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貝納里特集團解散後，外流的資金終究還是被宇宙方的新興企業歸納旗下，失勢的「三巨頭」只剩傑特克公司仍在邊緣極力挽救局面。

權勢的世界嚴苛絕情，爾虞我詐稀鬆平常，喪失權力和財富的人等於失去價值，更不需同情——前總裁被戰爭官司纏身，政商界敬而遠之，其千金的現況也無人問津。

在宇宙和地球之間遊走，經營並推廣以GUND技術的醫療方向，試著以拯救生命來慢慢洗脫鋼彈帶來的傷害和污名。

數年馬不停蹄地打拼，鋼彈公司總算擴展至足以引來宇宙大企業青睞的規模，甚至收到一年一度的晚會邀請。

不是以「連布蘭大小姐」的身份受邀，而是以「鋼彈社代表」的名義被邀請參加企業晚會。

新興宇宙大集團擁有嶄新的名字，新穎的口號和宗旨，習俗和營商手法卻依舊陳腐，畢竟背後的注資者根本未曾改變。

美其名晚會，實際是企業拉攏合作對象和尋求注資者的契機，對自幼對這種場合司空見慣的米奧琳涅可再清楚不過。

因此，哪怕過去和現在有多厭倦商業應酬，她也必須抓緊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是宣傳和展示GUND醫療成果的最佳時機。

米奧琳涅呷一口香檳，香醇上乘的品質，地球哪裡都找不到、不敢侈想的奢侈品。

灰眸環顧四周，各企業代表邊享用美酒佳餚邊談笑風生，當中眾多面孔都並不陌生，她朝認出自己的賓客們點頭示意，接著繼續安靜地獨自待在角落。

可就算疏遠，還是會聽見閒言閒語。

『米奧琳涅・連布蘭來了？依然還是一個人出席嗎？』

『據說她嫁了個殘廢的傢伙。』

『那個吧，那個水星出身的鄉下人，甚麼墨丘利來著。』

是蘇萊塔・墨丘利，讓你們現在能安穩生活的、差點被數據風暴吞噬的蘇萊塔・墨丘利。

耳邊盡是圍繞自己的竊竊私語。

好煩。

米奧琳涅凝望所剩無幾的香檳。

正想默默把冰涼的酒精一飲而盡，身邊頂著兩團粉色爆炸頭的友人發出明顯的嘖聲，還像某種犬類般發出不滿的哼哼低吼。

「那些混帳宇宙人，居然說蘇萊塔是廢人，看我把他們揍到滾回去找媽媽！」

素來性格衝動火爆的雀丘，瞥向依然冷靜寡言的銀髮社長，只好待在原地，盯著口無遮攔的人們，咬牙切齒。

她們是來獲得宇宙企業的支持和注資，不是來鬧事。

「喂，伴侶被那樣奚落，妳就沒關係嗎？」

面對友人的低聲質問，米奧琳涅晃了晃酒杯，眼簾半垂。

「他們不知道真相，對外界來說事實就是那樣，跟他們吵架根本毫無意義，而且我也習慣了。」

習慣聽見林林總總不堪的話語，針對她的，針對蘇萊塔的。

起初她還會立刻上前理論，要求他們替自身的無禮向蘇萊塔道歉，希望保護伴侶那容易自卑受傷的心。

然而，不知第幾次與他人衝突後，蘇萊塔溫柔地抱住了她。

『請不要哭泣，米奧琳涅さん』

蘇萊塔抬起乏力的手，輕撫她的背。

『我不介意那些話，最讓我悲傷的是，看見米奧琳涅さん因為我而受傷難過。』

那時候，她才發現原來脆弱的不是她那還需臥病在床的伴侶，而是尚未能接受事實的自己。

無法容忍他人形容蘇萊塔的慘狀，是因為心底依然未能接納如此沉重的代價，不願面對未知的前路。

害怕著，像那些人所言，蘇萊塔終生都無法康復。

自責著，因為一切也是自己共同造成的後果。

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沒有人會對殘障的駕駛員感興趣，托這個福，蘇萊塔才可以安靜休養，也不算壞事。」

當然也有採取綢密的保護措施，禁止媒體和潛在危險人物獲得情報⋯⋯米奧琳涅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目光再次開始在宴會廳徘徊，似在尋找著甚麼。

雀丘雙手交疊，靠著牆壁。

「既然喜歡寧靜的生活，這樣做真的好嗎？」

「妳也知道那孩子一旦下決心，誰也阻止不了她吧？」

嘴角揚起苦笑，心神領會的粉髮友人也輕笑一聲。

「是啊，從前開始已經是個麻煩的傢伙。」

話音剛落，不遠處的其中一道大門被推開。

高挑的身影悄然進場，踏著不緩不急的步伐穿梭於人群，那頭醒目的、被束成單馬尾的火紅長髮隨即吸引大量注目。

縱然四方八面投來的目光令人稍嫌不自在，紅髮女性依然徑直前進，甫看見那嬌小玲瓏的銀色背影，還帶著紋路疤痕的臉上便綻放笑容。

「米奧琳涅さん！」

她聞聲回眸，露出笑靨。

「不用走得那麼急，時間還多著呢。」

抬手替愛人整理略不帖服的衣領，再替其戴上鋼彈社的胸章，米奧琳涅露出滿意的笑容。

樸實的黑西裝和白襯衫，修身的長褲和新皮鞋，有別於過往總是一身白制服的刻板印象，二十四歲，已經能昂首挺胸面對群眾的蘇萊塔，意外地適合這種成熟穩重的衣裝。

「因為越早跟其他公司交流越好⋯⋯是這樣吧？」

「也得看這群傢伙對我們小公司感不感興趣啊。」

雀丘回瞪周遭一直盯著蘇萊塔看的人群。

倏地，一名男性從圍觀群眾之中冒出，步向米奧琳涅。

「妳就是米奧琳涅代表吧？久仰大名，你們GUND-ARM醫療技術確實令人嘆為觀止，而這位是⋯⋯？」

男人略冷冰的目光打量著蘇萊塔。

語氣和表情都虛偽得噁心，唐突隱晦的冒犯令銀眉一皺，不懷好意的無禮之徒——米奧琳涅挽著蘇萊塔的手臂。

「她是——」

「蘇萊塔・墨丘利，而米奧琳涅是我的妻子，很高興認識你。」

她的愛人溫和地說道，臉上還帶著禮貌的淺笑。

男人對如此敦厚的回應感到不忿。

「啊啊⋯⋯聽聞米奧琳涅代表的伴侶身患嚴重殘疾，看來Gund技術已經進步到可以讓癱瘓的人變得行動自如了？」

「喂！！你這——」

蘇萊塔伸手攔著暴怒的雀丘。

感覺到挽著自己手臂的指節加重了力道，蘇萊塔扭頭看向依舊眉頭深鎖的米奧琳涅，以笑容安撫妻子的不忍。

她再次挺起胸膛面向多番冒犯的男人。

「其實我曾經是MS駕駛員，經歷了一些事情所以變得這副模樣，也有一段時間行動不便⋯⋯不過現在已經康復不少了。」

指尖撫過臉上的疤痕，蘇萊塔依然微笑著。

頓時，週遭冷言冷語的人們安靜下來。

目光從冰冷變成尷尬，尷尬變成些微的慚愧。

賭上生命戰鬥的駕駛員，遭遇事故而導致殘疾的駕駛員——宇宙裡唯一的戰士，無論有過怎樣的經歷，任誰都沒嘲笑勇士的資格。

「GUND主要是連接神經系統和義肢的醫療技術，雖然不適用於我的情況，但很歡迎你來了解更多。」

男人被大度誠然的態度弄得啞口無言。

再多冷嘲熱諷的難聽說話也肯定無法惹起任何風波，終究只是自討沒趣。

無法得逞的不速之客擱下一句客套話便隨即離去。

小插曲落幕後，圍觀群眾也紛紛轉移焦點，不再給予她們過多關注。

「對不起，米奧琳涅さん，我好像做錯了。」

粗眉低垂，蘇萊塔苦笑說道。

本來就不擅長言詞和社交辭令的自己，貿然打斷妻子的話語，還自把自為說了那麼多⋯⋯或許是不該的吧。

可是，只是想——

「我只是想保護米奧琳涅さん，就像米奧琳涅さん一直保護我一樣⋯⋯我也想保護自己的妻子。」

妻子常常獨自承受這些惡意，她都知道，她知道無論多堅強地抵擋和無視惡意，還是會累。

畢生所學所擅長的只有駕駛鋼彈。

失去鋼彈，失去力量，過去數年甚至喪失活動能力——如此無力又一無所有的自己，如今終於能重新站起來，終於能再次與妻子並肩前行。

終於，能再次保護始終對自己不離不棄的女人了。

蘇萊塔牽起米奧琳涅的手，指尖輕拂戴在纖細無名指上的銀戒。

後者回握寬厚溫暖的手。

「妳沒有做錯。」米奧琳涅輕輕挨著愛人。「謝謝妳⋯⋯我很高興。」

宴會總是嘈吵無聊的，總是被各懷鬼胎的人纏繞，無論是作為「戰利品」的自己，或是作為必須獨自打拼的妻子的自己，一直得單打獨鬥，一直得堅強示人，一直都疲憊不堪。

可是從今以後，她不用孤軍奮戰了。

抬頭看著笑得燦爛的愛人。

「我們去跟其他人打個招呼吧。」

「嗯！」

不用再孤軍奮戰，因為蘇萊塔說想要陪伴她參與大大小小的場合——因為蘇萊塔願意當她的盾，她的劍，她的支柱和力量。

這是她的愛人的決定，也是她們開闢無限可能性的一大步。

向人群邁出自信的步伐，紅髮駕駛員的腳步穩健，甚至能帶領銀髮的妻子大步前進。

典雅悠揚的樂曲連綿不斷，盛裝打扮的人們在舞池跟隨節奏翩翩起舞。韻律時而高昂時而抒情，成雙成對的舞伴們踩著偏慢的經典舞步，旋轉，小起跳，彎腰，展示著優雅曼妙的舞姿。

有人不知怠倦地舞動，有些人待在舞池邊緣跟著音樂慢慢搖擺——尤其不擅長舞蹈的人。

「米奧琳涅さん很漂亮呢。」

蘇萊塔輕聲說道，手輕搭在纖幼的腰肢上，生怕笨拙的動作會勾到晚禮服裙的單薄衣料。

深藍色的露肩背長裙，大腿兩側開衩，薄紗披肩，稍微長過肩膀的柔順銀髮一半束成辮子，一半披散開來，猶如童話故事裡的公主髮型。

縱然互相依靠的姿勢難以窺探全貌，妻子今晚的妝容服飾早已烙印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妳的意思是平時的我不漂亮？」

「欸？！不、當然不是這個意思！米奧琳涅さん無論任何時候都很漂亮！」

「太大聲了笨蛋。」

嗚⋯⋯怎麼自己的妻子就那麼愛欺負人呢？

可是——看著眼前笑得歡快的銀髮麗人，蘇萊塔感覺心臟不禁用力躍動幾下，嘴角不自覺上揚。

可是很可愛，而且是全宇宙最漂亮的人。

「好像很久沒看過米奧琳涅さん穿晚禮服了呢，感覺好懷念啊。」

蘇萊塔呢喃著，苦思上次看見妻子盛裝出席宴會，已經是學院時期的事情了，集團解散後根本沒有這些奢華悠閒的場合。

更何況米奧琳涅討厭這種應酬。

「可惜這次妳只能穿西裝呢。」

「這樣活動比較方便，也可以遮蓋疤痕，我也挺喜歡的。」

「穿西裝也很不錯就是了，很適合妳。」

米奧琳涅偏頭靠著愛人的肩膀，白皙的指尖輕輕撫摸著西裝外套的衣領，也感受到胸膛內加快加強的躍動，在這夢幻得令人忘卻現實的時刻，提醒她一切都是真實的、她的愛人還好好地陪伴自己的證據。

「其實願望清單裡還有一項沒完成的事情，我希望今天可以完成它。」

甚麼？願望清單這東西居然還存在嗎？

她狐疑地抬眸看著神秘兮兮又有點緊張的愛人。

「我想跟米奧琳涅さん跳舞，在學院的時候沒機會實現願望，現在終於有機會了！雖然我完全不懂該怎麼做，身體現在還有點不靈活⋯⋯」

越說越小聲，蘇萊塔的目光落在舞池中央裡舞姿優雅的人們，眉宇間頓時充斥苦惱。

看著愛人露出困擾不已、似是迷路小狗般可憐的表情，米奧琳涅發出銀鈴般的溺愛笑聲。

「我來教妳。」

抓著寬厚的手讓它扶著自己的腰，在特訓開始前，踮腳給予可愛的愛人一個吻。

「慢慢來，我們還有一輩子可以練習。」

聞言，凝望眼前笑得嫵媚的妻子，蘇萊塔忍耐著內心的躁動，俯身再度吻上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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