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却说世宗登基十八载，明朝已过盛极之时，朱天子放权内阁，一心修道，不问世事，严尚书拉党结派，窃权罔利，权倾朝野。外有鞑靼虎视眈眈坐北，倭寇兴风作浪在南，内有京中奸宦招权纳贿，地方乱臣肆行贪污。内忧外患，国运疲尽，天下江山尽呈衰败。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小灾不断，大难难逢，惯的是日夜笙歌为豪强，暂得安居是百姓。若如此，却也无事发生，可恰逢岁在庚子，灾祸连连，漏屋逢雨，迟船逆风，纵你一身清白，任他命硬如铁，沾着嫌疑是非，难免阴沟翻船。有曲曰，飞雁断翅陪雪葬，壮士下囚同冤埋，今个唱的，便是这一代大侠关飞雁沦落牢囚，含冤埋葬的戏本儿。各位看官老爷莫急，且让咱细细道来——

第一章

话说陕西高原，山峦伫立，干旱少雨，气候恶劣，偏却有黄土神明庇护，百姓代代生根发芽，长叶开花。试问那个天不是沐北风强劲，卧大漠荒凉，那个人不是生当担酷日，死亦盖寒霜？瞧瞧这一桩桩的汉子，谁不豪迈奔放，看看那一溜溜的婆娘，谁不柔情热肠？正所谓诗中有云：关中多义士，陕西出栋梁。可俗话却也说得好：好土碍不过歪树长，金窝抵不住虫豸爬；鱼目得往珍珠混，败絮偏要金玉藏。原来四五年前，京中有个六品官员隆世望，生性奸诈，专擅媚上，巴结着严宦官，不曾马屁拍到马蹄上，贬作知县，下放到陕北边境的平沙镇做县令。平沙镇地势险恶，土壤贫瘠，定居不过千余来户，民风淳朴，人心善良。那隆世望来到这平沙镇，恰如豺狼进了猪羊圈，恶鲶闯了金鱼池，初来几日，便从里到外把镇子整顿得鸡飞狗跳，当官半载，吃的脑满肠肥，更把衙门后院扩成一座豪宅，宅院四处雕梁砖刻，重楼叠嶂，极尽奢华，宛若皇城。平沙镇天高皇帝远，更叫他肆无忌惮、作威作福，只管收金缴银，从来不做人事，俨然成了一座山大王，草莽匪类闻他恶名，赶求依附，他也来者不拒，与宵小鼠辈一齐为非作歹，愈发横行霸道起来。可怜平沙百姓民不聊生，命如草芥，惶恐终日，日日出行都躲着县衙远远地，见他如见了活阎王。只盼那天来了菩萨，收了这群妖魔鬼怪才好。

可谁知这日，衙外竟挤满闻讯赶来的乡民，把公堂围得水泄不通。只听“升——堂——”威武浑厚喊堂声中，县令隆世望从容落座，师爷立作一旁，十几个高壮衙役各持水火棍站作两排，好不庄重。隆世望一拍惊堂木，道：“来人，带原造！”侧门涌进两个人来，一衙役搀着一妇人，“造者，至也——”妇人随即跪下，衙役奉上状纸，供隆世望过目。此时堂下众人已是议论不止，隆世望眉头紧锁，将惊堂木重重一拍：“肃静！”顿时鸦雀无声。只见他阅完状纸，望向妇人，喝道：“本官问你甚么，你答甚么，不问你的，你便闭嘴！”妇人道：“是！”

隆世望便道：“原造，瓦匠韩大海之妻冯氏是你？”

“是！”

“住的是平沙镇南街东口？”

“是！”

“因何来诉讼？”

妇人泣道：“俺相公他、他被人打废了！”

隆世望又问了几句，再问不出所以，便道：“来人，提案犯——关飞雁！”

此话一出，宛如炸开惊天霹雳，轰得堂下不住鼓噪，有人叫道：“莫不是关中有名的那位刀客——关飞雁雁大侠？”又惹得众人哄闹纷纷。又见左右两个衙役押着中间一条大汉步至公堂正中。只瞧那大汉生得高大过人，宽松囚衣难掩魁伟身躯，手脚带镣，稳稳跪在被造石上。隆世望盯着那大汉好一会儿，才道：“案犯关飞雁，六月初八在南街酒肆打伤瓦匠韩大海，可是你做的？”

“是！”

“你为何伤他？”

“草民愚钝，见他强污女子，不知二人原为夫妻，才铸下大错！”

隆世望又问冯氏：“他说的可是实情？”

冯氏怯生点了点头，道：“是。”

隆世望继续道：“关飞雁，你可知韩大海现在半身不遂，这辈子都要卧床不起？”

大汉道：“草民鲁莽，愿承担一切责罚，悉听大人处置，是打是杀，绝无异议！”

隆世望见他不辩不白，反倒默了，许久才道：“本官知你名声在外，为人正直，本官也信你是无心之失，可国有国法，你出手伤人，铁证如山，本官身为百姓父母，必定要依法惩戒，以警旁人，你可服气？”

“草民自知罪孽深重，望大人严惩！”

“好！”隆世望一拍惊堂木：“念你是自首，招认索利，依大明律律法，你可有银钱赎罪，减免刑罚？”

“稟告大人，草民已将钱财全部交与冯氏，再无一子纳赎。”

“如此，便判杖责二十，徒刑一年，发配铁炼山服役去吧。”

话音刚落，堂下众人长吁口气。这案清白明了，不余置喙，关飞雁无端伤人本是重罪，断决却轻，实属隆县令法外开恩，想来也是敬仰雁大侠坦荡节气罢。只听那大汉道“谢大人开恩！”，接过诉状，也不细看，签名画押便递回衙役。隆世望丢下一根签，立刻上来两名掌刑，对着汉子双臀手起棍落，三两下便皮开肉绽，血肉横飞，那汉子一声不吭，动也不动，任由身后棍杖飞舞。二十棍后，下身已是血糊一片，拖回牢里监押去了。如此骨气，又引得乡民默默喝赞，望他早日服刑结束，重拾侠义之事。

那大汉才回牢中，因受棒伤，坐卧不得。俯躺不久，听得脚步声传来，原是隆世望立在牢外，眼下脱去官帽，换了一身常服，满脸悲怆，道：“雁大侠，苦了你了！”说罢，叫人解开牢门，推开牢役进来，还未等大汉起身便蹲下握住手道：“雁大侠，可不得起来，仔细着棒伤！” 关飞雁只得以肘撑地：“关某一介罪人，怎敢烦县令大人屈尊于此！”隆世望道：“隆某早听闻雁大侠名扬关中，今日终得一见，实乃隆某之幸！只可惜今日众多人在，隆某实在、实在是不得不伤着你呀！”隆世望说至动情，竟用袖口拭泪，叫那大汉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禁道：“此事种种皆与大人无干，只怪关某性格冲动，不懂变通，才误伤无辜，不想竟这般为难大人，叫我悔不当初。幸得大人菩萨心肠，若是旁处，那还有叫我留口气的份儿，且不得也把双腿打折！往后我定收紧性子，再不给大人添烦，若再犯事，便是对不住大人恩情了！”隆世望见关飞雁果真是个性情中人，不由喜从心生，又嘘寒问暖，派人为他洗净棒疮，摆宴上酒，把关飞雁伺候周全。关飞雁叹道：“关某听闻平沙镇县令横征暴敛，欺压乡民，心中不平才特来此地，却不想大人如此古道热肠，果然传言不可尽信。今日会见大人，实乃关某之幸。关某定会痛改前非，一年之后，还望大人不嫌我这个粗人，与我如今日这般痛饮！”“一言为定，铁炼山与世无争，隆某便祝雁大侠在那收敛脾气，潜心悔过，莫再冲动误事！”二人便在这小小牢中把盏吃肉，促膝长谈，直至夜半才收席。次日，隆世望又亲自送行关飞雁至镇外，好生叮嘱同行解差，又目送了好远，又叫关飞雁动容不已。待望不见平沙镇口，关飞雁这才收眸，顶酷烈太阳，踩滚热大地，眼望远处无边无际的戈壁滩，披枷戴镣，毅然踏上那百里开外的流徙之地。

各位看官老爷可觉得稀奇？那隆世望平日飞扬跋扈，妄自尊大，却对关飞雁百般照顾，毕恭毕敬。莫不是迷途知了返，浪子回了头？亦是隆世望欲收买人心，想把这顶天立地的陕西汉子也招入麾下？这小小一宗伤人案，果真就如此清白？这打渔的人都知道，水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底下暗潮汹涌，四伏杀机呀。此案另有玄机，且听我细细道来。

说回六月初八，时分正午，隆县令府中有二人相约吃酒，这二人书生装扮，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间散发十成优雅。可要有识得他们的人经过，怕是魂儿也要骇出来。原来此二人竟是江湖上恶名远扬，恶人中的恶人。一曰“病郎中”唐谋，本是唐门弟子，医术高明，精通点穴暗器，下毒的本事更是炉火纯青，号称识得百种草药，千种毒方，百草千毒，从不离身。只因拿良民试毒，屡犯不止，遭掌门逐出唐门，又被官府通缉，四处流窜。一曰“阴状元”丁举，出生大家，从小只读圣贤，不通武艺。那年上京赶考，只因学不如人，拿了榜眼，半夜竟去把那状元掐死了。事败逃离京城，遁入江湖，不时传出那地杀人是他所为，如不散阴魂。谁也不知那里学的功夫，一手分筋化骨，可把铁块捏成面粉。这二人恶贯满盈，残忍至极，搅得江湖人人自危，近几年销声匿迹，原来竟躲在这小小的平沙镇来了。平沙镇与世隔绝，无人认识，自可抛头露面，招摇过市；又得隆县令庇护，吃穿不愁，日子倒也安逸。唐谋与丁举吃得正欢，忽一人慌张闯来，丁举头也不抬，反手卸了他的右腕。那人左手捧右手，疼得死去活来，却不敢叫，道：“头儿，镇上来了高手！”二人即刻止筷，丁举道：“你说。”那人便一五一十述起来。原来半个时辰前，几个宵小上街游手好闲，惯是寻些乐子，逮着巷子里一落单女子，为首的吴傲才调戏了半句，便被一负刀大汉一拳打得爬不起来，其余几个将那汉子围住，三俩下皆被收拾干净，他见势不妙逃了回来。宵小们也曾向丁举习得几招，在那汉子面前却似婴儿不堪一击。那人述完被揍经过，又讲起汉子容貌。听得还没几句，唐谋猛一拍桌，怪叫道：“关飞雁！竟然是他！”

丁举见他面容扭曲，道：“似曾听闻，莫不是唐兄仇人？”唐谋点头。原来那大汉便是关中有名的刀客关飞雁，素来侠肝义胆，豪气冲云，人人敬一声“雁大侠”。唐谋恨道：“三年前我正是被他一刀断了才——”丁举帮宵小接上断腕，斥他退下，续听唐谋道：“我与丁兄相交多年，不敢隐瞒，我那话儿，就是差些叫他砍废的！”原来唐谋三年前路经关中，差些被关飞雁一刀毙命，虽苟活下来，却伤了命根子的经脉，若非日后偶得奇药治愈，怕要再不复了。说至最伤心处，唐谋已是泪流满面：“昔日我只以为这辈子完了，若无隆大人施恩，只怕早便自个了断！”丁举冷冷道：“唐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虽不知他为何来此，但来了便甭想回去。今夜我便抓了他，任唐兄处置。”“丁兄不可，他一身烈阳内功，硬桥硬马横练，又使得好刀，三年前我偷袭得手仍不敌他，纵然丁兄一手绝学，也断不可与他正面交锋！”“这又有何难，平沙镇是咱们的地盘，他人生地不熟，你我联手，还怕杀不死他？”“自是要杀，但我更要他身败名裂，求死不得，才能解我心头之恨！”丁举点头：“如此全由唐兄出谋，丁举任你差遣。”唐谋重重抱拳：“多谢丁兄，有丁兄相助，他关飞雁定死无葬身之地！”

隔日，隆世望送了关飞雁出镇，回头便见丁、唐二人各牵一匹快马从镇口迎来。隆世望笑道：“那关飞雁胸无城府果如唐弟所言，不过做了个局，他就把自个洗剥精光送进来了，我平生还未见过这般头铁蠢汉，凭他也想来试我，还是去铁炼山投胎去罢！”唐谋笑道：“还是隆大人话术高明，依唐谋愚见，您昨个就是把他打死了，他也要谢您大恩大德！”隆世望大笑起来，又问：“那韩甚么和他媳妇——”丁举道：“已了了。”隆世望点头：“活便要这样做的滴水不漏，干干净净才好。我已飞鹰传书，采石场有我的人，你带着我的信物，他们必听你安排。我瞧这姓关的诚心悔过，视我对他恩同再造，想来不会损我颜面，再受委屈也不敢造次。要杀要剐随你们高兴，只一点，莫让我再见他活着。”丁、唐二人齐道：“手下明白！”隆世望耐不住天热，先返了。唐谋又对丁举抱拳：“铁炼山荒山野岭，此行委屈丁兄了！”“不消客气，关飞雁与我不曾见过，我只收敛气息，他定不会起疑。”“丁兄所言极是，届时你在明，我在暗，不怕他跑了。”二人翻身上马，往铁炼山驰去。他们都已分明，那百里开外的坑矿，正张开一张大网，只等那雄雁投来，只有关飞雁不知道，这茫茫天地间一片狂沙，留给他的却是条有去无回的黄泉路！

第二章

那解差押着关飞雁一路走赶，抵至铁炼山已是四日后深夜。戈壁滩白日酷热难耐，夜里冰冷冻骨，晓行夜宿，三人皆是疲惫不堪，又在大堂待了许久，一官衣男子才从后院徐徐走来。关飞雁随即跪下，那人睡眼惺忪上堂入座，道：“谁？”解差答：“禀大人，小的已将案犯关飞雁押来服刑。”又递上一封书信。那人拆了信，胡乱看了几眼，不悦道：“怎地才来？”解差不语，却踢了关飞雁，关飞雁即答：“禀大人，罪人身上挂伤，走的缓些，误了时辰，还望大人恕罪。”那人猛一拍桌子，解差连忙跪下。那人道：“他走不快，你俩就由着他，要是押着个没腿的，你们还来不来了！”解差忙道：“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大人息怒！”那人道：“隆大人心软，平日惯着你们，本官不好多话。如今你二人疏忽职守，本官定要狠狠打你们二十大棍！”解差吓得磕头如捣蒜，却听关飞雁兀地张口：“禀大人，此事的确不干俩位解差大人的事，若大人执意严惩，罪人愿替他们受罚。”那人冷笑道：“你却讲几分义气。既如此，便起来。”解差连忙叩谢起身。那人道：“你也起来。”关飞雁才起来。那人细细打量，心下暗念，果然名不虚传，这表人物，端的伟相貌。但见关飞雁身躯巍巍，一头长乱散发下，生的天庭广阔，相貌堂堂，两道浓眉如泼墨，一双虎眼若天狼，高鼻阔口，满颌青髭，一张四方国字脸，风霜难掩英雄气；观其身形，胸膀横阔，虎背狼腰，身俞九尺，有顶天立地之势，骨健筋强，怀万夫莫敌之勇，一身破烂囚服，手脚沉重镣铐，虽锒铛戴罪，却是挺胸抬头，傲然站立大堂之上，更显得俩个解差獐头鼠目，畏手畏脚，连堂上坐着的都矮了一头，反倒他才是官差似了。看得那人闷气横生，又捡回信来念道：

“案犯关飞雁，六月初八打伤南街瓦匠韩大海，致重病不起，因事出误解，认罪坦诚，判杖责二十，徒刑一年。”又道：

“此人重情重义，不枉一条好汉，服刑期间望尔多加照拂，助他潜心悔过，重新做人。隆世望亲笔。”

关飞雁听到最后，跪叩道：“多谢隆大人。”那人道：“你便是关飞雁？”

“是。”

“名镇关中，人人敬佩的大侠便是你？”

“江湖虚名罢了。”

那人眉毛倒竖，叫道：“你还要点脸皮！那韩大海本官也是认识的，为人老实得紧，没听过他招惹是非，却叫你无端一通打残了。还甚么大侠，呸，我看那群人真是瞎了眼，错信了你这鼠辈！”

关飞雁只得道：“罪人冲动坏事，误伤无辜，的确担当不起大侠之名。望大人息怒！”

那人骂了一通，又道：“听说你有一身本事？”

“罪人会些拳脚，耍的了刀。”

“既如此，改日你要是再冲动，提刀把本官宰了，也是易事咯？”

关飞雁连忙叩头：“罪人万万不敢！罪人真心悔过，绝不再伤人一毫，更不敢忤逆大人，还望大人明鉴！”

那人拍掌，从后院唤来一衙役，怀揣一副脚镣递与解差。那人道：“虽你巧舌如簧，可犯事在先，本官不得不防你，且你一身武艺，那些个差役见着怕你，谁还敢上前管教，任你不守规矩，又怎会在此老实服役？你若戴上这脚镣，本官便信你是诚心改过，若不然，本官叫人送你回平沙镇，小小一座铁炼山，容不下你这尊大侠！”

关飞雁瞧那脚镣，镣环烧得烂熟，厚似铁块，沉甸甸有几十斤重，内里隐隐泛着寒光，定有机关在内。先按下痛楚不表，日后提着如此沉重镣铐采石，腿脚不利，累也累个半死，这脚镣分明为他一人准备，故意打压；可若不肯，真被遣回平沙镇，丢了隆大人的脸，自己也没得做人，又见俩个解差面露难色，想来真若抗令，先遭罪的便是他们，一路上二人待他不薄，若还因他受累，他关飞雁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流？想至这里，关飞雁咬牙闭目：“罪人愿戴此铐，以表真心！”“好！算你有几句实话！”解差随即卸了关飞雁脚镣，又换上那副新的，谁知铐子一合，弹出两截剔骨利刃，一左一右，牢牢钉刺脚踝，霎时鲜血迸流，疼得关飞雁倒抽冷气，还好此般还堪忍受。见关飞雁入了铐，那人满脸已藏不住鄙夷，道：“关飞雁，本官今个就告诉你，这可是班房有名的“折骨铐”，专门对付你这种顽凶悍犯，你要是胆敢不听话——”那人一使眼色，衙役闪至关飞雁身后，忽地猛踹镣环。“呃——！”利刃刺骨，剧痛入髓，关飞雁顿时跪跌在地，咯咯咬牙，面容歪扭，好一会才缓过来，再抬头已是面无血色。那人续道：“本官万太平，忝为此地司狱，隆大人耐不住苦热，由本官代为看管你们。这位是丁监差。本官不管你是甚么狗屁大侠，在这只有一个身份——人犯！你在本官和监差面前，只有听话的份儿，要是敢怨言半句，休怪本官不顾隆大人面子，必定使出雷霆手段，叫你下辈子投胎也不敢再来这铁炼山！”见关飞雁沉默不语，丁举冷不防又是一脚，正中骨踝，疼得关飞雁浑身发战，俩眼一黑，几晕了过去，颤身道：“罪人明白！”

万太平见关飞雁跪倒在地，抖似筛糠，再无方才盛气，颇为满意，这才躺回椅上，道：“看来你也懂点事理，可有孝敬奉上？”见关飞雁漠然，恐他疼得狠了，听不明白，又道：“你若是没有，也可修书一封，求些亲戚朋友，送点衣食银财过来，你在这也好过些。”关飞雁恍然大悟。来时他与解差苦等，万太平左右不来，攒了些许怨气；万太平苛待解差，叫他又闷上三分；方才又百般手段要挟陷害，迫他戴上重铐，平白受血肉之苦，早已气不打一处来；如今竟还妄图搜刮财物，真不知一颗心黑到那里去了！关飞雁愤然道：“禀万大人，罪人父母早亡，无亲无故，没有银钱可献！” 那万太平不甘心，又道：“凭你关中名气，怎会无人帮忙？你定给了隆大人好处，此案才断得这样轻。早些交点银两，日后在本官和衙役面前再犯了事，也好网开一面呀。”关飞雁见他百般作态，令人作呕，竟还凭空诋毁隆世望，更是怒不可遏，道：“隆大人两袖清风，行事公正，不似某些当官的见钱眼开，厚颜无耻！钱财乃身外之物，罪人向来是不在乎的，也望大人晓得这个道理。罪人心直口快，得罪万大人了！”那万太平见惯了寻常人犯，那个有关飞雁这般胆气？句句未骂，句句却是点名道姓，气得他脸红声粗，骂道：“好你个关飞雁，今个不把你脱层皮，我就不姓万！你们俩个，给我痛打这厮二十大棍！”

那俩解差以为无事，早躲远了，见万太平脸色青寒，只得硬着头皮上来，作势要打，又感慨关飞雁豪气干云，不忍伤之，又轻轻落下，却听万太平骂道：“没吃饭的东西！要有一棍轻了，就在你俩身上打回来！”吓得不知所措，又听关飞雁道：“俩位兄弟，关某不叫你们为难，这条命就交付你们手上，便是打死了，记得头七浇壶酒在地上，算了却相遇之恩！”二人听这般话，眼睛一酸，狠命打去。只见讯棍交替挥下，打在臀上扑扑作响，泥染的囚衣转眼便作鲜红。关飞雁那里几日前才遭杖责，本就未愈，如今又挨重责，棒疮迸裂，又是皮开肉绽，血肉横飞，疼得冷汗直流，却是咬牙不吭。二十棍毕，万太平道：“关飞雁，你可服气？”关飞雁道：“关某素闻重刑出冤案，是谓好官不用重刑，万大人如此善用酷刑，关某无气可服！”万太平气极反笑：“好！好！好！本官且看是你的嘴硬，还是你的屁股硬！他二人的棍子算作你头上，再打四十大棍！”木棍又落，棍棍见血，当真是目不忍见。四十棍毕，解差已是肩酸手乏，关飞雁躺在地上，痛得咝咝吸气，爬也爬不起来，一双虎眼却死死盯着万太平，万太平见状，怒拍桌子：“可别觉便了了！你既来服役，先领二十；以武犯禁，罪加一等，再来二十；服役迟到，罪不可赦，再加二十；口出狂言，藐视官威，再算二十；最后二十结案棍，隆大人没赏你，本官连本带利送你！总共一百大棍，给我打！”解差听了忙道：“大人，这是要打死他呀！”万太平早已不顾身份，骂道：“打死了算本官头上，打！”解差只得又打下去，气也不敢喘一声，肃静大堂上只余讯棍呼呼作响，声声入肉，眼瞧关飞雁一双健臀已是肿胀高耸，又硬生生被一棍棍打瘪下去，活人肌血竟被打作肉泥，只见关飞雁死去活来，数度欲昏，却仍是咬牙坚挺，一身惨叫也无。惨呼！从前到末，整整一百六十大棍，铁打的人也要化作水了！解差亦是打得头晕目眩，恍惚眼前受刑的已不是人，是一团烂肉，只盼那团肉能开口求饶，好从这惨无人道的酷刑中解脱。谁也不知打了多少棍，只听万太平一声“停”，俩个解差再也握不住，手中讯棍哐当落地，但见关飞雁瘫在地上，一双手死死抓住地面，不知死活，下身已被折磨得不成形状，当真是惨不忍睹。万太平冷笑道：“如何？雁大侠，这滋味不好受吧。”只听关飞雁气若游丝，半晕半醒，艰难吐出几个字：“还有口气在！”气得肺也炸了，刚想发落，却见丁举捡了讯棍：“我来。”一棍下去，牵起雷霆万钧之势，正落在关飞雁双臀之上，竟完全陷入，把臀肉打得凹进一块，但见关飞雁骤地仰头，青筋骤起，只觉那一棍痛彻心腑，一口气堵在喉上，进出不得，双手在地上乱抓，十指鲜血淋漓，眼前逐渐模糊；又一棍下去，照着方才偏开一寸，又完全没入，把臀肉劈作俩瓣，深至骨头，竟把凹的又填挤回去，关飞雁眼珠暴凸，目眦尽裂，张开大口却叫不出声，只恨生在这无穷无尽的痛苦中；丁举再一棍，咔嚓间那棍应声而断，关飞雁头一歪，彻底晕死过去。

丁举见关飞雁动也不动，踢了踢折骨铐，这才信他是彻底昏死，扔了棍，对俩解差道：“滚。”那解差那见过如此生死打杀之事，早吓得瘫软在地，得了令，见万太平默不作声，忙捡起棍，逃也似离开了这是非之地。万太平这才起身，对丁举作揖道：“丁爷。”又媚笑道：“唐爷，您大可出来了。”一人影不慌不忙走来，原来正是一直躲在后院偷听的唐谋。唐谋见关飞雁躺倒在地，已成了血人，顿时眉舒目展，对万太平道：“深夜惊扰万大人，还得烦您做这种操劳事。”万太平连忙作揖：“那的话！您和丁爷都是隆大人的贵客，在下岂敢推脱，何况这人犯如此嚣张，不杀杀他的锐气，在下也吃不消这口气咧。”唐谋笑道：“大人说的极是，这贼人飞扬跋扈，迫害无辜，可惜隆大人听了他花言巧语，心肠一软才留他条命，大人日后定要多给他些教训，纵是打死了，也对得起被他害过的百姓了！”万太平连连点头，隐约有些疑惑，又道：“唐爷，您方才为何不出——”话还未完，忽听丁举冷道：“不该问的少问！”回头一看，丁举一双眼直勾勾盯着自己，把万太平惊出一身冷汗，忙道：“在下多嘴！在下多嘴！”唐谋拍拍丁举肩膀，对万太平道：“大人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万太平又作了个揖，跟解差一般似逃了，只剩丁、唐二人立在关飞雁旁。唐谋踢了踢折骨铐，道：“这东西倒是有用的很，凭他生出翅膀也飞不起来，只是来不及找阎媒婆再做一副，把他手也废了才好。”丁举在一旁坐下：“你可满意了？”唐谋冷道：“可惜我不能亲眼看着这厮被打死的光景！”“那也不急，日子且长着，往后我便是这儿的监差，有的空闲教训他。”唐谋不语，见关飞雁下身破烂不堪，一条囚服只余几片破布挂在肉上，心中一动，三两下便剥了，露出腰间一条布匹穿裆而过，也被染得血红。再看双臀，坑坑洼洼，被打得红里透黑，血腥扑鼻，一片好肉也无。唐谋思索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小瓶，把瓶中粉末悉数倒在疮口上。丁举不解：“这是作何？”唐谋狞笑：“丁兄不知，我便要医好他，才好让丁兄再给他几棍！”丁举点头：“有理。”唐谋上了药，把关飞雁翻个身，露出腰间鼓鼓囊囊一大块凸起。丁举瞥了眼，不由惊道：“好大的话儿！” 唐谋想起伤心事，恨从心头起，狠狠抓了一把，关飞雁虽昏迷，仍是不堪受痛，发出呻吟。唐谋怪声道：“当日他害我差些做不成男人，我必要他饱尝男人之苦！”扒下裆布，眨眼间俩枚银针没入阳根左右，正中阖阳、敛肾二穴；又一针飞刺根卵之间，直入汹元。丁举看在眼里，他也知那“汹元”被激，时时催促内力生作精元，再借“阖阳”“敛肾”锁住左右精关，若不将银针拔出，关飞雁定要被那欲火烧死。“此法太过冒险，你用银针闭穴，万一他运气疗伤，亦或自亵不泄，岂不察觉？”“丁兄多虑了，走时我问过阎媒婆，折骨铐一旦扣上，但凡他调动内力，先要痛个半死，那还有余力在意？且他师门规矩森严，轻易不碰那话儿，断断不会发现异样。”唐谋收拾完，又踹了一脚，才道：“夜深了，咱们且先歇息，把这厮晾在这也无妨。”二人这才离去。走至半路，丁举忽道：“是条汉子。”唐谋不作声，望向天空闭月乌云许久，才道：“任他甚么英雄好汉，跟咱们作对的，都得死！”

第三章

次日天还未亮，起工锣声敲起，丁举领几个差役来至大堂，见关飞雁侧卧于地，脱了囚服，以衣为被，睡得正酣，再看俩瓣光腚，果然消肿许多，颜色也淡了不少。丁举冷哼一声，差役心领神会，夺了衣服，又踹了几脚，道：“懒猪，肥虫，还不起来！”关飞雁重伤初醒，只觉头昏脚软，睁着朦胧睡眼，还不知生了甚么事，差役见状，一脚踢在脚镣，疼得关飞雁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差役骂道：“你这懒汉，是要睡至几时？来了这儿还想享福，老子看你是皮又痒，欠吃棍子了！”关飞雁只得点头拱手。丁举解了关飞雁手镣，正欲朝矿场走，忽听关飞雁又道：“这位兄弟。”差役瞪他一眼，关飞雁忙改口：“大人！”“何事？”“大人，罪人衣不蔽体，实在难堪，况且这裸身服役，也不合规矩，还求大人赏件衣裳，罪人谨记大人恩德。”差役听罢，举棍朝关飞雁就是打去：“你这等贱贼，进得此地也配穿衣？给你留些东西挡着，已是万大人开恩了，有胆在这放甚么屁！”一棍落在关飞雁胳膊，顿时浮起一道青肿。丁举已大步离去，差役也跟紧，回头见关飞雁抱着胳膊未动，作势又打，关飞雁连忙跟上，这才收棍，道：“知道痛就好，老子告诉你，你来这儿的就是犯了事，犯了事就得老实，以后要是再敢多嘴，仔细老子棍子无情！”关飞雁走了几十步，远远见着一群苦役候着，各个穿衣齐全，再看自己，仅腰间一条裆布，再无寸缕，跟野猴儿一般，那还有甚么尊严可剩，真是羞愧难当，忆昔日与兄弟一起策马游疆，纵酒高歌，惩奸除恶之际所向披靡，何等潇洒痛快，如今锒铛入狱，身陷囹圄，衣不蔽体，毫无廉耻，被几些狗仗人势的官卒随意拿捏，饱受凌辱折磨。甚么叫冲动害人，甚么又叫悔过万分，这才切身体会。走的慢了，又挨一棍，不禁心中悲叹：关飞雁呀关飞雁，你还那有脸配做个大侠！

铁炼山下，几十个苦役正候着领今日采石的工具，远远见几个差役押着一赤身大汉过来，待走近了细瞧，个个惊得说不出话。但见那汉子约摸三十来岁，满脸胡髭，身段颇长，步伐沉重，跟跄而行。端的是宽肩厚臂，虎背狼腰，通体筋骨强健，大片肤肉古铜。胸肌饱满，鼓胀似高山磐石，腹肉紧实，堆垒如层砖片瓦，翘一对浑圆健臀，露俩条粗长壮腿，披一身铁打筋肉，块块夯起，戴两对乌漆脚铐，血迹斑斑，真是天神贬来凡尘界，将帅沦去人世间。胸乳袒露，胸膛口几根稀疏杂草，腿肚隆凸，皮肉间爬满浓密腿毛。腰缠一道染血白布，脚踩两只破洞布鞋，除此之外，剥得一干二净，赤条条不着半缕。再看腰间私处，兜的满满当当，露几缕黝黑毛发在外，藏一座巍峨山峰其中，勒一条伟岸肉柱，儿臂粗细，裹两粒肥圆阳卵，拳头大小，皆被包得严严实实，却又盖不住傲人尺寸，盯得众人遐想翩翩，只盼着掀开白布羞涩，看里面是何春色淫靡。一忽儿几十双眼全盯着那关飞雁腰中之物，转也不转，更愧得他脸上如火烧滚烫，俯首默声。那些服役的人犯，上至大盗悍匪、响马蹚将，下至贼人剪径、泼皮流寇，从来都是些见风使舵，仗势欺人的狐鼠之徒，有几个好讲道义？在这苦役之地欺软怕硬，见不得人好，今个看着关飞雁上下行头，一件衣裳没有，还不如最卑贱的死囚犯，摆明是个无根无萍，任人宰割的，纷纷交头接耳，窃笑起来，对着他那活指指点点，一时污言秽语不绝入耳。那关飞雁平日结交朋友，行的端做得正，那个会讲这般腌臜不堪的话语？此时却似脏水劈头盖脸而来，泼了一身臭不可闻，听得脸直红到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差役看着关飞雁窘迫狼狈，肚中得意，脸上也不藏，清了清嗓，放声道：“大伙儿可注意了，这就是关中家喻户晓，人人竖大拇指称一声英雄的大侠，关飞雁，雁大侠！说起这雁大侠，那可是闻名赫赫，如雷贯耳呀，如今犯了事，来咱们这铁炼山服役，你们这些贱胚犯子能见着他，是你们三生有幸，还不快快瞅瞅，看看这雁大侠算不算名不虚传？”众苦役齐声乐道：“算！”差役又道：“雁大侠既来了，以后也便是你们的役友，雁大侠初来乍到，干的甚么事，该守的规矩都不晓得，你们这些做朋友的要多多照顾，万万别叫雁大侠又再坏事，可听见没有？”“听见了！”那差役一番话，却是故意作践关飞雁的声望，给他难堪；那苦役也听得精明，日后不论怎么戏弄折磨这汉子，都有官差替他们撑腰，心中蠢蠢欲动，只盼给这个大侠脸色看。关飞雁怎会不知道这群宵小不怀好意，可他本就有罪在身，心中有愧，如何发作得了？只能忍下内心悲愤耻恨，任凭羞辱，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瞎子，也好过在此平白受欺。忽苦役中一人叫道：“腰里藏的甚么东西，给大伙看看呀！”众人立刻哄然大笑起来，闹道：“藏的甚么宝贝，这般大！”“脱了给大伙看看！”“都是老爷们，看看呀！”“雁大侠别不好意思！”关飞雁听得头皮发麻，竟不想这群竟如此无耻下作，胸中蓦然怒火攻心，想他一介顶天立地好汉，即便有罪该罚，怎可当众剥得精光，把那话儿赤条条露来给人看，如此岂非与猪狗无异。他宁是死，也不可受此侮辱！差役忙笑间，见关飞雁低头未动，一棍打来：“叫你脱，没长耳朵是不？”关飞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狠狠攥紧俩个拳头，不吭一声。差役见状，欲又举棍，忽听丁监差道：“闹甚么闹，都干活去！”只得作罢，道：“散了散了！赶紧干活，还想不想吃饭了！”众苦役见这新到的监差面色阴森，甚少言语，一张口讲起话，平白叫人冷上三分，不敢胡闹，领了工具各自散去，差役也躲远，四散监督采石，留下关飞雁与他一起。丁举正欲回大堂休憩，忽听关飞雁瓮声瓮气道：“多谢丁大人。”回首看那关飞雁沉头垂手，态度却是诚恳，不由一声嗤笑，上下细细打量他一番，也不回言，径直走了，叫关飞雁杵在那摸不着头脑。他昨日受刑，疼得半晕半醒，只记得这人一副书生气，下手却极重，方才却又替他解围，叫他心头一暖，可言行举止冰冰冷冷，令人摸不着脾气。他呆那发愣，差役看得气恼，又给一棍：“发甚么傻，干活！”才想起如今桎梏在案，身上伤痛，心中也苦闷，只欲仰头长啸抒怀，又恐招来更多打骂，一时好不落寞，只得学旁人一般，拾起背篓，捡上锹钉干活去了。

小说相关章节：平沙葬雁平沙葬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