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篇（1）

乌日娜曾经是这片草原上远近闻名的大美人，此时虽已年过半百，但依旧风韵犹存，只是那副美艳的容貌此时也带上许多辛劳的风霜。

每日天刚蒙蒙亮，她就要开始一天的劳作，挤奶，打水，煮茶，忙前忙后一早上，然后她的丈夫才会迷迷糊糊地起床。

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往桌前一坐，一溜烟地把桌上的食物风卷残云，然后就继续躺回榻上，睡觉。

乌日娜也不恼，急匆匆地收拾完，还要准备好丈夫午时的吃食，便出门放牧，然后一直到傍晚才可以回来。

日复一日如此劳作，她从未有一声怨言，久而久之周边同样的牧民都用一个从中原传来的词这么称呼她

大冤种

对此乌日娜向来都是一笑而过，从未在意。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丈夫以前还不是这般奇怪，他也曾是这片部落里最强壮的几位勇士之一。

那时候的他勤劳，勇敢，强壮得能把一头暴怒的烈马制服，然后再驰骋在这片宽广的草原上，每片肌肉上的汗水都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

或许说那时候的他就是乌日娜眼中的光，也正是因为如此乌日娜才会选择嫁给他。

而日后的生活也代表了她选择的正确，他们一起生活，努力奋斗，努力劳作，直至牛羊站满整座山坡，粮食堆积在大大小小的瓶罐，每天光是准备奴隶的伙食就得从早一直做到晚上，各种名贵的瓷器绸缎珠宝香料更是数不胜数，可以让乌日娜每日不重样地换。他们还有了三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是那么聪明可爱。

乌日娜也不知道这么财富是怎么出现的，好像他就只是在那劳动，财富就会像是从天而降的雨般准确无误地落入他的口袋，在乌日娜眼里她的丈夫简直像是无所不能的神明般伟岸。

按理来说，他们本该这样幸福地一直生活下去，可一切都在某一天改变了。

那一天明明只是非常普通的一天，但他就这样突然流着泪回来，失魂落魄，那双眼睛简直像是死了一般，整个人透出一股腐尸般的臭味，嘴里喃喃着不知名的话语。

时至今日乌日娜早已忘记了那时候他说了什么话，只记得说完后他就开始砸家里的东西。

瓷器，香料，珠宝，他当着乌日娜的面一个又一个地砸在地上，极尽奢靡的帐篷几乎被废墟填满，其中哪怕是一个碎片都可以在外面换到一个小羊羔。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专心致志地打砸着一切。

当时的乌日娜因为害怕早已早早地逃出帐篷去找自己的孩子。

但等到他们几个人急匆匆地赶回来后，那个他们生活了数十年的家已经化作了一片火海，被砸烂的围栏里是因为火势四处逃散的羊群。

他瘫在草地上，任凭眼底的火在烧。

已经成家了的孩子们受不了父亲的疯狂，他们分走了仅存的一点财富便离去了，

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乌日娜陪着他，两人一起坐在这片焦黑的废墟上。

“你不走吗？”

这是他自那天起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早在草原之神面前发誓过，无论遭受了何等苦难都要陪在你身边，作为你的妻子。”

“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吗？”

……

“那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再说话了，只是怀抱着膝盖坐在原地，很久，很久

从那天以后，乌日娜从原来的家里尽量收刮出了一点还能用的东西，加上身上还留着的一些珠宝，总算从路过的商队里换来了些许的财富，虽然不多，但好歹可以重新维持生活。

乌日娜褪下了往日里华丽的绸缎和珠宝，重新换上了粗布麻衣，重新开始为生活奔波，就像所有普通的草原女人一样。

虽说终日劳作，只是缺少了男人后一个女人不管怎么劳作也只是勉强够温饱罢了，若不是子女还算心善，在最开始的时候稍稍帮助，怕是前三个冬天他们夫妻就得冷死在那片冬雪之中。

只是她的丈夫几乎没再开口说过话，只是日复一日地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终日无所事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数十年，数十年如一日，乌日娜也从一个美艳的少女熬成了一个普通的妇人。

依旧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一天，乌日娜像往常一样回到家，刚一回到家，就看见了他的丈夫跪倒在地上，手里拿着到，尖刃正对着他的咽喉，长大着嘴泪流满面，但却怎么也不敢刺进去。

见此情景，乌日娜也只是慢慢地走上前，同样在他面前跪坐下来，从腰间抽出另一把刀，置于自己的腿上。

他那空洞的眼神里几十年来第一次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他颤抖着问乌日娜，

“你这是……要干什么？”

“如果你要死的话我同样不会苟活，如果你愿意怜惜我，便在自杀前先把刀捅进我的胸膛，若不愿，我也会在你死去时随你一同死去。”

乌日娜无比平静说着，像是诉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语气里的决心斩钉截铁。

“为什么？你明明没有必要陪着我。”

“我早已面对草原之神发过誓了，我的生命早已与你联结，你是要让我背离我的誓言吗？”

乌日娜瞪大着她的双眼，声音平淡却铿锵有力，像是声声重锤。

“但我……早已背叛了草原之神的誓言。”

“你哪里有背叛？”乌日娜不解，

“我把我们所有的财富化作一片灰烬，让你独自一人辛苦劳作数十年，我……”

“我说过了，你没有背叛草原之神的誓言。”乌日娜开口打断了他的发言，微笑着看着他，

“毕竟你一直都在我的身边从未离去，这不就够了吗，还是说我们的誓言里有说过不能烧一顶帐篷吗？”

他呆呆着看着乌日娜的笑容，许久终于是再也忍不住，刀子一把掉在地上发出金属的脆响，他低垂着脑袋，泣不成声。

从那以后男人像是重新回到了年轻时的样子，天还没亮就和乌日娜一起出门放牧。

在那放牧的山上，男人第一次和乌日娜说起了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的话。

“二十年前我做了一个梦，只是那个梦实在太过真实，以至于我从那天开始怀疑我现在经历的一切可能才是真正的梦境，那边才是真实。”

“哦，是吗？”

说实话乌日娜没听懂，什么梦境，什么现实，但她还是很捧场地回了句，

“那一定很辛苦吧。”

“是的，确实很辛苦，但现在想通了，那边才是梦境，这里才是现实，我怎么可以一直沉浸在梦境里啊，我在这片草原出生，长大，结婚，生子，劳作，这一切怎么可能都是虚幻的，这些记忆明明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存在在我的脑海里，哪怕是我儿时嘴里草根的涩味我都清晰地记得。”

“嗯，那肯定啦。”乌日娜这么说道，但好一会过后她还是没忍住开口发问，

“那你为什么一直要流泪啊？”

他赶紧摸了一把脸，这才发现整张脸早已泪流满面，他想着辩解，但乌日娜一针见血地指出，

“而且我感觉你好像是在为女人而哭。”

“你……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年轻的时候拒绝过很多男人，他们中有些被拒绝后就会这么哭。”

乌日娜语气里不无得意。

“也许只是你记错了。”

“不要质疑女人的直觉。”

男人沉默良久，还是说道，

“确实是一个女人，但那只是梦里的女人罢了。”

“为什么？既然想去找那个女人就去找啊？”乌日娜有点惊讶，

“那只是个梦。”

“你怎么一直说着什么梦什么现实的，我听不懂，但你难受了这么多年，那个女孩一定对你很重要吧。”

“但是……”

“你怎么婆婆妈妈地，草原的勇士喜欢哪个女人向来都是去抢回来的，你当年不就是打败了我的一众追求者吗？怎么现在变成了一个软蛋？”乌日娜都有点生气了。

“不是，你不理解……”

“是吗，那就算了”

“哎？”

乌日娜的那一点怒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反倒是男人一脸诧异。

“那是你要做的事吧，哪有我推着你去做的？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乌日娜站了起来，走上前几步捧起男人的脸，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眼睛，许久，她突然像是释怀了一般松开了手，然后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对了，你快十年没有刮过胡子了吧，我帮你刮一次吧。”

男人点了点头，随后他们来到湖边，乌日娜拿着小刀，三下五除二地便将他的胡子刮了个精光，连带着发型都修得精简了许多。

“好了好了，刮完咯”

乌日娜把手刀子一挥，高高地抛起，在空中划出一圈又一圈，最后笔直地插入男人面前的土地上。

乌日娜没有回头，

“我怎么可能是虚幻的，我就在这里，我就存在在这里，所以不用在意，你想去的话就去吧。”

乌日娜大踏步地向前走着，大大地摇晃她的双臂，脚步轻快，蹦蹦跳跳，她唱起了草原上的歌谣，那遥远的歌声像是从天边传来。

男人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就好像回到了那个三十年前的日子，一群精壮的男人在阳光下摔跤，彩旗飘扬，四周都是些为他的勇猛呐喊的女人，

唯有乌日娜

她站在人群中，没有呼喊，没有尖叫，她只是在那静静地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那双眼睛从未从我身上移开。

我突然像是疯了般跑到河旁，看着那个水中的倒影慢慢泛起涟漪。

水中那张脸依旧是三十年前的相貌，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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