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數據風暴的盡頭會有甚麼？

視界裡的景物褪色，扭曲，溶化，被漆黑的漩渦覆蓋。

五彩繽紛的，雜亂無序的，縱橫交錯的線，像一直蔓延至宇宙邊際的網路，無限無盡，浩瀚無垠的空間。

記憶、情感、人格——源源不絕的資訊湧入腦中，如洪流般穿透了她的靈魂，帶她融入凌駕萬物的虹色刻痕。

被遺忘的崇高理念，被利用的戰爭兵器，過往的怨恨和悲痛，在她的引導下盡數化為宇宙的微小星塵。

向微笑著消逝的艾莉克特拼命伸手，渴望挽救家人的命運，然後記憶變得模糊不清。

再度恢復意識之際，她發現自己正漂浮著，蝕骨的疼痛不復存在，時間空氣彷彿靜止。

環顧四週，是陌生且略舊的格納庫。

她不曾來過，卻對這個地方印象深刻。

瓦納迪斯的基地，悲劇發生前夕的模樣——艾莉克特的記憶透過數據風暴讓她得悉一切。

據說人在死前會看見走馬燈，會最後一次看見重要的回憶和深愛的人們，如果是這樣，為甚麼自己會落入與己無由的場景？

明明自己已經為了制止衛星砲而耗盡生命，隨數據風暴而去了。

「你是蘇萊塔吧。」

背後傳來低沉但祥和的男性嗓音。

被未曾聽過的聲音呼喊，紅髮駕駛員疑惑地轉身望去。

身材高大，肌膚偏小麥色，同樣擁有粗眉的男人正在朝她微笑，而他背後安靜䇄立的，是未經風霜的魔靈。

——父親。

腦海霎時浮現出敬稱，喉間卻沒有發出任何音節。

她並非這個男人真正的家人。

「是⋯拿迪姆さん。」眉頭低垂，蘇萊塔的視線一直落在虛浮的地板上。「我很抱歉，艾莉克特她⋯還有媽媽的事情⋯⋯」

讀懂紅髮駕駛員的顧慮，男人摸了摸脖子，苦笑一聲。

「畢竟母女倆都很頑固呢，誰也勸不動的，我們一直在數據風暴看著，也知道妳有多努力制止她們，妳是個很勇敢的孩子，蘇萊塔。」

男人始終帶著慈祥溫暖的笑容。

語氣越溫柔，越令她自責的心變得更沉重。

她很貪心，想制止母親破壞和平，想拯救被困在風靈裡的艾莉克特，想跟朋友們製造更多回憶，想在水星興建學校，想跟喜歡的人結婚、長相廝守。

是因為太貪心，所以最後真的無法實現任何願望嗎？

最後甚至連艾莉克特也消失了。

「明明可以自己選擇未來，有自己的歸宿，最後還是來了這邊——妳會後悔嗎？」

聞言，蘇萊塔眉頭一皺，微微握拳。

哪怕什麼都得不到，也只能盡當下的所能，必須前進。

結局是好是壞不是由她定奪，至少她曾拼命抓緊曙光，曾拼命追逐希望。

「不會，這是我自己決定的，這樣的結局⋯⋯也已經預料到了。」

男人靜默片刻，臉上的微笑添了幾分感概。

「妳跟我很像呢。」

他轉身抬頭凝望魔靈，先前純白的機型換成了一台更樸素，還滿佈損壞痕跡，破爛不堪的量產魔靈，顯然承受了致命的破壞。

它是男人的葬身之地。

「開鋼彈戰鬥是沒有勝算的賭博，但是為了艾爾諾娜和艾莉，只要想起她們，我就能勇敢前進。」

哪怕前方等待自己的只有死亡。

男人看著曾被貫穿的駕駛艙，補充道。

「駕駛員從重要的人們身上獲得勇氣，坐上鋼彈去戰鬥，妳也是這樣吧？」

倏地，紅髮駕駛員像感知到甚麼，扭頭看向後方，陪伴她走向終焉的純白機體，卡利班，正安靜地屹立。

——『提升刻痕等級，再加五點』

彷彿聽見那清澄的嗓音。

——『在未來的某天，跟我一起去地球吧。』

彷彿看見那嬌小卻總勇敢承擔一切的身影。

——『要一直陪在我身邊。』

彷彿感覺到懷抱裡的柔軟溫暖和淡雅花香。

——『我一定會保護妳的。』

重要的人，最珍惜的人，與她並肩前行的那個少女。

「是，我也有重要的人，因為她相信我，所以我才可以走到現在。」

蘇萊塔伸手撫摸卡利班的胸甲，這台吞噬無數駕駛員性命的機器，追求極限性能的龐大數據幾乎把不曾開過刻痕的她淹沒。

然而飽受痛楚折磨，將近迷失自我的刹那，聽見了銀髮少女的嗓音——全力支持她的決定，陪著她冒險坐上鋼彈的，堅定不移的聲音。

若然對方不在場，恐怕自己克服不了未經過濾的刻痕五。

「看來是個能令妳幸福的人呢，這樣我就安心了。」

男人揚起豁達的笑容，隨手一揮，所有鋼彈消失無蹤，格納庫也變成無邊無際的宇宙。

星宿和行星簇擁他們，沒有艦隊，沒有鋼彈，沒有戰火和頻繁來往的旅船，只有宇宙本來的靜謐。

「這裡不是妳們該待的地方，無論妳和艾莉的自由和未來，都不在這裡。」

「可是，我們已經⋯⋯」

蘇萊塔看著遙遠卻清晰可見的藍綠行星，那個她希望跟米奧琳涅一起前往的星球，如今已經無法實現願望。

艾莉克特和媽媽說，數據風暴的盡頭，是能自由自在地活著的、唯一的容身之處。

可是盡頭，只有空虛和孤寂，孤單的自由並無意義。

艾莉克特知道，所以才一直狠心推開自己。

數據風暴的盡頭，沒有渴求的幸福——沒有米奧琳涅。

盡頭沒有未來，它是靜止於令人遺憾時刻的安息之地。

這次又沒辦法遵守諾言了，肯定會惹她生氣的。

如果可以再見一面，至少能好好道別，讓她別等了——

「時間差不多了，妳該回去了。」

男人的身體漸漸變透明，從透明再化為粒子。

「等、等等！」

回去？回去是甚麼意思？

蘇萊塔驚詫地看著眼前人從半身開始逐漸化為微塵，還來不及得到解答，便發現包圍他們的宇宙萬物也急速褪色，意識又開始變得散渙。

「有人還在等妳回去呢，別讓人家等太久了。」

男人一點一點流逝，最後連微笑也化為星塵四散。

——『蘇萊塔！』

漆黑的世界被急躁的叫喚撼動。

——『蘇萊塔！快醒醒啊！！』

熟悉的聲音，焦躁得令她心頭一緊的，沙啞的聲音。

——『誰允許妳擅自丟下我了！快點醒過來啊！』

搖晃，粗暴的搖晃，掩飾不住哭腔的叫喊。

她的新娘，她最重要的人，正在哭。

眼瞼沉重得抬不起來，身體也使不上勁，腦袋再次變得昏昏沉沉。

「謝謝妳，我自豪的女兒。」

現實與虛幻迷離徜仿，朦朧間聽見男人漸遠的道謝。

然後碰的一聲——頭部迎來毫無預警的猛烈撞擊，頭暈目眩，游離的意識終於像拼圖般，慢慢組織成原本的模樣。

耳邊的泣啜聲越漸放大，胸腔也感受到確實的鼓動。

「好痛！⋯」

緩緩睜開眼睛，隔著頭盔，只隱約看見銀白的輪廓。

「米奧琳涅⋯⋯さん？」

眼角還滲著淚的銀髮少女驚愕地看著她，隨即破涕為笑。

「妳倒是快點回應我啊！大笨蛋！」

話音剛落，她便被對方緊緊抱住，彷彿這輩子也不願放手般牢牢摟住。

蘇萊塔閉上眼睛，感受著擁抱的力道。

又一次在宇宙遇上這個女孩，漂亮聰明的，堅強的，再度拯救了自己的女孩。

她終於回到女孩的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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