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路德维希在教堂前厅将受伤的猎人们安置在病榻，握住他们的手说完安慰和鼓励的话，给他们注射了血清和止痛剂，便拉上透明的纱织帘布，向两位年轻的大夫点头示意以十足的信任。

巧在他转身要离开，彼时玛利亚走下螺旋梯，四目相对，两人竟同时皱眉。路德维希的袍子沾满血迹，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华色，他必然又是受遣去猎杀了更棘手的野兽，更多的活物死在剑下，他的靴旁仿佛有一座尸山；玛利亚沉默不说话，她彰显凌厉气势的战衣换成了质朴无华的常服，浅灰的发低盘在额后，暗沉的眼窝使她的面容比往日还要苍白。

“我们好久没见了…圣剑。”玛利亚先开口，她向他的故友做问候，却没有按她故乡的习俗为他献上优雅的贵族屈膝礼。

“很高兴能再见到你，玛利亚。”路德维希摸着他胸前的十字吊坠，以骑士的身份鞠躬，回应这场有些冷漠的重逢。

“教会变了许多，对吗？”

“第一猎人不再为教会服务了。”

“格曼…”

“嗯。”

“我知道他累了…所以…现在只剩你一个人承担辛苦。”

“教会猎人们永远守护教会，他们已然成了一个整体。至于首席只是个头衔而已。”

“不…我的意思是…”玛利亚侧过眸，在路德维希青瞳的注视下，她感到不适，“作为老猎人，那趟涉海旅途让人疲惫…是吧？圣剑…我在想，你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归还自己后半生不受教条束缚的自由？”

“为什么？”

“因为教会不能填满你的生命…”

“可你仍在这里。”

伤者陷入麻醉后的深眠，年轻的两位女子分别着装黑白教会制服，在愈发昏暗的长廊渐渐淡去轻缓的脚步。玛利亚没有掩饰她的忧郁，路德维希背负长剑的身后，他那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钻来了几只食腐的老鼠。玛利亚昨天看见大夫们抓住了它们，烧死了它们，可她此刻还可以听到它们吱叫的声音。

“我不是猎人了。”她等路德维希靠近她，靠近那通往研究大厅的台阶时，她才伸手抵住他的肩，仿佛要把他压在烛火与阴影交界的割线，“我是自愿留在研究大厅的，这里让我舒适。病人们…和他们相处让我感到安心。抱歉，我毕竟软弱，我不愿再面对那些异兽、怪物。我的恐惧…它让我害怕了…”

“你还爱着教会，对吗？”路德维希停在她没能继续踩向的一级台阶，玛利亚收回她的手，他瞥见她褶皱的袖口里藏着抓痕似的伤疤，“你…我记忆中的玛利亚怎么会是软弱的人呢？我想…我是可以尝试去明白你的意思的。”

“那就请圣剑继续做圣剑吧，”玛利亚对他微笑，压抑的心绪使她闷在胸中的无奈压过了嘴唇想要描摹出的温柔，“和格曼不一样。我和他不一样，我的理由…不止他告诉过你的几种。”

“他没有跟我再说过什么…关于你的。”

“没提起我…”玛利亚有些惊讶，但很快她便明晰这会在情理之中。

“实际上，是我没再找过他了，”玛利亚如有失望的语调也让路德维希惊讶，于是他赶忙补充道，“他把工坊的场地让给教会了。他只要一座木屋和一个院子，主教大人是这么告知的。”

“太好了。”

“太…好了？”

“是啊…这样我就不用再强迫你听些无关紧要的理由了。”

从失望到宽慰的转变只有几秒，路德维希愣在玛利亚含着憔悴的声音里。她见他的瞳色暗淡下去，便小心地扶住他的右臂，好似在控制某种分寸一般。

“圣剑，你能稍等片刻吗？”

“无妨…”路德维希衣装上的血迹早就干了。既然伤员安全送到了前厅，他也不急着回去工坊帮他们修理兵器，“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吗？研究大厅是禁止教会猎人进入的。”

“放心，它们不属于研究大厅。”玛利亚回身上阶，侧首，微阖的绿眸总算弯眯成曾经温雅而清润的样子，“是我给你的。可别把它送给别人哦。”

“好。”路德维希点头。他靠在两侧楼梯中间的雕像底座，将轻剑从背后抽出，在它的剑身弹打出青蓝的萤点，化作他指引的精灵翩舞，它们的私语叫他忘却了昨夜野兽的嘶吼，拉扯他衣服的村妇长出獠牙，发出他不能听到的老鼠的吱叫。

“给你。”

青辉恍惚散却时，溜进路德维希目光中的一把金黄的向日葵，叶边翠绿，圆芯碧亮就像玛利亚凝住他的眼睛。他把剑背回身后，接过这位小姐送予他的花束。他仰头，不再做猎人的玛利亚和石雕的圣母玛利亚垂视着他。几片碎瓣落到他的掌心，几片碎瓣滑出他的指缝，玛利亚湿润的睑令他想起湿润的浅海和湿润的雨。在一幕遥远的场景里，他目睹玛利亚湿润的泪里有一片湿润的血泊，一片湿润的胎膜。

“这是我最喜欢的花。比起太阳，主教他更想窥探辰空和宇宙。因此…你也可以叫它们星轮草。”

“玛利亚…”

“什么？”

“我叫它们玛利亚。”

玛利亚笑起来。深受教会猎人们爱戴的圣剑首席在她印象里一直都有些孩子般的傻。她不禁抱住他，像抱住研究大厅里的病人。然而她未能知晓的是，她这一突袭而来的拥抱用一道纷溅浅香的花浪扑去了他即将走入的梦雾，那儿有一片湿润的血湖，一片湿润的骸骨。

-2-

劳伦斯见到玛利亚的时候，她正在用消毒水处理自己小臂上的伤口。窄小的杂物间只在近门处挂了一盏小灯，而玛利亚所坐的木凳前是插着几根白蜡烛的操作台。玛利亚听到他的脚步，沉稳又缓慢，和她的病人们杂乱的碎步完全不同。而如今，除了他们的主教以外，再不会有其他尚且康健的人来拜访她了。

“你到这里是专门来看我的吗？”玛利亚抬眸看他。劳伦斯一旦失去光照伫立在阴影里，就让她无法静心于她此时应该专注去做的事情，“还是说，你只是顺路来看我？”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是吧？玛利亚修女。”劳伦斯拿起她丢进手术盘里粘着血丝的手术刀，踩进那滩淤积在桌面并流往地面木缝里的污秽，这些被她就这么轻易废弃掉的东西在他看来有些可惜，“你这是在惩罚自己么？”

“我病了，劳伦斯。”玛利亚扔掉酒精棉，推开劳伦斯摇晃在她眼前的血瓶，“我很快也会变成你的实验品吧？”

“为何要说这种话？”

“你可以不用对我假装您是一位善良又伟大的主教。”玛利亚剪断包扎用的纱布，咬住绷带的边缘熟练地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所以，我从来没想过问你「他们还有没有救」这种不可能得到定论的问题。”

“想听听「他」现状如何吗？”

玛利亚瞪了他一眼。可她对他恨不起来。劳伦斯抠动镶进他领结里的眼形圆盘，发黄的指甲尖证实了她不愿去细想的某种预兆。过去他搭到格曼肩头的手有更柔亮的肤色，玛利亚回忆他们在城郊分食摘来的野果，浆汁唯是没在他的身上染印赤红。

“他？你的圣剑？为了不脏自己的手，你现在还叫他喂你吃点心么？”

“你变得刻薄了，玛利亚修女，”劳伦斯故作责备的语气反而显得他自己很委屈，“我有些后悔把你交到格曼手里培养。现在看来，路易才是你的榜样。”

“我看不到指引。”玛利亚苦笑，语气里带着讽刺，她知道她的锋芒对主教无效。圣剑说在他看来她一直都不是软弱的人，可在主教眼中，她知道她一直都是，从她进教会的第一天就说要见格曼开始，“我的眼神太通透了。难堪的真相要钻进去，我是遮不住的。”

”也对。你太纯净了。这里的病人可以看见星空还有苗木，他们愿意接受我的血，但你从不。”

劳伦斯柔软而缓慢的声线里钻出气若游丝般的的轻佻，玛利亚猛然夺去他手里的刀。她看他空着手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把刀攥紧后又把刀放回到手术盘。她的手腕开始痛，不如野兽的齿印或爪痕。但她确实感到很痛，渔村的雨把她深信着的人和她爱慕着的人淋湿，她透过他们一深一浅的衣服把他们看得一清二楚，后来产妇的胎血把她也玷污，圣剑睁着眼睛像是闭上眼睛，只有她真正意义上目睹了罪，并献身给了罪。

“我没有以此为傲。”

“你误会了，玛利亚修女。我没有赞赏你清高。你若是觉得寂寞，欢迎再来教堂找我，路易自然也愿意洗耳恭听你的苦衷。当然，你若是觉得疼痛还不够，”他瞄眼她渗出绷带的血渍，“教会乐意为你提供多股皮鞭。”

“…劳伦斯。”他说完这句话就要走。玛利亚叫住他，在他尚未转身的时候。

“怎么了？亲爱的玛利亚修女。”

“帮我问候圣剑。”

一根蜡烛灭掉。玛利亚自然明白她说完这句话后，劳伦斯弯下的眼角究竟掩藏了怎样的含义。劳伦斯重新走回她的身边，俯身凑近她的脸。她从前觉得他们的主教有着和他年轻外貌相似的玩心，后来她才知道他为什么会给圣剑的发侧别上小的银饰，为什么在她和格曼闲谈时出现而挪正格曼戴歪的帽子，他甚至知道他为什么只收一个年轻的女学徒，他不叫她圣女，给她代行他职务的权利，同样在她的昵称之前形容以“我的”。当然，她更是明白，他只敢把目光长留在她的眼上和她皮下隐现的血管。劳伦斯金色的睫毛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开始犯恶心，但最终她忍耐到他起身，按住她的肩头。她应激但没有发抖，一阵热力侵入她的毛孔。她依旧想吐。

“路易收到了你送的花，这算是什么暗示吗？”他问得像是质问那么严肃。

“没什么。只是告别。”她说得轻描淡写。

“你那天想走。”他一语就揭穿了她。

“我没走完台阶，看到他，我发现我无处可去了。”因此她只好顺着他答，可这仍然是她由衷的实话。

“你不愿跟格曼再袒露些什么吗？就只问候我的骑士…”

“格曼不是教会的人。更何况，「袒露」这种东西，本身就不是修女应该说的。”

“他太想你了。”劳伦斯顿了顿，本就绵长的语调在几秒的间歇中更加沉重。玛利亚等他继续说，他一定会继续说，“我们都太想你了，玛丽。”

“我已经决定了。我会穿着这件素服死去的，劳伦斯。我不再喊你主教，请你也别再用你称呼某位猎人的方式称呼我了。”

“真可惜。那件来自该隐赫斯特的制服很美。不过，放心吧，玛利亚修女。我答应过格曼，我不会强迫你做违背你意愿的事。”

“你真善良。劳伦斯，”玛利亚吹灭了另外几根蜡烛，把他的眼和他的笑丢进黑暗中。她模糊了她在他注视里的表情与她不能掩饰复杂的感情，“我感激你还有一丝善良。你能让我在这里…我再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了。我困在这里了。困在这里…舒适地困在这里。但是…我想，总有一日我会改变心意。劳伦斯，为我留一瓶混着脑液的血，这是我的请求。作为交换…”她哽咽住，劳伦斯靠向书架，打破死寂，也像在催促，“作为交换，把格曼与我的合影带给我，连着相框，连着遮挡相片的玻璃。”

“我们什么都不能改变。玛利亚修女，听起来你向这样的结局妥协了。”劳伦斯叹了口气，他终于把话说得沉重，有了真实的悲哀，“抱歉。我可能误会你了。可我想你也误会了我。啊…这一切都无所谓了。玛利亚修女，我会兑现承诺的。很多承诺我不能兑现，但你的这个…我会努力的。”

“尽管我也想说我再不相信你了…”

“玛利亚…”劳伦斯喊她，他真情实感地演绎一场哀悼，宛若他在教堂歌颂牺牲，圣词圣曲能让在座者落泪，“修女玛利亚…倘若你当真要这么做的话…倘若你自愿选择把死去当成结局的逃避——”

“我当真。”

“那就请接受你的苦难吧。”

门边唯一的光源让劳伦斯的影子笼盖在玛利亚的颈上，他似乎蓄谋已久，又似乎是她对他的把戏始料不及。劳伦斯从他的长袍里取出一枚花环，她看见叶边卷蔫的星轮草，圆芯枯褐的向日葵，因萎缩而尖窄的瓣成为她冠冕上的荆棘。劳伦斯摸到她的脸颊，摸到她流泪，他用拇指擦去她的眼水，仿佛擦去她额顶被刺穿而淌下的鲜血。玛利亚宁愿劳伦斯不再为她强调她早已猜到的事实：

“路易把它们送给了我。现在我把它们还给你。玛利亚修女，你和它们都属于研究大厅。”

-3-

艾德琳坐在大厅底层的水池边。电梯的引擎声隔门响起，她抬起脓肿的头去听，玛利亚穿着矮跟鞋，走得静悄悄的。这反倒更能让她有所期待。艾德琳的视野是流动的，狭隘的世界沉入海里，咕噜咕噜的水波在肺里鸣唱古老的渔谣。

可玛利亚来到她身边。玛利亚不是流动的。玛利亚是静止的，是具体的，一个明显的女人的身形拉住她的手，用一团柔软而潮湿的棉球在她手背、手腕、手臂的针孔擦拭碘酊。

“玛利亚女士…”

“我在。”

“玛利亚女士。您可以再为我唱那首歌吗？”

“好啊。”

艾德琳听玛利亚说那是她家乡的曲子，她告诉她这是该隐赫斯特女性在少时学琴时常用来练习的曲子。曲子没有歌词，只有乐调。艾德琳在玛利亚的哼唱里心安，她沉浮在水底，犹如抓住一枚浅白的海螺，它坚硬又脆弱，摸起来就像是玛利亚的掌纹。玛利亚的掌心有茧，当她握住她的手，她可以感觉她们彼此厮磨，一股热带暖流将她包裹，抱着她从森寒的海域漂走。

“玛利亚女士…”

“嗯。”

“您会陪我多久？”

“每一天。”

“真的吗？”

“我在这里的每一天。真的。”玛利亚侧身，垂首将艾德琳泡在池里的腿脚抬起，被脚镣勒出的淤痕淡了不少，使她畸形的踝骨更加醒目，“研究大厅的病人们很多…很多…每一天，每一天我都会像这样陪你们每一个人。直到你们…”

“什么？”

“…直到你们痊愈，离开这儿。”

“那我宁可永远生病。”艾德琳在玛利亚的搀扶下站起来，她被她领着走。玛利亚的灰发在研究大厅的绿灯下发亮，成了她眼里唯一不虚无、不飘渺的闪光，“在您的身边我才有我的价值。您说我有好听的声音，总有一天，我也会为您哼唱出这首动听的歌。”

玛利亚的脚步渐渐变慢了。艾德琳用原本的速度往前，碰到她的肩膀。玛利亚洁白的后颈近在她的眼前，而刹那她回首，累赘的脑袋蠕动，差点贴到她的嘴唇。艾德琳腥烂得像腐败的搁浅生物，而玛利亚的嗅觉已然接受了病人们混着血锈和刺鼻药剂的体臭。比野兽的骚要好，她安慰自己，她安慰自己她能在他们枕进她胸怀，侧卧在她膝前时，闻到他们破烂的衣衫里有明树的味道。

“怎么了…玛利亚女士？”

“没什么。”玛利亚拍了拍她的后背，她冒冷汗的毛孔让她的泪腺经不住情绪感染。她开始说谎，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说谎。她想到劳伦斯，她明明和他完全不一样，“我只是…我很高兴。你让我感动了，艾德琳。我会等到那天，到时候…带你同楼的病友来露台，二楼的姑娘们也喜欢这首曲子，她们会为它写词，四楼的先生们再为这首曲子和声，我会再教他们唱得好些的…艾德琳，你做主唱。在这儿的日子太闷了，我们就自己给自己表演，找乐子。你看好不好？”

“玛利亚女士…原来大家都爱着您啊！”

“大家…都爱听来自远方的曲子。大家都想到远方去…”

“不。我说了，我宁可为您永远生病，玛利亚女士，只要您在，大家就算变成了露台的花，在露台扎根成一棵树。您在，大家也情愿。”

他们宁可变成露台的花，变成露台的树。玛利亚望着艾德琳，她若有表情一定天真，一定无比开心。她若有表情一定能读出她违心的恨，她莫名的恨。在他们变成花和树之前，玛利亚已经融进了研究大厅，变成了它长霉的砖瓦。他们不能开花，不能生长，她是才是根，她才是种子，她无法让他们在她的体内永远汲取营养。

永远。多么残忍的词。她损耗精神来喂他们，浑浊的脑液是她不寐夜间啜泣的眼泪。玛利亚不禁自问，为什么他们爱她，这不是她期望的结果，只因为他们爱她，她就再也不能赎清她的罪了。玛利亚修女，劳伦斯如此呼唤她，告诫她即使她不再叫他主教她也不得不皈依他的教会。她想起来，他们采摘野果的那天，她也捻起了野果的茎杆，在格曼不屑的眼神里把它送到主教的嘴边。她不可否认他们的确快乐在一霎，然而她对他的爱难道不比病人们对她的爱要更沉、更痛、更重吗？劳伦斯他究竟有没有苦恼过，圣剑为他负伤时他究竟有没有心疼过，格曼隐居陋室时他究竟有没有怀念过？玛利亚想着想着，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她想着，想着。艾德琳微幅挪动脚步，倚到她的身旁。她捏住艾德琳贴到她臀边的手，一把将她抱住。

“玛…玛利亚女士？”

“你爱我…艾德琳…你们爱我…”

“我…玛利亚女士…是的！我爱您。我们爱您。玛利亚女士。”

“不…我…”

她抽噎着。圣剑看到她这幅模样还会说她从不软弱吗？即便他还回来的向日葵早就把她压垮了。

“您爱着我们，我们太幸运，太幸福了！”

电梯停在三楼，身着束缚衣的病人趴在地板上拱来拱去，围着被他们的身体碾碎的一株星轮草。这是她早晨刚带给他们的。玛利亚没想到，今天居然这么快她就和她的花一样被摧毁了，被善意摧毁，被爱到崩溃。

“艾德琳…艾德琳…是…是啊…是啊，艾德琳。我爱你们…整个研究大厅的病人们都知道…我爱你们啊。所以…请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这么重复下去，这么反复去说…未免太肉麻了。艾德琳…不要再说了…”

玛利亚泣不成声。她被他们的爱感动了，艾德琳想，他们必须更爱他们的玛利亚，他们的玛利亚修女，他们的圣母玛利亚。这次换到她拉她的手走出电梯。玛利亚伫于原地抹红眼睑，艾德琳蹲下身，捡起零零碎碎的残瓣，捧在手心，从她的头顶洒下去。

-4-

阿梅利亚在夜晚轻敲玛利亚的房门。玛利亚睡得很浅，她隔着门板问是谁，阿梅利亚说是主教让她来的。

“他不亲自来了？”

“主教大人说这件事比较私密。”

玛利亚找来手边的蜡烛，解开门锁。阿梅利亚把手叠在腹前，腰间别着小提灯。玛利亚忆起她最初见到她时，她还带着些腼腆，习惯性地会把手藏在背后。仔细看，阿梅利亚似是想让更多人看见缠上她臂腕的金链，和她紧攥着那枚金坠子。

“你突然就长大了。”

“您看起来和当年一样。”

她听她的声音比她幼嫩的声线更甜。阿梅利亚长大了，玛利亚感慨。一次亚楠罕见地下起小雨，玛利亚在街头看见给难民分发食物、饮料和血瓶的主教。她想和他打招呼，突然发现在他宽敞的袍子里另伸出了一只小手，她吓了一跳，乍一看原来是藏了个小女孩。她淡米色的发丝沾了雨水，粘绕住她的蕾丝臂环。她给她面前的青年展示注射器的结构。

如今她还藏在她主教的袍子里。玛利亚看她，灰白的眼眸一旦无光就显得骇人。阿梅利亚在主教的袍子里长大了，长得像他，拙劣地在模仿。因为模仿得不怎么像，不怎么像的那部分才让玛利亚愿意接纳她。就像她在雨停后蹲下，俯身摸了摸她的湿发。

“进来坐吧。这里环境不太好…就算清理也显得杂乱。希望你不要嫌脏。”

“玛利亚…哦，修女玛利亚，我不介意。”

她搭上玛利亚为她伸来的手。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了。阿梅利亚捏握住她的掌心，玛利亚的手摸起来竟比主教的手要硬许多。

“你刚刚说私密的事。这地方还有什么是他羞于面对的吗？”

“明天。明天就要进行暗淡之月的召唤仪式了。主教大人叫我过来，向您确认您是否愿意改变心意，若您依旧坚持您的纯净，我们不会强迫您捧奉您伟大的母性。”

她们坐在同一个床边。阿梅利亚看着玛利亚，玛利亚觉得她没在看她；玛利亚没看阿梅利亚，阿梅利亚的话却浮在她涣散的眼间。她发凉，颤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所以…您如何考虑？”

羊。羊乖顺，也是恶魔。玛利亚跟劳伦斯戏谑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阿梅利亚像只毛茸茸的小羊羔，劳伦斯低头对她笑，阿梅利亚红了脸也笑。等到阿梅利亚搀着她在街头拉拢来的小伙儿，邀他一起去后厨帮忙之后，劳伦斯不再笑，他跟玛利亚说，“多沙之国长途跋涉会牵领羔羊，你知道为什么吗？”玛利亚摇头：“因为它们可爱？不大可能吧？”

“因为羔羊陪伴他们，在他们饿的时候还能填饱他们的胃。”

玛利亚后悔她以为这是玩笑而对他笑了。

“阿梅利亚。你不该变成这样的。”

“您说什么？”

“不了。没什么…”

玛利亚习惯为别人考虑。她戒不掉这种习惯。她的名字成了她的诅咒，她不仅要承担博爱的凌迟，此时此刻还不得不怀上神的子嗣。

“那么…您如何考虑？”

“我接受。”

“您接受什么？”

“我接受孕育。”

金链子和金坠子碰撞发响。玛利亚脑中嗡鸣。阿梅利亚站起身，亲吻玛利亚的侧脸，与此同时，她将她的衣扣解开。

“我将为您清洗，为您受礼，以便神赐能够更加顺利。”

“他料到我会接受，所以喊你来了，是吗？”

没有回应。阿梅利亚把玛利亚的乳房揉开，在她的左右乳腺注射激素。玛利亚觉得自己在发高烧，针扎得不够痛，可是她的心脏好像兴奋了起来。艾德琳，还有她的病人们比她所受的肉体之苦更多，更残酷。既然阿梅利亚沉默，她也漠然接受。她说了她接受，她只能接受。

“还好是你，阿梅利亚…还好是你…”

黏稠的胶状物涂抹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是教会的熏香，是圣剑站在她身边时她才会喜欢的味道。主教仍有良知，主教仍有良心，主教没有亲自过来，或许他懂得这般洗礼犹如侵犯。她任由阿梅利亚搓洗她脐窝的污垢，摸出小瓶的薄荷水倒浸她腋底的汗，用剃刀清理她耻丘细疏的阴毛。

可是，阿梅利亚，你经历过他的洗礼吗？玛利亚为她记忆里的女孩落泪。阿梅利亚以为她疼痛，她把她麻醉，于是她的心脏停止了兴奋。玛利亚的高烧退去，做了个好梦，梦里只有她和阿梅利亚两个，在街头。亚楠下起了小雨，玛利亚对阿梅利亚说，“我们淋雨吧。”阿梅利亚颔首。

第二天，玛利亚醒过来。阿梅利亚在她的床头守了一夜，她掌心合十，缠着链子，窝着坠子祈祷：

“…

我等凡人，生而幼弱；

我等凡人，生而愚昧。

追寻圣血吧，让其充盈我等干涸的躯体；

追寻圣血吧，诚心祈求之人终能受领。

…”

箴言刻进了她的血肉。玛利亚不忍喊她。阿梅利亚做着没有她的梦。床垫盖在玛利亚的身上，阿梅利亚帮她重新穿好了衣物。玛利亚动了动指头，四肢残留麻木，但她庆幸她依然可以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啊…您醒了。”

“嗯。”

“您醒了多久？非常有愧，我的过失。您久等了…”

“我刚醒，阿梅利亚…你们的仪式何时需要我？”

“夜晚。红月降临的夜晚。我会再到您的身边，为您接产。”

“我今天还能活动吗？”

“若您说的是您在研究所的工作。按您自己的安排，不妨一切照旧。”

阿梅利亚拉开遮光的窗帘。外边是亚楠常见的晴天，阿梅利亚揽住玛利亚的腰背帮助她坐起身来，玛利亚望向她栽花的露台。几位病人早早地跑去了那里，看起来矮小，似是孩子，他们奔跑，追逐，积水的头颅一晃一晃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滑落脖颈，掉到堆满花瓣的泥地上。

“我累了…阿梅利亚。”玛利亚闭上眼睛，她看不到指引。圣剑说他闭眼就能看到舞蹈的青斑，她无缘被盲信所蒙蔽。她只有黑色，有风声、笑声、坠链声伴奏的黑色。“阿梅利亚…我好累。”

这一切源于她和圣剑对视，源于她把花带出研究大厅，妄想作为它们淡雅的清香自由地飘荡出去。她不想再怪罪任何人了，她怪罪她自己。她和圣剑说格曼累了，格曼不做猎人是因为他累了，只剩下教会的骑士一个人辛苦。玛利亚理所应当地把自己排除在他们之外，她想要脱去屠夫的罪名，她多自私，现在终于换到她累了，她一个人辛苦，在研究大厅，为血月降临。她一个人，他们之中唯一的女性，他们之中唯一来自外乡的女性，流着“污秽之血”的女性。她一个人辛苦。教会填满了她的生命。

“玛利亚修女…麻醉药效才过半衰期，您感到疲惫是正常的情况。还请您好好休息。”

“我不能休息，”玛利亚缓缓睁开双眸，白云和白光把她眼帘的幕布换成白色，白茫茫的花毯，白茫茫的大地，像是该隐赫斯特的雪，像钢琴的白键，像乐谱上的留白。玛利亚隐约听到楼下有哼唱的声音。她果然不能休息，“他们还需要我。”

“再过两周，主教大人还会来。若您诞下神子，他们应该可以更快地完成进化，和广袤的宇宙取得联系吧。”

“两周…”

“嗯。两周。”

“两周以后，花就要枯了。”

玛利亚小声呢喃。阿梅利亚坐到她的旁边，和她一同眺望远处的明树花园。阿梅利亚轻柔地呼吸着，玛利亚闻到她混着血锈和刺鼻药剂的味道。干净的羊，羔羊，山羊，用于献祭或用于果腹的羊…羊的膻味。她总算证实自己的嗅觉早已失灵。阳光炙烤她们，散发的竟是乳香。

“我喜欢上这些花了。玛利亚修女…我可以带几朵回去吗？”

她可以。如果是几年前的她就可以。名叫阿梅利亚的女孩曾问过玛利亚她能不能摸一摸她的落叶，她把她双刃的猎剑放到她手里，猜到她力气不够要跌倒，便趁机把她搂住，抱住。女孩柔软，那样柔软。鞭笞玛利亚心灵的回忆使她乏力而倒在阿梅利亚的胸口。阿梅利亚是柔软的，依然柔软。可她不再像从前，玛利亚也不再握持落叶。

“不。阿梅利亚…很遗憾，它们属于研究大厅。而你不属于这里。因此，我不能把它们摘下送你。”

-5-

神明如约而至。玛利亚的生产很顺利，至少站在教会的角度来看，玛利亚的生产是成功的。

血月降临的夜晚，时间像是停滞。研究大厅的绿光被红光吞噬。玛利亚跪在床榻，岔开双腿，敞开素服，祈求神明注视她的子宫。阿梅利亚站在她身边念着祷词，语调里没有任何感情。她站着似雕像，玛利亚侧眸可以看到她的影子。血月当空，她的影子变得娇小，让玛利亚在未知的卑怯中不觉得孤独。

红色愈发深邃。玛利亚在阿梅利亚的指导下张开双臂，恳请她不可见的意志体施舍她一场崇高的交媾。她想要抛开杂念，但她看见血就想到凭血弄权的主教，看到月就想到借月识途的圣剑。她看到红色，想到她爱过一双红色的眼睛。也许神明的眼睛也是红色的，神明的眼睛能把她装进去。她的汗和她的泪晕在泛黄的床单，阿梅利亚用手绢替她擦拭。玛利亚虔诚的不诚打断了她不诚的虔诚。

良久。阿梅利亚在玛利亚的战栗中退后。她看见她翻过身，抓住枕角，吐出唾沫，高抬她的臀，痛苦地涕泗横流。阿梅利亚把坠子压到下巴底部，亲吻它，拼命地驱散内心油然而生的惊慌。玛利亚的手臂翻折，抬腿宛如街头的畸形儿表演杂技。她弓腰、挺腰，似受尽折磨的猫，神明的怜爱如此激烈，叫她的乳尖立起，随她不再饱满的肉晃抖着。

玛利亚的下身流出了水。神明摆布她，像是故意把她的阴部撑开在她的眼前。阿梅利亚看到她一瓣一瓣的阴唇，看到她的子宫被挤压。她的水溅到床底，她和她的水一样流淌下去，摔到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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