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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KL小話-01 & Time Stamp A,2

[db:作者] 2025-08-13 18:27 5hhhhh 1420 ℃

雷歐納德.沃奇緊盯著斜前方的紙盒, 即便如今他的視力已可以輕鬆掌握音速猿的一舉一動,少年仍保持著舊習,屏息凝視著觀察對象。神之義眼忠實捕捉著札布與珍在視野邊緣揮拳相向的細節,但此刻對他來說僅是雜訊、跳動的白與黑與紅。

克勞斯指節分明的手在紙盒上方逗留幾秒,終於緩緩降落在其中一個甜甜圈上,軌跡慎重而優雅。於此同時,札布冷不防又往紙盒內抓了一把,這次輪到傑特加入戰局,淺藍與既有的光影交織閃爍。雷歐納德挪了挪身子、一邊確保自己不會被波及,一邊確認了目標物。

是巧克力口味。

紅髮上司察覺了他的目光,輕輕地朝少年點頭示意。現在的雷歐納德已能分辨對方幽微的表情差異,知道那等同於微笑。當對方以與體型不相稱的小心翼翼咬下第一口甜點、眼角微揚,他彷彿能看見四周憑空乍現無數花朵,在克勞斯頭頂排成張揚的「我好開心」大字報。任務完成。雷歐納德順著重力往沙發靠背倒去,心底開始糾結自己把積攢一周的零用錢花在家庭號甜甜圈餐盒上,到底算不算得上是筆好投資。

『渥奇先生,我再替您泡杯紅茶吧?』

『謝謝———杯子我自己拿就好,吉爾貝爾特先生。』

瞥見札布處於劣勢、正一步步朝沙發後退,少年當機立斷,隨即起身往茶水間避走。在他轉身跟上吉爾貝爾特的前一秒,義眼將克勞斯沉浸在甜食餘韻裡的模樣清晰映在網膜上,雷歐納德再次納悶自己當初怎麼會錯讀紅髮上司的情緒。

『渥奇先生,謝謝你特地買點心過來。少爺他很開心呢。』

『不客氣,我也只買得起這種庶民的食物而已…哈哈。』

少年與年長的管家並肩而立,等待計時沙漏宣告紅茶完成沖泡的那一刻。平日的他會好好享受這安穩的兩分半鐘,不過此時雷歐納德有不得不向對方傾訴的牢騷。

『結果還是猜錯了...我以為克勞斯先生最喜歡草莓口味的甜甜圈。』

『———您的觀察很正確,渥奇先生。』

『咦?』

『謝謝您這麼關心少爺。』

『可是...』

吉爾貝爾特在沙漏流瀉一空的瞬間迅速抽起茶膽,被繃帶環繞的眼裡盡是慈愛。

◆◆◆

史蒂芬.A.史塔菲斯獨自坐在事務所內,緊盯著電腦螢幕上並排的數個視窗,指尖飛快敲擊著鍵盤。他已經有三天沒見到萊布拉的其他成員。有鑑於各種荒誕無稽的事象皆可能降臨至HL,除了珍以外組員單獨出任務的狀況並不多見。這次例外源於史蒂芬判斷口頭脅迫遠比暴力有效,而考量牽扯其中的人員與金流,萬一談判不幸破局,由自己私下處理也是更理想的備案。喜的是他當初設想的劇本最終沒有派上用場,劃分為「秘密」的清單暫時不需要追記;憂的是他得老老實實地寫報告書,而那將為已超額的加班時數再添一筆。

當A4稿紙又新增一頁,史蒂芬短暫將視線抽離電腦螢幕,目光移向右前方的手機。沒有新通知。他心不在焉地解鎖待機畫面,再次瀏覽起萊布拉的聯絡群組。最後一封是史蒂芬宣告任務完成,目前顯示所有成員都已讀過訊息,而再往前一封則是K.K上傳的相片:家庭號甜甜圈餐盒與其左側的模糊陰影。其他成員各自對相片按下了不同的顏文字,由雷歐納德的回覆看來,陰影應該是音速猿索尼克。

他盯著相片裡的甜甜圈餐盒,頓時有點懊惱自己舉止跟成熟兩字沾不上邊。

當手機自動回歸待機畫面,史蒂芬按了按眉間,繼續紀錄過去72小時發生的麻煩事。游標在字裡行間來回跳躍,確保一切只擷取了必要的情報,不殘留能讓人起疑或順藤摸瓜的線索。”忠實紀錄”大多時候遠比想像地更費工夫。當不遠處掛鐘敲下第八響,監視系統的通知鈴冷不防地彈起和弦,預示即將有訪客到來。他迅速按下快捷鍵,螢幕上僅剩無關緊要的氣象預報網頁。史蒂芬稍稍調整坐姿,好整以暇地等待。玄關與事務所內部早已懸浮著他進門時特意留下的血滴。

『———史蒂芬?我以為你直接回家了。』

『那是我的台詞,克勞斯。』

『…我忘了給角落的盆栽澆水。』

對方困窘辯解的模樣讓他忍不住輕笑,視線在紅髮男子身上掃過一圈,最終停留在玄關門把上。於此同時,他的左手無意識地再次開啟了編輯中的文檔。

『吉爾貝爾特先生沒有跟你一起來?』

克勞斯緩緩走近,並未察覺他問句中突兀的部分。

『我讓他先休息了。需要幫你泡咖啡嗎?』

『不用了,我大概再半小時就可以下班。』

『…我記得這不是特別緊急的事件,報告書明天再寫也沒問題。你最近加班的時間太長了,史蒂芬。』

『趁有餘力早點弄完總是安心一點,天曉得什麼時候會再有突發狀況。』

何況今天的加班時數有部分肇因於他回程繞了遠路。

『…好吧。那我先去溫室一趟,有需要幫忙隨時跟我說。』

克勞斯眉間微蹙,顯然不完全認同他的藉口,猶豫了幾拍心跳後才轉身向溫室走去。

『克勞斯。』

他再次開口,搶在對方還停留於自己能清楚觀察表情的距離內拋出邀請。

『我買了草莓甜甜圈,等等一起吃吧。』

克勞斯僵直在原地,驚訝與困惑流淌在翡翠色的瞳孔表面,緩緩匯聚成期待。看著戀人羞怯地頷首,史蒂芬露出了睽違72小時、發自內心的滿足微笑。

◆◆◆

克勞斯.V.萊茵赫茲佇立於溫室中央,腳邊的觀葉植物與四周的大型植栽交錯成天幕,將夜色隔絕於濃淡不一的綠意之外。他捧著灑水器呆然靜止了好一陣子,才舉步走向牆角,帶著歉意澆灌明顯較為乾涸的土壤。

得振作點才行。克勞斯於心中如此覆誦,耳畔卻依舊縈繞著史蒂芬方才的話語。他不確定這稱不稱得上幸運———自己確實是回到家梳洗後才想起有幾盆花漏了澆水,並未說謊。但折返回事務所前又耽擱了好一陣子這點,他一路煩惱著該怎麼解釋,在踏入電梯前一瞬間說服了自己:也許史蒂芬根本沒進辦公室,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辯解。

聽到戀人拒絕了咖啡,平淡的語調讓克勞斯暗自鬆了口氣,正反省起自己不夠替人著想時,邀約卻令他猝不及防。自己當時的表情肯定很奇怪。他懊惱地想。

克勞斯在紐約變異後才第一次嘗試連鎖速食店的食物,在那之前他的飲食幾乎清一色由專人打點,牙狩時期則大多以野戰乾糧充飢。當史蒂芬一邊咕噥著「我覺得你的胃承受不住這麼多人工香料」,一邊不大情願地撕了半個甜甜圈給他時,他直直盯著粉紅色糖霜上七彩繽紛的巧克力豆,像聖誕節清早迫不及待要拆禮物的孩子。克勞斯的胃袋出乎意料地沒有任何不良反應———塞滿化學添加物及反式脂肪的油炸物遠比心勞容易消化。在那之後他和史蒂芬將市區的烘焙坊與速食店嚐過一輪,發掘了各式各樣新奇的口味,但克勞斯最喜歡的還是草莓甜甜圈。

搬進萊布拉現址後他們一起吃甜點的次數減少了許多,除了工作越趨繁忙,也因為事務所和那家速食店分別坐落在對角線兩端,完全不順路。而吉爾貝爾特趕來HL後,克勞斯又恢復從前的飲食習慣,鮮少再碰外食。草莓甜甜圈變成了史蒂芬與他獨處時偶爾出現的小小犒賞。

當他為了情報私自去下異界戰旗、昏睡一整天後,醒來時守在床邊的不是吉爾貝爾特,而是一臉陰鬱的史蒂芬。克勞斯大致預料到了對方的反應,決定只帶K.K隨行也是出自同個理由。既然沒辦法像史蒂芬一樣掌握人心、迅速建立有用的情報網,他至少還有異界戰旗這個管道,說什麼都不願意放手。對話串聯成完美的平行線,克勞斯在漸趨朦朧的意識中裡焦急想著妥協方案,直到史蒂芬說出「以後你不可以吃草莓甜甜圈,就算是別人買給你的也不行」。

指令來的突兀,他至今也想不透為什麼對方會這麼要求。也許就跟家長會用禁止吃零食或禁足來當作懲罰一樣吧。克勞斯忠實遵守著這個約定,而當某晚史蒂芬又將一個草莓甜甜圈擺在餐桌上時,他的困惑直線加劇、如墜五里霧中。

他們的約定幾分鐘後延展成了「只能吃史蒂芬餵給他的草莓甜甜圈」。對方相對纖細的手指靈巧地將圓周分解成剛好能放進口中的大小,要克勞斯張嘴等待。大拇指、食指、中指輕輕夾起片段的圓,讓無機質的香氣在他舌上擴散開來。史蒂芬的手指沒有立刻離開,反而慢條斯理地撫過他的上顎與犬齒內側。克勞斯有些吃力地嚥下逐漸湧出的唾液,草莓香精隨著體溫溶出,對方的指腹彷彿想將氣味強押進味蕾一般,偏執地摩擦他的舌尖。等到克勞斯終於被批准可以咀嚼時,兩頰與下顎早已沾滿了飽含糖分的唾液。他因著羞恥而耳根發燙,史蒂芬看上去卻格外開心,不厭其煩地一截又一截重複同樣的步驟。

克勞斯依舊遵守著兩人的約定,即使那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性事前的既定儀式,即使對如同巴夫洛夫實驗的狗一樣受制約的自己感到困窘。

他向逐漸接近溫室的腳步聲抬起頭,捧著灑水器的掌心已悄悄覆上一層汗水。

◆◆◆

史蒂芬.A.史塔菲斯盯著眼前綿延不斷的車流,遠方交通號誌交互切換了好幾次,但那僅足夠消化排在路口前幾排的車輛。沒有從天而降的異形、沒有赫然開火的銀行搶劫,HL毫無鋪陳地喚醒了經歷過都會生活中名列前茅的痛:堵車。他連續切換了好幾個路況電台,才悻悻然地接受這個現實。值得欣慰的是異變後駕駛人亂按喇叭的機率驟降不少,畢竟誰也說不準前輛車裏坐著什麼、會不會一怒就讓交通事故升級為謀殺刑案。

史蒂芬無奈地嘆著氣,眼神掃向左方並行的小客車內,駕駛座上的異界生物正憤怒揮舞著觸手,看起來像是口腔的部位開開合合。咒罵聲被好幾層車窗稀釋成模糊的窸窸窣窣,但他完全能理解其中意涵。史蒂芬別過臉,發現克勞斯仍維持著先前的姿勢,望向另一側車窗。這個角度看不見對方的表情。車內昏暗的光線雖讓景物隱沒於灰階中,他仍能清楚勾勒出克勞斯的頸後,如同每一次答應到他家留宿那樣,微微潮紅。史蒂芬記得前幾刻兩人互動的所有細節,包括對方上顎與齒列內側的觸感。

惡夢般的24小時、如同蜜月的一週,以及只能歸類為僥倖的三年。他將憧憬擁入懷中,一點一滴地以泥水般的慾望形塑體溫心跳,讓抽象的光化作有形的血與肉,幾近褻瀆。史蒂芬本以為經過這些自己將不再有非分之想。

當克勞斯向所有組員宣布原本招募的新人不幸喪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名少年時,他早已動用私設部隊將沃奇家裡裡外外調查過一輪,確保這至少不會立即帶來禍害。史蒂芬解除埋在雷歐納德胸腔後方的小針,則是在彼此實際會面後兩周左右。少年遠比預想的更值得信任,同時也出乎意料地堅強,他迅速意識到雷歐納德與克勞斯相似的部分。少年同樣抱持著理想,也擁有為之獻身的覺悟,兩者決定性的差別,是雷歐納德信奉的不殺生主義。史蒂芬明白那是因為少年背負的責任更少、仍保有拒絕動武的餘裕,但那不足以阻止紅髮男子為其傾倒。少年與克勞斯交映著信念,義無反顧地為彼此流血。

他好嫉妒。荒謬的是史蒂芬甚至沒有假想敵———克勞斯同樣會為他奮不顧身,同樣熱切地給予他絕對的信賴。非理性的劣等感不時浮上意識表層,史蒂芬大多選擇用超量的業務轉移注意力,肉體的疲勞程度與腦內多巴胺濃度呈正相關。工作狂專屬的廉價麻藥。但那依舊有著副作用,當與克勞斯獨處時,他的矜持緩緩崩解。

史蒂芬沒問為什麼克勞斯決定選「鳶尾花」當安全詞。他在話語脫口而出的當下就後悔了,開始想著如果挨上對方一記鉤拳,究竟得請幾天假才能再人模人樣地出現在辦公室。至今他們一次也沒有用上過安全詞。困惑、遲疑、不知所措,無論起初如何反應,最終克勞斯總能完美達成他的要求。史蒂芬有時會想緊緊按住對方的肩,歇斯底里地大吼要戀人逃得越遠越好。幸亦不幸,他終究沒這麼做。限定於寢室內的支配權成了有效的鎮靜劑,他本該知足的。

或許是長男氣質使然,雷歐納德在掌握萊布拉成員的性格喜好這點駕輕就熟,能精準分辨什麼時候該放札布自生自滅、什麼時候該認真坐下來聽人告解,而如今克勞斯鬼氣逼人的笑容也不再能讓少年胃疼。史蒂芬興味盎然地觀察著周遭的人際關係逐日演變,直到有天雷歐納德扛著好幾個紙盒走進事務所。少年一邊抱怨某個客人突然棄單、不得不自行吸收剩餘的食物,一邊將突來的茶點分送給大家。克勞斯背對著他,但史蒂芬能清楚看見雷歐納德的五官,迅速理解了少年一臉詫異的理由。當克勞斯走回座位,他用眼角餘光確認對方手心捧著的正是草莓甜甜圈。將支配權延伸至日常生活並不公平,然而人的貪慾永遠無法饜足。

倒映在克勞斯身上的光點開始飄移,史蒂芬跟著前方的車踩下油門,緩緩向自宅駛去。

上次克勞斯來訪已是好幾週前,即便他總是保持家裡隨時能接待訪客,進門前還是停頓了幾秒。玄關、客廳、開放式廚房,史蒂芬聽著戀人的腳步聲在自己斜後方規律響起,最終在吧檯停下。他將西裝外套掛上衣架後才沿路折返。

吧檯外側的仙人掌盆栽頂端有個粉色花苞,克勞斯微彎著腰,正專注盯著它瞧、彷彿全宇宙的真理都藏在裡邊。

『應該這兩天就會全開了。』

『我很期待喔。』

史蒂芬接管這份禮物時,掌心大小的花盆裡還只有綠色的渾圓球莖,單純遵照指示定期澆水,循著日照方向定期更換擺放位置,不知不覺居然就要開花了。他原本對照顧植栽有些抗拒,現在倒也有些理解克勞斯熱愛園藝的理由。

『我得梳洗一下,你要一起來嗎?』

他將手搭上對方側腰,試圖將克勞斯的注意力再度拉回。

『不了,我已經洗過澡了。』

『可惜。』

史蒂芬誘導著戀人一同往寢室移動,隨手關上吧檯兩旁的夜燈。

『洗手間左邊的置物櫃裡應該都還有備品,不然那邊的抽屜裡也還有———』

『我已經處理好了。』

他揮向床頭櫃的左手停在半空中,右手拉著的浴巾則還有半截卡在衣櫥裡。不連貫的關鍵字在腦內盤旋,史蒂芬沿著時間軸想像對方如何行動,得出的結論令他一陣眩暈。

『———如果我根本沒回辦公室,你打算怎麼做?』

他的聲調異常沙啞,還好克勞斯無暇注意到這點。

『克勞斯。』

史蒂芬再次出聲催促,對方依舊死盯著地板。

『我會自己處理…』

『在我的座位上嗎?』

克勞斯猛然抬起頭,嘴唇微張卻遲遲沒有答話。史蒂芬走向寢室門口,緩緩摟住戀人的腰。

『克勞斯,還記得你的安全詞嗎?』

他耐心等待著回覆,並在克勞斯說出正確解答時輕吻了對方。

◆◆◆

克勞斯.V.萊茵赫茲緩緩醒來,甫睜開眼時四周仍是漆黑一片,瞳孔過了許久才分辨出窗簾邊緣的朦朧微光。應該還是清晨。相對於右肩些微的涼意,他的鎖骨周圍則相對溫暖。循著攀升的溫度移動視線,史蒂芬凌亂的黑髮佔據了他整個胸前,呼吸規律地落在克勞斯胸骨上方。他輕輕拉過被單,確定戀人頸項以下完全避開了冷空氣後,悄悄將鼻尖埋進對方髮旋。

史蒂芬慣用的幾款古龍水多是相似的木質調,視季節及與會對象調整,共通點是後調與各式常見的花果香契合度很高。有時揉合了張揚的辛香料,有時則是平易近人的香草,戀人熟練運用無形的鎧甲,一次又一次替萊布拉完成任務。但克勞斯更喜歡對方卸下各種香精時的味道。

鼻腔內充溢著令人安心的氣味,他闔上眼睛,準備再次睡去。

『現在幾點了?』

問句冷不防自被單底下傳來,史蒂芬對他受驚的模樣笑了出聲,喉結起伏的頻率緊貼著他的胸板。

『早安,克勞斯。』

『早安,史蒂芬。』

鬧鐘在床的另一側,克勞斯撐起左肘,確認了液晶螢幕上的四位數字。

『六點十分。』

『那可以再睡一下。』

正想再次躺下時,懷中的戀人仰起臉,將克勞斯左側的乳尖含入口中。他沒能及時忍住悶哼。

『還會痛嗎?』

『…有一點。』

『晚點我幫你擦藥。』

史蒂芬的話語在皮膚表面顫動,纖長的手指同時慵懶地伸向他另一側胸前,沿著金屬夾的痕跡來回輕撫。克勞斯咬緊了臼齒後側,配合對方調整姿勢,血流聚集的感覺異常清晰。他專注地不讓自己收緊膝間,回過神時戀人已完全停下動作,趴在他胸前睡著了。克勞斯眨了眨眼,猶豫幾秒後決定維持現狀才是最佳解。

第二次醒來時兩人不知怎地拉開了胳膊長的間距,將視線緊盯著對方的肩胛骨,他慢慢退向床沿。時間來到上午八點整。起身時克勞斯對體液自大腿內側流下的觸感微皺起眉,有些僵硬地披上散落在腳邊的襯衫。他沿途拾起待換洗的床單與其他衣物,順手將其丟進髒衣籃內,盤算著等史蒂芬醒來後再啟動洗衣機。確認更衣室裡還有備用的浴袍後,克勞斯徑直走進淋浴間。

他梳洗完畢後向寢室探頭望去,發現史蒂芬依舊沉睡,便躡手躡腳地關上房門,暗自想著今後得幫戀人多分擔些工作。克勞斯向吧檯上的盆栽無聲地道過早安,開始清點起冰箱裡剩餘的食材。四方型的空間內只有寥寥無幾的調味料和半盒蛋與培根,他撇了眼保存期限。還剩兩天。

克勞斯謹慎擺弄著平底鍋,默默讀秒等待蛋液均勻成型,直到歐姆蛋表面呈現令人滿意的金黃色。他留了一半餐點在鍋內,將自己那份安置在吧檯上,忐忑地坐在盆栽前,咬下第一口———跟想像的不太一樣。他忘了吉爾貝爾特的食譜用料向來簡單,但秘訣都藏在火侯裡。克勞斯有些氣餒地嚼著早餐,目光又回到那朵仙人掌花,意外發現花蕾又更接近綻放了一點,頓時令他振奮不少。

「我不太擅長照顧植物…如果它生病了,要請你馬上把它接回去喔。」腦海浮現對方收下禮物時為難的表情,克勞斯至今仍無法理解戀人卑微的自我評價。

無情的史塔菲斯、冷血的史塔菲斯。在某次史蒂芬負責支援,將不幸被轉化了的其餘部隊連同眷屬一併粉碎後,牙狩的同伴們私下如此戲謔的次數逐漸增加,當克勞斯加入時這已經是成員間心照不宣的代稱。而K.K常與史蒂芬拌嘴,有時也會罵些粗話,但從不這麼稱呼史蒂芬。對此他心中充滿感激———無情的人是照顧不來植物的。

克勞斯喜歡園藝,在他看來植物的愛情表現遠比人類更單純明快,僅是控制日照與水分、適時施肥,就能擁有整片盛開的花海。沒有比這更直接的反饋了。他謹守原則讓無數鮮花恣意綻放,以同樣的行動模式面對人群,卻多變成了寡言與詞不達意。

史蒂芬總能輕易讀懂他的眼神與肢體動作,如同克勞斯能從枝葉間的細微變化判斷該怎麼照料植栽。他日漸依賴對方的觀察入微,同時也對自己的回應感到不安:待人接物終究不是克勞斯的強項。他曾向吉爾貝爾特徵詢過意見,但只得到了曖昧一句「少爺維持現狀是最好的」。

他注意到了史蒂芬偶爾出現的面無表情,直覺卻告訴他正面詢問不會得到解答。許久以後他慢慢意識到當自己完成每個「指令」,對方眼裡的喜悅是有別於日常出現的情緒種類,扭曲的期待感逐日萌芽,克勞斯順從地接納了他未能理解但本能判斷是必須的一切,逐一以行動回應。戀人抽離了喜怒哀樂的模樣日漸生疏,他希望自己沒有錯讀對方的反應,暗暗期盼有天能將心中所想完整地傳達給史蒂芬。

———也許自己只是在撒嬌而已。克勞斯凝視著半開的仙人掌花,直到耳畔憑空出現的話語完全消散。

◆◆◆

史蒂芬.A.史塔菲斯對著灑進室內的陽光睜開眼,各處關節雖仍有些疲倦,意識倒格外清醒。電子螢幕在眼角餘光裡跳動了一位數,再五分鐘便是早上九點。他比平日多睡了三小時,睽違已久的充足睡眠感覺像是奢侈品。翻過身,右手滑過已不再留有體溫的床面,史蒂芬猛然坐起,四肢瞬時繃緊為待發的弓。

克勞斯的電話還在對側五斗櫃上。

他將臉埋進掌心內,等待驟升的腎上腺素逐刻平復,期間反覆思考腦內的記憶片段究竟有沒有實際發生過。幾分鐘後史蒂芬放棄了掙扎,起身刷牙洗臉。

走進餐廳時克勞斯正坐在吧檯前,依舊全神貫注地盯著那株盆栽,直到聽見了他的腳步聲。

『早安,史蒂芬。』

『早安,克勞斯。』

他輕吻對方半乾的前髮,熟悉的洗髮精香味令胸口一緊。

『我早上是不是有醒來一次?』

『嗯。』

『天啊這也太丟臉了…』

『你需要多休息。』

『我比較需要和你做愛。』

戀人的眉間凝聚為困窘的八字形,史蒂芬輕輕笑著替對方解圍。

『那是留給我的嗎?』

『是的,我再加熱一下───』

『不用那麼麻煩啦。』

『…但是它已經有點失敗了。』

『如果你總拿吉爾貝爾特先生當基準,我以後就沒辦法幫你準備食物了。』

他自流理台下取出餐具,俐落地將鍋內的炒蛋撥進盤中。他通常懶得多洗一份碗盤,但克勞斯連吃羊羹都會用專門的點心叉。史蒂芬在對方殷切的目光中悠然嚼著早餐,縱使微涼的培根變得稍硬,整體調味還是他喜歡的方式。

『我覺得挺好吃的。』

他一邊給出感想,一邊順手收拾。克勞斯四周彷彿旋然出現了一片無形花海,直到他把最後一份餐具放上瀝水架,仍能依稀看見花朵的殘影。史蒂芬擦乾雙手,下顎搭上戀人左肩,將視線與克勞斯平行。

『好像慢慢開了。』

『嗯,大概還需要幾個小時。』

兩人就著同個姿勢靜止了一會兒,他才想起稍早中斷的情事。

『對了,我得幫你擦藥。』

沒等克勞斯反應過來,史蒂芬快步至寢室取回急救箱,坐上相鄰的高腳椅。

他將手伸進克勞斯敞開的浴袍前襟,對方咬著嘴唇的模樣與先前極其相似,但昨晚當他扣上金屬夾時耳際盡是哭腔,眼下克勞斯則相對靜默。史蒂芬等到指腹上已不剩藥膏殘留,輕柔地將OK繃貼上對方左胸。他於另一側重複了相同的步驟後,替戀人收攏浴袍,雙臂再次環繞上克勞斯厚實的肩膀。

『要繼續嗎?』

他在紅髮男子臉側悄聲地問,近似耳語然而每個音節都清晰可辨。

『我們也可以下西洋棋,或是看場電影。』

對方沒有立即回話,幾刻後緩緩掙脫了擁抱,吻上史蒂芬的頸動脈。他起床時沒扣上襯衫,戀人的唇瓣毫無阻礙地沿著刺青紋樣向下飄移。當克勞斯跪在他腿間,兩手搭上他的腰骨,史蒂芬順從地抬起腰。

克勞斯初次替他口交時,動作遠比預想來的熟練,他起初有些五味雜陳,片刻後才愕然發覺對方只是精準模仿了自己做過的所有動作。他差點無預警地射在戀人嘴裡。克勞斯藉著驚人的記憶力迅速掌握了史蒂芬的喜好,但他並不常讓對方這麼做:戀人吸吮自己性器的模樣異常刺激著他的罪惡感。他由著克勞斯輕啄著大腿內側,直到意識逐漸飄飄然,才輕扯對方頸後的頭髮,示意要戀人停下。

克勞斯恍惚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將他的性器全部含入口中,鼻尖緊貼他的下腹部。

『克勞斯夠了———』

戀人咽喉收縮的震動幾近暴力地經由黏膜傳遞,他的制止硬生生被打斷,只能急促地喘息。史蒂芬慌亂地想撥開扣在自己骨盆兩側的手,但克勞斯一如往常地頑固,最後只得心一橫,按著戀人的後腦杓向跨間壓下,腰際不由自主地痙攣。

大腦一片空白,直到克勞斯的喉結在他掌心下再次起伏。他倏地跪坐至地板上,粗暴地吻住戀人、性急地舔舐對方口腔內側。克勞斯渙散的瞳孔逐漸聚焦,開始掙扎著想別過臉去。他緊緊按著戀人的後頸,直到舌尖上不再有精液的氣味才鬆手。

史蒂芬向後將背脊靠向吧檯底座,順勢讓對方將臉埋在自己頸窩。

『你從那裡學來這個的?』

『…札布說所有人都喜歡這樣。』

他蹙起眉,半是對著戀人沙啞的嗓音感到歉疚,半是對意料之外的名字有了不好的預感。停頓片刻後,史蒂芬輕撫對方汗濕的髮梢,敦促克勞斯再度開口。

『上次札布和雷歐聊天時,提到他對性行為的喜好,也問了我需不需要一些建議。』

他猶豫著要在札布下個月的薪資單多加一個零,抑或是減去一個零。

『我當時說好,然後他前兩天介紹了伊莎貝拉小姐給我。』

———很好我要扣它兩個零。

『我從來沒想過有人會這樣吃香蕉…伊莎貝拉小姐非常的專業。』

史蒂芬將前額與戀人相靠,半响說不出話來。

『史蒂芬。』

『嗯。』

『你喜歡嗎?』

『你不需要這麼做,克勞斯。你嗓子都啞了。』

『所以你不喜歡?』

『我不喜歡你弄傷自己。』

『我有在鍛鍊———』

『克勞斯,不可以。』

克勞斯回望了他許久,安靜地點點頭,重新將臉埋進他的右肩。

『史蒂芬。』

『嗯。』

『我不想在事務所做。』

他詫異地抬起頭,直直盯著克勞斯的眼睛,無法理解話語間的前因後果。

『在家裡就沒關係…或者是旅館也可以。』

對方似乎誤讀了他的沉默,又加上幾句補充。

冷汗自脊椎流下,史蒂芬飛快地在腦海裡搜尋各種蛛絲馬跡。

「我也想在座位上操你,讓你在辦公桌下吹我也不錯。」

昨晚隨口說出的下流情話猛然響起,他咽了咽口水,戀人沒講明的弦外之音令他不禁屏息。克勞斯沒有直接拒絕假想中的「指令」,而是迂迴地請他妥協———如果史蒂芬強硬地要求,克勞斯會答應的。

他分不清心臟周圍的痛楚是否僅是妄想,但呼吸切實地一秒比一秒更加困難。他費盡心思要替對方繫上項圈,最後被勒緊氣管的卻總是自己。史蒂芬將戀人緊緊摟進懷中,刻意不讓自己的表情被瞧見。

『好的,克勞斯。』

克勞斯的四肢明顯放鬆了許多,他的心跳彷彿又漏去一拍。

『不管什麼都可以跟我說,我不會做你不喜歡的事。』

聲調一如往常平穩,他遠比自己想像的更為狡猾。

『———我得跟你好好談談。』

待呼吸平復後,他緩緩開口。

『史蒂芬?』

『你該不會覺得我昨晚那麼做,是因為我更喜歡女孩子吧?』

克勞斯眼神左右游移幾次,終於給了他一個遲疑的肯定。史蒂芬兩手抵著太陽穴,無意義的呻吟於齒間竄出。

『…我只是覺得你那樣很可愛而已。』

他是真的喜歡戀人因乾性高潮而顫抖的模樣,消耗克勞斯異於常人的體力只是次要目標。

克勞斯小心翼翼地再次出聲。

『我想和你看電影。』

『好的。』

『我想和你下西洋棋。』

『好的。』

『我想和你做愛。』

『當然好,克勞斯。』

史蒂芬聽著戀人別於平時堅定不移的聲調,甘美的痛楚於胸口隱約浮現。

◆◆◆

吉爾貝爾特.弗蘭克.阿爾斯坦佇立於鏡台前,熟練地將繃帶纏上臉龐。確認雙手與脖頸也完全覆蓋於白色纖維下後,開始檢查通訊紀錄。克勞斯傳來的最後一封訊息仍停留在昨晚九點,簡單說明了臨時決定外宿、請吉爾貝爾特隔天暫時待機。他於是戴上絹質手套,安排今早保養銀器以及其他隨時中斷也無妨的雜務。

他知道克勞斯人在哪裡───精確地說,他知道克勞斯正和誰在一起。如果沒有突發狀況,今晚少爺會在外頭用餐,回程也不需要他接送。

許多年前當吉爾貝爾特與史蒂芬初次見面時,比起對方背負的血凍道招牌,那以世故包裝的野性更令他印象深刻。牙狩成員多少都帶有野獸般的氣息,尤其在繼承了血法的少數菁英間更是明顯。直覺與本能是與血界眷屬對抗的基本條件,他從小看到大的克勞斯亦擁有這項天賦。禮教僅是克勞斯的項圈與血統證明,無損紅髮男子舉手投足間的力度,原始而致命。史塔菲斯家的年輕人同樣強韌,但更為圓滑,像手裡還未上膛的槍,危險又令人安心。

危險或致命,吉爾貝爾特對兩者皆足夠熟稔。於是聽聞克勞斯最初的任務將與史蒂芬所屬的牙狩部隊共同行動時,吉爾貝爾特相對放心。爾後幾年他的少爺將書本上的知識點滴化為經驗,慢慢踏出溫室、將枝椏伸向現實世界,證明他並沒有看走眼。他注意到克勞斯迅速成長的同時,單純而天真的一面仍被保存了下來,而那在牙狩的世界裡顯得格外異常。黑髮男子不著痕跡地替克勞斯拉起防線,行動模式與吉爾貝爾特不謀而合,因此當克勞斯捎來電話,告訴他史蒂芬也在轉瞬間拔地而起的HL、兩人將一起探索那未知的都市時,吉爾貝爾特如釋重負。

而當他好不容易踏上脫胎換骨的紐約,吉爾貝爾特第一眼便察覺了克勞斯眼神裡的欲言又止。他的少爺向來不擅長隱瞞,史蒂芬則表現得自然許多,偶爾與克勞斯的距離會近的不像普通朋友,倒也不至於突兀。紅髮男子微妙的變化令他驚訝,細想卻又有些理所當然。吉爾貝爾特靜靜看著兩人幽微的轉變,當克勞斯突然說要外宿時也沒有多過問。萊茵赫茲的項圈在HL裡不如以往緊繃,而他的少爺有權體驗一切事物。

他希望克勞斯能夠只是克勞斯。

阿爾斯坦一族依附於萊茵赫茲名下已是數個世紀前的歷史,遠較近代的國境推演更悠久。他們原本也只是無數農奴中的一系,直到人們逐漸察覺彼此間壽命的差別。受人忌諱的血脈不得不向領主尋求庇護,換上新的名諱等待記憶緩緩風化。於是光陰流轉,再也沒人說得出久遠流傳的怪物們該如何稱呼,只能在夜深人靜時悄聲告誡孩童,世上有著與不死者極其相似的存在,同樣披著人類的形體卻不屬於人或非人。

他們是「再生者」而非「不死者」。歲月依舊會在他們身上留下痕跡,只是過程非常緩慢而已。阿爾斯坦一族悠然地再次開枝散葉,嫡系留在了萊茵赫茲麾下,許多分支則選擇東進去開拓更為肥沃的土地。

吉爾貝爾特出生於歐陸因戰火而掩戶熄燈的二十世紀初,戰爭與饑饉、疾病與死亡,四騎士的鐵蹄一度遠去,在他步入而立之年時再次回歸。那時吉爾貝爾特的皮膚仍保有自然的血色,外觀與常人無異,能躲過徵兵僅是因為當年的萊茵赫茲家已給了軍方兩位男丁。他與宅邸內的其他傭人日復一日地聽著廣播,對著每況愈下的新聞祈禱,希望少爺們能夠平安歸來。

訃聞與二少爺命危的消息幾乎同時抵達了萊茵赫茲家,哀傷被慌亂稀釋為麻木。吉爾貝爾特看著病床上面如死灰的青年,視線在被單幾處不自然的凹陷間徘徊幾巡後,平靜地向眾人提出建議。在萊茵赫茲的當家跪在他跟前,噙著眼淚吻了吉爾貝爾特的右手時,剎那間他明白了被眾人當作神明敬拜的偶像其實也只是血肉之軀。

吉爾貝爾特的左眼角膜、左肺葉、二分之一的肝臟,以及一千五百毫升的血,毫無阻礙地化作了二少爺維生的養分。再生者的生命力令他驚喜,亦令他不寒而慄:吉爾貝爾特開始思考那些失聯的遠親究竟遭遇了什麼。

戰爭進入尾聲時他早已復原至手術前的狀態,吉爾貝爾特向主人告了假,試著聯繫其他分家。他東行的計畫很快就被鐵幕截斷,但沿途收集到的情報已足夠描繪在血色大地上發生的慘劇:飢荒肆虐,再生者即是取之不竭的泉。吉爾貝爾特順著鐵路追蹤其他移居邊境上的親戚,一一見證那些他無從想像的夢魘。

人體燃燒時的氣味,福馬林抵抗著腐化進行的氣味,藥品與血液混合的氣味。那是有別於瞬間的血肉橫飛,蘊含更縝密算計的腥甜鐵鏽味。偶爾當他自噩夢醒來時已不記得其中詳細,只剩鼻腔裡揮之不去的腥臭。每當吉爾貝爾特如此驚醒,他總會想起那些留在牆上的帶血爪痕,以及萊茵赫茲家主在淚水下閃爍的翠色瞳孔。

神是不會應答的。人只能從祂賦予了自身形象的其他泥塊上,窺見神性的鳳毛麟角。

吉爾貝爾特的旅程結束後不久,牙狩與十三始祖交鋒失利的消息震驚了所有人,萊茵赫茲家立刻投身另一場戰役。吉爾貝爾特也曾參與其中,直到他的再生能力衰弱至僅能應付致命傷。克勞斯出生時吉爾貝爾特已習慣相對平靜的生活,他不再想起那難以名狀的氣味。

那晚吉爾貝爾特在暗巷間偶遇見史蒂芬,對方苦笑著抱怨線人總喜歡選在見不得光的地方碰面,神情一如往常。但擦肩而過時,淡而熟悉的腥味穿過巷弄裡的各種異臭,像無形的手揪緊了他的神經。吉爾貝爾特開始留意那些行事曆上的余白。

史蒂芬所有的行程都能在不同報告書中找到互補的片段,完美的令他不自在。於是吉爾貝爾特將焦點轉向其他萊布拉成員,不久後他看出了其中的關聯性:當有人行蹤逐漸交代不清,或是無故頻繁調閱文件時,史蒂芬的預定表就會被切得相對零碎,直到當事人因為各種理由離開萊布拉。吉爾貝爾特另外清查了各國出入境紀錄,裡頭從未出現那些他再也無法聯絡上的名字。

史塔菲斯家的年輕人如他所料地危險,但只要那利爪不伸向他的少爺,吉爾貝爾特便不打算修正對史蒂芬的評價。

作為貴族的責任與義務,克勞斯在青春期開始前就被告知了支撐萊茵赫茲家的一切,包含他的前半生。當晚年幼的克勞斯乞求他別再做同樣的犧牲,宣誓自己將會守護宅邸裡的所有人,紅腫的眼眶內是似曾相識的波光粼粼。吉爾貝爾特確信了往後他溫柔的少爺也將被無數人奉為超然的存在。他不希望預感成真,卻也無力改變。

克勞斯羞赧地承認與史蒂芬之間的關係變化,已是在吉爾貝爾特習慣了對方時不時的夜不歸營以後。他謹守職責,不主動去問克勞斯的私事,但他知道即便有了肉體關係,史蒂芬看克勞斯的眼神依舊虔敬。吉爾貝爾特不確定自己是否該感到失望,至少他的少爺與史蒂芬在一起時是真的開心。

雷歐納德打破兩人間的平衡時他有些緊張———倒不是擔心史蒂芬會做什麼出格的事,他更在意克勞斯會如何反應。萊茵赫茲家獨有的包容力與使命感,總讓眾人以為他們是絕對的博愛主義者,無論是誰開口索求都會竭力回應。然而他們並非如此。萊茵赫茲的愛依舊有親疏遠近,縱使相對稀薄,他們同樣擁有私慾。他知道克勞斯會在史蒂芬帶著陌生的香水味回來時悶悶不樂,也知道克勞斯不是無故放棄最喜歡的甜食。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權得到這些待遇,吉爾貝爾特希望被克勞斯選中的人能理解這點。

吉爾貝爾特擦拭著一件又一件傳承了數代的銀製餐具,安靜地等待他的少爺歸來。

◆◆◆

傑特.歐布萊恩於靜寂中醒來,夕陽殘照隔著水槽將他包圍。看來他昏睡了很久。

傑特閉上眼睛,意識轉移至水流於皮膚表側滑過的細小感觸。他在初次踏出伯爵的宅邸前鮮少這麼做,水槽內側曾是世界的全貌,一切皆理所當然。修習血法期間傑特跟著師父輾轉各地,池塘與河流成了新的臥榻,喧囂而生氣蓬勃。他也喜歡那樣的水下風景。而馬達微弱的運轉聲像胎兒以羊水共享的脈搏,告訴他何謂鄉愁。

傑特繼續冥想幾分鐘後,緩緩爬出水槽。

這個房間原是萊布拉儲藏室的一部分,扣掉水槽與盥洗設備後空間稱不上寬廣,但對幾乎沒有私物的傑特來說已然足夠。吉爾貝爾特雖然也有房間的備份鑰匙,大抵而言他的隱私十分受到保障。又一種嶄新的文化衝擊。

戴上呼吸器,傑特順手抓起浴巾,一面擦乾身體一面沿著螺旋狀的台階走下。稍早換下的髒衣服難得地沒有歸位,如童話裡小兄妹沿途留下的麵包屑,在廣袤的森林中標記每吋步伐。他的房間雖也有幾分森林的韻味,但眼下的凌亂軌跡只提醒了傑特稍早自己是如何精疲力盡,連先把身上血汙沖洗乾淨再跳進水槽都像是苦行。凌晨的緊急出動持續了大半天,所有人都累壞了。

他盤算起在這個尷尬的時間醒來,到底還需不需要吃晚餐。而當傑特簡單打掃完畢時,他的胃袋精準地提出抗議,咕嚕咕嚕的聲響與一旁的電子提示音完美重疊。是簡訊通知。

克勞斯的訊息總是簡潔而有禮,與平時對談的模樣如出一轍。傑特立刻接受了意料之外的晚餐邀請。

比起其他萊布拉成員,克勞斯來訪的頻率相對固定,幾乎每週都會過來給高及天井的植栽修剪枝葉,或是替換擺放位置、澆澆水。有別於札布與雷歐納德的不請自來,紅髮上司總是會先徵詢他的同意後才敲門。而最近克勞斯來訪則多了新的理由。

傑特的房間會突然升格成家庭劇院純屬偶然。一開始他只是在公園表演時撇見了角落被棄置的液晶電視,幾天過後發現似乎沒人通知業者來回收,也沒人對這個舊機型感到興趣,就順手帶了回來。被雷歐納德問到想拿它做什麼時傑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姑且先放在書桌上。往後幾天他在水槽中歇息時望著一片漆黑的電視螢幕,忽然想起自己初次開口說話的情景:他笨拙地模仿遠處響起的電影台詞,儘管各個音節都已經聽過無數次卻不明白其中意義。伯爵驚訝地望向他,五官被閃爍的螢光幕照得泛白。

他莫名覺得有義務回報雷歐納德自己想怎麼處理那台電視,而兩人的閒談不知怎地變成了萊布拉當周的重要任務。回過神時克勞斯已雷厲風行地讓吉爾貝爾特準備了相關硬體設施,同時彙整完畢所有人的推薦片單,就等傑特決定要從哪部電影開場。

他在陌生的題名間尋思一陣,對自己選中的片子毫無頭緒,只覺得標題唸來快活,拿來當開幕應該很適合。他以為K.K跟珍皺眉的原因單純是主演名單不合胃口。

於是當晚眾人圍著新搬進來的沙發,一同跟著畫面中的傑克尼克遜走進鬧鬼的飯店。

雷歐納德全程死捏著他的右手,喃喃唸著「對我有看過這部,但可怕的東西不會因為已經看過就變得不可怕」,而札布與他的左半身緊緊相貼,冷汗的濕氣隔著衣物不時傳來。女孩子們則早已知道劇情會怎麼發展,比起電影本身對傑特等人的反應更感興趣,不時對札布的哆嗦默默訕笑。史蒂芬與克勞斯、吉爾貝爾特坐在他們後面,直到放映完畢都保持安靜。傑特沒注意到後排發生了什麼,但K.K在離開前瞟向史蒂芬,低聲抱怨。

「你呀,這麼喜歡工作的話待在辦公室就好啦。我最討厭看電影時旁邊的人一點都不專心。」

「好的,下次我會注意,K.K。」

「沒有下次了!」

「K.K,史蒂芬只是今天比較忙,平常他看電影都很專心的。」

當時克勞斯匆忙打起圓場,但只讓K.K眉頭皺得更深,對著史蒂芬揮舞了下槍托。傑特看得不明不白,覺得K.K似乎沒什麼立場指責對方,但很有自知之明地沒說出口。

他們至今尚未舉辦第二屆放映會,但在那之後每隔幾天都會有人來找傑特看電影。

K.K喜歡適合闔家觀賞的卡通以及一些愛情喜劇,而札布盡是找些以性感女星當賣點的作品,珍則會冷不防地憑空把整箱影集DVD擺到他桌上。雷歐的清單相對多元,有以運鏡精巧聞名的作品,也有通俗的熱門大作,為了跟妹妹有共通話題最近更涉獵不少音樂劇。傑特的片單大半史蒂芬都知道內容,但不曾真正推薦特定的作品給他,只說自己大都是有邀約才會去看、對電影沒那麼瞭解。

克勞斯與吉爾貝爾特也曾提過建議,眾人一臉茫然地從長長的表格裡挑了一部,結果開場沒過半小時雷歐納德與札布就睡得十分香甜。傑特倒挺喜歡這對主從的選擇,當他獨處或只有克勞斯來訪,偶爾也會挑來看看。其中幾部作品他當下認不出片名,觀影時卻欣喜地發現那也曾是伯爵的收藏之一。

傑特會記下喜歡的配樂,反覆播放電影的特定橋段來聽。雷歐納德曾建議他直接買原聲帶,但傑特更習慣夾雜了人聲與效果音的版本。他對著電視猶豫一陣,決定再看一遍自己幾乎能背出所有台詞的老電影。這同樣也是雷歐納德的收藏。傑特喜歡裡頭的每段樂曲,時常拿來當保養呼吸器或做其他雜務時的背景音。

當拘謹的敲門聲響起,螢幕中的汽船正要出航,傑特站起身,迎接今晚的訪客。

『你好,傑特。』

克勞斯提著野餐籃,身上仍穿著日常辦公時的西裝,腰脊筆直地站在門外等待。

『請進,克勞斯先生。』

他接過意外沉重的野餐籃,領著客人往沙發移動。藍白相間的棉布下有三個相疊的餐盒,外加一瓶氣泡酒,對方所謂的「輕食」遠比他想像的更為豐盛。等傑特準備好玻璃杯,再次回到座位上時克勞斯已完成擺盤,目光跟著屏幕上的男孩在人群間穿梭。

『如果克勞斯先生沒看過這齣,我倒回去從頭開始播吧?我也喜歡這部,怎麼看都不膩。』

『好的,那麻煩你了。』

於是畫面中人群再次對著自由女神像歡呼,對照自己初來乍到的光景,傑特至今仍難以想像紐約曾為遍地皆是希望、機會俯拾即是的象徵。

他們安靜品嚐吉爾貝爾特準備的三明治,室內僅剩樂音與穿插其間的台詞。

克勞斯做任何事都同樣專注,連片尾的工作人員名單都會認真看完。他等到影片自動跳回選單畫面,才開口提問。

『克勞斯先生會怎麼做呢?』

紅髮男子慢慢轉向他,似乎還沉浸在結局的餘韻裡。

『我想說服對方離開才是最好的,但是…』

傑特耐心等待著回答,腦海裡再度描繪主人翁停在樓梯上、猶豫不決的畫面。

他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身旁坐著的只有雷歐納德,少年在故事進入尾聲時不時吸著鼻子,結束後許久才紅著眼睛跟傑特討論劇情。雷歐納德相當抗拒主角選擇與郵輪葬身大海,而他想知道克勞斯平靜無波的表情下有什麼感想。

『…如果郵輪對那個人來說即是世界本身,那我必須尊重他的選擇。』

『克勞斯先生很理性呢。』

『萊茵赫茲的話語是有效力的,我不能把自己的願望強加在別人身上。如果是很重要的人,自然得更加謹慎。』

傑特意識到話語間仍有遲疑,靜靜地讓對方整理思緒。

『如果是很重要的人…我想和他留在船上。』

『克勞斯先生也很溫柔呢。』

『…那麼做很不負責任。』

紅髮男子搖著頭,表情困窘,像是犯錯被抓到了把柄一般。

『———雷歐說他會硬拉著對方下船。我現在也覺得那是最好的選擇。』

克勞斯睜大了眼睛,無聲地請他繼續說。

『師父問我要不要離開水槽時,我其實覺得怎樣都無所謂,不是真的想走。就算當時跟著伯爵的家一起被師父燒掉,我也不會因此變得不幸,只是跟著我的世界一起結束了而已。』

綠色瞳孔因著哀傷而顯黯淡,傑特再次開口。

『在HL———伯爵宅邸以外的世界我沒有家人,這點不會改變。但即使沒有生理意義上的家族,新的世界還是更寬廣,每天都能得到新的什麼。如果…如果當時我選擇了留下,我希望有人能立刻告訴我外面的世界是怎麼樣。你沒有辦法想像未知的東西,但是當你明白了,選擇其實很容易。』

『…謝謝你。』

克勞斯定睛看著他,眼裡乘載的是近乎敬畏、遠超過傑特所能負荷的情感。他害臊地清了清嗓子,問起對方下一部想看什麼。

克勞斯照料完盆栽後,兩人決定接著看那些對札布而言跟睡眠障礙療程無異的默片。他們無聲的電影接力賽徐徐進行,傑特注意到紅髮男子已不知不覺地睡著時,日曆正準備要翻過新的一頁。

簡訊提示音再次響起,解救了他的不知所措。

「抱歉這麼晚打擾你。克勞斯還在你那邊嗎?」

「是的」

「我現在過去接他,謝謝」

史蒂芬的打字速度遠快於他,這讓他們的聊天紀錄顯得有些滑稽。

門板輕快地響了兩聲,傑特在開門時示意要史蒂芬壓低聲量,比了比沙發上沉睡的紅髮上司。

史蒂芬苦笑著跟著他進門,徑直走向克勞斯。

『克勞斯,醒醒。』

『…史蒂芬?』

『所以我才叫你先休息嘛。可以出發囉。』

『…好,我回去拿個東西…』

『嗯。你準備好再通知我,直接在樓下集合吧。』

傑特看著史蒂芬敦促還睡眼惺忪的克勞斯慢慢起身,有點意外上司們半夜還有其他行程。

克勞斯臨走前簡短地向他道了謝,看上去已經完全清醒,傑特目送對方消失在走道盡頭才轉身回房。他們今晚撥放的影碟在茶几上一字排開,史蒂芬興味盎然地讀起每個封面上的劇情簡介。

『你們今晚看了這麼多嗎?』

『嗯。白天睡太久了,現在還很有精神。』

『真令人羨慕。』

『史帝芬先生該不會都沒睡、解散以後還繼續寫報告吧…?』

『當然。今日事今日畢。』

『…辛苦您了。』

當史蒂芬的視線行進至今晚的開幕片,他又想到了同個問題。

『史帝芬先生也看過這部嗎?』

『有喔,不過已經是好幾年前了。』

『史帝芬先生會怎麼做呢?你會勸主角下船嗎?』

『讓我想想———也是,總得有人出來阻止大家做傻事。』

『如果是很重要的人,果然還是會希望他能和自己一起走呢。』

『很重要的人…』

黑髮男子若有所思地覆誦,許久才又接話。

『…那我只能跟他留在船上了。那個人太頑固了,我不可能說服他。』

『史蒂芬先生也這麼想嗎。』

『也?』

『請你無論如何都要把對方拉下船。那是最好的選擇,我可以保證。』

史蒂芬困惑地看著他,但注意力幾秒後即被電子鈴聲分散。

『我得走了,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擾你。』

『不會。晚安,史蒂芬先生。』

『晚安。』

在送走今晚最後的訪客後,傑特再度拿出克勞斯的推薦清單,期待能發現另一段他與伯爵的回憶。

*傑特選的第一部片是庫柏力克版本的The shining(1980)

**克勞斯和傑特看的是The Legend of 1900(1998)

◆◆◆

雷歐納德.沃奇坐在病床上,背部斜倚著牆,雙手與臉部纏滿繃帶。他的傷口完成清創與縫合已是兩天前的事,現在患部僅是有些麻木,碰觸時疼痛感也不再明顯。他仔細聽著茶具輕碰時的清脆聲響,以及紅茶注入瓷杯時的潺潺水聲。即使暫時無法睜開眼睛,雷歐納德已能從溫溼度等空氣中的微小變化,分辨當前的大致時刻。距離晚餐時間至少過了兩三小時。很久以前他在書上讀來只覺得不可思議的描述,如今則變成了其中一項日常環節。

想來諷刺,明明自己得到了能超越時空限制的視力,對盲人的世界反而更為瞭解。

異界的醫療技術只消一晚就讓雷歐納德體力恢復了不少,不再睡睡醒醒,清醒的間隔拉長後倒還有些無聊。紅髮上司是否察覺了這點不得而知,但這兩天米榭拉沒能來探病的空檔幾乎都由對方補上,對此他既感激又有些惶恐。

『雷歐。』

嗓音輕柔地響起,雷歐納德由氣流擾動的感觸提前察知了對方的動線。比常人大上許多的掌心謹慎地貼上他的右手背,確定沒有任何不適後才緩緩引導自己接過茶杯,過程如宗教儀式般鄭重。無論經過幾次他都沒辦法習慣克勞斯這點。

雷歐納德回憶起手術當晚兩人間的對話:對方說他的勇氣與經歷過的種種,將會拯救世界、拯救所有人。然而聽見這些話時他心中浮現的只有克勞斯的身影。是紅髮男子給了他希望持續向前,讓他得以窺見長夜盡頭的燈火。

對方在他喝下第一口紅茶後才完全放開手,但仍緊依在雷歐納德身旁。雪松與檀香的氣味交融於克勞斯略高的體溫下,將他包圍,如同故鄉那片森林無聲隔著湖畔映照四季更迭。雷歐納德曾經對那樣的景色厭倦不已,一心只想去更繁華的大城市闖闖,直到那個怪物把這拿來威脅他們兄妹,才明白那是他說什麼也不願意犧牲的寶物。

萊茵赫茲家四周也有一望無際的森林,年幼的克勞斯總是隔著花園遠眺城牆外側,看著春夏秋冬輪番體現於蒼鬱的樹梢———昨晚紅髮上司仔細向他描述了那兒的一草一木。起初雷歐納德只是莫名覺得不該安於沉默、得該開口聊些什麼,然而當克勞斯認真答覆了最初的問題,好奇心便一氣呵成地化作連串的問句。

萊茵赫茲的城堡與森林,一年四季都綻放著當季花朵的植物園,綿延至長廊另一端的書庫。克勞斯的世界美好而精緻,吉爾貝爾特與凱瑟琳等親近的傭人們無時無刻都陪伴在身旁,如陽光空氣般自然。

那是匠心獨具的庭園造景,亦是雕工繁複的枷鎖。

當克勞斯笑著說幸虧上頭還有其他兄弟、家族其他人對自己更為放縱時,雷歐納德察覺了背後意涵:只要繼承順位往前提升,克勞斯便不再享有同等的自由。他的上司對此未有怨言,理所當然地接納血緣的重量。他再度想起故鄉那座湖泊,遼闊的林間景色曾令年少的他感到窒息,然而紅髮男子在理解這種矛盾前就全盤接受了所有責任。

雷歐納德於是將話題帶往另個方向。克勞斯的語調依舊平穩,但他能確實聽出其中的喜悅:知識逐一轉化成五感可知的經驗,在牙狩服役的日子雖然辛苦,但血與硝煙拴不住克勞斯。

「我很幸運,遇見了願意帶我去探索各種事物的人。」

克勞斯如此說道,聲量低的像是嘆息。沉默片刻後,紅髮男人再次開口,語調多了幾分肯定。

「而且我還遇見了你,雷歐。謝謝你總是帶給我希望。」

他暗自慶幸自己半張臉還緊緊埋在繃帶裡頭,要是在直視克勞斯時聽見這些話,雷歐納德沒有自信能維持鎮定———即使是現在,光是在腦中回想就令他眼眶隱隱刺痛。他一口氣喝完杯底的紅茶,將那些哽在喉間的話壓下。

『謝謝,克勞斯先生。』

『不客氣。』

室內再度只剩下瓷器相疊的聲響,雷歐納德還相當清醒,卻也猶豫著是否該讓對方早點回去休息,正想開口卻被搶先一步。

『雷歐,你要去洗手間嗎?』

『欸?』

『你看起來有點焦慮…我帶你去吧?』

昨晚他已徹底理解對方所謂「我帶你去洗手間」其實是「我抱你進洗手間,並且從脫衣穿衣到洗手都會幫你」,於是義正嚴詞地拒絕了。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去。』

『雷歐,你真的不用介意———』

『不用了,克勞斯先生。』

『…好吧。』

雷歐納德能輕易想像紅髮上司垂頭喪氣的模樣,於是連忙拋出新的話題。

『克勞斯先生,我有點餓了…米榭拉帶來的餅乾應該還在櫃子裡,我們一起吃吧?』

『好的。』

病床左側傳來一陣悉悉簌簌,但克勞斯再度回話時卻顯得有些窘迫。

『雷歐,餅乾盒裡面已經沒有東西了。』

『咦?怎麼會…』

他回溯早先的記憶片段:克勞斯在晚餐後來訪,珍在開飯前買了布丁給他,中午時札布和傑特帶著便當到醫院跟他共進午餐。

『…我知道誰是犯人了,克勞斯先生。等我出院就要把札布先生的午餐全部加上辣醬。』

克勞斯沒有立即附和,支吾一陣後突然欣喜地向他提議。

『———我去買甜甜圈回來吧,附近剛好有24小時營業的店家。』

『欸?』

『我大概二十分鐘後回來,請稍等一下。』

紅髮男子語畢旋即大步流星地走出病房。雷歐納德錯愕地發現自己居然讓上司在深夜去跑腿,頓時充滿了罪惡感。

克勞斯再次進門時腳步輕盈了許多,他的上司意外地總對一些平凡的事物雀躍不已。

『我回來了。沒想到晚上還這麼多人排隊。』

『辛苦您了。半夜的高熱量食物總令人難以抗拒嘛,哈哈。』

『雷歐你想先吃哪個口味呢?我買了巧克力跟奶油,還有藍莓優格跟香蕉巧克力。』

他對缺席的選項挑起眉,推敲著該如何開口。

『克勞斯先生最喜歡草莓口味的甜甜圈,對吧?』

『嗯。原來雷歐你也知道———』

回答在急促的吸氣聲裡中斷,他誠實的上司意識到了懸在空中的問句,卻沒有說些「因為已經賣完了」等等的藉口來敷衍他。

『我最喜歡巧克力的喔。謝謝你,克勞斯先生。』

克勞斯遞過甜甜圈,小聲地向他說了謝謝,語調如釋重負。雷歐納德不確定紅髮男子道謝的理由,但並不打算追問。如果他無法挺身保護對方,至少他希望克勞斯能自在地向他說出拒絕。他想和克勞斯成為那樣的朋友。

雷歐納德等到克勞斯終於也拿起了一個甜甜圈後,才咬下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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