换,是首都传来的航拍。画面中,曾经那个洁白整齐宛如油画般的古典城市已经被夷为平地,火光点缀着建筑的残骸,取代了往日金碧辉煌的照明灯光。

“总统……已确认死亡”冷静的声音在指挥官耳边响起,是他的副官在做报告:“他的最后出现地点在总统府,现在那里已经被完全摧毁,也包括地下掩体”

“其他人呢?我是说,候补者们”

“副总统正在南方度假,她会接替总统职位,相关人员已在路上。联邦高级官员几乎无一幸免,包括三军多位高级将领——他们不久前在首都参加一场宴会,爆炸发生时宴会还没结束。所以您现在就是空军最高级别军官了”

副官双手递上一份委任状,纸质发黄,看得出来很早便准备好,一直在等待着这天的到来。指挥官几乎不可见地点点头,接过这份沉重的委任状,在其上签了字。

“我们该怎样称呼这场事件?要对此作何反应?”副官敬了个礼后继续问道。

“‘核爆’、‘大规模袭击’都太吓人了,我们需要安抚民众情绪……‘闪光’应该是个不错的词,从远处看,核爆炸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明亮的闪光。

“至于反应……难道你想看到我们核还击圣凯妮亚吗?用最昂贵的力量去轰炸那个已经一贫如洗甚至不剩下多少人的国家?别浪费力气了,组织力量展开救援吧,要尽快”

副官离开后,他缓缓摊在椅子里,双手抱头,神情懊悔: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败。

——

艾尔瓦特中区时间晚七时,“闪光”后三十分钟;联邦首都近郊

太阳已经完全没入地平线,万家灯火也因停电而偃旗息鼓,但天空并没有暗下去;波及全城的大火将城市的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伴随着刺鼻的气味和冲天的烟柱;火灾造成的高温令人窒息,好像整个世界已经堕入地狱,幸存者亦将在这永恒炙烤中死去。奇怪的是,这么热的气温里居然会下雪——好吧,那不是雪,只是低空核爆扬起的放射性尘埃,很短时间内便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均匀地散播着无形的致命。

梅丽尔伤得很重:她的后背严重烧伤,皮肤剥落露出鲜红的血肉,任何触碰都会引起极度疼痛;为此她不得不脱下已经烧焦的衣服避免进一步刺激背部;至于赤身裸体所致的羞耻,在此等条件下必然不是优先考虑。另外,她浑身上下满是玻璃渣和木屑划出的伤口,鲜血从中汩汩流出,让她仿佛穿上血做的衣裳;更有一些碎片嵌入她的体内,令她的每个动作都疼痛不已。好像这一切还不够把可怜的女人逼疯似的,她的惯用手——右臂——在撞击墙壁时骨折,扭成奇怪的形状,时刻刺激着她那脆弱的神经,疼得她直冒冷汗,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有了想要死掉的念头。但她终究没有放弃,因为她是母亲。

娜拉的伤势比梅丽尔还要重:由于直视核爆闪光,她的眼睛被严重灼伤而失明;她的衣服也几乎被烧蚀殆尽、皮肤严重烧伤,浮现出鲜红的斑点、渗出粘稠的液体,灰尘沾染其上,令她奇痒无比。但她无法动弹:冲击波抵达时,她被母亲压住撞在墙上,相当于替母亲承受了最重的击打,瞬间压力之大刺穿她的耳膜、折断她的肋骨,令她呼吸困难、口鼻流血,世界也只剩一片寂静。女孩拼尽全力想要呼唤母亲,却只能发出非常微弱、伴随着咳血声的呻吟。但女人还是从火焰和暴风的轰鸣中分辨出女儿的召唤,进而爬到她身边、将她搂入怀中,让女孩安静下来。这是她的超能力,因为她是母亲。

紧急广播的声音悠远、空灵,伴随着沙沙的白噪音,仿佛来自天外;那是希望的丝线,是跨越死亡的桥梁。梅丽尔侧耳倾听;女儿也保持绝对的安静:她能意识到,母亲正在进行一项非常非常重要的工作。

“……联邦纪念大街……陆军一号医院……提供灾害救援服务……”

梅丽尔知道那家医院,那是方圆十里范围内最大的医院,恐怕也是当下唯一还能运行的医院了。广播很短,不到一分钟便结束,但随即开始重复播放,好让更多人听到。女人喜极而泣:娜拉,娜拉,我们有救了!感受到母亲的颤抖,女儿也傻乎乎地笑起来,虽然她看不见也听不着,但她就是能知道母亲的心情,这是母女之间的奇妙反应。梅丽尔决定立即前往医院寻求帮助:她忍着遍及浑身的疼痛,用一截尚未烧焦的窗帘做了个简易吊臂带固定骨折的胳膊,又找了些止疼药来镇痛,穿上废墟中唯一一双能找到的旧鞋后便毅然走出门去。她这么做并非这一切都很轻松,而是出于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她是母亲。

梅丽尔抱着几近裸体的女儿走在夜幕笼罩下的街道上,却并不感到害怕:这是富人区,没有人会对她图谋不轨;再说,放眼望去,所有人的处境都不比她好到哪里去:邻居两位老人已经被活埋在燃烧的废墟之中,梅丽尔听着他们的惨叫慢慢消失却无能为力;另一边的中年夫妇躺在路边,妻子浑身是血,抱着死去的丈夫痛哭;对家是个很大的家庭,祖孙三代共同生活在三层别墅中,但现在只留下几个年幼的孩子坐在门口相互搀扶,颤抖、哭泣,而大人们恐怕已经……

承平日久的人们已经忘却灾难和死亡的滋味,见到如此大规模的伤亡的第一反应只剩下不知所措。梅丽尔看到许多人呆坐在路边没有走动,或陪着自己已经死去的亲人,或孑然一身,哭泣或者哀嚎,好像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胆。

这可是富人区,住在这儿的都是有头有脸、甚至有希望在世界历史上留名的人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掌握着世界财富和权力的流向。只有当灾难降临到这些自以为可以在和平和富足中度过一生的人头上时,他们才会发现自己的精神和肉体是那么脆弱,一阵微风就能将其摧垮;他们贪婪的灵魂被核爆暴风彻底泯灭,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奋斗一生的事业毁于一旦,他们很难再找到东山再起之路;即使没有彻底毁灭,也需要耗费相当时间和精力来重建,而他们的健康状况很可能无法支持如此宏大的计划。

梅丽尔听到密集的噼啪声,那是一个上高中的女孩在玩弄她的科学仪器;梅丽尔认识那个女孩,她是乔本的同学,为人亲和、成绩优秀,无论从哪个方面评价都是绝对的好学生。见梅丽尔走近,女孩站起身打招呼,脸上笑容凄惨:

“梅丽尔阿姨,我想……我们都活不久了”

梅丽尔眼中流露出悲伤,紧紧捂着娜拉耳朵,不希望她听见任何坏消息——尽管后者早已失聪。

“这是一台辐射计,响声越密集意味着环境中的辐射水平越高”

她叹了口气,目光躲闪,迟疑是否要说下去;女人握住她的肩膀,坚定地点头,示意她继续。

“声音达到这个密度时,意味着范围内的所有人都受到致命剂量辐射,两个月时间内,大约会有一半人因此死去”

梅丽尔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儿,后者正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向天空;她这才惊恐地发现,娜拉的瞳孔竟然一片灰白,像是死人的眼睛一样;梅丽尔心中一紧,在她面前摇晃左手,想引起女儿的注意。

“您的女儿……看到爆炸瞬间了吗?”

梅丽尔惊恐地摇头,想要否认事实;但是女孩接下来的话还是出乎她最悲哀的预料。

“核爆炸的闪光足够在这个距离上烧瞎人的眼睛;您的女儿可能要成为盲人了……我很抱歉,梅丽尔阿姨”

“不,我听到广播,还有医院在提供服务,他们一定能救她的!实在不行……就把我的眼睛给她!她怎么能看不见这世界呢……”

“阿姨,我知道您很爱她,但是……”女孩叹了口气:“现在的医疗水平还不足以实施眼球移植术……”

“我还有时间……我还有时间!”梅丽尔急得简直要哭出来:“等技术发展了,总有一天可以做到的吧!母女之间不会有排异反应的……”

“也许吧……”女孩苦笑,她觉得面前的女人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警告:两个月、50%的死亡率,而且过程相当痛苦……反正她不准备赌。告别女人后,她回到父母的卧房,找到父亲放在衣柜里的手枪,躺在已经死去的父母之间——两具遗体是她花了好大力气从废墟里挖出来、摆放在床上的——然后对准自己的下巴开枪;火焰熊熊、劲风萧萧,枪声传不出多远。

跨过燃烧着的居民区和城中森林,走过熟悉的道路和半毁的大桥,怀中女儿微弱的心跳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动力。在如雪花般飘落的灰烬中,直升机轰鸣着掠过头顶,飞向医院的方向;夜色之中她看不清直升机上的标志,但希望仍存:那一定是军方的增援力量,有军队在就不用怕秩序崩溃。女儿的伤情这么严重,一定会得到优先照顾的!总统先生说过很多次,儿童是国家的未来呢!而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只要女儿能够幸存,哪怕是死去也心甘情愿。

十千米、两小时,梅丽尔从未感觉城市有这般巨大;她以前也常来这所医院,但几分钟的车程用双腿去丈量竟然要花上多几倍的时间,她感到不可思议。爬上河堤,她终于看见医院:在冲击波的轰炸下,医院外观已经变得残破不堪;虽然大部分窗户都还透着灯光,但玻璃全都破碎,只剩下空洞洞的窗口。四周是燃烧着的民房,显然那些地段的自动消防系统并不如医院这般优秀;地面的灰尘被人们纷乱的足迹踏出一条条临时“道路”,指引着落魄女人的方向;道路之间,本是停车场划线的位置现在摆满了尸袋,估计有上千个,带给人的震撼难以言表。

医院前的空地人满为患,几乎所有人都是步行前来,因为道路已经被破坏到难以容纳车辆通行;倒是直升机前所未见地密集,几分钟便可看到直升机起降,运来大量人员和物资。那是医院的生命线,此刻,全城的医生都在赶向这里。

一名医护见梅丽尔和娜拉赤身裸体,便递给她们两张保温毯。不会与伤口粘连的保温毯终于让母女俩舒服一些,娜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虽然和她的盲眼相配看上去非常诡异。

“东区情况如何?”梅丽尔身边的一名军人对对讲机说到;他的脸在防毒面具下看不真切,但梅丽尔认出他肩上的徽记,那是一名军官。

“目前稳定;已经封锁各交通要道,成功阻止此处居民流动”

“要阻止他们去哪里?”梅丽尔没忍住好奇心问了一句。

军官瞪了她一眼:“阻止他们来到这里——毕竟这是首都唯一还在运转的医院”

“可是为什么?”梅丽尔感觉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他们也是人,也需要帮助呀……”

“我并非绝情”军官说,“但是医疗资源极其有限,我的选择不多:是让一部分人先有序接受治疗,还是让所有人都挤过来,秩序崩溃、发生流血冲突?我想答案很明了。再说,就您穿这样子,被东区那些穷鬼强奸了都不稀奇——所以我是在保护你,明白我工作的重要性了吗?现在滚回队列里面去!”

梅丽尔呆呆地回到队列,军官的话不无道理:如果人口多得多的东区民众涌向这家医院,求助者会增加两倍以上;那样的话,女儿的治疗就要耽误了……思来想去,梅丽尔决定自私一把,看在女儿的份上。

“下一个”医生喊话;终于轮到梅丽尔,她紧张又兴奋地将女儿放在病床上,后退一步,等待医生的检查结果。

医生拨开女孩身上的保温毯,露出她严重烧伤的皮肤,检查她的眼睛和心跳,又在她的两肋摸来摸去;梅丽尔看了感到非常不悦,但她仍选择尊重医生的职业。就在她以为自己能稍微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医生竟然取来针头扎进女孩的胳膊;已经非常虚弱的娜拉没来得及反抗就感觉到全身麻痹——医生注射的是一种肌肉松弛剂,最常见的用法是执行注射处决以及安乐死。

半晌梅丽尔才注意到女儿的异常:她似乎再也没有动静。她想要上前查证,却惊恐地发现医生拿起一个黑色袋子——和地上的千百个尸袋有着相同外观。

“怎么……”

“她已经死了”医生瞥见靠近的女人,一把推开她。

“不可能……她刚刚还活着呢!”梅丽尔奋力扑到娜拉身上,抱着她的脸颊,呼唤她的名字想要叫醒她,但是女孩再也没有反应。事实上女孩的死亡一点儿都不“安乐”,她全身肌肉都被麻痹,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孤独地窒息,痛苦而屈辱地死去,只是无法挣扎而已。她手指脚趾的抽搐或许能表达自己的感受,但慌张的女人哪顾得上这么多。她拼命摇晃女儿的身体,抓取旁边的棉球放在女孩下体,试图擦净她失禁的尿液,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破碎的尊严拼回去一样。

“别费劲了”医生展开尸袋,再次推开女人,将娜拉的尸体放进去。这简直是对她最彻底的羞辱: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告女儿的死亡,宣布她身为母亲的失职。

女人双腿一软跪在医生面前,拉扯他的白大褂,哀求他让自己再看女儿一眼,悲恸的哭声足以让最无情的人心软。一些带孩子的大人纷纷转过身去,不忍直视她的丧女之痛,但医生只是拉扯着她的胳膊,让她站起身直视裹尸袋中女孩的苍白躯体:

“她已经是个瞎子,内脏也受到压迫而破损,再加上如此大面积的烧伤,能活到现在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你还想让她继续活在痛苦之中、空耗医疗资源吗?……好,那我告诉你:即使继续治疗,她生还的几率也很渺茫!”

“我可以把我的皮肤、眼睛甚至是器官给她……”

“问题不在这里。当下困境是医疗资源极其紧缺,设备几乎全部损毁,你想要安排她住院都很困难!难道你指望她能在这样——”医生指向天空“——的环境下活过最危险的时段吗?!”

说罢,医生合上尸袋的拉链,叫在一旁等候的士兵抬走。梅丽尔还想冲上去争抢,被士兵按倒在地。士兵用扎带捆住她的双手,压着她趴在地上动弹不得;骨折的右臂受到触动,疼得她直叫唤;但士兵根本不在乎她的痛苦,用膝盖压住她折断的右臂,让其呈现更加扭曲的形状,女人也因此痛苦不堪。

人群出现轻微骚动,同情梅丽尔的遭遇、鄙夷士兵的粗暴。军官向天鸣枪,压制了这些声音。

“秩序!”军官大声喊道,“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你们的命维系于这家医院!现在医院由我部接管,所以你们得服从我的命令!我要求每个人自觉守规矩,不要再做出任何破坏秩序的行为出来!”

尽管对军队和医生的行为非常愤慨,但求生欲盖过这些不满,人们的情绪在恐惧之中归于平静。只剩少数几个还在聒噪,他们被迅速从人群中揪出来、落得和梅丽尔一样的下场。

梅丽尔只能无助地看着装有她女儿尸体的尸袋由几名士兵搬到宏大的尸体阵列中,她的泪水在地面上的灰烬中冲刷出一道痕迹,越来越浑浊地流向未知的远方。

“把那些破坏分子挑出来”军官对士兵吩咐,“送到河堤边去枪决;我不能容许任何危险因素存在”

士兵执行了军官的命令,好像要他做的不是杀人,而仅仅是转移几个战俘——一年前在圣凯妮亚驻扎时,滥杀行为是如此普遍,以至于对自己国民下手时也没有丝毫犹豫。

他和另外几名士兵粗暴地抓着梅丽尔等破坏分子,把他们从人群之中拖走;他们似乎已经预见到自己的悲惨结局,哀求饶命,但士兵没有给予任何怜悯。其他人一言不发,因为将要被处决的不是他们,保持沉默是显而易见的明智之举;没人敢于挑战军官的权威——他和士兵隐藏在防毒面具下的面庞恰似影视作品中反派的经典形象:只见人影,不见人面。梅丽尔是被拖走众人中唯一沉默的,她的心已经随着女儿一起死去,再也不会悲伤或者恐惧。

士兵押解着一众人在河堤边跪下,出于羞辱他们的目的,女人的上衣、男人的裤子被剥下,露出隐私部位;只有梅丽尔没有遭此羞辱——因为她身上本来就只蒙着一层保温毯,还在抓捕过程中掉落。但士兵哪能放过她?他们脱下她的鞋子丢进河里,让她真正地一丝不挂。

随后是枪械上膛的声音。泪水无声划过梅丽尔的脸颊,她多么希望再见乔本和奥莉娃一眼,他们究竟在哪儿呢?他们还活着吗?她有些后悔,自己不应该让他们去买东西,因为即使没有那味香料烤鸡的味道也不会差多少,反倒是自己对完美的病态追求让她错失了和家人最后团聚的机会。请原谅我……梅丽尔默念;她向娜拉忏悔,没能从医生和伤痛之中拯救她的生命;她向乔本忏悔,不该阻止他参加学校发起的电影夏令营;她向奥莉娃忏悔,不该总是干涉她参与社会活动的热情。她还要向丈夫斐乐忏悔,自己这十年来并非一直守身如玉,事实上当她送三个孩子去上学而感到空虚寂寞时,也会去当地的牛郎店享受个人时光……

枪声响起,女人胸口中弹;鲜血从弹孔中流出,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再也没有什么疼痛会引起女人的悲鸣,她的精神已经在和子女近二十年的交往中变得如钢铁一般坚韧。可就在不久前,当唯一陪在身边的女儿宣告死亡时,她却变得那么脆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与她作对,而她只是一张白纸,轻易就被撕碎……她的身体无力地向前翻倒,脑袋摔在河堤边裸露的岩石上,折断颈椎。剧痛之中她大小便失禁,屎尿随着身体的翻滚涂抹在大腿内侧;但她再无精力关心卫生,因为她很快就跌入河中、缓缓沉入河底,在溺水的痛苦中抽搐窒息,直到几分钟后死亡降临才停止。

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回想起两年前的那场事故:整场灾难在媒体的刻意压制下闻者寥寥,仿佛从未存在过;恐怕自己的死亡也会如此:被刻意无视、抹除,以至于过不了多久就再也没人记得她。

女人的死相无疑是悲惨的,但已经没有人在乎;随着她留在世上的最后痕迹,河堤上的血迹在忽然开始的降雨冲刷下慢慢褪色,更多枪声密集响起,破坏分子被屠杀殆尽。等最后一个死者激起的水花平息,士兵抽了根烟,返回医院处交差。

尾声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淹没;奇怪的是,雨滴呈现黑色,和早前持续了几个小时的落尘一致。暴雨之中,断续的枪声难以察觉地响起;生活在富人区的民众或许没有注意,但常年精神紧绷的军人们很快便紧张起来,端起步枪谨慎盯着枪声传来的方向。

是东区。那里一定在发生些什么。

“紧急报告!……紧急报告!”军官的对讲机中传来一段语音,背景嘈杂混乱;爆响如此密集,让人联想起某种在节日期间快速连串爆炸的焰火。

“我们正遭到袭击!鬼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武器!请求增援,请求增援!”

“重装部队呢?他们不是几个小时以前就降落了吗?!”

“东区的道路比预估得要更差,以至于根本无法展开!啊!我被打中了!掩护我!……”

通讯被掐断,十几秒钟后再次接通,这次是个完全不一样的声音:“不必麻烦,我已经把他杀了……我们会向西进发,夺回我们应有的权利!”

周围的士兵紧张地看向军官,等待着他的决策。军官沉思片刻,向身边的另一名军人询问道:“按照最快的预计,他们还有多久能来到这里?”

“按照常规路况,步行穿过首都核心区大概需要两个小时,现在的条件,只会更慢”

“两小时够了”军官抬起手:“时间充足;通知所有官员及医护与我们一起撤离”

这个命令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连一旁的士兵都忍不住提问:“剩下的呢”

“就地枪决;你没看见这雨水都是黑色的吗?里面满是辐射物质,这些人就算得到医疗救援又怎么样?他们都活不了多久了!”

“那我们会不会……”

“你以为防护服和碘片是做什么的!快去办!”为了进一步打消士兵的顾虑,他补充道:“我们可以把平民的死归罪于东区暴徒;他们已经杀了数十名在东区执行任务的士兵,于狂妄之中再杀死这么多平民也很合理”

士兵不再迟疑,立即照做:内心深处,他也想尽早离开这鬼地方,尤其是在听到雨水都带着核辐射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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