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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春梦(1~64)郭则 - 7,2

[db:作者] 2025-08-13 08:22 5hhhhh 6000 ℃

  幽芳何意争高下,逸格犹应较瘦肥。

  细辨香名镌玉篆,试摹淡影印金徵。

  人间真菊由来少,丹素评量恐亦非。

  采菊蘅芜君采采霜英莫待残,拣来称意料应难。

  蜂须香重回身惹,麂眼秋多出手寒。

  商略幽妆停玉翦,忖量高格避金盘。

  休言老圃风光尽,还与骚人伴箨冠。

  别菊枕霞旧友秋老闲园欲别时,搴芳惆怅似临歧。

  闲篱顾影情俱远,冷枕留香梦与期。

  怨蝶霜屏成独往,啼将月地诉相思。

  卷帘人瘦君知否,后约花前莫更近。

  酿菊槛梅逸友碎拾金英助拍浮,寒芳泛酒出新眸。

  南阳饮者多狂客,彭泽归兮署醉侯。

  霜瓮香供千日赏,糟床味占十分秋。

  葛巾漉罢风情在,商略衔杯话旧游。

  众人也都看了,彼此赞扬一番。宝钗道:「还是先请稻香老农评定,还是等扶了乩一起再评呢?邢岫烟道:「我们尘俗之作,岂可与仙诗并衡,还是各自评定吧。「李纨道:「这诗差不多工力相等,必要分个甲乙,只可妄加月旦了。依我评定,采菊第一,担菊第二,别菊第三,然后才是探菊、评菊、插菊、酿菊、乞菊、养菊,不知对与不对?「宝琴、岫烟、湘云都道:「极为公允。「宝钗道:「我那两首也不好,我却爱那探菊『老圃开迟如有待,幽篱信到定相闻。』把探字的神味都活画出来。『葛巾』『芒履』一联,也很有风韵。还有插菊那两句:「深浅意怜难得地,横斜影爱渐成行。『专用白描更耐人寻味,似乎都在我所做之上。」探春道:「据我看那乞菊中四句,意味也甚深远。酿菊那首』狂客『『醉侯』一联更是名句。」李纹道:「我做的究竟粗浅,哪有蘅芜那两句名贵,『一路西风黄叶径,满肩寒雨白沙村』置之唐人诗中,也要推倒一时,比采菊那首还好呢。」李纨道:「若以诗论,首首都好,只采菊那首,通体匀称,命意也高。

  其余尽多佳句,就是养菊那首『寒雨』『晚露』一联,也何尝不好。「大家又评论了一回。宝钗道:「这诗且放着慢慢细评,先请邢妹妹扶鸾吧。

  岫烟道:「要扶乩还得朱笔黄纸,那香炉里也得添些降香。」湘云忙命翠缕将朱笔珠砚黄纸取来,一面添香烛,少时便已齐备。岫烟拈笔画了一道请符,在香炉内化了,口中默叩一番,然后和宝钗扶起乩筏,那木筏连画了十多个圈,便写出字来。

  湘云一字一字的照录,大家看是「守土在此」四字,知是土地神降。岫烟道:「你们要请哪位仙驾,写明了在炉里焚化了吧。湘云忙即写道:「恭请神瑛侍者、绛珠仙子降坛。「写完化了,那木筏又圈了两三圈,写道:「少止候降。「於是岫烟、宝钗将木筏放下暂息。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重新扶起,只见木筏运转如飞,盘中沙都要飞起似的。湘云用全神注视,念给惜春照写,原来是一首七言律诗,大家看是:神岳迢遥下彩鸾,瑛盘片月挂云端。

  绛槎路回初回指,珠柱尘封久罢弹。

  同傍海山鸥梦稳,来经城阙鹤衣寒。

  话残龙汉三千劫,旧恨凄迷绕画栏。

  诗句上分明嵌着「神瑛绛珠同来话旧」八字,知是宝、黛玉降坛,不禁悲喜交集。探春、湘云正要问话,那木筏尚飞舞不停,又写了一段骈语,是:玉宇初还,云鸾迢递。琼津一别,秋燕低迷。萧歌台空,镜沉阁掩。芙蓉旧渚,草湮步之痕;鹦鹉空帘,尘唾绒之迹。鹊来雁去,冉冉春秋。麝暮莺朝,依依微笑。倚湘屏而自语,感楚佩之虚捐。不谓离云。复乘梦雨。红闺好事,重开菊社之觞,碧落连骖,同话桃都之景。晶屏四映,紫姹红嫣。烛桦双行,珠辉玉灿。地依故垒,梅梁之土犹香;座接旧盟,兰渚之波未远。问讯蘅芜之梦,忆否仙山,低徊芍药之石,依稀芳宴。客来蕉下,隍鹿难寻。句忆稻香,村帘宛在。况有仲姬善画,谢女工吟。戚畹谭邢,六逸七贤之目;巾笄丁陆,二难四美之间。雅谈与玉蕊同清,新咏共金英竟丽。通辞洛浦独阻波。对面蓬山,犹怜隔雾。句如招鹤,惊崔颢之在前;在亦涂鸦,恐秦嘉之匿笑。聊借磷彬之简,略伸缱绻之情。菊泉为酒,定胜流霞。木笔能花,居然垂露。西风无恙,久抛写韵之轩;斜日相逢,且认疏香之阁。

  那乩笔写得飞快,大家看一句赞美一句。探春道:「这篇文字,雅近六朝,难得在顷刻之间,把昔事今情写得如此周匝。」宝钗道:「我们只见过她的诗词,不知她骈文也好到如此。」湘云便默叩那首七古是何时做。乩上写道:「菊社归迟,霜屏夜永。偶成未惬,久弃如遗。不图劫外之身,复睹焚余之草。蘅姐何不为我藏拙?」湘云又问那边园子盖成了没有,乩上答之以诗,那诗是:会真园接赤霞宫,雾幔云扉似画中。

  记取后期三五夜,小琼华畔绿荷风。

  底下又圈了十几圈,那木筏渐渐缓了下来,写道:「浊玉敬叩庭闱万福,姐姐安乐。」又写了两首律诗是:轻解尘裾上太清,天风高处跨龙行。

  十洲紫水供汤沐,上界珠宫列姓名。

  似梦园林才小别,有情花鸟总长生。

  思量只负春晖重,每指飞云望凤城。

  惘惘循廊忆昔游,重来风物足淹留。

  迸阶稚笋添佳气,绕座狂花占好秋。

  携手行行情踯躅,关心处处意绸缪。

  冷香还识诗人否,欲乞寒英柱杖头。

  李纨道:「这的确是宝二爷的诗,比从前也老练了。」湘云道:「人家在天上都考中了,听说有一篇清虚殿记,各界神仙都敛手推服,哪里还是从前的宝二爷呢?」宝钗又命秋纹把蕙哥儿抱了来,在坛下拜了,乩上写道:劳卿画荻,勖尔披蒲。

  郎官词苑,辅弼皇图。

  探春悄悄的说道:「后两句像是蕙哥儿将来的前程,怎么又是郎官,又是词苑呢?」宝琴道:「未来的事谁能知道。你们何必管窥蠡测。」湘云道:「别耽误了正经,就请做菊花诗吧。」惜春连忙写了晒菊、就菊、枕菊三个题目,底下也注了瑛绛各字。湘云又替拈了韵,都供在乩盘前头。只见木筏徐转,不住的画圈,好像沉吟构思似的。好一会儿才写出来,写的是:晒菊神瑛侍者烘湛晴昼茁新丛,分与陌和仗化工。

  收子荒篱霜老后,分苗野圃日斜中。

  预储秋色三庚课,催绽寒香一暖功。

  出入移盆勤护惜,要看抽艳向西风。

  众人看了都道:「这首诗非常工炼,比他往时率意之作真不像一手做的。」

  探春道:「只『预储秋色』『催绽寒香』两句咱们就做不出来。」湘云道:「我听袭人说,二哥哥在社里做的诗,都是故意草率,怕占在姐姐妹妹的前头,叫人家不高兴。其实他的诗才,也不在潇湘以下。」宝琴笑道:「怪不得他越是落第,越见得高兴,原来他是故意让人的。」正在谈论,那乩笔又写道:「诗思若涩,颇为绛珠所晒,今且看渠挥洒。」又转了几转,乩笔便飞快起来,写出一首诗是:就菊绛珠仙子无赖重阳及此朝,款秋有惜散筇遥。

  迎门晚秀邀诗屐,点砌寒芳待酒瓢。

  伴影雁来巡冷径,舆香人到做疏寮。

  殷勤问讯东离畔,暗碟相逢若手招。

  李纨看了先笑道:「绛珠口吻却又不同,若是一起评定,又要让她夺魁了。

  「探春道:「只看她句句新巧,不直落人窠臼,正和从前咏菊、问菊诸作是一样的机杼。「宝琴道:「那『伴影』『舆香』一联,固然幽隽。我最爱那末句『暗蝶相逢若手招』,是背面敷粉的法子,把就字神味都烘托出来,真是绝世聪明,别人不会想到的。「谈论未了,那枕菊一首也飞的写出来了,探春、宝琴等忙又凑过去看,写的是:枕菊绛珠仙子收拾秋情对夜灯,游仙一觉万花凭。

  幽窗偎梦霜成缬,短榻兜香月有棱。

  倦绪倚随蛩琐碎,芳怀惹到蝶梦腾。

  醒来刚对晶屏影,紫艳伶俜怨不胜。

  湘云道:「这首诗更胜於就菊,真是后来居上。」邢岫烟道:「这两首诗,就烧了灰也认得是他做的。」此时蕙哥儿叫秋纹抱着他,站在乩盘边看着写字,有认得的,也跟着念念,却念不成句。忽向秋纹道:「你们都说我爷家来了,怎么我瞧不见呢?」秋纹道:「二爷如今成了仙了,怎么能跟平常人见面?」蕙哥儿道:「什么叫做成仙?怎么别人不成仙,单是我爷成了仙呢?」秋纹道:「你兰大哥的爷,不也是成仙去了么?」蕙哥儿道:「怎么着才能见着我爷哪?我妈站在那儿他见着了没有?」宝钗扶着乩笔,听他说到这里,心中也着实难过。向蕙哥儿道:「小孩子别说那些傻话,看人家听见了笑话你。」蕙哥儿才不敢说了。惜春因天色渐晚,看不见写字,便催掌灯。

  少时,丫鬟们掌灯进来,宝钗命他们将围屏上菊花灯的细蜡也都一一点上,登时屋内通明。那灯上的花与盆内的花本都是一色的,看着只像菊花里放出灯光、五光十色,非常好看。又都从玻璃屏里射将出来,只觉一片锦绣迷离,辨不出是灯光,花影。又有姐妹们和一般丫鬟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围屏前来来去去,把潇湘馆围成了一座大锦屏风。大家都道:「比白天里还要好看。」湘云笑道:「如此丽景,岂可无诗?请绛珠再做一篇长古,方可尽今日之胜。」邢岫烟向乩上默祝一番。

  那木筏又转了几转,写道:「吟兴未阑,清漏已晚。重闱悬待,未可久留。

  异日当补记兹游,别成篇什,博诸姐妹一笑。蘅霞珍重,勿忘后约。行矣!倦然!」写完了,木筏便寂然不动。

  众人起先只顾看诗、评诗,到了此时,对着泪烛残香都不免有些伤感。宝钗、探春、湘云三人更觉得满怀凄黯,说不出来。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探春说道:「天也不早了,咱们把乩坛撤下,吩咐他们摆饭吧。」丫鬟们答应了。

  正在料理,只见平儿匆忙走来道:「怎么乩坛都要撤了,我要问我们奶奶的话,可惜来晚了一步。刚才太太听见,说宝二爷、林姑娘都来了,也赶着要来瞧瞧,偏偏舅太太来谢寿,尽坐着不走,把太太急得什么似的,你们再给请一请吧。」

  不知邢岫烟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忏宿冤吁佛拯呆蟠践成约会真挚嫠史

  说话宝玉、黛玉同至潇湘馆降乩,正值大观园中姐妹们新制了玻璃围屏,满摆着菊花,在那里起诗社赏菊。宝玉、黛玉看了一回,都很高兴,照着他们分的题,拈的韵,各自做诗,从乩筏上写了出来。那时天近黄昏,菊花屏里的彩灯已都点上,花光灯影灿若云霞。湘云尚要黛玉做篇长古,以纪今日胜集。黛玉瞧着墙上钉的那首诗稿,想要自己叠韵,已想了一两句,尚在吟哦。宝玉道:「天不早了,老太太还等着呢。好妹妹,咱们家去罢。」见黛玉不走,又再三的央及。

  黛玉没法子,只可留字别人众人,和他一同回去。

  一时到了赤霞宫,便同至贾母处。贾母正和贾夫人、凤姐、尤二姐、迎春五个人斗纸牌,鸳鸯在旁帮贾母看着。正要斗出一张牌,不知斗哪张好,在那里仔细掂对。迎春一抬眼,瞧见宝、黛二人走进来,便笑道:「宝兄弟,你们回来的真快,家时都好罢?」黛玉笑道:「急着要去也是他,到了那里又急着要回来。

  我瞧那屋里都掌上灯,天也是不早了,走到半路上,哪知还带着太阳呢。「贾夫人道:「你们家去,都见着了么?「宝玉道:「只见着诗社里几个姐妹,也没得说话。他们正在园子里赏菊花做诗,迫着我们也做了。我怕老太太惦记,赶着回来的。「黛玉又夸赞他们做的菊花屏如何精致。迎春道:「他们真会玩,多半是云妹妹想的主意,别人也没这种闲心思。「贾母听见搭话道:「云丫头怪可怜的,单零零没法子过,搬在咱们家里,她住在哪儿呢?「黛玉道:「她跟着四妹妹住在拢翠庵。他们姐妹俩倒说得来,也是缘份。「责母道:「四丫头小小年纪,怎么要到庵里去住?正该说个婆家才对。

  「迎春道:「四妹妹的脾气个别,早就羡慕妙师父,如今真顶了妙师父的缺了。

  「贾母又问道:「家里有什么事没有?「黛玉道:「听说老爷升了尚书,兰哥儿进了军机,这都是大喜的事。那抄咱们家的赵堂官,父子都下在刑部监了。「贾母念了一声佛道:「世界上真有报应。「说着仍旧瞧着手上的牌道:「这二索怎么能斗呢?一斗出去,姑太太就满了。「鸳鸯又替搬动一回,另打了一张闲牌。贾母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宝、黛二人说话。一时又道:「宝玉,你出来也这么久了,既到了家为什么不见见你老爷、太太?「宝玉笑道:「到了那里,土地爷早已拧着拐棍,在仪门外头候着,一直就领着往潇湘馆去做诗,哪容我们往上房去呢?倒是在那里见着蕙哥儿了。「贾母道:「蕙哥儿好玩吧?也该懂事了。「黛玉道:「那孩子真聪明,我见他扒在乩坛旁边,眼里瞧我们写字,还不断的和秋纹说话。虽是小孩子话,也有些道理,将来一定是有出息的。「贾母道:「你们饿了罢?「黛玉道:「他们供的重阳花糕,我吃了点儿。「凤姐道:「敢则今儿是重阳,咱们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把节也混忘了。蒸花糕是来不及,回头叫厨房里提另弄点吃食,或是来个菊花锅子,应应景吧。「贾母笑道:「就是凤丫头嘴馋,也不说咱们怎么赏菊花,一想就想到吃食上去了。「凤姐笑道:「是我嘴馋,等一会儿吃食来了,老祖宗和大家都别吃,让我一个人吃个痛快。

  「宝玉笑道:「我一定不吃你的。「大家笑了一回。

  宝玉、黛玉正要退下,凤姐道:「林妹妹,我这里走不开,劳你驾,叫他们给老太太预备点应节的吃食,我也跟着沾点光。」黛玉笑道:「我可不大在行,叫他们开出单子来,你随便挑罢。」当下走至外屋,便叫侍女们吩咐一番,自同宝玉回至留春院。

  原来会真园落成之后,贾母带了贾夫人和众姐妹也逛了两天,山上的延青阁,水中的小琼华,都逛到了。贾母向来爱逛园子,自甚欢喜,那晚上便和宝、黛二人说道:「园子里有人住,家里的园子,从前你们住着有多好。后来空着,就生出好些鬼话。你们明儿还是搬到园子里住去罢。」宝玉本有此意,次日便同黛玉入园去,看着侍女们布置一番。过两天就回了贾母,搬进园中居住。

  宝、黛夫妇带了晴雯、紫鹃,都住在留春院。金钏儿和芳官、籍官住在湘春馆。麝月、四儿住在蘅香苑。那两处宝玉也随便歇息。贾母因园中太空,吩咐各处座落都拨些侍女常来照管,又接了妙玉住在金粟庵,香菱住在瑶林仙馆。又命迎春搬至旧月庐,凤姐、尤二姐也搬在护春堂的偏院,取其离贾母上房较近。登时园中便热闹起来,只贾夫人来时,仍旧和贾母同住。

  那太虚幻境的花木本来是四时不断,八节长春,园内结构又好,各种花树全是整片成林的。旧月的梅花、金粟庵的桂花,比起大观园来多了好几倍。此外还有牡丹亭、芍药圃、茶靡院、芙蓉洲各擅其胜。宝玉还嫌美中不足,又添种了许多奇花异卉,真是蓬莱天地,锦绣园林。丫鬟中如晴雯、金钏儿都是喜欢玩耍的,芳官、藕官、四几年纪较小,更是天真烂漫。又有一般侍女们,也是好玩的居多,每日聚在一起,不是寻花斗草,便是品竹调丝。有时还要秋千,捉迷藏,做种种游戏,哪肯在屋里闷着。

  那天宝玉、黛玉回来,见留春院内房栊静悄,不闻人声。行至抱厦,只紫鹃出来迎接,宝玉问道:「晴雯上哪里去了?」紫鹃道:「刚才金钏儿和芳官来这里,拉我们出去划船玩。我说二爷和姑娘就要家来的,拦她们别去,哪里肯听,此刻多半在船上呢!」宝玉道:「你们出去玩玩也好,省得在家里闷出病来。」黛玉道:「倒是他们玩的对了,今儿亏得紫鹃没出去,若都去了,这里可交给谁呢?」紫鹃道:「姑娘这回去,和宝姑娘、三姑娘她们都见面了么?」黛玉道:「傻丫头,我们去降乩,又不是托梦,见着他们也是装哑吧,还不是和没见一样么!只做了一回诗,便回来了。紫鹃笑道:「那有多么憋闷哟!我就是忘不了那潇湘馆,还是那个样儿么?「黛玉道:「今儿就在潇湘馆做诗,那房子哪会改样儿?他们可着屋子安了玻璃屏风,把菊花摆在屏风里,还做了好些菊花,倒很有趣。「紫鹃道:「姑娘在家里的时候也起菊花社,还没有这样玩过呢!「黛玉道:「我那年把些诗稿都烧了,哪知还没烧掉的,被他们捡出来,钉在那里。我恨不能抢过来撕了!「宝玉道:「那又何必呢?你那诗我都记得,已经默记出一本来,就撕了也是白烧。「黛玉瞅着宝玉道:「你真多事,可不许拿出去给人瞧。若有一个瞧见,我非烧掉了不可。「说着觉得有些乏,便在炕上躺躺。宝玉道:「好妹妹别睡,咱们看他们划船去。「黛玉哧的一声笑道:「天都黑了还划的什么船?你要去自己去吧,也没见过你这没正经的,一时一刻也坐不住。「宝玉道:「这时候正好看晚霞新月呢,好妹妹出去玩玩。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又千妹妹,万特妹的央及,黛玉笑道:「她们不是人么?老磨着我做什么?「正说着,晴说、麝月、金钏儿都从前院进来,说道:「二爷、二奶奶回来,我们也没接着。「晴雯道:「我早就要回来,偏是芳官这蹄子划着船唱什么赏荷,大家都听住了。「金钏道:「刚才在船上瞧那晚霞,也有红的,也有黄的,也有紫的蓝的,照在碧绿的水里才好呢!可惜二爷回来晚了。「黛玉道:「他心心意意的要找你们去,我说天晚了,划船的也要歇着,他还不信呢。可巧你们就回来了。「宝玉道:「芳官呢?「晴雯道:「这蹄子真是个饭桶,在船上只嚷饿,此刻到湘春馆找吃的去了。「宝玉道:「快些告诉她不要多吃,饿过了头再吃猛了要受病的。「一时珊瑚走进来道:「老太太等二爷、二奶奶摆饭呢。「宝、黛二人便同珊瑚出园至贾母处。

  贾母瞧见了,说道:「宝玉,你饿了罢?」黛玉笑道:「他是不吃饭的,老太太又忘了。」贾夫人笑道:「不吃饭也是个贵相,我听说有个不通的阔人,偏要掉文,掉出来便是狗屁。有一天写信辞人家的饭局,写的是向不吃饭,尤不吃晚饭,倒成了一个大笑话。人家一瞧见他,就说道:『向不吃饭的来了。』」凤姐笑道:「宝兄弟,你『无事忙』的别号一个不够,又添上『向不吃饭』了,本来也是各别,五谷养人的不吃,单把那些果子当饭吃,你那脏腑里开好几个鲜果铺啦。」鸳鸯笑道:「吃果子不算新奇,你没听见那山西人还把醋当饭吃呢。」贾母笑道:「那个得问凤丫头,到底到醋是什么味儿?」凤姐笑道:「老祖宗也拿我取笑。那都是人家糟塌我的,还说阴间地狱里有一个大醋缸,只我独自在醋缸里泡着,可哪有这回子事。」众人听得都笑了。

  只听翡翠回道:「老太太,饭摆齐了。」大家忙随着贾母,都去用饭。宝玉只胡乱吃些茶果,自去寻贾珠、湘莲谈话,至夜深方回房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一早,宝玉早起梳洗了,请过贾母早安,便寻贾珠同往绛珠宫去见林如海。如海问起昨日降乩之事,宝玉将大观园中如何制设菊屏,以及前后菊花社的诗题,自己和黛玉所做的诗,都背与林公听了。林公笑道:「古来菊花的诗本就很多,这二十四个题目还算新鲜,可也不能赅括。譬如浇菊、移菊、赠菊、嘲菊、谱菊、餐菊还有早菊、晚菊、菊魂、菊韵等类,再找十二个题目也还凑得起来。

  若是别的花,就没这些可说的了。」

  贾珠道:「若要牵强附会,就是再凑二十四题,也许有的,只是加上一个字,便失了咏菊真意。我只爱东坡那两句:「黄花与我期,草中实后凋。『还有杨诚斋的诗』莫怪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便无花『专用白描,淡中有味,诗境到此方可算得上乘。「林公又问昨日社作评定是谁第一,宝玉便说是宝钗。林公道:「我也听人说,这薛家姑娘是个才女。那回我代理省城隍,有人控告金陵薛公子名蟠的,是否她的一家?「贾珠道:「这就是薛氏弟妇的胞兄,本来和我们是姨表弟兄。「林公道:「既是至亲,老夫不能不直说了。那告他的人,一个是生员冯渊,说是因争买婢女,被他纵驱毙命。一个是酒保张三,说是因送酒口角,被他用酒碗砸死。这两案都到我的手里,彼时查薛世兄阳寿未尽,暂作是悬案,将来总要一番归结。你们要劝薛世兄,趁生前赶紧把冤解了,不然照那案情,他一定要吃亏的。「宝玉道:「姑爹,冤仇可有什么解法?「林公道:「那些俗僧斋醮普度,白花钱是没用的。最好求高行僧人,或是虔修的居士,替他多念些金刚经解冤咒。

  再不然,自己虔心持诵,也有功效,可必须一个诚字,这位世兄向来信佛不信呢?

  「宝玉道:「这个表兄,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近来颇知悔过,也保了一个武职。他那人倒还有血性。「林公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正是此辈。这件事千万转致,别耽误了他。「宝玉答应了两声是。贾珠见林如海书案上摊着卷郑书,是文始真经,知是他平常看的。便向林公道:「姑爹过化存神,尚如此笃学不倦,令人敬服。「林公微笑道:「那是笃学,不过闲居无聊,借此养心罢了。此中精理,细研究起来却也有趣。即如魄藏於精,魂藏於神,都是眼面前容易见的。究竟精何以主水,魄何以主金,神何以主火,魂何以主木,再参以五行相生之理,就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了。「宝玉道:「姑爹在这里闷着,不如搬到园子里小琼华水阁去住,那边的房子豁亮得多,眼界也空阔。里头来往又近,横竖空着没人住,一半天就搬去吧。「林公道:「往后冷了,这里房子小些,倒显得紧凑。若是天恩许我在此过夏,那时候搬去避暑,最为合式。「珠宝二人又坐了一会方回。

  那天晚上宝玉和黛玉谈起薛蟠之事,商量如何带信给宝钗。黛玉道:「原也要紧,还不忙在一时。我和宝姐姐、云妹妹约好,月半左右请她们来泛舟赏月,等她来了,当面说给她有什么来不及的的。」宝玉虽然性急,只可等着。好在他和一般侍婢,今朝划船,明天听曲子,一天一天的也很容易混过。

  到了十四那天,警幻仙姑请贾母、贾夫人到他宫中晚宴,并邀迎春、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妙玉、香菱诸人作陪。贾母和众人都答应说去,黛玉本也在陪客之列,因要去接宝钗湘云,便推身子不好辞了。

  将近日落,贾母便催着迎春、凤姐等打扮齐了,款步先去。自己和贾夫人换了品服,坐上轿子,一直抬到警幻宫中。只见琼楼接宇,画栋连云。门敞犀钉屏舒雉扇,丫鬟们搀着贾母下轿,警幻已在阶下迎候,含笑道:「我只怕老太太懒得出来,前儿还和绛珠妹子说,若老太太乐意在家里呢,就借那边园子,大家聚一天。相不到你老人家倒高兴到这里来,真是万分荣幸。」贾母道:「仙姑太客气了。我在家里除掉和他们小姐妹们斗斗牌,说说话儿,也没别的消遣。正想着出来走走,可巧仙姑赏饭吃,那有不来叨扰的。」警幻又向贾夫人道:「夫人到这里也两三个月了,此番恩旨宽给假期,得遂家庭之乐,真是难得的事。只是照料不周,未免抱愧。」贾夫人也谦逊了几句。

  警幻又问起黛玉如何感冒,贾夫人道:「她这两天身子不大舒服,一半也有些小事,倒叫仙姑惦记。」贾母瞧那正殿中,图书彝鼎布置非常精雅,只不见先来诸人。便问警幻,警幻道:「他们都在园子里看花呢,老太太和夫人歇一会儿,也请那边坐吧。」又坐了一会儿,便引贾母等走过几处院落,方入园中。那园子全是曲折高下的游廊,把许多亭台楼阁连成一片。那些花树山石也点缀的疏密有致,虽不如会真园之大,却更见精巧。贾母和贾夫人走到五间小厅,一切梁柱门窗都用紫檀雅刻,看那横匾是「幻云精舍」四字,庭外两棵大玉兰,开得共攒蕊簇,光照一庭,仿佛像白玉伞似的。花下养着一对孔雀,迎春、凤姐、香菱、妙玉、尤氏姐妹都在花前散坐。见贾母等进来,忙站起相迎。

  此外还有几个仙女,警幻也替介绍了,不免各有一番周旋,都让贾母贾夫人上座。看着花,说些闲话。贾母道:「这园子我喜欢他处处精巧,宝玉费尽心力盖那新园子,哪里比得上呢。」贾夫人道:「也不能这样说,那个壮丽,这里精雅,各有好处。」警幻道:「这本是个小规模,也盖得不久,神瑛头一次来玩儿,这园子还没有呢。」少时摆上席,警幻请贾母等都到厅上入座。那厅房不甚大,摆些瑶琴玉砚、锦轴琅函,无不精妙。席间肴馔尤美,又传那班女子出来,清歌妙舞,彩袖蹁跹,真有警鸿游龙之态。直至夜深始散,贾夫人自回绛珠宫去。

  贾母和迎春凤姐等一路回来。至前院下轿,见黛玉同着两个人迎出,一个是宝钗,那一个想不到却是湘云。贾母顾不得和宝钗说话,一手便拉住湘云道:「云丫头,这可见着你了,我在家病着,天天盼望你来,始终没盼到,我还说这丫头有了姑爷,什么事都搁在脖子后头了。哪知道那么好的姑爷,过门才几天就撇下走了,这也是你的命。」说得湘云眼泪绕着眼圈,只不好哭得。

  贾母又道:「前儿我还同林丫头说起你来,年轻轻的,又没有一男半女,你婶娘又容不得你,可怎么过呢?后来听说你在拢翠庵,和四丫头一起住着,倒罢了。只是我不在家,太太纵然疼你,总隔着一层,还是你宝姐姐疼你吧。」凤姐道:「云妹妹这样人还怕没人疼么?我见着她就怪心疼的,什么事都有命管着,像咱们这命苦的,只可认啦,自己想开着点。」湘云道:「凤嫂子,你那平儿还带口信,要来瞧你呢。他们不久也要选缺上任去了。」凤姐正要答话,迎春又拉湘云到背地里唧唧哝哝的说了一回。原来问的是孙绍祖之事。这里贾母瞧着宝钗道:「你们做得好围屏,可恨我没得看着。林丫头回来很夸赞你那哥儿,他今年几岁?会认字了吧?」宝钗道:「蕙儿今年四岁了,我教他认了两千来字,新近刚念《大学》,这孩子倒喜欢书本,一个也哼哼唧唧的,不知念些什么。」贾母笑道:「他老子那么怕念书,一听见要上学,就吓得丢了魂似的,倒生下爱念书的儿子。」凤姐笑道:「提起宝兄弟,真招人笑。前儿我在园子里瞧见他和一帮丫头嘻嘻哈哈的在柳堤上追着跑,哪里像个大人样子。哥儿若见了,还要羞他呢。」贾母又道:「云丫头,今晚上就在我屋里睡吧。刚好姑太太不在这里,床帐都是现成的。」香菱道:「我好久没见着史姑娘,听说她要来,替她把床帐都预备了,还是到我那里吧。」黛玉笑道:「诗疯子和诗呆子又凑到一块儿,一定要闹出故事来。」大家又陪贾母说了一回闲话,湘云先和香菱往瑶林仙馆去了。

  钗黛二人便也携手缓步入园,将至留春院,故意放轻脚步,嘱咐侍女们不要声张,悄悄的走至前厦,便听得宝玉在西屋里和晴雯、紫鹃笑成一片,紫鹃笑道:「你眼下还能说担个虚名儿么?头一个先瞒不了我,装那腔调干什么?」晴雯笑道:「狗嘴里胡喷,也不嫌臭,不给你个厉害你还臭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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