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九歌·云中君》

那些很会煮肉很会跳舞的人建国了，国名为楚，是个来源有些伤悲的名字，不过我也只是象征性地哀悼一瞬，凡间旁人的悲惨与来自天上的我并无一份关系。

神明的寿命很长，凡人一生时间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瞬。虽然可能短短一二十年的时间，在床笫间取悦我的巫女便会老去，会生病，然后又回归泥土，但因为又会有新的巫女激动地眨着微泛泪光的眼眸枕入我的臂弯，所以这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值得伤悲的。

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神明是多情的，更是无情的，会一时兴起地下凡给予崇敬自己的巫者一些恩泽，共享一瞬欢愉，然后便飘然回归，只留下相思的白骨。

虽然我不知道中原的神明会不会更守周天子的礼教，变得高不可攀，蔑视着人间，但至少在楚地，这炎热而湿润的丰饶之地中，情爱便是神与人的联系。或许这就是蛮夷吧，不过这又有什么呢？

这楚地的人，欢愉而虔诚的人爱着他们的神明，爱着我，让我有恃无恐，尽享佳肴绫罗，美酒美人。

可即便他们是如此地爱着神明，灾厄却并不会避开他们。

战乱从北方到来，威武的周昭王挥舞着战戈跟收割庄稼一样，收割着鲜血与铜矿，却也因为他的贪婪与傲慢溺死在汉水之滨。

我亲眼看着这一位不可一世的天子，在这湍急的水流中，无法反抗地被吞没，只是短短的时间，混着鲜血的汉江水便充斥了他的鼻腔，掠夺了他的性命。那天下最尊贵的人便这样肿胀发白地漂浮在江水上，被他的臣子捞上来，一点消息都不敢泄露，灰溜溜地逃回去了。

那可真是令人发笑啊，也不知道他们的史官会怎么记录这件事。不过汉水并非是楚的土地，而是荆国的，我当时也只能悄悄溜走，在欣赏完那一出闹剧后便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楚地，没人知道我去做了什么，直到昭王的讣告传遍天下，那些楚人才将我围在一起敬拜，认为是我给了昭王教训。

我虽然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但我是并不会用力量来干涉人间的，或者说我做不到，哪怕我出自太一神，但我也只是一滴眼泪而已，无能便是眼泪的含义，除了不朽之外，我跟常人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我更漂亮一些就是了。

虽然不是我做的，但他们既然这么想，我也不忍心打破他们的梦，就这样吧，更多地崇拜我吧，也为你们这些生死弹指的渺小生命找一份慰藉。

若说人祸是血腥残忍混杂着各种贪念的仇恨，那么天灾便是残酷绝望绝对无法抗争的恐惧。年份我有些记不清了，但那是一场令我印象深刻的大旱。

令人有些发愁的梅雨没有到来，那一年大地开裂，生灵覆灭。

同样自水而生的我能感受到大旱的到来，但即便能够感受到，却也改变不了什么。人无法反抗指掌天地的神明，而像我这般无力的神明也是无法反抗。

那飘然自由的云中君似乎难得厌恶了这多情的南国，天空没有一丝云线，只有追逐着自己的羲和，永不停息地在天空奔驰，带来灼热，带来干涸。

巫女在这龟裂的大地上起舞，祈求着云中君的临幸，但那位无情的女神，向往的只是天空的自由，或许会好奇地来地上一探，化作雨水，润泽她的信徒。

但现在的她却并不想出现在此处，任由信奉着她的子民，在饥荒之中，不断地死去。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主祭的巫女起舞着，祈求着，绯红的面颊上是带着泪水的笑容。她展现着自己最美丽的一面，等待着她的恋人哪怕一瞬的临幸。

锦簇的花团在她的衣裙上绽放，芳草的气味随她的汗水蒸发，轻盈的舞步便落在坚硬的大地上，落下小小的足迹与纤细的影。细腻的歌声从她的口中唱出，飘飘袅袅，似乎能够传递到天穹，唤来她所心念的人。

我对她并不熟悉，因为她是只属于云中君的巫女，可在看着她起舞的时候，一种羡慕的情绪便从我的心中诞生。

她是那般不留余力地舞者，那样全心全意地爱着，不在意自己短暂到可怜的寿命，不在意自己脆弱到可悲的身体，在这非她所爱的烈日的炙烤之下，被榨干每一滴汗水。

祭品献上，群巫也都退下了，只有她一个人继续着舞蹈与祭祀，这是她的使命，更是她毫无保留的爱，令人动容地无法阻止。

“我的爱人啊，我的神明啊，为什么你迟迟没有到来……”

“我知道你的华美馥郁，更知道你的威光无穷。可我却喜欢你的亲近，喜欢你温柔的爱抚。可你却从来不肯留恋，只是稍稍的碰触便又消失……我知道我所能献给您的时间短暂，可即便如此，我也愿意用我的一生去等待您的回眸……”

巫女不再歌唱，只是轻声呢喃着，她的喉咙已经被干渴撕裂，气声中夹杂着血液的腥味。但我却知道，她大概是失败了。

我没有见过云中君，但因为跟她的相似性，让我在诞生之初便能了解她。

跟天上的云一般无常、自由、飘渺不定，任由自己的心情，降下恩泽或是灾祸，带来生命或是死亡。她与我一样，是来自于水的，最温柔的冷漠。若只是碰触，便会觉得温润，但她却会无情地剥夺你的生命，留下像昭王那样，泛白的漂浮物。

巫女失败了，她没有唤来云中君的亲昵，只是在精疲力竭后，倒在远离天空的大地上，被尘土包裹，失去了花的艳丽，也失去了芳草的气息。

周围的人想要扶起倒在地上的她，即便结果如此，他们也并没有什么失望，云中君便是这样，永远不会回应，而只会由着自己的想法去挑选和选取。

但巫女却拒绝了，即便她无法站立起来继续刚才的舞，但她却没有放弃，跪伏在地面上，继续着她对着神明的私语。

惹人怜惜，惹人羡慕，她便是能够如此挚爱着她的神明，哪怕明知道神明并不会回应她。我可否能拥有这样的感情，其真正地感受爱，我不知道，大概是不可能的吧。

“我还记得您第一次亲近我的时候……当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群巫，可您却愿与我接触。从那时起，您便成了我的唯一。我为您欢歌，为您舞蹈，期待您的亲昵，悲叹您的离去。可如今，您却许久未至了，或许您已经厌倦了我。如果您不愿意来见我的话，那我便一直等待着您的愿意，但无论何时，您便是我的一切……”

巫女倒在了地上，她的血液在太阳下沸腾，身体被大地灼烫，她便是这般愚蠢地献出了自己短暂的生命，为了神的一次趣味。

乌云笼盖了天空，万丈雷霆的毁灭光辉中，我看到了云中君。霓裳的云衣披在她的身上，密雨一般的长发在风中飘摇，窈窕优雅的身躯在云雾般的衣裳中若隐若现。丰满的双乳是甘露的母爱，纤细的腰肢是清风的自在。但她却有一双墨色的眸子，是遮蔽天日的阴云，透着凄寒的冷意，迸射出无情的雷电。

她不同于太一神近乎大道的无情，薄情是这位神明最切合的形容，会因一时兴味临幸向她求爱的巫女，给予取悦她的美人以神明的眷顾，却又会在欢愉之后抽身而去，不带一丝的眷恋，回归她云梦泽中的神宫，洗净人间的浮尘。

她眼中的冷意环顾了四周，让雷霆撕裂阴云中的苍穹，落在龟裂的大地上，留下烈火与焦枯。准备喝彩的人将声音咽回了肚子里，不敢做声，只能在心底祈求着这位性情不定的女神能够给予这片大地一点恩泽。

云中君不会理睬凡人的祈祷，冷眼旁观着地上的生灵，直到她看见倒在地上的巫女的尸体时，她的眼神之中才多了一份暖意。

是雨，是甘泽，是乳汁。雨水降临，滋润了土地，将生机重新带回。

雨幕之中，但有一朵小小的魂灵在这天空的水中向上游去，直到屹立于云端迟迟不肯离去的云中君身侧，攀附着她细雨般的长发，深情地贴合在云中君的脸颊上。

那一刻，我看见了彩虹，不自然地横跨在仍在降雨的云端，七种颜色绝美地调和着。我知道，那是云中君的笑容。

或许，她便是向往这般深情的爱，才将那深爱着她的脆弱的人化作魂灵，让她常伴在自己的身侧，回归她在云梦泽深处，那华贵而又孤独的神宫之中。

我的眼眶稍微湿润了一下，我大概体会到了，一种名为羡慕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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