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整個人浸在木桶裡，疲憊地瞇起眼看著藍忘機忙著收拾靜室。

　　兩人方才才在靜室大戰了一場，雖說總是魏無羨忍不住先去撩撥自家道侶，但每次完事他都想著明日需得收斂一些，否則自己的腰總有一日會跟地上那些散落的木桶一般下場。

　　藍忘機總算將最後一堆木片扔去外頭，便提著一條毛巾，將魏無羨從水桶裡撈起。一道涼意霎時竄過身子，魏無羨慵懶的往藍忘機身上貼去，濕漉漉地勾在他身上。

　　「別鬧。」

　　藍忘機口裡說著，卻未阻止。魏無羨沐浴完又一派生龍活舞，心上人以毛巾替他抹乾身子，他偏要在人家身上耍賴撒野，讓那乾爽白衣沾得自身的渾身水氣。

　　藍忘機無奈，乾脆抱著他走入臥室榻邊，將人放在椅上，全身上下仔仔細細將他抹乾。

　　魏無羨直盯著他動作，見藍忘機還打算給自己擦頭，便一把將毛巾抽走，伸手扒了他身上被蹭得濕漉漉的衣服，邊欣賞方才被自己弄出的道道紅痕，邊隨意拽了衣服給他換上一身乾爽，最後抓了自己的髮帶，在那純白腰間打上一道好看的鮮紅色結。

　　魏無羨滿意地看著這一身雅正潔白，又擰了幾下自己仍在滴水的頭髮，笑道：「外頭明月清亮好看，適合觀賞，你就別瞎忙活兒了，趕緊來跟我一塊兒賞月...二哥哥，就說別擦了！擦頭這種小事我還能自己來，什麼都不讓做，難不成你還真打算寵壞自己道侶！」

　　藍忘機神色依舊嚴肅，卻堅定地點頭：「嗯。」

　　見他答的毫無遲疑，魏無羨捧腹：「藍湛，你總跟著我，最近還學會開玩笑了，而且是一臉認真地開玩笑，到時候你叔父聽見了，又怪我帶壞你！」

　　見魏無羨笑的開懷，藍忘機也泛起淡淡笑意，卻想起仍堆在外頭那堆曾為木桶的殘骸，想了一想，決定先將那堆木片在深夜人靜之時趕緊處理了，以免明日路過的藍家子弟又要一臉見鬼了的模樣瞧他搬木頭，於是對魏無羨說道：「待我收拾。」

　　魏無羨一想到去申請新浴桶時那些人的神情模樣，樂得笑了：「他們見你明日又去要新浴桶怕是要瘋了！哎呀藍湛，不如我來幫你吧，兩個人搬要快多了。」

　　他隨手抓了一件中衣套上，才走到外頭，卻見藍忘機輕而易舉將幾綑疊得高高的木頭抬起，淡淡說了聲「不必」，行走前還不忘回首交代他趕緊進屋，以免著涼。

　　魏無羨站在靜室門口觀望那由圓月映得清亮的背影，被雲深不知處裡夜間雲靄襯得模糊，似有些不真實，若不是身上傳來的痠疼，他至今仍不敢相信那如畫一般好看的男人竟是自己的道侶。

　　甩頭轉身，魏無羨帶著好心情回到靜室掀了地板，提了一罈天子笑坐到窗邊觀望明月，抬頭便是一口豪飲，沒過多久，又突然起身至桌案邊隨意磨了些墨，找了張白紙提筆狂草一番。

　　『二哥哥，魏嬰欲同你賞月。』

　　留下這麼一句，他便踏出靜室，尋找雲深不知處月景最美之處。

　　他穿越兔子群與小蘋果待著的小山丘，走往冷泉附近的林子，途經寂靜無人的蘭室，越過散發陣陣書香的藏書閣，無論哪裡都覺得好像差了一點。最後魏無羨來到雲深不知處的邊緣地帶，抬頭朝那道高牆望去，沒有多想，幾下便輕掠上了牆簷。左右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第一次見藍忘機這人時，聽到的第一句說話竟是：「夜歸者不過卯時不允入內。」

　　魏無羨捧腹，卻覺無比懷念，心道：「我這次可還未跨過牆簷，藍湛沒理由攔我入內了！」

　　在簷上瞎晃一陣，覺得此處景緻似乎比任何地方都要好，他就隨意找一處坐了。

　　今夜中秋，月圓飽滿無缺，天空明亮潔淨，分明是個適合賞月的夜晚，但不知為何，魏無羨總感覺仍是差了一點，好像空蕩蕩的。

　　飲了一口天子笑，感受徐徐秋風為夜晚增添了些許涼意。髮梢水株隨風而落，落在出浴後的肌膚，忽地轉變為冰冷涼意竄過背脊。

　　秋夜，雲深不知處雲霧靄靄，夜裡更是朦朧不清，他抬首望天，見幾隻鳥兒之影穿過圓月，為那輪明亮染上陰影。他還盯著天空，耳邊卻聽見了一點動靜。

　　對於來者他已然心知肚明，回頭朝那一路尋覓自己的身影喚：「藍湛！我在這裡！你終於來啦，可讓我好等！」

　　聞聲抬首望上的琉璃色雙眸裡盡是熟悉的柔情，曾被魏無羨笑稱披麻帶孝的一身雪白，與那條純淨抹額在夜風之中飄飄擺盪。

　　他還是一派肅然，如冰如霜，但魏無羨的唇角卻不自覺地揚起，心口的鼓動只因這名好看的男人在此而狂亂劇烈。

　　魏無羨突然知道了方才無論在哪裡都感覺少了的一點東西是什麼了。

　　此時此景，與記憶中的情景相合重疊，卻又有所不同。魏無羨笑了，回想當年自己說的是什麼話，舉著酒罈喊道：「藍湛！天子笑！分你一罈，當作沒看見我行不行？」

　　藍忘機無奈回應：「...魏嬰。」

　　魏無羨笑了幾聲，定睛瞧藍忘機幾步上了牆簷，將外衣褪去，披在自己身上。

　　抬首望比自己高的他，魏無羨卻忽有一種感覺，他覺得自己好像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果不其然藍忘機盯著仍在滴水的頭髮瞧了好一陣子，忍不住說道：「魏嬰，下去吧。」

　　與隱約猜測的話語分毫不差。魏無羨卻沒多在意，只道自己果真了解自家道侶，轉了身笑著耍賴：「今夜是中秋，我心想一定要找個好地方觀月，忽然就想起了之前第一次來雲深不知處時的情景，馬上就決定此處，這次你就別趕我下簷啦！」

　　藍忘機伸手替他將身上那件因為過長而隨風飄擺的外衣拉緊，憂心叮嚀：「小心著涼。」

　　「有二哥哥你在...」魏無羨本要開口，卻猛地噤聲。與方才相同，他覺得很不對勁。

　　之前肯定有發生過同樣的事情！魏無羨莫名這麼想。心底頓時被剝下一片空蕩，周遭變得格外寒冷，魏無羨卻不知原因。

　　他抬眼，卻見藍忘機神情依舊，喚道的聲音裡略帶擔憂：「魏嬰？」

　　魏無羨思索只有短短一瞬，便將冰涼的身子往藍忘機懷裡蹭去，身子卻仍覺寒冷，不禁心道：「這脆弱身子難不成還真受風寒了？」

　　他抱住藍忘機，試圖由他身上得到一些溫暖，抬首凝視那比年少記憶裡要來得成熟許多的俊俏面容，卻忽有一滴水珠落在臉上。

　　魏無羨一愣，抬首望向清明無雲的夜空，頰上卻又一滴冰涼。

　　「藍湛，」魏無羨遲疑著開口：「你有沒有覺得——」

　　話音未落，他猛然睜眼。

　　「......」

　　魏無羨一時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呆望攀附在石尖的水珠滑下，又一滴落在自己臉頰。

　　他醒了。是冰冷吵醒了他。

　　魏無羨起身，望眼前冰寒石塊，沒了清明圓月，沒了徐徐秋風，更沒了身旁道侶，周遭盡是昏暗。這裡是一座洞窟。

　　偌大的空間裡此刻只他一人獨坐岩石，他緩緩移了視線，看著地面的那些旗子、羅盤、紙張，許多空白符咒以及毛筆墨台也被隨意扔在腳邊，他抬頭，又望向不遠處的暗紅色血池。

　　全都是些眼熟的東西。伏魔洞。魏無羨心道。心底頓時空了一塊。他徹底清醒了，卻又閉上眼，倒回冰冷的岩石上，身邊缺了熟悉的溫度讓他突然感覺很不習慣。

　　「藍湛，我突然想你了。」魏無羨呢喃說道。岩洞裡自然毫無回應，好半晌後，他又嘆息：「瞎說什麼，我又不是斷袖...」

　　魏無羨發了好長一陣愣，直到一滴冰冷再度落在臉上，他突然又覺得自己好像可以是。

　　「藍湛，」

　　魏無羨聽著自己的聲音在洞穴裡迴盪，躊躇半晌，他小心翼翼地道：

　　「你聽我說，我喜歡你。」

　　這是藍忘機聽不得的輕浮說話，那聲不悅的「無聊！」彷彿迴盪耳邊，他卻滿懷真心：

　　「我心悅你。」

　　他很想跟每次見面皆不歡而散的那個人說說話，心裡有道不盡的千萬話語想要同他講：

　　「想跟你在一起。」

　　魏無羨朝那片高聳地遙不可及卻空無一物的天花板伸手，緩緩收攏了手指，呢喃低語：

　　「藍湛，跟我結為道侶，我同你回雲深不知處，好不好…？」

　　魏無羨知道自己被方才那場夢影響得深了，那些在此前從未曾想過的事情，如今卻成了理所當然。伏魔洞依舊充滿妖邪之氣，岩石也仍冰寒陰冷，魏無羨卻從未察覺這裡是如此空蕩寂寥，如今才發覺只有自己的呢喃伴隨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才變得如此不正常。只是魏無羨一直都是想到便做的人，一股衝動攀上心頭，他猛然起身，揉著自己難受的太陽穴，終於得以無視掉全身上下不知為何的疼，邁步往洞口走去。

　　他要去姑蘇見藍忘機！

　　洞外並不特別明亮，陰霾壟罩住整片天空，層層灰雲壓得極低，讓魏無羨不禁產生若是能御劍說不定都能碰到的錯覺。他瞇起眼環視周遭一圈，很快便察覺到不對勁。

　　亂葬崗在燃燒。

　　不知由哪兒竄起的火掩蓋了大半森林，灼熱沿著陰風吹拂至伏魔洞口，落在魏無羨臉上。

　　夷陵亂葬崗枯枝乾草本就了無生機，火焰燃起的此刻，一切落在眼底逐化灰燼，彷彿與死亡相隨，再無一絲溫度。

　　魏無羨邁步，心底一陣莫名的不安，幾乎同時，一抹熟悉的紫由斜坡往伏魔洞到來，與他撞個正著。

　　雙方很有默契的停下腳步，保持著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魏無羨看見那陰鷙的目光，想起來了。

　　他不敢低頭，卻無法控制將目光轉往自己身上沾染乾枯血漬的破爛衣服上頭，看著掌心裡早已變成黑褐色的痕跡，一道無法言喻的恐懼爬上心頭。

　　曾經魏無羨覺得自己毫無畏懼，但是最近，他突然什麼都覺得害怕。

　　沉默在兩人間延續好長時間，直到江澄等得不耐煩，開口：「你倒是說話。」

　　他的聲音毫無起伏，冰冷冷的。魏無羨抬頭，看見江澄那雙黑瞳裡爬滿血絲，瞪視自己的神情裡是陰戾，是忿恨，也是悲愴。

　　憋了好一會兒，魏無羨好不容易才終於擠出幾個字：「我對不起...」

　　「閉嘴！」江澄卻打斷，說道：「你有什麼臉說這句話！」

　　江澄目光直落在眼前，魏無羨卻刻意避開，江澄更是憤怒：「魏無羨，這下你高興了吧？這就是你想要看見的結果？」

　　「當然不是！」魏無羨將臉埋進手裡，覺得自己要瘋，「我不是...」

　　就連說話都染上顫抖，說不明白。從何時開始，他的人生已經一片混亂，亂到讓他懷疑自己所做所為全是錯的。魏無羨分明聽見江澄在罵自己，但他一點也沒將內容聽進耳中，現實彷彿蒙上一層薄霧，變得好不真實。

　　魏無羨就這樣站在原處，既不回嘴也沒任何表示，江澄終於忍不住走上前去抬手揍了他一拳，一把扯過那破爛衣襟，魏無羨無神的雙眸才總算望過去。

　　江澄劈頭便繼續怒吼方才那些壓根沒被聽進去的話：「我分明早跟你說過放棄他們。說過收好你的脾氣，你當初直拗地不肯，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你以為你那些凶屍能撐到什麼時候？你以為自己真能扛下天地、舉起山海！結果呢？事情變成什麼鬼樣子？現在連姐姐都…」江澄一頓，咬牙道：「我告訴你，今日那些人不殺你絕不肯罷休！現在找到你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魏無羨霎時理解為何亂葬崗會失火了。

　　江澄這一次不是自己前來。

　　魏無羨雙眸中早已沒了往日哪怕一點光輝，他覺得江澄罵自己是罵得裡所當然。臉上被打出的疼讓他稍稍回了神，艱難吐出一句低語：「那你呢？」

　　江澄似乎原本還待說什麼，聽見這話卻閉上了嘴。

　　魏無羨知道自己不應該問這種問題，但他就是無法控制自己開口：「江澄，那你呢？」

　　——你也想要我的命？

　　江澄瞪著他，沒有回答。

　　遠方山林間隱約傳來陣陣騷動，仙門修士似乎分散於各處，在山間施行大義，圍剿夷陵亂葬崗，消滅溫家餘黨，除祟退凶，替天行道。那些人再過不久，必定能攻上此處。而江澄，不知是鑽了空子，還是早在他計畫的一環，從以前魏無羨帶他走過的小路獨自到此。

　　魏無羨不知道江澄事到如今來找自己是打算做什麼，更不知道自己此刻應該做些什麼。

　　江澄扯了嘴角，猛地推開魏無羨，森冷說道：「好啊，既然你這麼想，就把你的劍拿出來！」

　　魏無羨沒有得到回答，卻莫名鬆了一口氣。他一轉身，沒應江澄的說話，低聲說道：「別了吧，快回去。要是被人看見，還以為你與我一道。」

　　江澄卻不服，拔出三毒，將劍尖指向魏無羨：「我不走，你能奈我何。」

　　魏無羨仍在躊躇，卻見江澄心意已決，三毒凌厲直朝自己刺來。他猛地閃過，下意識抽出陳情放在唇邊吹了極高極長的一聲尖銳聲音。

　　他本意是要召來溫寧將江澄扔出山，心頭的那份不安卻隨著笛音漸漸放大。

　　魏無羨又莫名覺得自己好像猜到今日的結局了。

　　他吹了幾個音節，卻仍等不到召喚的東西，腦海裡卻一閃而過某些說不明白的事情，腦袋頓時不住抽疼，他停住動作。江澄那一刀才劃過，根本來不及停下，鮮血四濺，魏無羨摀著傷連退好幾步，抬首卻又愣地觀望遠方不知何處。

　　江澄忌憚他又想耍什麼花招，卻覺他極為不對勁。那模樣彷彿一點也不在乎身上多了幾道傷，甚至像是沒有知覺似的感受不到疼，還沒能多想，他感到一片陰冷由自己後方傳來，涼了背脊。

　　火焰還未延燒至兩人所在，在遙遠的山間彼端，除了熊熊烈火外似乎還有些什麼東西正在蠢蠢欲動。江澄顧不得魏無羨的奇怪，猛地轉過身，隨著那片漆黑逐漸靠近，終於看清那些東西的面貌。

　　那是一群挾帶血腥的陰邪凶屍。

　　隨意一瞧，數量沒有五十也有三十。當初兩人約戰時，魏無羨也只派了一隻溫寧，眼前這數量簡直是要置他死地！

　　江澄不可置信，回首道：「魏無羨！你瘋了嗎！」

　　魏無羨卻想起來了，不由地慘叫：「不對！」

　　江澄一愣，見魏無羨的聲音染上顫抖，呆望陳情上的鮮紅穗子，呢喃自語：「我方才分明只喚了溫寧...」

　　聽見那名字，江澄怒氣上湧：「那溫狗早被挫骨揚灰了！」

　　魏無羨卻道：「不！他應該被蘭陵金氏掩藏了才對！」

　　江澄絲毫不信：「魏無羨，你是真瘋了不成？當時所有人分明都看見了！」

　　魏無羨也知道。他當然知道！為了這事他還親自去到不夜天城一趟！但現在他只覺得頭疼，他竟分不清什麼才是真的了。

　　然而那些非人之物並不給魏無羨冷靜思考的時間，它們各個邪氣旺盛、面露猙獰，襤褸的衣衫染滿不知誰人的鮮紅血液，低哮著朝兩人靠近。

　　一陣惡寒爬上魏無羨的背脊，他提著嗓子朝那些靠近的東西，同時也朝江澄喝道：「滾，都給我滾回去！」

　　江澄本要開口痛罵幾句，卻看見魏無羨手握陰虎符，一群凶屍卻彷彿沒有任何一隻聽見他說話，竟是更加速了朝他們步步逼近。

　　江澄總算覺得不對了，他抬手召動三毒，揮舞著紫電，甩開幾隻靠近的，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魏無羨一連踹開幾隻敏捷撲上的走屍，面色發白，茫然道：「我不知道…！」

　　江澄怒道：「什麼叫你不知道，快讓他們停下！」

　　魏無羨吼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控制不住！我當真控制不住！」

　　江澄倒是想起來了，他之前也曾說過這句話。

　　是在不夜天城說過的！

　　一道不好的預感猛地襲上心頭，江澄突然就聞到了濃厚的血腥氣息。一回首，見幾隻凶屍竟全咬在了魏無羨胳臂上。江澄大驚，將三毒擲出，紫冷劍光把魏無羨身上那些東西全砍了，江澄吼道：「隨便呢！快召你的劍過來！」

　　「早已不用，我根本不知道扔在哪！」魏無羨近乎崩潰地吼道。

　　陳情如今只成一管普通笛子，他方才出來時也沒帶上任何東西，能用的符咒早在不夜天城時用盡，當時他根本不知自己如何回來，這陣子究竟發生什麼，他全都不記得，直到方才終於轉醒一些，就成這種混亂情形。現下他只能在三毒掩護下以陳情甩開朝自己撲過來的凶屍一邊後退。

　　眼看就要被逼到死路，江澄一閃身，擋在魏無羨身前。

　　電光大閃，三毒亂斬，頓時逼退那些洶湧群屍。然而此處為亂葬崗，凶狠死物要多少便有多少，極重陰氣散放在整座山中，就連空氣都黏膩噁心，長年不見天藍，是為亡者天下。

　　凶屍們似乎畏懼著江澄手裡的電光，卻更遵循本能，遲疑不過半晌，再度撲上。魏無羨心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只靠江澄一人根本不可能完全抵擋住。

　　思考之間，林間忽地有一道不自然的寒光一閃而逝，魏無羨猛地將目光轉向，枯林黑霧之間昏暗難視，魏無羨卻清楚看見一位修仙子弟正掩在樹幹之後架弓。

　　指向兩人的箭尖看著格外冰冷。

　　魏無羨突然就冷靜下來了。可這份冷靜卻讓好不容易清醒的意識再度變得混沌破碎。

　　當年託付自己的紫色身影在恍然間彷彿佇立眼前，與江澄揮舞紫電的背影重疊。

　　緊擁過自己的溫度，魏無羨已經忘記。他愣地盯著那抹紫，唇角不自覺出聲：「連他都要因我而死？」

　　甩鞭轟去一群邪祟，江澄卻突然聽聞身後傳來低笑，正要回頭望去，卻肩頭一緊，整個人被魏無羨猛然甩去，翻下山坡。

　　他只來得及與魏無羨垂下的眸子交錯而過，一道箭矢便晃過眼前，插進了魏無羨肩上。

　　魏無羨踉蹌好幾步退到伏魔洞前，目光直盯著滾下山間那抹紫色，他沒覺得多疼，只不過他倒想起來在不夜天城時發生的事情了。

　　魏無羨幾乎是下意識將陳情放在唇邊，緊接著極為淒厲的高冗長音貫穿於整個山頭。

　　發狂的非人之物全因這道笛聲猛地失去動作，彷彿有一道無形禁制將它們釘在原地，無法動彈，在即將撲上魏無羨前全停了下來。

　　旋繞幾座山頭的咆哮霎時間靜了下來，從未有過的寧和平穩掩蓋在整座亂葬崗，孤木枝林間變得了無喧囂，悄然無聲。分佈於山間的各家修士卻覺這份安寧異常詭譎，彷彿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不敢大意。

　　「魏無羨，你這禍害人間的狠毒東西！」

　　各處皆是無聲，只有一道憤恨低吼破了伏魔洞前的寂靜。方才放箭者見自己射中了人，又見邪祟凶屍全都不動，便提著膽子踏出樹後。他滿身狼藉，沾滿污泥的臉上寫滿怒意，顧不得周遭不對勁的安寧，一個勁地指著魏無羨怪罪道：「我同門師兄弟本應有大好前途，卻全被你底下那些陰邪東西給毀了！」

　　魏無羨原先隨意轉著手裡的笛子，眼珠子直盯隨擺動盪起的鮮紅穗子，似在發愣，聽他這一罵，緩緩抬首，望向聲音來源，滿不在乎地回應：「你們自己要來送的死，干我何事。」

　　聞言，那人又道：「你可知現在底下又有多少人正因你而死！」

　　「很好啊，」魏無羨的目光冷得令人毛骨悚然，森冷地望著他，勾起的唇角若有似無地笑了：「正好給你師兄弟陪葬。」

　　這話惹得那修士不可置信，吼道：「天底下怎麼會有你這般毫無良心之人！」

　　魏無羨哈哈笑了兩聲，淡淡地說：「道我沒良心，好啊，就當我是沒良心。起碼我不是會因為害怕就扔下同門只顧自己逃命的人。」

　　「你含血噴人！」一聽此話，那人憤怒至極，舉弓便又射來一箭。

　　這一次魏無羨隨意朝後晃悠悠踏了幾個步子閃過，冷笑著開口：「怎麼？我又沒指名道姓。原來你還真是扔下所有人逃過來的啊。天底下怎麼會有你這般毫無良心之人！」

　　那人欲罵，話卻說不過魏無羨，沒了時機暗算，箭術又射不中，更沒膽子上坡與夷陵老祖正面交鋒，卻怎麼也受不了他俯首望自己的睥睨神色裡看不起人的那份傲然。他氣得不說話，卻沉不住半晌，將髒水一轉往坡下潑去：「好一個夷陵老祖。好一個雲夢江氏！實在好厲害啊！神不知鬼不覺，原來早是同流合汙！人人都該知以你倆交情。一開始就根本不應相信那些鬼話，也就不會落入此番奸計，更不會犧牲如此多條同門性命！」

　　魏無羨垂眸，看不清仍趴在地的江澄是何種表情，也不想知道了。

　　一時無人回應，那人便鑽著空子繼續喝道：「簡直罔顧人命！若非意外離了計畫之地，親眼所見江宗主挺身維護那魏無羨，我就是現在還不信一門宗主竟與害死整個雲夢的仇人串謀，差點與其他人一樣到死了都被蒙在鼓底！圍剿亂葬崗一事雖是你雲夢帶頭，我就不信上天無眼，這麼多修仙世家在此，還能容許你萬惡橫行人世！」

　　「哈！」魏無羨聽著聽著突然覺得好笑，不禁將臉埋至掌間低低笑好一陣子，突然抬頭說道：「我不說話，你就當夷陵老祖是乖乖讓人罵的小兔子是吧？」

　　望那人神情模樣，魏無羨胸口那一空虛全被令人煩悶的躁氣堵上，好似一團無法發洩的火積在胸口，他怒極反笑：「我還從未見過像你這麼急著找死的人...喔，不對，我是見過，只是因為死得太快，我早忘記是誰了！」

　　魏無羨猛地斂起笑意，抬手便將插在肩上那枝箭矢抽起，以滿是鮮紅的箭尖指向林中那人。

　　修士一見他手上那箭，背脊發顫，抽出長劍，提防著同那日一般轉射回來的箭矢。

　　魏無羨卻沒有動作，面無表情地說道：「殺了！」

　　此令一出，林間霧氣之中煞然出了一陣低哮，掩在樹影裡的好幾隻凶屍全發了凶性往這名修士撲去。

　　直到方才都還靜止的亂葬崗因為這兩個字再次動了起來，卻回歸無人管轄之地。死物掩蓋，邪氣大盛，殘暴凶屍橫行山間。

　　樹影之間傳來的淒厲慘叫令頭昏腦脹的江澄得以清醒了許多。他身上全是刮傷，骨頭內臟嘎吱劇疼，耳畔還在嗡嗡作響，好不容易翻起身，仰首便見那染上瘋顛的黑色身影，不顧自己咬了牙便要往上去，耳邊卻聽山腳遠處隱隱傳來的急促喚聲：「宗主...宗主...您在哪裡！」

　　腳下一頓，江澄遲疑了。

　　叫喚聲越來越清晰，終於一位身著紫衣的雲夢弟子爬上來，瞧見同樣紫衣的江澄，大叫一聲：「宗主！」他回首，朝底下瘋狂吼道：「宗主…我找到宗主了！」

　　雲夢弟子二話不多說便奔向江澄身邊，看江澄身上一點不比自己要好的狼狽模樣，霎時刷白了臉，不安地開口：「宗主…」

　　江澄皺起眉，甩手讓人閉嘴。好幾位同樣身著紫色衣物的修士聞方才吼聲好不容易也跟著爬上來，他們身後還有許多各色校服的不知名氏家與散修陸續跟著。校服早都已看不出原樣，沾染上泥土鮮血，有人斷手，有人傷腿，互相攙扶，似乎已與山中千百凶屍經歷一場死戰。

　　他們好不容易能夠遠遠望見夷陵老祖那抹身影佇立坡上，卻沒有絲毫空閒喘氣說話。方才被魏無羨那道令聲喚出的無數凶屍緊接著破土而出，見活人便迎面撲去，混亂與疲憊，血腥與陰邪，導致失誤愈發堆疊，死傷愈發增加。

　　眼看就要落敗，幾名身子完好的雲夢子弟出手擋下攻擊，但幾人加起來的數量仍是落了邪祟好大一籌，沒多久便箭矢落地、血染齒爪，慘叫延綿。

　　節節敗退之下，一陣電光猛迅掃去，掀翻千百凶物。

　　江澄手握紫電，站到了弟子前方。

　　「宗主！」

　　江澄喘著氣，咬牙揮舞鞭子，無論如何都要擋下。絕命雷電剎然貫穿山林，閃爍交加層疊，紫光晃穿過眾人眼前，如同天上怒號，映得眼前好不真實。他身形搖晃，腳下卻堅定不移，嘶啞著嗓子朝天吼道：「魏無羨！」

　　這聲撕心裂肺，無人所知是滔天憤恨，抑或是別的什麼，只知回應他的僅有迴盪山間那些凶屍的淒厲咆哮。

　　江澄心底一沉，手中電光大盛，三毒的冷然紫光在林中來回穿梭閃爍，劃過凶物，砍向威脅，好不容易才保下全部子弟。

　　但僅此於雲夢子弟。

　　慘叫仍回響在山間各處，弱小世家沒有後援，手無縛雞之力，只剩鮮血四濺的下場。在場的修仙道者，早知敵不過眼前彷彿數量千萬的凶屍邪物，更早已無心去尋魏無羨在哪，只餘生命即將到頭的絕望以及對於夷陵老祖的恐懼盤在心頭。

　　仗著人多勢眾踏進此山的修仙道士們一心只想將那極惡之人討伐，卻一時忘了這裡是夷陵亂葬崗，就算沒有夷陵老祖，本就是陰邪環繞之處，亡者縈繞之山，人人避之唯恐之地。

　　死亡理所當然的瀰漫散開，彷若人間地獄慘絕人寰，一片死氣徘徊在活人死物間隙。一道狠戾刀光忽地閃過，劃過排山倒海的邪祟，瞬間數十隻走屍頭首斷裂。

　　「做什麼，還不提起自己武器！」

　　渾厚的喝聲穿透至伏魔洞前，帶來一絲生氣。狼狽不堪的修仙人家一聽見這道聲音，頓時全來了精神：「是聶宗主！」

　　清河聶氏現任宗主終於踏上伏魔洞前山腳。他領著底下一群，一路斬過成千凶屍，由聶明玦頭陣的清河聶氏如迅猛戾風，不至半刻，便壓住了傾巢而出的數十凶屍。

　　刀光方落，緊接而來的是幽幽簫鳴，如同一道細綿清雨，卻能以寧和掩蓋過滿山的血雨腥霧，同那道果決的金色劍芒相互補足，一道破了陰氣邪靈，替各家修士揮開一條生活道路。

　　「是姑蘇藍氏的澤蕪君！」

　　「蘭陵金氏也來了！」

　　一見這些會合的名門世家領頭者眼裡不減的凜然之風，原先無力的散修紛紛重拾起希望，提劍續戰，堅信著正義終將勝利。

　　彷彿就是那日的延續。

　　凶屍群起，靈光劍影，嘶吼凶狠，漫天吶喊。底下一片生死混戰，坡上卻突來一道笛聲。

　　熟悉不過的笛音讓許多人滿懷憎惡地抬首，望向造成這齣慘案的罪魁禍首。

　　獨自佇立在伏魔洞前的那道漆黑身影卻落了手中黑笛。一聲清脆碰地，他卻抬首仰天長笑。

　　「瘋子！」

　　不知由誰人嘴裡傾瀉的嘶吼，卻道出在場所有人的想法。然而無人開口喊話，就連一向以雅正自持的姑蘇藍氏族中長輩都不禁噤語凝眉。

　　山上情況反而凶險更甚，成群凶屍殘暴狠毒，不顧控魔之音全撲在一人身上，啃他的皮，飲他的血，吞他的肉。

　　噬骨之痛，讓魏無羨已然站不平穩，一路踉蹌，被鮮血浸紅的雙眼幾乎失明，他的目光卻一刻不轉地瞪視底下集結的近千修士。

　　他們斬過非人之物的劍上還染著不知誰人的鮮血，口中卻稱的自己所作是為「懲惡揚善」。

　　如此可笑！

　　魏無羨怨這些自詡正義之士，恨這些蠻不講理的人，但最不能原諒的是最終被這些人逼到如此的自己。

　　盤旋天邊本就黑壓壓一片的黑雲，似乎壓得更低了。被火光照得血紅的霾陰天空在染上狂氣的笑聲之下發出悲鳴，彷彿在回應這份瘋癲，陰邪徘徊山間不散，縈繞枯枝林木，試圖帶走這塊土地上所有生氣。

　　再有能耐，夷陵老祖終是堅持不住。

　　隨著斷了的陰虎符滾落山間某處，凶屍的咆哮劃破天際。

　　天似也在弔唁消逝之人，雨由空而落。

　　就算早已沒人能夠聽見，魏無羨仍是發瘋似的笑。笑到疲憊不堪，越發掉落的雨珠打得他淚流滿面，哭著嚎出慘叫，幾乎扯破喉嚨撕心裂肺的吼著，直到此生再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血肉被生生扯開的疼此刻異常遙遠，身體彷彿不是自己。

　　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剎那，魏無羨終於崩潰。

　　曾經自信握在手中的事物，到頭來什麼都不剩。當年喜愛熱鬧的雲夢子弟早已經不在了，那個意氣風發的自負少年，抑或是堅持己道的凜然青年都消逝殆盡，夷陵老祖，僅是一無所有的普通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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