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荆轲，荆轲！你看那边，为什么迦勒底的休息室里面有熊？”

玛尔达拉了拉她女性伙伴的衣角，指着不远处隔着玻璃门的毛绒物体。

“咦，是真的。是志度内的朋友？”

“志度内的那只不是白色的吗？”

“说不定是它的男朋友？不，那只白熊好像也是公的……？”

两人这么说着走进休息室里。那只熊挺着肥肥圆圆的肚子，两条粗短的腿伸着，像人那样靠在椅子边上，低着头，把脑袋埋进胸前的毛里，像是在睡觉。

玛尔达悄悄接近。

“当心哦？熊还是挺危险的动物，何况这只不知道到底什么来头。”

“没关系，动物都很喜欢我的……大概？因为我是圣女嘛。”

她摸摸熊的头，手指瞬间陷进厚重浓密的毛里。不是猫或者狗那样顺滑的触感，而是更加柔韧的，甚至会有些扎手。熊醒了，睁开圆溜溜的眼睛，浑身抖了一下，但没有后续动作，僵在了那里。

“你看，它果然喜欢我吧？一动不动让我摸呢，好乖。”

荆轲也坐下，“啊，手感真的不错欸。”

两人一下子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地，一人一边像抱着大型毛绒玩具那样半靠半倚，摸摸脖子摸摸肚皮。巨大野兽散发着温暖的体温。

“嗯？这是什么？”荆轲拨弄毛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在皮肤上看到了什么东西。她仔细看了看，觉得那痕迹有些像烧伤，翻找了一圈，果然胸腹的其它地方也有，便硬掰过熊的脑袋，拨开右眼周围的毛确认——

“……是贝奥武夫？！”

玛尔达听了，立刻撒了手，不停地向后退，一脸难以接受地说：“这只熊是那个光着上身到处走的笨蛋？！骗人的吧！那现在的情况……这是……！是全裸？！”要不是身为骑阶还拥有一些身为圣女的自觉，而且当着朋友的面，她早就尖叫着挥出拳头砸过去了。

“贝奥武夫。”荆轲问道：“是你吗？”

熊拼命点头。

“听说你中了诅咒？是因为那个？”

熊点头。

“听得懂但是没法说话？”

再点头。

“唔……是这样啊。”问罢荆轲再次躺了回去。

玛尔达绕了一圈，凑在荆轲耳边小声地说：“等等荆轲！这可是个全裸的男人哦？！虽然外表是一头熊可里面是个只知道冲过来说我想和你斗殴的笨蛋男人哦？！”

“但是……很舒服啊。”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侠客似的女人都有些醉醺醺的，这才晨起不过一个时辰就已经一盏酒下肚。她把头枕在熊的前肢上，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毛就是衣服啦，是连体衣哦连体衣。而且本人也没有意见的样子，对吧？”然而贝奥武夫是根本无法开口的。

玛尔达仍然心有芥蒂，但还是忍不住诱惑一边嘟囔着“不要出现什么变态的想法哦只是因为毛很舒服”开始摸起了两只扁圆的耳朵。

逐渐更多的人发现了贝奥武夫变成熊的事情。更令人头疼的是，小孩从者一来就不愿走了。那样小小的身体可以整个人趴在背上或者骑在熊的脖子上。御主赶过来，把杰克从贝奥武夫的背上抱下来，教导她不可以做让别人困扰的事情，结果不一会儿自己就被吸进了毛绒陷阱里。

荆轲乐呵呵地看着眼前的贝奥武夫沉着脸像认命了似的躺着装尸体，被众人或围观或上下其手地抚摸，觉得这个样子一定要李书文瞧瞧。

她在战斗模拟室找到他还有燕青。李书文来到热闹非常的休息室，也笑了起来。

“贝奥武夫，变得很受欢迎啊？”

“被女人小孩围在中间感觉有些令人羡慕呢，哈哈，不过要是扯我头发拉我耳朵还是免了。”

变成熊的贝奥武夫本来看到来人想要求救，抬头咬住李书文衣服的下摆，却听到两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发言，便把头扭到一边不予理睬，似乎更加郁闷。

时间临近中午，众人作鸟兽散，三三两两前往食堂吃饭。贝奥武夫在休息室留到很晚。然而等他回避了人流来到了食堂，努力用不习惯的后肢站起身探向窗口，红色的弓兵却搬来了一筐蔬菜。

“不好意思啊。我问过了，最好不要给动物喂人吃的熟食呢。然而生肉今天已经没有了，只有蔬菜还有剩余……”

熊皱鼻，龇牙咧嘴表示抗议。

卫宫视若无睹。他在迦勒底的厨房待的时间久了，似乎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原则意识，比如一定要让每个用餐的从者和工作人员心满意足且健康地走出食堂，为此他也花了很多心思打造美味的口感又不至于添加太多的油脂和调料。若是眼前的棕熊用熟悉的声音提出控诉，他或许会犹豫权衡一下清淡无味未料理过的生蔬菜和好吃却有健康风险的饭之间哪个更加适当。而现在卫宫只是果断地抱着那个箩筐来到呜呜发声的贝奥武夫面前。

“来的正好，金时先生，”卫宫招呼不远处一身金光的健硕男人，“这位是贝奥武夫，但是由于不走运变成了现在这样子。虽然提供了蔬菜但是完全不肯吃啊，能不能帮忙翻译一下？”

“咦？Bear&Wolf Guy？真的？那可真是不太妙啊！OK，交给我吧。”坂田金时蹲下来，“嗯嗯，哦哦……他说，我就算饿死也不要像个真的畜生一样埋在食盆里嚼生菜叶。”

卫宫拿起一根胡萝卜凑到贝奥武夫的嘴巴边上。

“当然也不要被人喂食。”接着金时又听见贝奥武夫说了一些诸如你这个整天拿着别人武器的冒牌翻版的混蛋揍你啊之类的话，觉得还是不要翻译为妙。“嗯——But 要我说啊Bear&Wolf Guy……你现在的状态也没办法自己握餐具吃饭吧……”

李书文走进食堂，头上湿漉漉的，像是刚刚沐浴完毕。他显然很意外一头熊和两个大男人蹲在角落的情景。除此之外食堂已经空无一人。

“看这个样子我是来得有些晚了。”

“放心，还有一些。”卫宫起身给李书文盛饭，“啊不过，算上金时的量，这好像是最后的了。”

“贝奥武夫，正好也一起吗？你的午饭是这个？是吗，因为是熊只能吃生的？”他凑近了蹲下，从箩筐里捡起一颗包心菜掰成一片一片，“来，吃吧。”

“……”

棕熊默默地把包菜叶卷进嘴里咀嚼。身为熊味觉和嗅觉都变得奇特，尝不出甘甜，也没有苦涩，生脆的咔吱咔吱的声响充斥了脑颅，牙齿咬合的动作勾起了兽最本能的食欲，他逐渐顾不上自己的动作是如何堕落远离人类的模样，也顾不上旁人注视的目光，在李书文的重复饲喂的动作下，整整一筐的生蔬菜被席卷一清。

蔬菜吃光了，没有强烈的饱腹感，但进食欲总算消退了点。丑陋而野蛮的进食姿态被一览无余，重新恢复人的神志的贝奥武夫感到一种耻辱，仿佛一丝不挂地被逼迫着走上街头，招摇过市，且是以四脚着地的姿势。

然而李书文自始自终都是温和的，平静的，眉目低垂，甚至嘴角含笑，一如昨天空荡荡的房间只有彼此二人，今天只不过是昨天的延续。在其他人，甚至是贝奥武夫自己的眼里，这样表情的李书文实属罕见。

他或是沸腾着的，在战场上，在操枪与挥拳中；接着就是凝固着的，安静得令人捉摸不透，紧抿的嘴唇自己就化为了刀锋。但是这两日里所见到的他是流淌着的——贝奥武夫不知道如何准确地形容。平日里向恪守自己时间安排的神枪使变得极富有耐心。

为什么呢？是因为这样难堪的自己实在值得同情？只在怜悯的时候善待？因为是平静日常之外的新鲜事所以感到很有意思？倘若果真如此那么正如燕青所说，真是个性格糟糕的男人。

※※※

我跟在李书文的身后走。他本来提出说从来没有和熊搏斗过，想要来尝试下。我当然借着金时先生的口回绝了。毕竟我现在还没有习惯当一只熊，怎么可能打得过他，最后肯定只有挨打的份。于是他就打算回房间修整。而我的房间也在附近不远的地方。

四脚走路的感觉相当不习惯，走得异常缓慢。熊的视力非常不好，我根本看不清楚眼前的路，因此在一早慌张地走出房门的时候马上迷失了方向。我匍匐着，视线只能够到李书文的腰部。奇妙的感觉，小个子的男人原来只够得到我的胸口，平日里占据着绝对的高度优势，轻轻松松能看到他的头顶，马尾辫随着摆动微微晃悠的细节也一清二楚。虽然永远抬着头和我说话，但他似乎也不因此而介怀恼怒。只存在于俯视视野里的身影，却让人觉得坚韧而强大，不可思议的魅力。

而现在轮到我抬着头看他了。

我走的慢，李书文也把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踱步，时不时回头瞧我一眼。

是吗，被低着头瞧着是这样的感觉？

“真是慢呐，贝奥武夫。”

哼，没办法，身体太胖……不，是太庞大了！而且四肢也短过了头。如果这么嫌麻烦大可不必等我，自己回去不就行了？有本事也抱着现在这样的我走！

“呵呵，想要我抱你走吗？”

咦？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开口说话了。结果还是只能发出细微的呜呜声。

“不行啊，你现在太胖了。”

什——！

我想要争辩，但现在的身体什么都做不到。就像先前的时候，围在周围的人不断抚摸，都快把我的毛摸秃了，我想抗议却不能，也不敢大幅度地挣扎来挣脱，毕竟都是些女人孩子的从者，熊的爪子和力道都不可小觑。

说到底，熊真的有那么可爱吗？庞大笨重，又不是猫或者狗，莫名其妙。荆轲不说，就连那个圣女也贴得过紧了……胸部，胸部的触感非常清晰……真是的。某种程度上说都是性骚扰了，而且加害方说不定还是我。如她所说，现在我根本等于赤身裸体。

她不是一直对我有些敌意吗？没办法，毕竟我的外表是这种样子，留下不好的印象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每次找她打架也都好好的答应了下来，没想到刚才居然也说了“很可爱”，还真吓了一跳。可爱……吗。但李书文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果然不是会喜欢可爱东西的人。

让孩子展露笑颜，让女人变得没有防备，感觉确实不赖，但没有想象中的雀跃，像身体的重量那样心也变得重了。无法言语，也无法展露正确的表情，什么都无法吐露。

但正因如此，就像是戴着面具那样，感觉许多平常做不到的事情也做得到了。

我的房间到了。我抬起头望向高高的门禁，脚下发力，总算摇晃着站了起来。这么一站，视野又突然飞向半空，一时间感到了眩晕。

“你能按得了按钮吗？”

别小看我啊，至少智商还是人不是动物啊。

李书文就在一边看着我一点一点地笨拙地用爪子按下数字，说：“还不赖。”

从站起来的这个角度看，高度比原来还高，因此李书文看上去更小了。我把手掌搭在他的肩膀上，贴近他，瞬间他就被笼罩在了一片阴影里。高度差异太过巨大，低头的动作对我现在不太灵巧的脖子产生了巨大的负荷。我把我潮湿的鼻头和嘴部贴到李书文柔软干燥的嘴唇上。

李书文没有马上避开，只是在结束之后用力地搓了嘴巴，似乎毛沾到那上面了。

“狗熊狗熊，果然离不开狗字呐。”

我戴着兽的面具，那上面有受欢迎的魔法，变得可爱也成为了可能，甚至能够得到厌烦我的人的赞美。我拥抱他，把他埋进我厚厚的毛里，幻想着毛绒的陷阱也能够困住他。

“哼，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撒娇了？”李书文的手掌在我的背上上下抚摸，非常舒服，我的鼻子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呼噜声。摸了一会儿他从我的胸膛挣脱出来，“好了好了，整个身体都贴上来，比以前还重，而且，毛都钻进我的鼻子里了。”说完打了个喷嚏。“那我走了。”

他最后一次望向我的眼睛。我那圆而小的、视力奇差的眼睛。我看不清李书文是以什么样的表情看向我，当然也无法看清他的眼睛里是不是有我的倒影。

只是没来由地，我感到他似乎有些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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