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说不知道，他有点不可思议地问不知道，她说自己确实不知道，简单的两句话在明月初升时反反复复，直到意外撞见某个空巢老人不小心摔倒，买的菜丢了一地才结束：两个在枯燥灰冷的人生中磨炼出一身毛病的人悉心帮了老人一把，顺便把她送回了家。

觉得没自己事了他们便想着离开，未料到那慈祥的老太太要留他们吃饭。这位满脸皱纹的婆婆身体叫男人感到心悸，矮小脆弱的身子令舰长讶异的怀疑那一下为什么没把她摔死，要知道人在七十岁往后身体就不再结实，也没那么健康了。他碰了碰身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丽塔的肩膀，眼神问她怎么办，而对方只是轻笑了一下，不好意思的问了句没问题吗。

“只是多副碗筷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那拜托您了。”话音落地的霎时舰长看到她咧开嘴笑了，像孩子一样，平静如水的眼里充满了爱，以孩童般的一汪清水淹没了他，让他说不出话，仅仅小声地附和了句：“谢谢。”

而事实的结果是，他们不仅吃了一顿饭，还留宿了一夜：铜钱似的雨点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户，被金黄色暖灯照亮的狭小房间里好闻的饭香味弥漫，怎么都静不下来的舰长把自己能想到的事干了又干，看到一旁帮老人择菜的丽塔止不住苦笑。他问她笑什么，看她没回答就把老人的衣服折了又折，平平整整地放进充斥经年旧味的大衣箱里，捧着热茶不安地啜饮起来。而她熟练地帮她择菜，洗好，还顺便关上了熬汤的火，揭开热馒头的锅。

这个一眼就能看懂布局的小房里，萦绕在老人身边的气味成了值得舰长静下心思考的问题。那是一种不难闻也不好闻的味道，宛如她额头深老的抬头纹刻在男人心中久久挥之不去，他活了三十多年闻到过许多种气味，譬如沉默的恐惧，隐瞒的异议，惊慌的死亡，兴高采烈的手舞足蹈，春夏秋冬的不变轮回，他的记忆力很好，能把刚开始记事到现在什么都不想记得却还是印象深刻的各种味道从记忆感官中捞出来一一列出，可从没有一种味道能和这种气味相提并论。

它给他一种如真似幻的奇异感，令他想到融化的白雪和枯萎的树木，浑厚而夹杂忧伤的气息叫人潸然泪下的同时也使人感到无力，这似乎是种人到晚年已经看开什么的标识，是种心无顾忌坦坦荡荡要活到死的表示，才刚进中年的舰长不懂，还处在青年的丽塔也不想懂，他们只是偶尔瞥视老人一眼，接着一切如旧，心照不宣地替她打理好了所有。

安逸里，雨越下越大，清脆的雨点落地，哗啦啦地白噪音搅扰着整个世界。潜伏在阴云后的白蛰不时抛头露面映亮人们视野，家家户户点起灯火促成一片微暖于风雨中屹立不倒，无味的清水下了整整一夜，雨滴打湿花瓣落满树叶压弯枝丫，浸润泥土化作来年再归的养分替他们保留记忆，来日花朵更艳，枝叶更嫩，树叶更绿。也可能哪天会看到有朵花苞不可思议地破土而出，扎根在石缝中，绽放得娇艳。

雨的世界，天空轰隆隆燥响着，有的人兴高采烈，有的人痛苦不堪，滂沱大雨和着一道道闷沉的声响激起人们莫名的冷意，也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屋檐下，有人伸出手接雨水，凉意很快从指缝间溜走徒留片片干涸的水洼，钢铁色的楼宇急促地喧嚣起来，灯火旁的婴儿像风一样哭的短促绵长，咣当当的刺动父母耳膜，使人彻夜难眠。冰濡的空气中氤氲裹挟整个城市，潮湿的雾气从下水道往上冒出，顺窗钻进家家户户，让人不得不彻底关严窗户。

对舰长来说，这雨声就好似自然吟唱的小调，不论势头怎样，它总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到后来他对它有了改观，不过那时的他早已不在意风往哪里吹，雨从哪里下，雪什么时候落，花朵和绿草又何时从土里冒出来了，他已是她一般的岁月尘土，写作史书长河的一笔，变成一个饱经风霜的风中残烛的老头。

“抱歉呢...家里只有我一个老婆子，”老人一边盛汤给他们一边歉意道，碗里白白的面疙瘩汤让舰长不自觉思考自己上次喝这般普通却总让人感到怀念的汤是哪一年了：“也找不到什么东西招待你们。”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正准备用‘没关系’应接时身旁丽塔毫无征兆地拿起了婆婆的手，指肚细细抚过苍白的纹路，轻声说：“您不用在意，不如说应该是我们感谢您。毕竟人生地不熟的还没个落脚的地。”

这话和着一股子安抚身心的幽香，配合女人温柔至极的嗓音传进男人耳内，渗入老人孤独的心。不知是否想到了这一步还是仅仅单纯的安慰一个孤寡老人；不知她的后代子孙是否太久没来看望她或者什么别的理由，舰长看到婆婆眼泛泪花停下手，粗粝的指腹抚摩起丽塔的手背来，低下头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忽然的合上眼睛，脑海火苗般微弱的画面领她回到憧憬的曾经，待睁开眼时，那滴攒存眼眶久久的泪，静静滑落了下来：

“如果不嫌弃的话...这里还有两床被子。”

“怎么会呢。”

一旁的舰长不说话，内心莫名笑起来自觉地拿起铁勺把汤盛进碗里。白花花的汤在暖洋洋的颜色下似乎变成了一碗明澈的黄昏，小小的，浅浅的，如人生一般，或明澈浑浊，或滚烫温热。晚饭后，雨还在下，予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沉重。碍于昨晚睡得太香所以今夜没什么困意的舰长在阳台找个不错的位置，坐在板凳上受着风，呆呆看雨：无色无味的凉意飕飕刮着弥漫半边城市，体温被风裹挟叫人忍不住摸搜身体，屋里的丽塔今晚不知怎的睡得意外的早，甚至能听到她安稳的轻鼾。他瞄了她两眼，视线不自觉停在了佳人玉润的脸庞，未想卧室里迟迟没见动静的老人没有动响地拿着小马凳坐到自己身边，等他匆匆把视线抽开，便猝不及防地撞上老人饶有兴趣的笑。

“是个很不错的闺女呢，应该有不少男人在她怀里哭过吧。”昏沉灯光下他望着老人的笑，人们一生都没改过的凑热闹的习惯令舰长有点感怀过去不属于自己的年代，他摇了摇头，对睡熟的美人的批评毫不留情：“哪有...一个满肚子坏水的老女人罢了。”

“是这么吗......”

“就是这样。”

“我倒不这么认为。”她沙哑的说：“只是小孩儿似的倔强，不服输的性格和口是心非的巧妙伪装叫你觉得她是个坏女孩，可能哪天你会发现，这女孩是多少男人修一辈子福气都修不来的人嘞。”

闻言的他笑了笑，笑得满脸皱纹：“您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因为我那走了的老伴儿就这样，死前也不安稳。”

面对老人凄楚的回答，男人即刻把笑容收了回去，歉意的道了句‘对不起’。

“不...这不是什么好道歉的事儿，我只是莫名想到他了。”

老人记忆开匣的同时舰长恰好也想起他想半天都想不出来的问题，但碍于个人嘴笨的缘故，他并没有直戳了当地问‘人老了，记忆褪色了，萦绕在身边的味道是不是也会变质’，而是换了一种更委婉的说法，感伤道：“需要跟我说说他嘛。”

“好哇，虽然对年轻人来说...不过篇毫无乐趣的故事。”

紧接着，她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讲两个人之间怎么相遇，讲他们如何认识对方，聊各自感兴趣但就是连不到一块儿的话题，缅怀早已逝去的感觉和如今不管技术有多高超但就是享受不到跟那老人一般独一无二的手法。所以她的白发才直泻地上，用好几个皮筋笨拙地捆到一起给人一种苦楚又落寞的滑稽。老婆说着说着，酸楚地抹干眼泪，她和他有三个孩子，像是老天开玩笑的三条生命，一个半路夭折，一个被人贩子拐走，至今不知所踪，最后一个十八岁遭遇抢劫被捅穿肝脏，在马路上活活流血流死，即便及时送进医院也毫无生还可能。之后，他们就再也没生过孩子。

命运与命似乎总是辜负人们对它的期望，还反过来指责说是他们的错。

蝉声的簇拥中，夜影下，烛光旁，死神如约而至带走了她的丈夫，徒留脆弱难安的老人在世间苦苦挣扎，她说她曾经也想过不活去找他，但始终咬不紧牙，因为她害怕在另一个世界见着面时她老伴说她不争气，明明能活下去却就是要一死了之，所以再往后，她就没再想过死了，而是满怀期待地等死神带她走。

雨夜，光亮模糊了影子，舰长一言不发的听老人细细讲述，许是失修已久的大脑使她无法记起来太多，一路上说的断断续续，生与死在凄厉的风声中旋转，仿佛嗤笑永恒的喧声。她把一段话讲了又讲，然后忽然跳到另一个故事里沉浸其中，一旁的男人则安安静静的听着，不打扰他，不着头脑莫名其妙的乱转或许就是对这段往事最好的诠释。她缓缓讲述他们如何相爱，相爱后的事迹，和身体老去思想未老的愚蠢作为，一片忧郁里，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穿婚纱的样子，忽然痴痴笑了起来。

“现在想想我才发现，我们之间似乎从未流淌过爱。”

但仔细聆听的舰长认为事实恰恰相反，他们浮泛在爱的川流之上，离别了许多时代也被时代所遗忘，告别自由的尘世转而一头扎进狭窄温暖的壳里从彼此身上体验舒适的包裹和已经淡化的情感。他们对自己说着安静点吧，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目光中只余一个逐渐变冷但重量无限的人：这是他们对彼此最后的记忆，一场火热湿软且璀璨万丈的满盈光辉岁月的雨。

她知道，她的腿在他离开时就已经走不动了，因为她早已失去支撑；他也明白她无论怎样，又活过多久，都不过历史长河的一块顽石，不被任何所铭记，甚至掀不起一丝清醒的涟漪。老人一字一顿地说完，两人沉默许久，灯下的影子变得稀薄，呼吸有了隐约的形状。

舰长想，在这喧吵的人世，真的还有什么值得自己留念或努力的事物吗：“您还爱着他吗？”

“谁知道呢。”她说：“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具体样子了，不过硬说的话...可能还爱吧。”

“是这样呐......”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仅仅这样道。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但直到对话结束舰长也没等来，老人静默地离开，正如来时一样，宛如幽灵一般静悄悄地回到屋里：舰长扭过头，白炽灯下近在咫尺却又无比遥远的佝偻背影显得空荡而虚幻，沉重喘息和模糊的脚步声入耳，他呆呆地望着她，说不出一句话。视线转向一边睡得深熟的佳人，眼里，黄昏夕阳满盈，这是他所剩无几的渴望。他仿佛看到了不知往后多久，自己在一滩温润而陌生的泪里，在丽塔·洛丝薇瑟宽厚又令人落泪的怀抱中，自然而然想起被时光遗忘的她的话，和她牵起手抬头，在琥珀般的霞光中扣响彼此人生的大门。

雨点有如喧哗的群众，焦躁不安地喧吵为的是淹没自己沉默的呼号。深沉浓重的氤氲散漫，头顶的灯光是迟早衰竭的死亡，耳畔是淅淅沥沥的回音，清脆、明澈，无休止尽地想自己扑来：他沉默，叹息一声，起身关掉阳台的灯，任自己在漫无边际的黑暗迷失。既不清醒也不分明的感官里是丽塔细微的鼾声，她似乎很是劳累，男人凭着直觉蹲坐在沙发旁，轻轻抚摸佳人脸颊，脑中的那张脸不知为何变得温和起来，引得他也想睡觉。

可眼前忽然浮现出不知何时已被脑海抛弃的一幅幅画面：陪希儿看的海，送布洛妮娅的吼姆玩偶，与符华游神州，满足芽衣少女似的小小心愿，同姬子喝酒，和德丽莎熬夜，帮伏特加组合完成微不足道的梦想，好多好多数不清的画面争先在眼前闪过，他一个不落得抓住又放开，确定了里面唯独缺少跟身边这人的回忆时，他有点莫名感慨。

“丽塔...我开始好奇我们会走多久了。”

小声喃喃道，躺下与她一同入睡。清晰可闻的缄默里，舰长凝望昏沉的天花板，远处有一束光亮照射来，描绘出一片令人颤栗的柔和光色，浓稠夜色呼出一缕湿冷的风顺窗而入，提醒他忘了拉上阳台门。他起身寻去，门外，朦胧潮湿，升腾氤氲散漫眼前蒸出一缕灼灼的忧思。

隔日早晨，小小的家重新变作空巢，他们和老人告了别，答应过年时回来看她，只是不清楚她真的能等下去。不知何处是归路的寻梦者的身影在地平线的霞光中交映，伴着晨风。街道上，即便四下无人，耳边的喧吵仍是从未有过的清晰，他和她一言不发的地走着，走着走合，无数人从身边走过，他们或精神百倍，或昏昏欲睡，有的十足的精神气看得舰长诧异不已，原因是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好事儿才会让一些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的人在清晨五点半就这般亢奋。

“舰长大人，人生就像一场马拉松对吧。”

身旁的人冷不防冒出这么句话，他扭过头去却毫无征兆地撞上丽塔清澈的眼眸，不清楚是否拜睡眠时间充足所赐，还是自己睡得时间太少，他猛然发现自己抓不住她的思绪了。恍惚间，微风与微热一同苏醒，日出高调地以热量照满整个城市，油柏路上的尘土微星闪光，一阵风袭来，洛丝薇瑟的长发在空中悠扬飘荡，宛若魔女留下的唯一虚形。

人生是场马拉松，或许吧，他想。一场永不止境的马拉松对标的似乎就是人生，每个人起跑线不同，每个人的跑道也不同，身边喝彩的群众也不同，奔跑的途中有人倒下，有人半道就迎来终点，有的人甚至都见不到跑道。往前跑的人苦不堪言，往前跑的人活灵活现，往前跑的人投机取巧，往前跑的人郁郁无求，无数向前跑的，无数不想跑的人，无数跑不到的人，还有根本就不用跑的人，多到数不过来的因素更换着赛道也更换着选手，生命蜂拥而至，挤满了整个赛道。自然，这里不乏压根不想跑的人，不过总而言之，人生是长马拉松没错，却好像也出错了。

所以他看着她又好像不是在看她，摇了摇头说：“人生什么都可以是，但它就是不像人生。”

“那您觉得它像什么呢。”

闻言，舰长思忖半秒，语气充满忧愁，给出的回答自相矛盾，也无可救药，：“它什么都不是。”

于是丽塔不再说话，两人继续向前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她发现他掉队了，转身回头，一席风吹拂翻过脊背直飞远方。她望着不远处怔在原地的男人，望着他难以置信的脸，望着他妖艳的红发，呼啸而过的动荡衬出一道塌陷而空荡的影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萧瑟的冷与热的纠缠中漫上足尖，蠢蠢蔓延。

“怎么了吗？”

她问，换来男人好似通透了的神情，他无言拽住她的手以飞翔般的速度跑到附近最近的邮局，问接待员要了笔和纸，趴在柜台上无比专注的写了起来：潦草的字迹使她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丽塔一边用微笑回以接待员疑惑的视线一边尝试辨认字迹原有的样貌，可直到男人写完了她也仅仅从上面艰难地认出了三个字：‘跑下去’。

“丽塔，你说过你会陪我疯的对吧。”他问，而为了保证这家伙不干些类似极限挑战的玩命运动，她不容余地地进行了稍稍的纠正：“我从没这么说，只是您这样理解的。”

“那我们走吧。”他摆出无所畏惧的稀有表情，如此说道。

“去哪。”

“去看海，我们都想见到的海。”

不知是种暗示，还是一种明示，又或谜底就是谜面的谜语，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不重要了，既然他找了自己想做的事，那自己只需在此基础上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就足矣。她笑了，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只是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能够满足他的话，他是不是同样能满足自己呢。

对此问题，丽塔·洛丝薇瑟在那时持有的是怀疑。随后，她花了近两年的时间同他在世界泡内兜兜转转，直到距离回圣芙蕾雅过年还有三天时才意识到，过去陪他看的那些夕阳下的金黄海，试图拜仰的无尽沉默却虔诚纯粹的教义，走过的风尘仆仆饱经风霜的城镇村落，躺在微湿草地上遥望明澈也含着些许朦胧感的银白新月，或在醺黄温婉的小酒吧里喝的烂醉如泥，尝试用心意给人们做的香喷喷的饭菜，无忧无虑到处乱逛到最后总能目标明确的找到宝藏的探秘，以及好多她数不过来感到陌生也感到熟悉的事物围绕在她和他的身边成了一种自然的模样。对洛丝薇瑟而言，这何尝不是种愚钝。

在丽塔走过的三十年的记忆里，男人鼓起的心血繁衍简单的欲望，繁衍的欲望又衍生出更深的愿望，乐此不疲的在无数世界泡里跳跃着，直到越过晚阳：平凡不允伟大之下，他们一步一个脚印的走着，傍晚、深夜、凌晨、清晨、白昼的鸟儿高声歌唱，时而优美时而尖锐的思想掠于心头，如野鹤飞过天空。

直到安定下来，她才开始静静给记忆排序——刚开始的匆匆六年里，他们走过的世界远比后来要多的多的多，时间如水从高处往低流淌，在此之间既改变了他的思维思想思考，也磨去了他本就模糊的棱角。那时的她想，自己真的陪他走过了这么一条跟马拉松似的路，也看到了、帮助了许多人，他们或富裕贫穷，或健康贫弱，但最终他们总能获得回报，可能是物质上，也可能是精神和认知或认识。

一次，他们结束了对幽兰戴尔的梦想的模仿，呆坐在公园长椅上看几个七岁孩子踢足球，他们踢得很差，手舞足蹈的，一会儿把球踢飞出去，一会儿化身橄榄球员飞扑进球框，有几次甚至踢到别人脸上差点打了起来。而两人一边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窃笑，忽然走过来个抱着不到两岁的婴儿的母亲，她满头大汗地安抚着嚎啕大哭的孩子，庸庸碌碌地走过公园，远处看着的两人没有帮忙，因为贫瘠也偏执的思考不允许他们这么做，这大概也是两人到最后也没生孩子的缘由，他们觉得自己担负不起一条生命，也无法使他平稳长大，因为两个游手好闲到处乱跑又美其名曰‘追逐梦想’的自由职业者，何尝来的资格去孕育生命。

还有一次，已是傍晚，昏黄的晚霞偏偏飞逝，明澈的轮月点亮世界，以一抹清醒的模糊覆盖人们视野，凉意的风在月湾溅起足矣吹醒神经的涟漪，山谷间送来鸟鸣和树木的窸窣动静飘入耳内，予人一种淡然又着重的仪式感。刚看过东国樱花的两人准备去灯花庙会游玩，前面走过一对有说有笑的情侣，穿着和服，脚踩木履，掀起他们一片自我的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得穿的贴切点才显得比较合适点？

然而事实无关紧要，因为也有平常服装的男女在各个小摊前玩的忘乎所以，他们站在庙门下观察人们不一的表情，忽然想笑的冲动涌了上来，他们便一边走一边笑，毕竟玩的地方还用想什么呢，又香又甜又咸又酸的气味萦绕着庙会，还有男女焦灼浑厚的焦吵笑音，这里唯一要想的就是怎么玩才能尽兴。

借八重樱描绘的模糊画面，他们没有走程序似的干完这个干那个，而是将所以糅到一起进行，分开行动，一个小时后满身缀饰的在庙头会合。没知觉的，明月愈发清醒发散野荷的馥郁，熏黄的点灯剥落夜色的一角，也削薄了它身上的一层皮，舰长在纷繁的人头间走着，丽塔在安静的树林里飘荡，一明一暗间，他们已悄悄逛完了整个庙会，坐在尽头的台阶上讨论娱乐打发起时间来：两人的话题转了又转，从一开始品尝的炒面糖果饮料，赠送的面具手镯耳坠说到往后该去的地方，又把脑海深处的残缺不堪的已经凝结成化石的印象捞出一遍遍洗刷，接着谈起圣芙蕾雅的大家怎么样了要不要回去看看，兜兜转转转转兜兜，话题最终还是回到了他们的出发点：丽塔为什么想让他领略什么是爱。

“丽塔，你觉得什么是爱。”他问，眼神虽不是以前那般苍白阴郁，但仍称不上鲜活：“还是说你觉得我们之间有爱。”

“我从没这么认为过，舰长大人。”她淡淡道，嘴角的笑意难以止住，鼓动的心脏难以平复：“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爱，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没说话，见他没说话她也没说话，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身边传来的欢声笑语宛若凄厉雨音嘹亮，却温暖恬静，无法伤却他们半分：从第一站开始他和她就思考着这个问题，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他，自己为什么要顺应她，如果心血来潮未免太过牵强，如果是任性未免太过乏味，如果是别的更深层次的理由，那它是什么呢，是爱、信任、恩求、还是无法言说的感情？他们最终没说出关于这方面的话，只是笑笑，起身，又玩了一轮后缓缓走出，跃起，逃离地面。

不知因何，黎明时他们又去看了海，他们第一次看的那片海：隐约星光下，明明孤月也已睡去，素白的海浪闪着微光，顺风翻涌卷起琉璃的海洋，漫进沙滩带走人们金黄的脚印，干净自然的余音搅扰着人们的头脑，使人情不自禁闭上眼，然后呼吸迷乱的接吻起来。这里海水清澈，鸥声婉转，洁白的信鸽和海鸥纷飞，头顶盘旋仿佛一场美丽的落雪，海浪汹涌却又无声无息，给人一种置身月球的错觉，舰长和丽塔并肩走着，他们脱掉了鞋，享受海水扑涌漫过脚腕的凉爽，有时咸涩海风在男人看向她之际吹来，荡起丽塔栗色的长发，动人心魄的脸庞给他一种热血澎湃的冲动，不过不是感情，而是愈发肿胀的不知耻的生理欲望。

“您怎么会带我来这呢。”

耳边，海潮悠悠荡漾，眼前，无边无涯昏黄。洛丝薇瑟漫不经心地问着，心里的答案比上次这时男人的回答更清楚，她既没有去看身边的男人，也不在意周围到底是什么情况，四下无人的海边，唯有两颗乱跳的心脏噗噗通通的慢慢向彼此靠近。他想证明的是什么，他要证明的又是什么，是爱，是心中徜徉的情感，还是一直以来不曾否定的关系的暧昧。

她不在意所以不管，她不清楚所以不知，但唯独肯定的是，她和他之间不会产生‘爱’。他们是漫步时间的旅行者，追逐时光的攀缘者，当然，这跟他们的关系并无关系，只是昔日养成的习惯和认识以及对对方的认知和已经形成的相处模式无法改变的舍弃让他们之间无法有爱。不过这不打扰他们，他们已然适应对方的娇纵和宽容，他们的关系更深邃而复杂。

“我觉得你想看海了。”

“您要是有心事可以直说。”

海风拂过发梢，摇晃他长长的刘海，然后停下脚步，回首遥望漫无边际的海洋，眼里的所思所言不言而喻，脑中洁白的幻想和与过去日常截然不同的生活影响着他的思绪，舰长望着海，丽塔望着海，可不知不觉，他们眼中只看得见彼此了。

“我们的计划完了吗？”

“去年就跑完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她想。昨日去赏的东国樱花已经开三谢三，不过突如其来的对樱花香的神往操纵他们去了八重樱的故乡。她数了数，不知不觉竟然陪了他六年，这六年里，一路走过来太多却记得很少，她脑中有印象的，只有一望无边的千红花，树枝上啼啭的黄鸟，古朴老道的小巷和别的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而这些小玩意都能在脑中占据一席之地，就足以说明陪他过来的这一路，真有点无聊了。

风已过，月深睡，日照山头，巨大的火球烧得人睁不开眼，海边很舒服，沙滩浴和海水的包裹都很舒服，晒着太阳吃冰沙也很舒服，但就是不适合他。他到底适合什么，心里清楚的洛丝薇瑟知道他什么都不适合，这个让他找不着形容词的男人仿佛在悄悄缓缓的蒸发，不着踪影，没有痕迹。

她先看，他背影沧桑，她再看，云鬓已攀上红阳，她回看，胡须太长太长，跟八旬的老头一样。

“丽塔......海好看吗？”

“很美，但不适合我。”

“是啊，也不适合我。”他点点头，小声苟同道，接着又问：“那酒呢，漫画书、游戏呢，风土人情、樱花庙会、好吃的美食，平静的日常，隆重的典礼，洁白的婚礼，高声歌唱的大自然和一些我们看过的数不清的乱七八糟呢。”

面对男人一连串惘然的发问，洛丝薇瑟不紧不慢地对答道：“您觉得有趣吗？”

“......没，看到之后就没乐趣了。”

她叹了口气：“是啊，没什么乐趣呢。”

这场义无反顾旅行似乎已经到头了，他们最终还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事物或别的什么，唯一算得上的可能的收获，只有男人短暂提起神气，然后兴致高涨的把过去朋友们所有的爱好都品了一遍。不过品到的所有，都只是一次次无味的咀嚼和消化的循环罢了。他是这样她也是这样，看到的太多，不在意的太多，舍弃的太多后，发现这世上好像确实没什么值得努力的事。

“丽塔。”

“我在。”

紧接着是良久的沉默，耳边海波荡漾，鸟禽飞翔，他不知是看什么看到入迷，或者想到了有意思的事，冷不伶仃地说：“我们去泡温泉吧，去一个...很冷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澡。”而闻言的丽塔在内心笑了一下，笑自己跟个老妈子似的看管一个长不熟的孩子，应道：“那就去雪山之巅？”

“走，现在就去。”

于是他们去了，去了一个冬季人声鼎沸，浩浩荡荡的声响席卷整个雪山高巅的一家温泉汤，没有行李没有衣物，也没带什么洗漱用品，甚至钱都没有。两个匆忙到什么都没准备的急躁的家伙好运地入了老板娘的眼，这位娇媚万千的妇人对丈夫的介绍让他们得以干一天的杂务工，获得可以在深夜温泉关闭后独自享受的福利。他们以似火的热情接待着来客又送走来客，观察每个人的样貌揣测来意猜测目的已经是根深蒂固的习性，费时费力费脑的一天对舰长而言并不好受，不过一想过会儿就可以安安静静的享受温泉，便把怨言咽了回去。

夜里，人潮汹涌，人影浑厚。悦耳的乐器声从纸拉窗后传来，男男女女的笑声和着酒与饭的味道飘入鼻腔，久违累了一天的男人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找寻被分配至储物室的友人，但碍于这里实在太大的缘故来来回回的上下楼的功夫，灯光已熄，他目光从外看去，映入眼帘的是暌违多时的繁星，一闪一闪的光斑汇聚成一条澄澈的河流，一条挂于星空的天河。

他揉了揉眼睛，有点累了，思考着明天又该去哪里。这般自我消耗的走着，寻找早已脱离自己下属身份的女人，然后在一个光洁的拐角处看到了她：她已换上浴衣，显出自己女人的一面，虽然平日就跟个行走的媚狐一样吸引着男人的视线，不过像这般毫不留情的敞开胸前，飘飘长发卷起，整个身子就一条长长的浴衣套着，使他又想起自己对她的那个没有礼貌可言的称呼了。

他想着，她碰巧也瞅见她，所以打招呼道：“您还没换衣服呢。”

“用不着那么精致。”他苦笑着如此言道，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说：“走吧。”

“走啊。”

入浴时已然深夜，他们推开门拉开纸拉窗，映入眼帘的满朝雾气遮住视野，湿热弥漫的氤氲顺着敞开的风屏就往外跑，忽悠荡起一阵风刮散水汽，那口冒着热雾的池泉豁然开朗。舰长虽不解她为什么不去那一边的浴池但并没有多问。只是用水淋湿身子，然后入浴。

夜间，雪山巅，星光注视着两人，清澈又浑浊的空气好像堵住喉咙使得呼吸困难，肆肆水声流淌，顺着规划好的路线流进排水口里，洒遍全身的热流给予舰长一种迷幻的熟悉，他脑中的一切都被热量融化，水淌过身躯的那份舒适衔着身边人始终挥之不去的幽香宛如一枕闲散的床，不过在这个露天高敞的大院子里，谁还会在意那么多。

三分钟的功夫，他浑身包括体内湿了个透彻，长长刘海遮住视野很不舒服便随着双手的梳捋分开一道渊老的中缝，一旁坐在小木凳上的丽塔呼吸着看他，看到他额头显露的抬头纹。时间的痕迹在他这个年纪是很常见的变化，不过像他这样满世界乱跑还不感疲乏的倒是一件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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