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普勒【Kepler】

开普勒并不是一只乖巧的小狗。他敏感、脆弱，身处温暖舒适的新环境却时刻感到格格不入。

他横冲直撞，打碎花盆和台灯，撕咬沙发、拖鞋，直到忍无可忍的饲主将他赶出家门。

似乎只有这样，开普勒才能从内心的不安与怀疑中解脱出来。

心烦意乱的主人不知道该如何与开普勒相处，至少在他打扫残局的时候，他还没想好。

小狗回到了大街上，他本就来自那里。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昏暗、冷清的街道上，心里想着：是的，我本就不属于那里。这样就没什么可失望的。

“可怜的小家伙，你一定饿坏了吧。”好心人丢给小狗一块鸡肉。开普勒咬了两口，狼吞虎咽。

“来吧小家伙，带你进屋暖和暖和。”一双大手像大钳子似地朝他伸来。

警惕的小狗一抬头就看到，从那人身后的房子里透出暖橘色的光。

开普勒抗拒地发出吠叫，扭头蹿入黑暗的小巷。

我总是搞砸一切。开普勒灰心地趴在地上，褐色的耳朵耷拉着。穿堂而过的冷风令他背上的黑色皮毛微微颤动。

就在这时，捕狗队的网套住了开普勒。他们将他送往了收容站。

哈里轻柔地抚摸着艾什的金发，感受着那小小的身子靠在怀中的分量。似乎比记忆中更轻了一些。当生活令他在工作与照顾生病的爱人之间焦头烂额的时候，男人越发珍惜这样的相处时光。哪怕只是靠坐在床头，读着一本过于伤感的童书。封面上的小狗令他产生共情，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艾什。

“不，我只是老了。”威尔回答道，“我真希望再见到安迪，告诉他，我很抱歉我变老了。”

“开普勒终于明白，收容站就是狗狗们的监狱。但是狗狗们被关在这里，并不是因为犯了什么罪，仅仅是因为没有人爱他们。”

绘本的情节戛然而止。

艾什攥住了书页，大颗的泪珠在铜版纸上摔得粉碎。

“哦不……艾什，不要哭。我很抱歉……”哈里将书本合上，他开始埋怨自己仅凭封面和腰封上的评论就做了草率的选择。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开普勒的故事分为上下两册。他搞砸了，这完完全全是他的责任。

“艾什，我真的非常抱歉……”哈里捧着男孩的脸颊，替他抹去泪痕，慌张闪烁的眼神中满是心疼，“但是我向你保证，这个故事一定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好吗？”他将艾什搂进怀里，懊恼得想捶打床面，却又害怕吓到男孩，握紧的拳头终于松开，轻抚着男孩的脊背。

男人仰着头，泪水几乎要从眼角滑落。这时他听到了门外的争吵。

“您是艾什的父亲吧？请您在出院登记表上签字。”

米尔斯被护士打扰的时候，手上正拿着一张还童惩戒局开出的警告函：

“富兰克林先生，我们在此提醒您不得滥用，您作为还童犯监护人的各项权利。请审慎地使用法律允许的体罚手段，履行对还童犯的监护、管教职责。”

“你说了什么？”米尔斯收起信函，怒视着面前的青年，“你刚才称呼我什么？艾什·柯林斯的父亲？！”

“我很抱歉……富兰克林先生。”青年慌乱地翻看了一眼病历资料，关系栏填写的是“监护人”。

“我只是……我看他和您长得很像……”

青年的解释完全是火上浇油，富兰克林严肃地指责他没有仔细查看病历档案，并扬言要向主管进行投诉。

哈里走出病房，劝说富兰克林恢复冷静。正当二人僵持不下之际，不远处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呼唤：“米尔斯！”

“路克。”富兰克林回应着叫出了他的名字。

将艾什送回家之后，两位老友来到了附近的咖啡厅。

富兰克林对好友的到来并不意外，是他向马歇尔推荐了路克·弗朗茨医生。但他仍不免感叹时间造就的种种变化：眼角的皱纹，鬓边的白发，倚靠着吧台的那根精致的拐杖。

“老天，我总是忘记你比我大五岁。”富兰克林带着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道，“我几乎认不出你了。”

路克打量着曾经的同事与挚友，眼中流露出遗憾的神情：“你可没有资格这样说，米尔斯。自从塞缪尔……我很抱歉，自从那个时候起已经过了……五年了。”路克叹了口气，“真不敢相信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富兰克林收起了世故、礼貌的微笑。他的视线开始躲闪，交叠的双手微微颤抖，泛红的眼眶蒙上了一层水汽。

“自从人类拥有了还童技术，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五年、十年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光。”路克握住了富兰克林颤抖的手，“米尔斯，你应该知道，我接受马歇尔的邀请来到这里，绝不是仅仅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病人。”

“先生们，请恕我冒昧打扰。”酒保打断道，“富兰克林先生，您和往常一样，一杯波本？”

“米尔斯！”路克加重了语气。富兰克林看了看好友，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必了，两杯意式，谢谢。”

许久的沉默之后，富兰克林喃喃道：“五年，零五个月……”男人一开口就不免有些哽咽，他停下来做了个深呼吸，“从警方宣布终止搜救，推测死亡的那天算起……”

“太久了。”路克握紧了富兰克林的手，“这么久以来，你从没有正视过这一切，你所做的不过是逃避而已。面对现实吧米尔斯，现在的你并不是孤身一人。”

“你又知道什么？！”富兰克林抽回了手，微微转过身去，避开了好友那手术刀一般锋利、透彻的视线。

路克平静地说道：“我知道那个孩子想接受你，而你从来没有试着接受他。”

富兰克林面带羞愧，眼中则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路克继续说道：“那个孩子，他不是被陪审团的判决放逐到你身边的，是他自愿留在了你身边。他明知道这样会让自己受苦，可他还是做了这个选择。”

“你怎么知道？”富兰克林连忙追问。

“米尔斯，罗斯柴尔德大法官也是我的老朋友。我们都知道陪审团的决定存在重大争议，辩护方本可以此为由提请上诉，要求法官做出最终裁决。可是他放弃了。米尔斯，你是一个医生，你的心曾经相信公义和真理。悲伤已经让你沉睡了太久，现在是时候醒来了。”

这几日接连发生的一切在富兰克林的脑海中浮现。那天晚上艾什在花房道出的残酷真相、罗尔斯对他评价的那句“无药可救”、在阁楼陷入昏迷的男孩口中的对不起，无不令他心生动摇。也许是出于良知带来的愧疚，也是只是希望男孩醒后，能向他承认，那晚在花房所说的都是谎言，当哈里出现在病房门口，劝说他去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富兰克林已经在艾什的病床前，照顾了他两天两夜。

男人将彻底冷掉失去香气的咖啡一饮而尽，酸苦刺激着味蕾。

“谢谢您，亲爱的医生。”二人分别时，富兰克林这样说道，“我觉得好多了。”

路克忍不住开玩笑道：“也许是因为，这是你五年来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和人聊天。”

富兰克林难为情地笑了笑，大方地拥抱了久别重逢的挚友：“我真的很高兴，能再见到您。”

“谢谢你在假期里还来花房帮忙，艾什。”薇尔莉特太太放下了修整枝叶的园艺剪，转头向门口的男孩微微一笑。“但老实说，我更愿意看到你去外面的世界。”

艾什的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他等待着花房主人的准许，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男孩说道：“我无处可去，太太。”

那天艾什反击了霸凌他的高年级学生，在逃跑时慌不择路地蹿入了一栋陌生的教学楼，就这样误打误撞地来到楼顶，踏进了一片雾气弥漫的苍翠世界。

一位衣着素净的老妇人出现在艾什面前。她长发如瀑、发色胜雪，连皮肤都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在那瞬间，艾什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奇幻小说里才有的精灵。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小家伙？你受伤了？！”

艾什从魔法世界的幻想中回过神来。男孩通红的双眼中涌出泪水，顺着眼角、脸颊上的瘀青滑落下来，他哽咽道：“我……我无处可去……”

薇尔莉特太太患有白化病，肺部也因为早年的一次病毒感染而造成了局部纤维化。茂密的植被可以为她遮挡日光，而花房内的湿度能让她的肺感觉好些，因此她整日待在这里，侍弄花草。她为学校的各种庆典、活动提供花艺装饰。

老妇人无奈地笑道：“快过来吧小家伙。我这儿还有好多工作……”

花房的中心是一棵巨大的榕树，庞杂的根系起到了储水的效果，繁茂的枝叶有助于维持气温与湿度，树干本身则为立体种植提供了空间。艾什早已不是第一次来到花房，可每一次他都忍不住惊叹于大榕树夺目的神采。

防滑的碎石子围绕着大榕树铺展至花房的各个角落，艾什总是一路跟在薇尔莉特太太身后，分享着生活中微小的快乐。

直到她说：“你不需要假装一切都很好。”薇尔莉特流露出理解的眼神，像是一支利箭，刺破了艾什的心防。沉重的悲伤汹涌而出，艾什坦诚诉说着自己的故事，以此回报来自陌生人的理解与宽宥。

“你犯过许多错误，艾什，这不可否认。但你不是一个坏人。”薇尔莉特蹲下身来，认真地看着艾什。“这个世界的残酷之处在于，好人与坏人都会犯错。坏人逃避罪责，而好人则一生都受到良知的折磨。”

艾什的眼里闪烁着泪光：“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薇尔莉特将洒水壶递到男孩的手上，说道：“只要浇水就可以了。”

艾什不明所以，薇尔莉特指了指身旁一丛高大的龟背竹。那宽阔厚实的翠绿叶片并不缺少水分，但是她知道，男孩需要一件事情，将他从不断下沉的情绪中解放出来。

浇完了水，男孩又源源不断地接到新的任务：修剪尤加利叶、为山茶花固定花枝、给唐菖蒲分球繁殖、替香雪兰更换培养土，可说是拜访薇尔莉特太太以来，工作最繁重的一次。

“想要弥补从前犯下的过错，绝不能只靠自我惩罚。”

艾什听得心头一颤。

“留在富兰克林先生身边受苦固然是对你的一种惩罚，但那并不是赎罪。”薇尔莉特按下了墙上的控制器，花房穹顶的滤光板收了起来，金灿灿的夕阳倾泻而下，整座花园都熠熠生辉。

“你看，艾什。这里的鲜花、绿植，都因为你所做的一切努力而变得更美了。”

艾什不禁热泪盈眶，他感到一阵暖意传来，是薇尔莉特从身后抱住了他。

“沉浸在过去中毫无意义。如果想弥补自己的过犯，唯一的办法就是创造更多美好的事物。”

男孩转过身来，热泪已是夺眶而出。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一头扑进薇尔莉特太太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炖牛肉不合胃口吗？”米尔斯平淡地问道。

“呃不，没有……”艾什回过神来，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报名表。

春季课程开始的时候，学校一如往常地提供了一些课外项目。

“先生……”男孩鼓足勇气，起身将报名表递给了米尔斯。表格上只差一个监护人的签字。

“花艺？”米尔斯面无表情地放下刀叉，推开桌子站了起来。看到男人卷起衬衫的袖管，艾什打了个哆嗦，他以为自己要挨打了。然而男人绕过了他，走向客厅，取来一支钢笔，干净利落地签了名。

艾什发亮的眼睛里难掩惊喜，他低下头，小声却清楚地说道：“谢谢您，先生。”

米尔斯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到了客厅，在他上楼之前，男孩又一次叫住了他：

“先生，炖牛肉……很好吃。”

男人停在台阶上，过了一会儿，说道：“小面包也吃一点。”

花艺课程开设于富人区的一所私立学校，报名参加的学生也几乎都来自于家教良好的上流家庭。

他们甚至不会在交谈中，使用“还童犯”这样的词汇。他们眨眼、嬉笑、窃窃私语，然后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一样，推推搡搡地挤在艾什前面进了教室。

“放雨鞋和雨伞的柜子满了，你的就放在外面吧。”一个男孩告诉他。

艾什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柜子，底部有一整排都空着。

指导课程的老师进屋时，注意到了倒在门口的雨伞：“是谁把雨伞扔在走廊上的？”

“对不起，先生……是我。”艾什站了起来。

男人推了推眼镜：“看好了，雨伞要伞尖朝内，放进干燥柜里。”

“我知道……先生。”艾什听到又一阵窃笑声响起。

自由选择搭档时，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这时一个小女孩主动上前询问：“你好，我叫艾米丽，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有找到搭档吗？”

“我叫艾什。”男孩的心情被微小的善意所点亮，“很高兴认识……”

“布里克先生，艾什说他要和尼尔一组！”女孩叫喊着跑开了。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但紧接着又响起了更加热烈的议论。

男人提醒道：“孩子们，分组完成后，就坐到自己的搭档旁边去。”

“你的座位在那里。”占据了艾什原来位置的小女孩，指向了教室最后排的角落。

艾什对此并不觉得奇怪——他手背上的还童犯标志太显眼了。

艾什自然地落座在新同学左边，招呼道：“你好……尼尔，对吗？我叫艾什，很……”

“你用不着装作一副很乐意的样子。”男孩打断道，“我知道是他们让你来的。”

“他们？”艾什不解地问。

“大家、其他人、所有人……”男孩面无表情，甚至连视线都没有移动过。

艾什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来这个孩子的眼睛看不见。

第一堂课的内容主要是介绍基本知识，以及认识一些花材，互动很少，课堂显得有些沉闷。

就在艾什盯着窗上的雨滴发呆时，右手突然被人用手指戳了一下。男孩警觉地缩回手，才发现只是尼尔。

“怎么了？”艾什不自觉地挡住了右手的手背，上面刺着代表还童犯身份的字母“P”。

男孩赶忙为自己的行为致歉：“没什么……对不起。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还在这里。”

这样幼稚的试探不免让艾什觉得好笑，他恶作剧似地也伸出一根食指，和男孩的指尖碰在一起。

“现在我们是搭档了，我不会丢下你的。”

男孩感到有些尴尬和害羞，脸上泛起红晕：“很高兴认识你，艾什。”

雨声淹没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贝克尔森先生……贝克尔森先生？”

护士猛推了一把，这让哈里从睡梦中惊醒。在接连好几天没有合眼之后，他终于坚持不住，趴在爱人的病床边睡着了。这也许是他这辈子睡得最沉的三十九分钟。

哈里醒来后的第一反应，便是查看帕斯卡床头的监测仪——心电图显示暂时一切正常。这令他松了口气。

“贝克尔森先生，马歇尔医生在办公室等您。”护士提醒道。

“谢谢你，我马上就来。”哈里不免又感到一阵头痛。最近一年里，他已经在别处听到过足够多的坏消息了。

哈里犹豫着，在门上敲了两声。

“请进。”

哈里推开门，径直走向了办公桌前。在他落座的瞬间，马歇尔脸上凝重的表情已经给了他不好的预感。

“贝克尔森先生……基于对您丈夫病情的分析，我建议您和您的丈夫，前往别处就医……”

哈里的头痛似乎更加剧烈了。他扶着额头，医生接下来的话对他而言已化为纯粹的噪音。

“不……不，不，你听我说……”耳边无意义的噪声令他烦躁不安。

“……这是一种自体免疫性疾病，目前已经确认进入了发作期。在两年前的九月份，患者曾经发生溃疡性结肠炎，这说明患者的免疫系统已经开始攻击消化系统组织。去年三月份，免疫系统的攻击逐渐扩大到了循环系统……”

“听我说……该死的！听我说！”哈里猛地站起身来，揪住了马歇尔的衣领，“我只想挽救我的爱人。仅此而已！”男人的声音颤抖着，“医生，您是据我所知心血管外科领域，最权威的专家之一……您是我最后的希望……”他松开了手，倒在桌面上泣不成声。

“这已经不是单纯依靠心脏外科手术，就能治愈的病症了！”一向处事冷静的马歇尔也忍不住语气激动起来。“患者需要的是联合治疗。目前我所能做的，只是缓解患者心脏方面的病症，但如果发作期持续，病情只会进一步恶化，依然会有其他并发症出现……”马歇尔打开桌面上的平板，将资料数据传送给哈里。“我这里有一位合适的人选，你们或许可以寻求他的帮助。”

哈里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他打开随身携带的设备查看资料，其中的一项内容令他颇感意外。

“可是医生，那是东海岸。”男人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确认道。他每日在医院和家之间开车往返，单程就需要两个多小时。他牺牲睡眠与全部的个人时间，艰难地维持着，工作与照顾爱人之间的平衡。而如果帕斯卡前往东海岸的城市就医，这样的平衡势必会被彻底打破。

“距离数百公里，是的。”马歇尔流露出遗憾的神情，“你必须作出决定。”

哈里浑浑噩噩地回到了病房，爱人在他与医生交谈期间已经醒来。

“哈里……”帕斯卡微笑着望向他的爱人，眼中满是悲伤与悔恨，“上帝还是没有原谅我，是吗……”

站在病房门口的男人瞬间泪如泉涌，他冲向病床，紧紧抱住爱人，发出阵阵悲鸣：“不，不要这么说……别这么说，亲爱的。不，不不不——他赦免你的一切罪孽，医治你的一切疾病！”他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拥有的一切，都被这残酷的世界夺去。

男人做了个深呼吸，平复了一下情绪，心中默默地演练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天知道他下了多大的决心。他敲响了房门。

这是哈里第一次主动造访富兰克林的住所。

“请进。”语音控制解除了门锁。

男人推开门，踏入室内。

“下午好，各位。”男人径直走向房间中央的椅子，挑了一个离其他人最远的空位坐下。

“我叫富兰克林。米尔斯·富兰克林。”

互助会的举办地位于一座教堂的二楼。柔和的阳光透过教堂拱门顶部的彩色玻璃洒入室内，成员们就在温暖的光晕里，围成一圈坐着。

经过简短而热情的问候，成员们开始依次分享他们失去亲人的痛苦经历。他们之中有的失去了爱人，有的失去了子女，有的是因为天灾、意外，但也有不少人的遭遇和米尔斯类似。

从没有任何一次演讲令米尔斯如此紧张，他甚至能感觉到双手激动得颤抖。

他打开了手中的讲稿：六年前，我失去了我的儿子。自从我的妻子二十多年前去世之后，他便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后的希望与所爱之人。自那以后，我陷入了无止境的悲伤之中。有太多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我至今仍为此感到悔恨。我应该告诉我亲爱的小家伙，我视你为骄傲，我永远爱你。米尔斯感到眼眶有些湿润。他将稿纸折叠起来，收进口袋，视线环顾四周，歉意地低下了头：“抱歉，我还没有准备好。”

米尔斯落座之后，站起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

“我曾以为，自己是幸运的。”老人脱下了贝雷帽，将它卷起，塞入大衣的口袋里。随后又从大衣内侧掏出一张老旧的相片。上面是一位身穿囚服的年轻人。“我在法庭门口，亲手捅死了奸杀我女儿的凶手。他妄想利用权势和财富替自己脱罪，我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虽然我也为此在狱中服刑了二十年，但我不曾后悔过一分一秒。”老人强忍着泪水，声音已有些颤抖，“直到我出狱后……再次回到曾经熟悉的街区。那里依然是个贫民窟，丛林社会的残酷与暴戾，依然在污染着每一个生活在那里的孩子。我杀死的那名凶手，也是出生在那里。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我自以为用二十年的自由作为代价，实现了所谓的正义，可这世上的罪恶真的有因我的行动而减少吗？”

说到这时，老人已控制不住忏悔的眼泪：“复仇只不过让我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罪犯而已，我虚度了二十年光阴。那些有人格缺陷的孩子，仍在受到这座城市各个角落的黑暗影响而堕落，而当年被我杀死的凶手，也因为我的罪行，失去了第二次机会。直到我出狱的二十年后，我才从他当年的辩护律师那里得知，他本想向法庭认罪，接受还童刑，重新开始人生。”

在场众人无不为老人的讲述动容，包括米尔斯在内。他想到了艾什，想到他从小就生活在他父亲的虐待、折磨之下。是他那身为大毒枭的父亲，杰拉德·肯尼迪将他塑造成了犯罪的工具，一部杀人机器。他从来没有纠正自己人生轨迹的机会。

米尔斯感到心中一阵刺痛。他想成为那个机会。

哈里表情凝重，在又做了一个深呼吸平复情绪之后，终于按下了门铃。

“请进。”屋主发出语音指令，解除了门锁。

“你来这里做什么？”米尔斯对男人的造访感到意外。这是哈里第一次出现在他家门前。

“我……艾什在这儿吗，我有些话要对他说。”

“他不在家。”米尔斯直白地回绝道：“你也不该出现在这里。”说着，便要将门关上。

“富兰克林先生！”哈里伸手阻挡，眼中流露出恳求的神情，“求您了，这很重要……”

米尔斯也不愿意表现得过于冷漠和无礼，终于同意让哈里踏入客厅。

出于待客之道，米尔斯为落座在沙发上的男人递上了一杯咖啡，然而他的语气依旧称不上友善：“你应该知道，我可以向法院申请禁止令，对吧？如果你涉嫌妨碍判决执行……”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哈里急忙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艾什。他有权利知道这些……”哈里紧握着咖啡杯，掌心被烫得刺痛，但只有这样，他才能强忍汹涌的情绪，平静地说明一切。

“不，我不能帮你转告……”米尔斯重重地放下了咖啡杯，起身送客，“请你离开。”

“富兰克林先生，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艾什有权利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他一直念念不忘的两位养父，要彻底离他而去，搬到几百公里外，或许再也不会和他见面了，是吗？！”米尔斯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胸口剧烈地起伏。“请你马上离开。”

不是这样的……我们还会见面的。哈里这样想着。他一直努力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然而此刻他却连一句苍白的反驳都说不出口。

沉重的木门在男人眼前决绝地关上了。隔绝了截然不同的心事，与同样沉重的叹息。

米尔斯无法否认，哈里至少有一点说的没错，艾什有权利知道这些。如果分离是无可奈何的结局，至少他值得一次郑重的道别。一次迟到太久的道别。

烤箱的报警器发出尖锐刺耳的蜂鸣声，米尔斯这才从一整个下午的神游中解脱出来。他急急忙忙地戴上隔热手套，打开烤箱，从滚滚热浪与迎面而来的浓烟中，抢救出快被烧成焦炭的马铃薯镶鲈鱼。

“该死……”米尔斯沮丧地叹了口气。他真希望自己没有让那个男人进屋。

晚餐时，男孩看着餐盘中完好的大块鱼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倒是米尔斯先开口问道：“花艺课程进行得如何？”男人叉起盘中散碎的鱼肉送入口中，焦糊的苦味让他猛灌了一口红酒。“交到新朋友了吗？”

艾什点了点头，“他叫尼尔。他还……邀请我，一起去吃冰淇淋。”

“可是你在门禁之前就回家了。”男人放下了刀叉，“你是在怪我，门禁时间设置得太严了是吗？”

“对不起，先生……”男孩吓得不敢抬头，“我不该得寸进尺的……”

“过来。”男人的命令短促而强硬。

艾什扶着餐桌的边缘挪动到了男人身边，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把手给我，右手。”

男孩感到不解，却也不敢违抗，怯生生地抬起了纤细的腕子。手腕上还戴着电子手环。

米尔斯握住了手环：“设置。将每周五的门禁时间，调整为下午七点。”说完就放开了男孩。

艾什缩回了手，歉意与感激同时击中了他，一时竟哽咽起来：“谢谢……谢谢您，先生……”

艾什和尼尔坐在冰淇淋店里，身边围绕着香甜的气息。刚烤好的华夫饼、热腾腾的巧克力酱、汁水清甜的热带水果，在各种气味的萦绕下，尼尔眼前的世界不再是一片虚无。

“所以我才喜欢来冰淇淋店。”尼尔笑着说道。“谢谢你陪我来，艾什。”尼尔想握住艾什的手，可是刚碰到他的手背，男孩就本能地躲开了。

“对不起……对不起……”艾什连忙道歉。他看到尼尔脸上褪去了笑容，只留下落寞的神色。男孩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小声地道着歉。

在那一刻，艾什察觉到了自己无意中筑起的隔阂。即便无人提起，他依然深深地明白，自己还童犯的身份，造成他与尼尔之间无法弥合的巨大落差。强烈的羞耻感令艾什忍不住眼中泛泪：原来自己对尼尔的亲近，也夹带着内心的自卑——因为他看不见，因为他不知道我的还童犯身份。艾什默默地自我反省：他不愿意提起家人的事；他一再地拒绝尼尔放学后的邀请，只为了赶在门禁时间到来前逃离所有人的视线。电子手环发出的蜂鸣声，仿佛是宣告魔法失效的午夜钟响，剥下艾什一身的伪装，将他丑陋的本来面貌赤裸裸地丢在众目睽睽之下。艾什为自己感到可耻——他甚至无法坦诚地面对自己，自然也拿不出真心对待朋友。“你不配拥有朋友。”男孩在心中默念着，胸口隐隐作痛。

“对了，艾什，你想好要做花笺送给谁了吗？”尼尔挤出一个生硬的微笑，岔开了话题，“比方说送给家人？”

“也许吧……”艾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还没想好……尼尔打算送给谁？”

还没等小男孩做出回答，随行的仆人已来到桌边：“少爷，老爷派车来了。”

尼尔的脸上流露一丝歉意，“看来我的门禁时间也到了。”男孩任由没吃完的冰淇淋在杯中融化，跟着仆人的引导上了轿车。

艾什对自己感到失望：他又习惯性地撒了谎。艾什早在学做花笺的时候，就想好了要亲手送给哈里。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坦诚这一切。

回到家时，男孩没有看到富兰克林先生，屋子里似乎比以往更加冷清。直到看见餐桌上的字条，艾什才想起来，富兰克林先生说过，今天他要工作到很晚。

这对于男孩来说，这倒是个好消息。平常在晚餐之后，男人就会要求艾什刷牙、洗澡，然后上床睡觉。没有了富兰克林先生的监督，他可以在洗澡之后，继续制作花笺。

接近凌晨两点的时候，米尔斯才终于回到家。他注意到小男孩贴心地为他留了一半的晚餐，放在烤箱中保温。一身的疲惫让男人实在没什么胃口，敷衍着动了两口之后，就送进了冰箱，径直上了楼。

暖色的灯光从艾什房间的门缝下溢出，毫不意外地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米尔斯轻轻转动把手，推开了门，和他预料的一样，艾什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他小心地将男孩抱到床上，塞进被窝里，转身便看到书桌上散乱的信纸、押花、新鲜花瓣还有树脂等材料。

制作押花本身就相当耗时，而使用环氧树脂将花叶点缀在信纸上之后，还需要用紫外线灯长时间辐照使其凝固变硬。男孩显然是忙了一整晚直到深夜，在等待树脂凝固的时候，累得睡着了。

米尔斯不禁感到好奇，男孩耗费这么多心思制作的花笺，是要送给谁。这或许很不应该，但男人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学校花房的薇尔莉特太太告诉我，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并不是真正的赎罪，弥补过犯最好的方法，就是创造更多美好的事物。先生，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能重新开始。”

“呵，这没头没尾的……才写了一半吧。没有落款，也没写是给谁的。”米尔斯笑了笑，眼中竟一时泛起泪光。这或许很不应该，但富兰克林的心里，还是产生了小小的期待。

“我今天不能陪你去吃冰淇淋了……”

艾什的拒绝令尼尔感到意外。“是因为上一次，害你回家太晚了吗？”尼尔带着歉疚的口吻保证道：“这次我会走快一点的……”

“总之今天不行。我要……我要回家了。”

听到艾什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尼尔便不再说下去了。藏在身后的花笺被捏得有些皱褶。

男孩站在医院的大厅中央，如同湍急河水中的一块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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