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九歌·湘君》

洞庭山上，草木丰荣，湘江一望，水汽袅袅。

我于大地上徘徊，像一只幽魂，无处所依，我并没有像那离去的巫女所说的那样，寻找到什么，或许这是因为时间太短的缘故，久居在地上的我，或许也因这人类的短暂而患上了急性的毛病。

我顺着湘江，去寻找那两位湘水女神，或许她们能够告诉我，我究竟为何而诞生。

洞庭山上多有金银，可这并不是我所在意的，倒是山上常有的橘子树颇得我的喜爱，黄金的橘皮剥开便是白银的絮，再往里的酸甜果肉便入了我的腹，那滋味却是要比金银对我来说重要多了。

山上还有些怪神，长得奇形怪状得不说，身上还都是蛇，看得我有些不自在，还有些怪鸟，叫声很是难听，总之按照凡人的话来说，这山上都是些神仙，一般人不要进来就好了。

对于这些本地神怪，我虽然无力却也是不惧的。出自太一神的我自带着上苍的气息，对于这些地上的怪异来说，我是与真正的神明同等的，他们可以好奇地观察，却是不敢放肆地接近的。

“滚开。”

一只大胆的山怪凑到我的身边，伸出他缠着蛇的手，让蛇来嗅我身上的味道。我岂能让他这般放肆，当即便大声斥责道，这也是我所能做的为数不多的事之一，如果那个山怪不管不顾的话，可能这湘水之上就要流传楚神技穷的故事了。

好在那个山怪还是识相的，乖乖地跪伏在我的脚边，用着属于山怪的奇怪语言对我辩解道，因我是太一神所诞，这世间的语言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是发音的问题罢了。

“神女恕罪，我只是好奇神女为何会有着和湘水女神一样的气息……”

他卑微地将头扣进泥土中，但我却完全不想给他好脸色看，低下声音，直接将他呵退了。

“不该知道的你不需要知道，滚！”

山怪的好奇并非没有根据，两位湘水女神都是太一神的女儿，而我也可以算是太一神的女儿，所以我们的气息很是相近，而我也是因为这份相似才赶到此处来寻找两位女神。

从洞庭山向下望，湘江被如烟如雾的水汽笼罩，薄薄的像是纱一样，却是遮挡了我的视线，可我又在这朦胧的白中听到了掺杂在水声中的排箫声，情思悠悠，情怨深深。

我顺着箫声向江岸走去，汹涌的湘江如今已经平息，这有些不太寻常，若是两位湘水神出游的话，必是雷电交加，江声大作，波涛汹涌，可现在却宁静地仿若无风的洞庭湖。

离得近了，那水雾便淡了，隐隐约约能看见江心泛着一只小船，薜荔作帘蕙草作帐，香荪为桨木兰为旌，名贵清雅，想必船上的便是其中一位女神吧。

女神坐在船尾，身着华美，妆容精细，一只素足伸出船去，轻轻地拨动着水面，用漾开的水波为自己的排箫和声。她向着某处远眺，满怀期待地等候着，却是百无聊赖，只能不停地吹奏着排箫，希望那个她在等候的人能够顺着她的箫声找来。

只可惜，顺着箫声来的，也只有我一个人罢了。

我躲在江边的苇草中，屏息轻步，继续向前靠近，那排箫声却戛然而止了。我有些慌张，以为是自己被那位女神发现了，可稍待一会儿才发现并非如此。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她的声音低沉悲凉，带着难以掩饰的失望，甚至还有些可怕的怨气。

泪水从她的眼中流出，如珍珠般，滴破了一江和睦，却也只能消亡在这东去的江水中。

我有些触动，因我是由泪而生，而同为神女的她的泪水，说不定便可以告诉我为何我要来到这世间走一遭。

“神女何故悲如此，闻箫声情切，低婉如泣，可是相思不得？”

我从苇草中钻出，江水浸湿了我的裙摆，丝线所成的薄衣遇了水便贴在了我的身上，又透出我的形体。

“汝为何物？”

湘水神被突然冒出来的我吓了一跳，有些警惕地向我问询道。

“我生于湘水之岸，受神女恩泽，故生灵智，不过草木化生。”

我没有说实话，跟人类混久了，欺骗便成了信手拈来的东西。

“原是如此……那，你过来，你会梳头吗？”

湘水神点了点头，接受了我的说辞，考虑了一下，又向我伸出手来。

“……略懂。”

大概是懂一些的，毕竟被梳了几百年的头了，哪怕我一次也没有亲自做过，我想我大概是会的。

“那你便为我梳一下头吧。”

湘水神的小舟靠岸，我便迈步登上船，近距离看着这位湘水女神。

如果说云中君的天颜带着无限的薄情是触不可及的幻梦，而这位神女却有了份湘江的温婉，滋润着万物，却也有着吞没一切的凶猛深藏在平静的表面下。

她的睫毛上挂着一点泪珠，眼眸低垂，艳红的嘴角抿起，悲伤的情绪显而易见。

我走到她的身后，捧起她的长发，像水一般柔顺的黑发，从我的指缝间流下，带着香草的气息。

神女她大概不需要人来为她梳头，我也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她想要将自己的情绪告知给他人，而我只不过是想要从她的口中知道些什么而已。

“我是湘夫人，而湘君是我的爱人，我们相约今日同游，可当我来的时候，我却看见她站在沙洲上像是思念旁的人。我不敢靠近，生怕知道些我不该知道的事情，只好来到这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不知道要不要再去找湘君。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湘夫人说着说着，又开始哭了起来，梨花带泪的，让我的心也跟着颤抖。

我在湘夫人的身后垂下眸子，心中另有些想法，却也只是用手指将湘夫人的长发分开，任由其一丝丝滑落。

“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将湘夫人的长发简单地束起，这是我最大的努力了，你要体谅一个被锦衣玉食伺候的神明，我即便是再过上一百年也学不会服侍别人的技能的。

“你很会梳头发。”

湘夫人扭过头来，对我笑了笑，朱唇轻起，露出几粒皓白的珍珠，纯洁而美丽。

我咽了咽口水，想要缓解一些无理由的口渴。

“我不是很会梳头发，实际上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梳头发。”

“是吗，那真的令人高兴，作为一个小精怪，你很有天赋呢。你也该给自己梳一下头发了，你现在跟一头熊差不多，虽然我也不讨厌，但还是让我帮你梳一下吧。”

我没有拒绝，不只是因为我的头发却是乱得不行，虽然我的权能可以让它不被脏污，但造型这种事，只能交给风去做了；而且，我并不想要拒绝她。

我闭上眼睛，将心神集中，享受这阔别已久的享受。

湘夫人的手指很纤细，带着江水的冰冷，碰触到我的头皮，沁凉而温润。她很温柔，也很熟练，像是拨弄苇叶一般，捋顺纠缠着的发丝，轻轻地梳下，然后又取出一根红丝，将我的长发束起，就像我对她做的一样。

“你是第三个人，除了湘君和我自己外。”

湘夫人的手指从我的发丝间缓慢抽出，我却睁开眼睛，伸出手，抓住她将要离去的手腕。

“是吗，这可真是荣幸。”

“所以，我的女神，为什么，您，会在江上，哭泣呢？”

我握紧湘夫人的手腕，我能够感受到湘夫人的挣扎，她想要将手抽回，但她却没有做到，哪怕她作为湘水女神可以轻而易举地挣脱。

只是象征性的反抗罢了，我很清楚这一点，湘夫人在回应我的问题，可她在心里也有迈不过的坎。

“我……放开我……”

湘夫人的声音有些低落而无力，手摆动了几下，比起挣扎更像是在寻找一个适合的位置。

“为什么您会哭泣呢，像您这般尊贵而美丽的大神，什么事能让您落泪呢。请您告诉我吧，哪怕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生灵，无法解决您的问题，我也可以成为您的聆听者。”

我松开了手，却是将手滑落到湘夫人的掌心，又附上另一只手贴在湘夫人的手背上，将她柔软的手掌完全包裹。

“我……”

“告诉我吧。”

我抬起头，仰视着湘夫人低垂的面容，看着她闪烁泪光的眸子，将她的手拉近，放在了我的心口让，让她能够感受到我的心跳与我的温暖。

“是湘君，我哭泣，是为了湘君，只有湘君能让我流泪。”

湘夫人带着叹息，将她的心扉为我打开，向我这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诉说着她的心声。

“湘君，是您的伴侣吧，是她伤了您的心了吗？”

我关切地问道，心跳也跟着稍稍加速。

“对，是她。我们是天帝的女儿，我们从太初之时，从湘水开始流淌之时便在一起了，自此千万岁月，未有片刻离别。可湘君最近却总是心不在焉，我们本应是心灵相通的，可现在我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了。我想要……想要回到以前的日子，就跟湘君约好了今天一起游玩，以为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会让湘君觉得好受一些，可湘君却没有来……她又没有来……”

说到此处，湘君开始哽咽，泪水再次满溢了她的眼眸，而我只能站起身来，拥抱着湘夫人，希望能给予她我的力量与温暖，哪怕微乎其微。

“她现在估计会在哪个沙渚上，等待着某个我不知道的人吧。打着没时间的旗号，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却又让我不要生怨，这怎么可能做到呢？不忠诚的交往会使怨恨增长，相爱不深感情就容易断绝。湘君，你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值得我为你等待的呢？”

湘夫人抱紧了我，双手握皱了我的衣衫。她将头埋在我的身上，泪水浸湿了我的肩膀，但皮肤的冷意却让我的内心似乎滚烫了起来。

“不妨尝试一下不一样的生活吧，我的女神。”

我在湘夫人的耳畔低语，带着诱惑的诱引，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但我又不知道。

我来到这里，想要向两位湘水神寻求我的答案，可我却被湘夫人的泪水魅惑，不，并不是魅惑，这是嫉妒。

可我在嫉妒什么呢，我不太清楚，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情绪，或许时间会告诉我这份感情会是什么。

我将湘夫人压倒在船上，一丝一缕解开她身上的披挂，轻啄着她的唇，又舔过耳梢，细听她的呢喃。

她乖巧地任由我侍弄，仿佛平静的江面，任你拨弄，也只会点起圈圈涟漪。

我吻上她的脖颈，种下夕阳，又印上她的锁骨，啃食她的皮肉。手指丈量着湘夫人软嫩的小腹，稍稍擦过大腿，鼓动一缕微风。

水最是敏感的，一缕风便能吹皱江面，我只是轻轻一点她那迫不及待的嫩珠，便听一点莺啼，三叠浪涌。

“夫人甚是敏感。”

我调笑道，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吮吸着她荷尖般的乳头，引来了一阵推却，却是欲拒还应，最后竟是搭在了我的背上，不许我逃脱。

我向来是好心的，旁人向我祈愿，我总要回应，这边是神女的职责。只好溯流而上，清弄蒹葭，时而轻柔，时而激烈，正如这江水，喜怒无常却又隽永连绵。

现在她还会记得湘君吗？或许会，或许不会，但这样的事本就与我无甚关系。

“露露，你看这朵花好不好看。”

湘夫人漾起她的小舟，漾过江心的一点沙洲，素手轻轻挑拨，便采下一朵杜若，转过身，洋洋得意地冲我举起那朵芬芳。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看着湘夫人的样子，我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她要远比我久远，自太初之时诞生的我的同胞，她所经历的是我无法想象的，可现在她却像一个孩子一样，炫耀着一朵平平无奇的花。

“巧舌如簧，颜之厚矣。”

湘夫人轻笑着跑了过来，腰间的玉佩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琳琅声。她捏了捏我的脸，然后仔细地将那朵杜若插在了我的发间。

“露露，你可真漂亮。”

湘夫人的直白让我有些高兴，又有些洋洋得意。

“你喜欢我吗？”

我的手指拨开湘夫人耳畔的长发，抚摸着她的脸颊，低下头，看着湘夫人的眼睛，继续靠近，直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指之宽，直到我们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可湘夫人却推开了，向后小小的退了半步，她身上的玉佩撞在一起，恼人的琳琅声。

我以为这是湘夫人无言的拒绝，无论如何，在她的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从，即便能够一时取悦她，也无法得到她的情意，我大概明白了为什么我的巫女偶尔会偷偷哭泣。

但湘夫人的下一个举动却超出了我的预料。她解下腰间的玉佩，奋力扔到了江心的沙洲上，然后转向我，靠近我，拥抱我，吻我。

她的唇像是春日的湘江，水一般的温暖与柔软，令我沉醉，哪怕窒息都不愿分离，但最终口腔中的气被剥夺的痛苦还是让我逃离了温柔乡。

“露露，我很喜欢你。”

湘夫人双手捧着我的脸，她直视着我，眼眸像是湘江的深渊，令我漂泊的灵魂沉没其中。

湘江之上，小舟轻轻晃，激起朵朵浪，不知名的鸟在树梢上清啼，等待着夕阳沉落，才匆匆归巢。月挂桂稍，凉风吹开圈圈水纹，一同静默在层层叠叠的秋蝉鸣泣中。

秋意渐浓，瑟瑟黄叶纷纷下，风送寒露，处处寂寥默默行。

我与湘夫人在这湘水上漫游，爬上一座座不知名的青山，又泛过一片片湖泊。她吹起排箫，我以琴声相合，酬诗弄曲，共赏一番风月。

可她的笑意却黯淡了，或许她从来便没有对我笑过，她的箫声，哪怕轻盈，却总是暗藏着凄凄悲意，就像一个人想要笑出来，眼中却满是哀痛，想要哭出来，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恋慕湘夫人的泪水，也喜爱她的笑容，可她现在的模样却让我心痛。哭泣是可以悲伤的倾诉，只要哭出来，那些痛苦都可以转移到泪水中，可是一个人若真的伤悲到了极致，她又怎能哭出来呢？

清晨，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湘夫人坐在船尾，素足轻轻拍击着水面。她吹起了萧，箫声飘飘袅袅，唤醒了林间的鹿，唤醒了江畔的芙，连天上的常曦也为她驻足，忘记了羲和的追逐。

我在她的箫声中醒来，然后看见了她落寞的背影。

江面的水汽打湿了她鸦羽般的黑发，清晨的秋风送来了她身上芳草的香气。我向她靠近，她像是感知到了我的靠近，放下手中的萧，胡乱擦拭了一下眼泪。

“你在想她，对不对？”

我跪下来，从背后抱住湘夫人，双手搭在她的胸前，细嗅她的发香，然后将我的唇贴在她的耳朵上，亲吻吮吸她的耳垂。

“我没有，我……没有……”

湘夫人有些中气不去，没有承认，却又没有真正地反驳，任由我唇齿与手指的撩拨，只是低着头，闷闷地，没有活力。

湘水亦是如此，江水跌落，也无了往常的波涛。

“你在想她，你在想湘君。”

我抱着湘夫人向后倒去，让她倒在我的身上，然后让她侧过头来，与我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比起刚才的低落，一吻过后，她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便愈发积极起来，紧接着便翻过身来，主动地亲吻着我，在我的口中攻城略地，开疆拓土，像一只小兽，划定着自己的领地。

湘夫人这副模样让我知道她已经决定下来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是我无法给予她，也无法从她身上得到的，值得流泪的东西。

这或许便是我与湘夫人最后一次亲昵，这月余的日子中，如梦似幻，而我也要抓住这清明前最后一点幻梦，留下一个值得回味的结尾。

画船轻轻摇，摇过洞庭湖，秋风静静吹，吹去洞庭山。湖岸有芳草，采颉无怜惜。山崖有孤松，坚劲难摧折。玉箫声吞吐，琴瑟乱撩拨。萍水一相逢，曲和意难通。但此歌风月，不求磐石久。歌起唱婉转，曲罢两别离。日去月已至，月过便梦醒。

“没错，我在想她，我在想念湘君，无论她为何与我离心，她始终是我心中的万千。和你相处的时光可以称得上愉悦，但这不过是你我的逃避。我要去寻找湘君，而你也该去寻找你所寻找的了。我无法告诉你，但你一定会找到的。“

湘夫人与我相拥在芳草地上，忽然她立起身来，跨过我的身体，骑在我的腹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出了这样一番话，然后伏下身子，轻轻吻了我的唇，便披着清晨的雾气，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我躺在地上，仰望着未被太阳遮盖的星空，空虚的感觉袭上心头，酸涩涌上眼眶，这让我想哭，但我却哭不出来，如果我能哭出来的话，我想，我就能寻找到我的答案吧。

最终，我还是起身，从这一场幻梦中走出来，继续游荡在这湘江之畔，沉淀着消化着这份我也无法言明的感情。

我重游了与湘夫人走过的世界，却再也没有找到她，我们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这种想法让我内心略有悲意，但我却没有驻足，直到我去了最初亲吻她的沙洲上。

湘夫人将她的玉丢弃在这里，我希望能够找到那块玉，还给湘夫人或者留在自己手里做一个念想，但我却没有找到她的玉佩。

我翻遍了花草丛，也拨开了浮沙，但那块玉却像是沉没到了湘江江底，让我怎么也找不到它。

我寻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决定放弃时，却闻到了一阵香气，是草木的香，却又并非自然，是沾染在神明身上的香，跟湘夫人身上的气息很像。

我寻找香气，果然找到了湘夫人的玉佩，还有握着那块玉佩叹息的女神。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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