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之物【Things that you’ve lost】

在把还童犯带往法院判决中所指定的寄养家庭之前，还需要进行一项程序。惩戒局的工作人员打开了从贝克尔森家取来的，艾什的行李箱，检查是否有违禁物品混入其中。

“这些牙刷、杯子都旧了，让我们帮你扔了吧？”

“不要碰我的东西！”艾什飞身扑了上去，从女训诫师的手中抢下了毫不起眼的旧牙刷。

“不用担心，小家伙。等你到了富兰克林先生家之后，他还会给你准备新的。快起来，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好吗？”

“不能扔！就是不能扔！”艾什固执地趴着，把头埋进了臂弯，不一会儿就传出闷闷的呜咽啜泣。

他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有人在他面前，毫不在乎地丢弃属于他的物品，哪怕只是一件旧衣服，一把旧牙刷。

艾什的母亲就是最常这么干的人。

“听着艾什，我们可不是要去度假！所有没用的东西都必须扔掉。”

“可是妈妈……”

女人狠狠地抽了艾什一耳光，“我告诉过你，该叫我什么。”

小男孩捂着红肿发烫的腮帮子，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肯尼迪……太太。”

女人继续着手头的工作，将一件印有小熊图案的T恤用剪刀绞碎。

“那是我——”

女人忽然抬头，冰冷的眼神吓得小男孩止住了哭泣。

“哦，你喜欢这件衣服？”女人的语气十分平静，“那你应该学会不要喜欢任何东西。”她手上的剪刀并没有停下，“这样在你失去他们的时候，你就不会感到难过。”

艾什无助地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女人剪碎了他的衣物，一些旧相片，将一堆加油站的收据送入火堆，纸张的背面是艾什送给妈妈的画。如果她可以毫不在乎地扔掉这些“没用的旧东西”，她是不是，总有一天也会像这样扔掉我呢？小男孩不免恐惧地想到。

二人的全部家当，都装在一个大旅行包里。女人拉着艾什走到了大街上，点起了一颗烟。艾什还在回头望着，那个曾经被他，短暂地，当做是家的地方。

“幸运的话，等他们找到的时候，那间该死的屋子已经烧完了。”女人伸手扬招，一辆大卡车停了下来，司机与她一番攀谈后，便打开了车门让二人上来。

烟头扔出了车窗外，艾什看到那一点微弱的橘色亮光，在风中闪了最后一下，转眼已经消失在了黯淡的暮色中。

“艾什。”进门的是大法官柯尔特。他走到小男孩身边，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我们不会扔掉你的私人物品，但是现在，警官小姐需要完成例行的违禁品检查。你是个乖巧的好孩子，不会妨碍例行程序的，对吗？”

小男孩站起身来，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郑重地说了声对不起。男人拍了拍他的背，带他到车上去等着，检查用不了五分钟，然后他们就能出发了。

艾什每次坐车都会犯困。从惩戒局到富兰克林先生家的车程有些长，坐在后排负责护送的法警体贴地让艾什躺在她的膝盖上，女警员身上柔和的薰衣草香舒缓了小男孩紧张的情绪，很快就进入梦乡。

女人端详着睡梦中小男孩的脸蛋，轻抚着还未退去的指痕，随后轻声唱起了歌谣。

“我们失去的羊群，已经找到，你和我们，一同欢喜吧。迷失的羊群，在他的恩典里，找到回家的方向，你和我们，一同欢喜吧。”

女人叫醒艾什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响尾蛇镇的小旅馆里睡了一晚上。

“快点起来，艾什。”女人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缝，阳光蹿入这个到处弥漫着灰尘的房间，一缕一缕地落到地上、床边。“我们要去教堂做礼拜，领圣餐。”女人在小男孩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下，“你应该不想饿肚子吧？”

“你所看见的那十角与兽必恨这淫妇，使她冷落赤身，又要吃她的肉，用火将她烧尽……”

艾什不喜欢听神父传道，他知道“淫妇”是什么意思，他不想听见别人这么说。

领圣餐的时候，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拍了一下女人的屁股，后者心领神会，撇下艾什先回旅馆去了。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小镇子上，有些人去教堂礼拜，可不只是出于信仰。

小男孩在教堂坐到傍晚才回家。他推开门，毫不意外地看到女人赤裸着身体躺在床上浅眠，浑身香汗淋漓的她只在腰间盖了一条毯子。艾什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女人睁开眼睛，语气中满是疲惫，“你和他的眼神一样。”说完顺手抄起床边的酒瓶朝着艾什砸了过去。“和他刚知道，我和别的男人有了孩子的时候，一模一样。”

男孩弯腰躲过了酒瓶，身后的镜子被砸得粉碎。

“你毁了我，知道吗？艾什，你毁了我生活的全部。”

艾什找出房间角落里积满了灰的清扫机器人，开始清扫地上的玻璃碎片。

“你最好学聪明点，以后赚许多许多钱来补偿我。”女人眼神放空，盯着天花板上翘起一角的墙纸。“别像条寄生虫似的，只会吸别人的血，恶心又无能。”

艾什不知道“寄生虫”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喜欢听别人这么说。

教堂入口处摆着一个木框镶玻璃的捐款箱。艾什的手掌娇小、手指纤长，只有他能伸进投币口。这天趁着所有人在神父的带领下闭眼祷告，小男孩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口，几乎把整个胳膊都塞进了捐款箱，终于夹出了两张面额不大的纸币。小男孩的脸上露出自豪的微笑。我不是没用的东西，他这样想到。

正准备离开时，艾什注意到捐款箱上，放着一只木雕的小马。小马驹呈现奔跑的英姿，栩栩如生，简直是完美的玩具。小男孩看得两眼放光，迅速把它揣进了口袋，若无其事地回到原来的座位。

“祈祷的时候你去哪里了？”小男孩的异动逃不过女人的耳朵，一回到旅馆，便坐到床边，质问他做了什么。

艾什笑嘻嘻地掏出那两张纸币递给女人，哪知道下一秒脸上就挨了一记耳光。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女人愤怒地将小男孩拽到了腿上，一把扯下了裤子，随即抄起了床头柜上的发刷，重重地击打在白净幼嫩的小屁股上。

艾什痛得大叫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屁股上像燃起了两团火，灼烧着他脆弱的皮肉。

“现在就有本事偷窃，是不是明天开始，就要抢劫杀人了？！”女人一边训斥，一边用发刷背面坚硬厚实的枫木狠狠地抽打着那两团通红的小屁股。小男孩的大声哭喊却没有换来发刷的片刻停歇，椭圆形的红印如雨点般，落在痛苦扭动着的臀丘上，一轮又一轮的严厉责打洗礼着那两团柔软娇嫩的臀肉，臀峰上很快浮现斑驳的深红瘀痕。

艾什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却被女人牢牢地攥着手腕摁在他腰上，一双小短腿不由自主地踢蹬着，口袋里的小木马竟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女人捡起了男孩私藏的小玩具，“艾什·柯林斯·肯尼迪！”

“给我！那是我的！”小男孩努力转过身来想拿回自己的东西，然而发刷的一连串击打立马粉碎了他的幻想。

“用错误的方法，得到的越多，”女人每训斥一句，就分别在两瓣火红发烫的屁股蛋子上，重重地落下一记发刷，“最终你失去的就越多！”

“知道错了没有？”

艾什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在屁股上又挨了两记痛打之后，终于大声地哭喊道：“知道……知道错了，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啦——”

“明天去教堂的时候，你要亲自把钱还有小木马放回去，听到没有？！”

艾什哭得越发委屈，他实在不愿意放弃那只小木马，尤其是在为了它而被痛打了一顿屁股之后。

女人从小男孩的哭声中，听出了他的小心思，放下了发刷，妥协道：“明天你要去和神父认错道歉，如果他原谅了你，并且愿意把小木马送给你，那它就是你的了。”

小男孩光着肿痛不已的红屁股趴在床上，手里把玩着得来不易的小木马，满是泪痕的小花脸上又浮现一丝笑意。

女人坐在床边，和旅馆老板借了治疗药膏，涂抹在满是肿痕的小屁股上。

“还疼吗？”

小男孩别过头去，不想理睬。

知道小孩正因为屁股打疼了闹脾气，女人侧躺在小男孩身旁，柔声道：“给你唱首歌，就不疼了。”

艾什虽然不置可否，却已经主动竖起了耳朵。妈妈唱歌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好听的，他一直都这么觉得。

“小小的野马，你快些跑吧。这里已没有什么，值得你留下。

小小的野马，你快些跑吧。就不要再留恋，回不去的故乡。

小小的野马，你快些跑吧。让那些痛苦和悲伤，都追赶不上。

小小的野马，小小的野马。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另一个家。”

女人从熟睡的男孩手里，取走玩具放在床头柜上，确认药膏吸收之后，给男孩盖上了毯子。

第二天，在女人的陪同下，小男孩把钱塞回了捐款箱，并向神父承认了错误。

“女士，像您这样一位，又美貌，又高尚的母亲，一定能把您可爱的儿子教育成才。”神父爽快地把那只小木马——可能是某位信徒捐赠的作品——送给了小男孩。但艾什依然对他没有任何好感，那副虚伪的笑容令他脊背发凉。

“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和您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士共进晚餐呢？”

女人意识到自己钓上一条大鱼，立马抛了一个媚眼回去，“非常乐意，神父先生。我有好多需要告解的东西。”

傍晚的时候，艾什坐在房门外，听到房间里又传出令他厌恶的声音。

“你这臭婊子……淫妇……”房内传出了阵阵掌掴声。

“对，我是……妓女、婊子。我是淫妇……”

艾什在门外哭得泣不成声，冲出了旅馆。

等他回来的时候，房内已经平静下来。

“带我离开这里吧。”女人请求道。

“那你的儿子呢？”

“他和任何人在一起，都好过在我身边。”

艾什正贴在门上偷听，脚下的地板发出吱呀一声，暴露了他。女人知道他一定听到了什么，急忙披上衣服出门追赶，但艾什已经跑到了街上，随便钻入了一个小巷躲起来哭。

女人在旅馆附近转了一圈，没找到人，于是返回了房间，却恰好听见神父在里头和人通着电话。

“对，我找到那个臭婊子和那个小杂种了……没问题，他们哪儿也去不了。”

女人心中大骇，她没有料到那些人追查得这么快。未免打草惊蛇，她装作懵然不知，回到房间继续和神父调情，送走那个男人之后，便开始计划，如何能够摆脱追兵。至少也要让艾什平安离开。

到了晚上，小男孩一言不发地回到了房间，一进门就开始找他的小木马。如果女人真的想把他扔掉，他至少也要带着小木马一起走。气头上的小男孩用他的方式表达着抗议。

“我的小木马呢？！”

“扔了！”女人不耐烦地回道，“我在外面找了你好久，你都不出现，我一生气，就把那玩意儿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现在应该已经被运到镇子外围的垃圾场了。”

艾什气得攥起了拳头，什么话都还没说，自己却先红了眼眶。

第二天一早，女人因为前一天的疲惫还在熟睡中，小男孩却已经溜出了旅馆，跑去镇子外的垃圾填埋场。他打算在这里找到小木马再回去，或者等妈妈担心他，来找他的时候再回去。

这里像一座垃圾堆成的巨大峡谷，机器人在这里扫描、分类可回收的资源，然后将回收价值低的垃圾压缩成块，再进行填埋。这里到处可以看到被人遗弃的没用的旧东西：旧的沙发、相框、玩具熊。这里是所有不被需要的、不被爱的、没有家的小可怜最后的归宿。

在堆积成山的垃圾中寻找一只不起眼的小木马，艾什知道这样的大海捞针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他还在为了昨天的事赌气，他简直不敢相信，女人真的想把他扔了，然后一走了之。就像扔掉那些旧衣服，扔掉自己送给她的那些画一样，没有丝毫的留恋。想到这里，艾什忍不住红了眼眶，鼻尖一阵酸楚，热泪滚滚落下。

“那我也不要再喜欢她了！”艾什这样想着，“这样，就算她把我扔下了，我也不会伤心了。”小男孩擦干了眼泪，气鼓鼓地用树枝戳着一旁的垃圾堆。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看到了中午，艾什逛得有些累了，趴在一只巨大的泰迪熊的腿上休息。泰迪熊少了一只眼睛，棉花从脖子的断裂处跑出来，他面朝着垃圾场的入口处，低垂着的脑袋似乎因失望而变得沉重。“他是不是也在等谁过来找他呢？”艾什循着脚步声向入口处张望，女人依然没有出现，发出声响的不过是机器人而已。

艾什有想过回去，回去洗澡、吃午饭，向妈妈认错道歉，或许还要再被发刷好好地打一顿屁股。“错的又不是我！”小男孩气愤地翻了个身，“是她把小木马给扔了，是她想扔下我自己逃走。”艾什改变了主意，他要在这里等到天黑，等到女人心急如焚地四处呼喊他的名字。“让她等久一点，作为想扔下我逃走的惩罚。”小男孩狠下心来，想着也要让女人着急害怕一回，以此换来更多的关心和溺爱。

艾什趴在泰迪熊的身上，不知不觉间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了下来，太阳眼看着就要收起最后一缕柔情的注视，沉没在地平线的尽头。此刻这座垃圾峡谷已不再是，充满惊喜等待探索的游乐场，垃圾山投下巨大的黑影笼罩周身，机器人行进中发出的声响更让小男孩汗毛竖立。

“呜……妈妈——”哪怕还在为了昨天的事生气，感到害怕的时候，小男孩下意识的反应仍是喊妈妈——那个甚至不允许艾什这样叫她，只准让他称呼其为“肯尼迪太太”，的女人。艾什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已经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依靠了。

饥饿与恐惧轻松破解了小男孩的任性赌气，他最后拥抱了一下泰迪熊，随后拔腿就跑，冲出了垃圾场。看到街道上暖黄的灯光，小男孩终于放下心来，慢悠悠地朝旅馆的方向走去。

然而他并没有如设想的那样，看到女人在旅馆门口等他，却看到旅馆门口竟然拉起了警戒线。

小男孩敏锐的直觉令他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他钻过人群，穿过警戒线直奔二楼，他们所住的房间。

艾什颤抖着双手，推开了虚掩的房门，里面正有两名警员，正在抽烟聊天。

房间中央的床上，女人已经没了呼吸，缠绕在脖子上的尼龙绳，勒出了深紫的血痕，吊在床头的铁杆上。

艾什的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他看到母亲的手里紧握着的，正是先前被她藏起来的小木马。

两位警员似乎被突然出现在房间的小男孩吓了一跳，连忙掐掉了手中的烟，询问小男孩的姓名、身份。

艾什听不到任何人说话，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踏上逃亡之路以来的种种画面。

他想起女人当着他的面绞碎了他最喜欢的T恤，烧掉了专门送给她的蜡笔画；想起女人发现他偷钱之后重重地打了他的屁股，却又给他涂药，唱歌哄他睡觉。他想起女人说的：“用错误的方法，得到的越多，最终失去的就越多。”

艾什从女人的手上接过那只木马，同时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其实他早就猜到，小木马只是被藏了起来，并没有被扔掉。

“妈妈……”艾什推了推女人的身体，她看起来只是睡着了而已。小男孩自责地想到，他应该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向她道歉，为他一直以来的淘气向她认错，求她带自己一起走。哪怕要再被发刷打一顿屁股。妈妈一直在等他回来。

“让她等久一点，作为想扔下我逃走的惩罚。”艾什的心头一阵绞痛，他万分后悔，自己居然有过这样的念头。

女人在临死之前，手里仍然紧握着那只，预备要还给艾什的小木马。小男孩不敢想象，女人被勒住脖子的时候，是何等的心急如焚，痛苦悔恨。而他为了自己的任性，就这样让她一直等着。

“喂！小鬼，这个臭婊子是你母亲？你是不是叫艾什？艾什·肯尼迪？”

小男孩什么也听不见，他扑在女人的身上撕心裂肺地哭着，不断地哭喊着向她道歉。

“妈妈……妈妈，呜呜呜……妈妈——”

“艾什……你还好吗？”女法警推醒了他，“做噩梦了吗？”

艾什茫然地坐起身来，思绪仿佛还停留在回忆里。他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才意识到，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女警轻抚着男孩的背，安慰他道：“没关系的，那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艾什，我们快到了。”

男孩望向窗外，黯淡的暮色在车尾追赶着，吞噬着所有被甩在身后的景色。

可是车跑得再快，也不能甩掉过去。

“小小的野马，你快些跑吧。让那些痛苦和悲伤，都追赶不上。”

艾什以为自己已经跑得够快、够久了，结果只是睡个觉的功夫，又被痛苦的回忆追赶纠缠。

文书手续早已办妥，在富兰克林家的门前，法警将小男孩和行李箱都交托给了他的新监护人，结束了这一路的护送工作。

望着女警离开的背影，艾什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妈妈……”

她没有听见，车径直开走了。

艾什似乎回忆起了过去听到过的一首歌谣，可是他记不清歌词了。

小小的野马，小小的野马。如今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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