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办法……答应艾什的请求。我不能作出无法守住的承诺。”

他终于看到男孩完整的心声，他终于知道那些敞开心扉的诚恳话语，从来都不是说给自己的。

“我不想给他虚假的希望……”

那又是谁，给了我虚假的希望呢。富兰克林看着花笺上，男孩所写的“希望可以重新开始”，不由得感觉受到了愚弄。可要说是谁愚弄了我，不正是自欺欺人的我自己吗？直到那一刻，男人才发觉自己是何等可笑。

哈里走后，富兰克林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中仍捧着那张破损褶皱的花笺。他感到心头仿佛被剜去了一块，然而他并不觉得悲伤或是愤怒，只是空虚。正如他失去塞缪尔之后，那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当悲伤退潮，仇恨暂熄，千疮百孔的心灵犹如干涸、裸露的河床。那难以填补的空虚正是痛苦最大的来源。

他可以从悲伤中重新振作，甚至也可以试着放下仇恨，不再彼此折磨。可是他无法面对失去之后的空虚，不想再变回孤身一人。

敲门声响起，富兰克林一直在等这一刻。他收起花笺，语气冰冷地说了声“请进。”

门缓缓打开，小男孩踩着沉重悲伤的步调来到富兰克林身旁，将外套脱下，双手奉上。“先生……衣服还给您。”

男人接过西装，随手放在沙发上，接着抄起了桌上的那本书，递给了小男孩。

“这是贝克尔森先生，让我转交给你的。”

“爹地给我的？”艾什抱着书，眼中闪烁着期待，“爹地来找我了吗，他说了什么没有？”

富兰克林轻蔑地笑道：“你难道没有自尊吗，他们已经不要你了，你却还称呼得这么亲热。”

“什么不要我了……富兰克林先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男人转过头来，冷冷地盯着他，“他们要离开这里了，他们要抛下你搬去别的地方了。这样说，你应该就明白了吧。”

艾什抱紧了怀里的童书，慌忙追问道：“这怎么可能……爹地怎么可能会丢下我不管呢？！”富兰克林严肃冷峻的神情告诉艾什，男人没有撒谎。男孩眼中的期待渐渐熄灭，困惑与震惊席卷了他的内心，他喃喃自语道：“爹地明明答应过我的……我明明在信里写了……”

“希望可以重新开始，是吧？”在艾什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富兰克林掏出那封花笺，丢在他面前的地板上。

“怎么会……怎么会在你手上……”男孩顿时如坠冰窟，他颤颤巍巍地蹲下身去捡起那张破皱污损的信纸，看着那破碎、掉落的花瓣，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一番心意，受到践踏鄙弃的样子。

“那天在病房里，你就已经得知，贝克尔森一家要搬走的消息了吧？”富兰克林的语气中，失落大于恨意，更带着深深地自责。“所以你特意去学习花艺，花了那么多工夫制作花笺……”男人自嘲地笑了起来。

“先生……事情不是这样的，这都是误会！”

“误会吗？”富兰克林站起身来，从艾什的手中夺过信纸，“我看这封信里可是写得清清楚楚呢。”男人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并不是真正的赎罪。原来我们的小人渣先生，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么痛苦啊……难怪时时刻刻都想着要回到原来的寄养家庭呢。”富兰克林激动地揪住男孩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事到如今，你依然只想着你自己，只想着丢下所有由你造成的受害者，只想去过自己幸福的第二次人生！”

此时男孩已泪流不止，富兰克林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慢慢松开了手。

“是第一次……”男孩跌坐在地上，哽咽着说道：“能够成为贝克尔森家的孩子，是发生在我人生中的……唯一一件好事。是唯一的一件，是第一次，是唯一一次感到幸福的时候！”哽咽变为嚎啕，男孩的声音颤抖着，“我想我就是不愿意放手……我就是不愿意放弃……可这又不是我的错！”

“是吗？让我来提醒你一下，他们对你只不过是陌生人……”

“他们才不是陌生人！他们是我的……”

“是什么？！让我再提醒你一次，小人渣先生。你根本不配拥有家人，他们不是你真正的家人，明白了吗？”

“他们对我很好！他们把我当成了真正的家人！”

“我也想把你当成——”富兰克林眼眶通红，终于没能说下去。

“他们只不过是不了解你罢了。”男人嘲笑道，“那天晚上，在疗养院的花房里，你可是亲口对我承认的，你不只是放任手下折磨塞缪尔那么简单，是你主动下令，让你的手下将他折磨至死的！这件事，恐怕你从来没对你那两位温柔的爸爸们坦白过吧！”

男孩绝望地瞪大了双眼，泪水夺眶而出，“你告诉他们了？什么时候……我从医院回来那天之后吗？所以他们才决定要走吗？！”

“反正不是今天。”富兰克林满不在乎地说道，“今天正是他们搬家的日子。”

艾什抱起书本，从地上爬了起来，向门口冲去。

富兰克林箭步上前，拉住男孩的手，说道：“你还想干什么，去把你的爹地和帕帕追回来吗？你现在赶过去，连搬家公司的卡车都看不到！”

“爹地向我保证过的……一定会有一个圆满结局，他保证过的！”艾什甩开了男人的手，奔向地平线远端，那正渐渐沉沦、黯淡的希望。

“你根本不配拥有家人。”

“他们不是你真正的家人。”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知道这不过是悲哀的自欺欺人。可是我们曾经那么幸福、快乐……幸福得那么短暂却深刻。我多希望这一切是真的啊。

从来没有人像帕帕那样对我呵护照顾，给我温暖关怀；也没有人像爹地那样，教导我是非对错，给予我管教和鼓励。我多希望自己不是恶贯满盈的罪犯，我多希望可以忘掉从前犯下的罪恶。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平凡的幸福，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男孩一样，平凡而安稳地长大……不用再害怕、不安，不用再患得患失，因为我打从心底里知道……

“你以为你配得上这一切吗？”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不配拥有这样的幸福。

所以我才努力扮演一个好孩子。我已经改过自新了，我已经决心要为过去的恶行赎罪了，所以求求你啊，老天爷……不要再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

富兰克林灌下一大口烈酒。监视器上，艾什的定位越来越靠近贝克尔森家所在的街区，他终于压抑不住情绪，举起酒瓶砸了出去。

爹地，帕帕……我真的好累啊，我跑了这么远，真的快没力气了……艾什自嘲地想到，自己这一生做过最多次的事情，就是逃跑、逃避，竟然也会有累的那一天。

因为人永远无法逃避过去的自己。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不相信自己能重新开始人生……

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我真的已经用尽所有的力气，做一个好孩子，帮助我所能帮助的人，做任何我能做到的好事。这样我就不用面对自己肮脏丑陋的内心，也不会有人看见我丑恶的本质。这一切都不过是在逃避罢了……不过是在，逃离真正的自己。可是我真的好累了。帕帕，爹地……再对我说一次好不好，告诉我，我的本质并不是那么坏，告诉我，即使我不再拼命克制自己，即使让其他人看到我的本来面貌，依然可以被人接受，被人爱着。告诉我，不用再逃避自己的内心。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艾什抬头望向夜空，发觉自己迷失在群星之间。

男孩坐在路灯下，翻开了哈里留给他的童书。

开普勒在小巷子里找到了一棵被丢弃的圣诞树，彩灯依靠仅存的电力，微弱地闪烁着。

我曾经的那个家里，也有一棵这样的圣诞树，比这棵树更加漂亮！小狗这样想到，眼前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他仿佛看到了过去围着圣诞树和主人嬉闹时的场景。那个时候，我有吃不完的食物，温暖的窝……还曾经有人，那么那么爱我。

也曾经有人，是那么爱我。

太多美好的回忆了。开普勒躺在圣诞树下，伴随着回忆的温暖进入梦乡。

“开普勒，是你吗？！”

主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狗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真的是他！

开普勒扑向了主人，欢快地叫着，摇着尾巴。主人抚摸着小狗，喜极而泣，说道：“该回家了，开普勒。你跑了这么远的路，离开家这么久，一定很累了。”

“爹地真的没有骗我。”泪珠打湿了纸面，艾什感到一阵阵心痛，“他真的没有骗我……”

男孩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耳边忽然听见了秋千摇晃发出的吱吖声。他抬头望去，正是离家最近的小公园。

曾经有人推着我荡秋千；曾经有人亮着客厅的灯指引我回家。曾经也有人那么爱我，当我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告诉我不必害怕。艾什来到了贝克尔森家的前门，屋内早已一片漆黑，空无一物，连过去的回忆都没有留下。

“帕帕……爹地……我回家了，我回家了——”艾什环抱着膝盖，坐在廊檐下，幻想着下一秒，身后会亮起灯光，传来帕帕和哈里呼唤他的声音。

然而将艾什照亮的却是警车的灯光。

“富兰克林先生向我们报告了情况。艾什·柯林斯，你违反还童犯管理条例，擅自逃离监护人的看管，有脱逃罪嫌疑，我们将带你回还童惩戒管理局，接受进一步调查。”

艾什一言不发地上了警车。透过后座的车窗，男孩看着那栋漆黑一片的房子，仿佛那里已被虚空吞没。艾什知道，曾经被他称作是家的地方，已经永远的消失了。

小说相关章节：「罪业难赎 Debts that can never be forgiv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