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房门紧闭上锁，海莲娜动作迟缓地将细剑卸下放回剑匣，拎着纸袋在床沿坐下。

　　劳伦缇娜依然以她离开时的仪态静静躺在床铺上，即使已死去数日，她的尸体也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阿戈尔人的身体·····真是充满了秘密。

　　和她毫无变化的尸体相比，自己的身体在这出门的几日奔波中倒是又恶化了些许。先前的头脑清醒终究还是昙花一现，舟车劳顿之后，她只是稍有疲惫，便立即被熟悉的幻梦再次纠缠不休。

　　这样说来，兴许也是自己身负重担操劳过度，太过疲惫之下，才总是给诱人沉沦的幻梦有机可乘。等到伊比利亚重建步入正轨，自己也是该向前看一点，不能总是沉浸在已经远去的过往里——首先，去找个好医生，治疗一下自己这一身伤病和记忆失常的问题。

　　看着劳伦缇娜平静的脸庞，海莲娜心中思索着，暗暗打定了主意。

　　点起油灯以增加光亮，她脱下一直戴着的手套，从纸袋中拿起了一支崭新的眼线笔。

　　与劳伦缇娜光洁细嫩的素手不同，海莲娜的手虽然轮廓还算漂亮，却质地却是粗糙不堪，遍布老茧。她的指尖上甚至还留着不少针眼，从愈合程度来看，是颇为新鲜的伤口。

　　作为一名女性来说，深海猎人那传闻中能随时将身体修复至最佳状态的强大再生力，还真是令人有些羡慕。

　　将自己的手放在劳伦缇娜的手边比对几下，海莲娜无意识地撇了撇嘴，颤颤巍巍地抬起握住眼线笔的手，用另一只手稍稍抬起劳伦缇娜的眼睑，替她画起了眼线。

　　她的手并不太稳，哪怕眼线笔本身几乎没有重量。

　　“这还是我第一次替尸体化妆呢······伊比利亚已经没有入殓师了，只能委屈你由我来凑合着化妆了，劳伦缇娜。”轻声与劳伦缇娜说起缘由，海莲娜的神态显得有些无奈，“以前倒是有过几个，在大静谧刚来临时忙得不可开交。后来他们都疯了，就只能由我们这些审判官来收尸。然而大多数人就算能抢救回尸体，多半也已不成人样，自然也用不着化妆了。”

　　劳伦缇娜的尸体并不会对她的解释有什么回应，看似是在交流，实际上海莲娜纯粹只是在自言自语。

　　究其原因，还是她必须要找点事让自己集中精神，以避免自己在化妆过程中因记忆不时上涌而突然失神。

　　“说起来，劳伦缇娜你知道伊比利亚的审判官学徒成为大审判官之前，必须要进行的‘直面真相’吗？”像是想起了什么，海莲娜的脸上浮出了一抹略显骄傲的表情，“就是让学徒去地牢里面对一只海嗣，和海嗣交流，让他们接受海嗣的存在。我加入审判庭后，自然也有过这段经历——我的导师带我前往地牢，让我和一只怪异扭曲的海嗣对话，让我向它提问。

　　“据说大部分学徒都会感觉到意识接近崩溃，感觉到认知残缺，但我没有这种感觉。

　　“我看到它时，内心毫无波澜，也没有和它说些什么，只是平静地看着它。

　　“最后，我抽出了导师的佩剑，把它砍成了碎块。

　　“他们说那时的我阴沉得有些可怕，眼神里满是凶狠，和平常积极乐观的模样判若两人，但我自己其实完全没什么感觉。

　　“因为啊，海嗣这玩意，它毁了我的前半生，让我险些永陷阴霾。我从来不觉得它们是可以交流的东西，他们只会是敌人。将它们碎尸万段，是我唯一会做也是唯一该做的事。

　　“不过，对于海嗣以外的事，我倒是挺积极乐观的——毕竟和我的前半生相比，在审判庭的生活完全称得上是新的开始，是一场新生。”

　　小心地替劳伦缇娜画好精致的眼线，海莲娜稍稍松了口气，将眼线笔放回纸袋，拿起了眉笔。

　　只是她的视力却不太好，找到笔状物并拿出后，她才发现自己拿起的还是先前放回的那根眼线笔。

　　有些尴尬地挑了挑眉，海莲娜立即将眼线笔放了回去，再三确认后找出了正确的眉笔。

　　沉默着用眉笔轻点劳伦缇娜的眉毛，为她勾勒出眉峰后，她才继续说起了话，像是为了缓解尴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别看我现在视力这么差，以前在审判庭的时候，我可是以锐目在同期学徒中闻名的。同期学徒里，只有我能用手炮连续击碎五个移动靶，并且能在演习中察觉到全方位的危险，就连圣徒阁下都称赞过我潜力巨大呢。”

　　由于先前画眼线时稍稍翻开了劳伦缇娜的眼皮，她此时正处于一个双目微睁的状态，漂亮的红眸从眼睑分开的缝隙中露出些许，静静地看着海莲娜的方向。

　　尽管眸子本身涣散失神，但在她嘴角带着的平静微笑衬托下，海莲娜还是从她身上隐约感觉到了一种类似赞赏的“情绪”。

　　多亏了劳伦缇娜那时的提点引导，自己才能醒悟过来举报深海教会据点，并抓住机会加入审判庭······虽然二人素昧平生，但她却对自己抱有相当大的期许，如果她还活着，听到自己人生步入正轨，想必也会非常开心吧。

　　手中眉笔顺着劳伦缇娜的眉毛方向轻轻涂画，描出一个漂亮的轮廓，海莲娜的手腕稍稍用力，小心地沿勾勒出的轮廓一点一点填充起来。

　　劳伦缇娜的眉毛本身就很精致，因而她手中的描画也并不算大刀阔斧，而是只保持了相当微小的幅度。

　　但即使是这细微幅度的描画，对于从未尝试过化妆的海莲娜来说，也依然称得上是不小的挑战。有时只是手腕不自觉地稍稍颤抖，便险些令完成大半的描眉功亏一篑。

　　随着描眉的进行，她的精神也是越发专注紧绷。到了勾勒眉尾的阶段，她甚至连自言自语都已停止，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握住眉笔的手。

　　将劳伦缇娜的眉毛描出一个漂亮的眉形，海莲娜最后用眉笔尖在她眉头简单描画了几笔，而后轻轻放下了握住眉笔的手。

　　“呼·····总算画完了。化妆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也直到这时，她才察觉到，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得湿透。

　　“真是有点太紧张了，还好没出什么岔子·····”

　　欣赏着面前这张化了淡妆的娇俏脸庞，海莲娜的目光中也是多了一丝淡淡的满意。

　　虽然是第一次尝试，不过结果还算不错。在没有影响劳伦缇娜本身美貌的前提下，她为她描的眉与勾勒得眼线为她更增添了些许超然。

　　用手掌拂过劳伦缇娜的眼睑，将她半睁半闭的眼帘再次闭合。长长地睫毛轻轻划过海莲娜的掌心，为她带来淡淡的瘙痒感。

　　闭合双眼后，如同睡美人般优雅且恬静的气质再次浮现在劳伦缇娜的娇颜上。在油灯的昏暗灯光映照下，她看起来甚至颇有几分朦胧缥缈的幻梦感，看得海莲娜不禁有些恍惚。

　　“说实话，其实你根本都不需要化妆，你的素颜就已经是世间少有的美貌了。”勉强回过神后，她抿了抿嘴，略显干巴地开了口，“但我总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该帮你做些什么作为回报，所以自说自话地给你化了妆。”

　　“对不起。希望你不会讨厌我胡乱自作主张。”她神色黯然地拿起一支浅色口红，再次向劳伦缇娜提出了道歉。

　　她很清楚，已经身死的劳伦缇娜不会对她的行为表示任何介意，但自己这过于笨拙的缝衣技术和化妆水平还是令她深深感到忧虑不满。

　　化妆的工作都已经进行到这里了，决定好要做的事也不好直接放弃，但胸中这句抱歉总归还是不吐不快。

　　深吸几口气，稍稍平复逐渐低落的情绪，海莲娜慢慢地打开口红，在手指腹部涂抹些许，轻轻印在了劳伦缇娜的薄唇上。

　　指尖传回的触感格外冰凉嫩滑。即使已经死去有些许时日，劳伦缇娜略显暗淡的嘴唇依然如同布丁般饱含弹性。在她的手指按上后，甚至还反馈回了一股柔和的弹力，将她沾着口红的手指轻轻托起。

　　稍稍用力地滑动手指，将沾染在手指腹部的口红均匀抹在劳伦缇娜的嘴唇上，海莲娜看着她逐渐恢复色彩的薄唇，心中逐渐变得低落的情绪又是有所回温。

　　果然现在这种色泽粉嫩的嘴唇更适合她，相比起原本暗淡失色的模样，现在的嘴唇明显与她的俏脸更加相映得彰······这样看，自己也不是完全在做无用功嘛。

　　况且，以自己对劳伦缇娜的浅薄认知，想必她也不会希望自己表现的这么沮丧吧。

　　拿起手帕擦去残留指肚的口红，海莲娜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眼眶，以此来刺激自己振作，而后握住口红的末端，从劳伦缇娜的嘴唇中部朝向两侧，沿着先前用手指印出的唇色轮廓轻轻涂抹起来。

　　她继续说起了先前那种看似闲聊实则自言自语的话语，脸上的表情稍有几分缓和：“还是不说过于沉重的话题了，换个轻松点的话题吧，比如······对了，劳伦缇娜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分别的那晚，你问起我的姓名，我却只告诉了你我叫海莲娜，而没有说起我的姓······那是因为，我的姓继承自我的父母，而在他们抛下尚且年幼的我投身献祭，并把我卖给深海教会后，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抛弃他们给我的姓，和他们断绝关系。

　　“不过现在又有所不同了。加入审判庭让我获得了一场‘新生’，让我得以彻底和晦暗的过往告别，重新看见了值得期待的未来。为了庆贺这场‘新生’，我在从审判官学徒毕业的时候，向圣徒阁下申请了更名。”

　　微微按压劳伦缇娜的双腮，让她轻抿着的嘴唇稍稍分开，海莲娜一边略显自豪地说着话，一边用手中口红一点一点地抹向她的唇角，将这片颜色稍显暗淡的区域填充点缀。

　　对于前半生一片灰白的她来说，这次更名显然是一件令她十分难以忘怀的事，一件不论几次提及都能感到振奋的事。

　　“圣徒阁下允许了我的申请，同意我使用和他们一致的姓氏——所以我现在的名字是，海莲娜·伊·伊比利亚。”

　　在念出自己那光荣的新名字时，海莲娜始终有些沙哑干涩的嗓音陡然变得高亢。她情绪高涨地抬头，甚至连麻木已久的唇角都有了轻轻抽动的迹象。

　　但这种状况却并没有持续太久。几乎是在说完名字的下一瞬，她忽然如泄了气般低下脑袋，眼帘低垂，陷入了一段略显漫长的沉默。

　　她的眸子隐藏于额发深处，无法分辩精神状态，只有继续为劳伦缇娜涂抹着口红的双手，表明着她并没有陷入失神，意识依然清醒。

　　良久，她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开了口，声音被收拢在唇边，如虫鸣般微小：

　　“·····也是继承了这姓氏的最后一人。”

　　“本以为加入审判庭是令一切逐渐变好的开始，但命运却和我开了个恶劣的玩笑。我才刚能窥见前路，它就把我的未来连同所有珍视的人一起撕了个粉碎。”

　　强烈的沮丧感骤然从海莲娜身上爆发开来，即使她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失态，手中的口红还是被她手掌在瞬间爆发出的力气捏成了两段。

　　看了看断裂在掌心的口红，又看了看劳伦缇娜已基本恢复色彩的嘴唇，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的情绪有点失控·····”

　　即使根本不会有人怪罪她这瞬间的情绪失控，她也依然道歉得格外郑重。

　　“[审判官要成为引导伊比利亚的灯塔]，这是我在一直为之努力的最高目标。但曾经教授我这件事的人却已不在，而且也不会有人能告诉我，我如今做得到底够不够了。”

　　像是为了缓和气氛，她拿起一块手帕，一边替劳伦缇娜擦拭嘴唇边稍稍溢出的些许口红，一边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不过，也不全是令人沮丧的事，起码，伊比利亚的灾后重建工作目前进行的非常顺利，保持并逐渐步入正轨也只是时间问题······只要能引导人们走出阴霾，我也算得上是尽职尽责了，圣徒阁下如果能看见，想必也不会苛责我吧······”

　　“······话说，劳伦缇娜你果然很适合这只口红呢！”

　　欣赏着面前丽人化了淡妆后娇艳出尘的脸庞，海莲娜努力咧了咧嘴，在情绪进一步低落之前转移话题，对劳伦缇娜的容颜表达了发自内心的赞赏。

　　在淡妆的点缀下，劳伦缇娜的尸体几乎能称得上是颜面如生，略显苍白的肌肤，更是令她看起来如同名匠手中刻出的名作一般精致美好。

　　用目光在劳伦缇娜全身扫过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海莲娜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轻轻收拾起了身旁纸袋中大量没能派上用场的化妆品。

　　“好了，现在只需要等到午夜，一切就都完成了。”

　　她埋着头轻声说道，话语中罕见地流露出了几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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