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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懺情錄》The Record of Lust and Confession(完),1

[db:作者] 2025-08-18 08:58 5hhhhh 9350 ℃

For shame deny that thou bear'st love to any

Who for thy self art so unprovident.

Grant if thou wilt, thou art beloved of many,

But that thou none lov'st is most evident

對於你仍愛著什麼人這一點,你應當對此心懷羞愧

因你的前程依然困頓迷茫

儘管你為許多人所鍾情傾心

卻未曾真正愛過誰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一)狄菲特伯爵領

  狄菲特伯爵領的王城內,鵝毛般的大雪,徐徐地自淡灰色的天空中飄落。

  因著下雪而潮濕、泥濘的街道上,方離開城堡的賽米爾與華利斯一人牽著一匹馬,緩緩並行。

  愈來愈大的雪,漸漸沾濕他們的頭髮,斗篷與大衣。

  他們前進的速度因著惡劣的天氣,愈發地慢。

  僕人們以及他們揹的行李都濕了。

  除了僕人以外,隊伍後頭還有腳伕,正在幫他們用破爛不堪的車,載運好不容易向伯爵借來的十數車糧食。

  這個冬天,發生了戰爭,沒有人是輕鬆的。

  「可是只要有了糧食,或許國內的農民們,就能堅持到秋天割麥子的時候。」華利斯是這麼想的。

  隨著他們遠離城堡,那座堡壘的形影逐漸變小。

  一行人順著滿是小石子的破爛道路,步入上城區。

  此處是侍奉狄菲特伯爵的騎士、家臣與其家眷們居住的區域,領地內的神職人員與商人們也住在此地。

  農民每一季繳納的稅金供養著他們,因此這些中上階級的人不需要耕種,可以居住得離城堡更近,以便隨時聽候伯爵的差遣。

  木製的輪子輾壓過坑洞不平的道路,與車身的接縫處不斷發出「喀拉喀拉」的刺耳惱人聲響。

  凜冬已至。

  由於正在與馬魯穆王國交戰的緣故,這一季,國王徵收的戰爭稅更重了,幾乎把王國內所有的糧食搜刮一空,全國的糧食都交赴給正在行軍的軍隊。

  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一年之久,儘管並非馬魯穆王國率先發兵,卻也因著兵力的羸弱,各個侯爵領、伯爵領只能堅守,期盼著敵軍自行收兵,卻不能有效地反擊。

  國王加重的賦稅落到領主們的頭上,領主再將稅加到農民的頭上。民眾雖然無法忍受外國的入侵,卻也沒有餘糧持續地上貢。

  許多領地的城堡門外,都高高掛著交不出稅的人民的頭顱。漸漸地,圍繞蒼蠅的頭顱,插滿了各個領地的城門附近。

  害怕被關押、刑求甚至是斬首的人們,開始了武裝起義,即使拿著釘耙,也要與稅吏攜帶的軍隊搏鬥。

  農民起義軍在斬殺軍隊後,衝進城堡,殺了領主,再代替領主守國門的情形,比比皆是。這個國家,似乎已危在旦夕,不容樂觀。

  維特侯爵素來有「仁慈」的美名,不忍加稅;儘管賽米爾認為,侯爵明顯是不想看見自己治下的農民,拿著鋤頭,殺進王城奪了鳥位。

  不論如何,冬季交糧的苦差事既然由侯爵一人自行承擔,讓領內的家家戶戶留點餘糧過聖誕,那麼王城裡自然就沒了糧食。

  稅務官還沒離開諾托里伊札特,在王城內享受款待時,賽米爾和華利斯就已經騎上馬背,率眾出發,朝邊境線遠行。

  他們來向鄰國的領主,華利斯的舅舅,狄菲特伯爵借糧食。

  如果借不到糧食的話,在這個冬天裡餓死的人,將會是他們自己,以及他們的家人。兩人深切地知道這一點。

  在抵達狄菲特以後,他們有一場愉快的晚宴會,儘管桌上沒有鴿子,也沒有孔雀,埋頭大吃的華利斯還是吃得很香。

  今年國中大旱,各地穀物都歉收,儘管不知道鄰國的情形如何,總之自己是不好過的。

  已經很久沒吃過一頓好的了。華利斯甚至喝了很多酒,就算這些發酵葡萄汁的酒精成分沒多少,華利斯也很開心了。

  這一趟旅程既遠且艱,對所有人而言都很折騰,然而,賽米爾仍沒有胃口,他吃不下餐盤裡的粗麥麵包。他連手套都還沒脫下,根本沒有開始用餐。

  賽米爾提到借糧的事,自然是言詞懇切,彬彬有禮,極盡委婉。

  很多時候,伯爵總覺得賽米爾行容舉止優雅,又具備如此高素養的外交辭令,更像是隔壁馬魯穆王國的人,倒不大像是本地人了。

  領主有意無意地說道:「年年都來借糧,你們何時還上?」

  去年份借的糧,其實已經還了本金;但是生出的利息,並沒有還上。

  聞言,華利斯羞紅了臉。他放下杯盞,忙向伯爵道歉,聲稱:「這是最後一次了,來年秋收,會連同去年份的,一起還上!」他的內心不大確定,可是明年的事,也只能明年再說。

  「真要還不上的時候,拿什麼來償?這事得打個契約。」

  伯爵仰頭飲下一大杯發酵葡萄汁,如今城裡的窖藏剩餘的也不多了,今天倒有一大半要被華利斯喝去。

  「抵押物,抵押物,明白嗎?如若明年秋天,仍還不上去年與今年的債,你們伊札特得抵押個什麼過來。」

  「只可惜,維特他老了,昏聵於治國!領內無所可圖……除了你這位少領主。」

  說話間,領主的餘光瞟向華利斯,「對了,華利斯,你是不是長高了?貌似比去年見到時,還高瘦呀,維特把你養得不錯。」

  說話就說話,用餐時未曾擦拭的手,甚至冷不防碰觸華利斯。這令他震顫,感覺強烈地不適。

  華利斯嘴唇緊抿,強自遏制著怒火。他們是來借糧食,卻也不是不還,難道就該如此令人尋開心?

  或許不只是憤怒,更多的是受傷的自尊。身為一名堂堂的,曾經遠赴宮廷接受國王冊封的騎士,如今卻被當成「抵押物」。賽米爾察覺到華利斯細微而隱忍的情緒變化。

  「比起去年,今年他確實長高了兩、三公分。伯爵竟然能注意到,足見您對姪子的關愛。」

  賽米爾面帶從容的微笑,在餐桌底下,將那隻大手自華利斯的大腿上挪開。

  然而那隻手卻反握賽米爾細皮嫩肉的手,往他的手心裡一頓廝磨。

  「喔,是嗎?」領主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對於如斯猥瑣之人,華利斯的眉間仍蘊含著薄怒,顯然並不承情;賽米爾卻沒有躲,任憑他拿捏。

  於是賽米爾那張清俊、白皙,猶如鄰國人的臉龐,竟愈發地入領主的法眼。華利斯與他相比,不值一談。

  ……

  猶記被伯爵觸碰的噁心感受,如熱鐵烙膚般,華利斯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療傷,忘掉這一切;卻不知道明年,是否自己又要再來一趟。

  但是,更讓他感到驚訝的,是他看見了。

  伯爵那隻放在桌子下,自以為不會被看見的手,竟來回摩娑賽米爾的大腿,隔著薄薄的褲子,直摸到大腿內側,甚至是根部。

  直到那隻手,幾乎要沿著襠包的形狀去搓揉,賽米爾才忙抓住那隻手,卻也只是與那隻手十指相扣,與其說是欲拒還迎,不如說是不但不拒絕,反而還迎合了那人。

  「雖然賽米爾你並非是什麼皇親國戚,按理而言不值那麼多;但是我也知道諾托里伊札特的辛苦。假若來年依然沒有依照契約,償還本金與利息的話,便將你交換到我的領地,作我的家臣,如此可好?」

  留宿於王城的翌日,契約簽定了,用鵝毛筆蘸著濃稠的墨水,在羊皮紙上簽字時,華利斯仍很難受。

  聽見伯爵殘酷的話語,華利斯怔怔地望向賽米爾。賽米爾卻向他點頭。

  「簽、名。」他微張櫻唇,無聲向他道。

  華利斯顫抖著手,幾乎想流淚。他是真的不知道,來年能不能把債還上,是否災害又會橫行於國內,可他還是簽了字,龍飛鳳舞的「華利斯.諾托里伊札特」在泛黃的紙頁上,漆黑得刺目扎眼。

  當然是很難受的。

  艱困的世道下,任誰都同樣痛苦。不如當說,假如今天賽米爾沒有陪自己來的話,這一季的冬天能否借到糧食?這很難說。

  華利斯自知該忍,當忍。

  「伯爵的行為愈發猖狂。我曾見過那種貪婪的嘴臉,令人難受。」賽米爾低聲道,他注意著街道上的行人,幸虧天氣甚冷,外出的人並不多。

  他不想被人打小報告,從而取消借貸,卻也無法忍受身旁人那死一般的沉默。

  他微微挪近步子,偎著華利斯取暖。華利斯依然沉寂,猶如發怒般,賽米爾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他輕摟住華利斯纖細的腰肢,猶恐華利斯以外的人,聽見他在說什麼,「我知道維特侯爵愛民如子,可是讓少領主這樣出來拋頭露面,也並非好事。我很怕狄菲特伯爵,對你做出不好的事……」

  「拋頭露面」、「做出不好的事」這些字眼甫傳入華利斯耳中,便像是屈辱般。

  他本是一位上戰場殺敵的戰士,可以騎著戰馬,身披戰甲,佩長劍參加那光榮的十字軍,奉教皇之令遠征耶路撒冷,令薩拉丁與他的穆斯林人血債血償;卻淪落到來這裡搖尾乞憐,甚至被對方暗示肉償。

  那人本是他的親戚,一位有威嚴的長者,應當為他的人生擔任指引的角色,而不是對他懷有這些非分之想。

  這是一個怎樣的時代!諷刺啊!國王沒有國王的樣子,伯爵沒有伯爵的樣子。

  今年才十七歲的華利斯,血性仍是上頭的,他沒辦法像賽米爾一樣,為了簽訂一紙合約,即使被噁心的老頭碰觸也不還手;哪怕這是性命交關的合約。

  想起狄菲特伯爵在王城中說的那些話,華利斯氣上心頭,臉色倏然變得蒼白。

  他緊咬著唇瓣,往結冰的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向賽米爾低聲罵道:「怎樣是不好的事?我看你很喜歡吧?你是不是很喜歡被摸,尤其是被摸老二?」

  「你向我承認也無妨的,畢竟誰都有那種時候,更何況你不告訴我的話,你還能告訴誰呢?」

  什麼垃圾話?!

  聞言,賽米爾霎時間變了色,怔怔地說不出話。

  他懷著歉疚的神色,默然無語,又自知理虧,便靜靜地退開兩步,與華利斯保持著距離。

  賽米爾仍隱忍著,華利斯尚未解氣,明知道賽米爾對他有好感,卻自恃著這一點,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是『故人』之子,可是憑什麼我們要為了收留你,不惜與馬魯穆國開戰呢?難道你不只誘惑過伯爵,還誘惑過國王嗎?否則德爾斐王國,又為什麼非得要為了你而揹債……」

  「你難道以為這是特洛伊戰爭,而你是海倫本人嗎?要是你能快點滾回去就好了。只要你一離開德爾斐,所有人肯定都能變得幸福!」

  原先,賽米爾還有種錯覺,覺得自己幫諾托里伊札特借到了糧食,自己是有功的;可當華利斯一指責他,這話說得也並非全無道理,甚至可以說是正確的。

  賽米爾的感覺,便猶如自己的遮羞布被撕下一般,頓時變得無處可以躲藏。

  於是賽米爾低著頭,默默然接受了指責。他抿著唇,像是有什麼話欲分辯,可始終沒回話。

  華利斯要他走,回到故鄉馬魯穆王國嗎?

  他當然能,他隨時可以,可是他不想,也不敢;倘若一開始就能舒舒服服地留在馬魯穆,他又何必出逃到鄰國呢?

  ……

(二)尼貝龍根之歌

  回到暫居的客棧休息以後,那一晚,直到晚餐時分,賽米爾始終很沉默。

  僕人們並沒有伺候他們吃飯。大家都累了,華利斯也很累,他不需要別人給他遞水盆,洗手漱口,他可以自己來。

  對於下令讓僕人們都回到房間休息這一點,賽米爾並沒有異議。

  窗外仍在下大雪,彷彿這場雪永遠也不會停止。

  室內尤其昏暗,但是沒有錢去點更多的燭火,也沒有這個必要。

  搖曳的燈光下,二人對坐。銳利的影子被燭光倒映在牆上,兩個人的人影被低矮的餐桌相連在一起。

  賽米爾這幾天來都吃不下飯,在替侯爵借糧這件事解決以後,心中總算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頭,於是這一餐反倒吃了不少,一下子沾著湯,吃掉三塊麵包。

  華利斯瞅著他,看不出他的情緒,只覺得他冷冷的,面無表情。他知道,賽米爾肯定生氣了,於是開始尋思著如何與這位貴公子和解。

  只聽賽米爾說了聲:「這個天氣,湯很快就變涼,快點喝乾淨。」

  華利斯才注意到,自己只顧著看賽米爾,碗裡的肉湯快結冰了,湯裡的油脂已經浮上表層。

  「喂……」華利斯才想說些什麼,賽米爾便打斷了他,說道:「我不喜歡這個天氣,但是凜冬還會持續很久,恐怕得再三個月。」

  華利斯盯視著他姣好而俊美的臉容,啟齒說道:「下午我衝撞了你,那些話雖然是發自真心,卻也並不是故意說出來的。你知道我……」

  賽米爾聽了,眉心微微一擰,像是對這話頗為難受,可也不願意發作。他道:「這個時間澡堂裡還有熱水,我先去入浴了,你早點吃完也來洗吧,不然爐火要停了,那還不如不洗呢。」說完,就離開座位,逕自起身。

  寒冬的下雪天很暗沉,令人分不清窗外的時間與天色。

  吃罷晚餐,賽米爾收拾起殘盞,便出了房門。

  華利斯木然地看著他,喝了一口酒,卻覺得口中那酸溜溜的酒彷彿沒有味道。

  賽米爾就像是在找藉口開溜似的。

  他的態度令人感到疏離得過份,即使他依然表現得很謙和。

  華利斯不禁想,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過分了?

  ──他會離開馬魯穆,一定有他的原因。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馬魯穆國的人一定要他回去?他究竟是馬魯穆王國的什麼人?難不成是皇室的繼承人?

  華利斯悠悠心想。

  關於這一點,他猜想了很多年,可始終沒有從賽米爾,或者是父親那裏得到證實。可賽米爾若非馬魯穆的王儲,他實在無法明白,何以馬魯穆國要以他為戰爭藉口,對德爾斐發起戰爭。

  總不可能每一場仗的開始,都像是特洛伊戰爭那樣毫無道理,說到底「海倫」就只是個幌子。

  然而直到睡前,華利斯想了很久,終究還是沒有開口向賽米爾道歉。他曾試過開口,可是賽米爾好像並不接受他的道歉,漫不經心地閃躲著。

  「哈啊──」

  鄰床的賽米爾穿著一襲玉白色的薄睡衣,兩條潔白而筆直的長腿半掩在被子外,煞是好看。即使打了一個大哈欠,看上去仍很秀氣。

  賽米爾將看了三分之二的《尼貝龍根之歌》壓上宮中女僕送他的書籤,翻了個身,翻身向鄰床,面露倦意地望向華利斯,「我想吹燈了,可以嗎?」

  「……」

  華利斯也看向賽米爾。

  隔著橙紅色的燈火,能看見賽米爾那宛如海水的碧色眼睛裡,亦是星光熠熠的。

  夜裡,正因著四周昏暗,因此賽米爾那細雪般發光的細緻肌膚,亦被襯托得愈發地白。

  華利斯倏然想道,要是那人因著自己魯莽的一席話,就離開諾托里伊札特的宮廷,當如何是好?

  華利斯尚未答覆,賽米爾便輕輕道了聲「晚安」,逕自吹滅了燈,顯然僅僅是對同室之人盡告知的義務,並沒有要徵求他同意的意思。

  寢室內登時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只餘賽米爾那一身雪白的肌膚,與鄰國製的絲綢睡衣,還有一頭奶白金色的長髮,在黑暗中淡淡地散發出白潤的光澤。

  「賽米爾,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這些話。」

  「你也知道,倘若你離開諾托里伊札特,最放不下心的人就是我……」

  總算把這些話說出來,華利斯鬆了一口氣。

  然而讓他喘不過氣的,則是賽米爾翻了個身,將頭埋進被子下,對他裝聾作啞。

  他最討厭賽米爾的一點,無怪乎那人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那人原諒他也好,不原諒他也好,總該交個底。

  可賽米爾總是這樣的,看似與他並沒有決裂,仍舊保持著無傷大雅的談話,說的卻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無法碰觸到雙方的心底。

  就這麼靜靜地看著賽米爾那宛如天使般的纖細身影,不知覺間,華利斯漸覺眼皮沉重。這幾天忙活了不少事,又趕路,他也疲憊,便沉沉地睡了下去。

(三)噩夢

  睡著以後,大半夜裡,華利斯發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醒來以後,隔壁的床上空無一人,一封信也沒有留下。

  起初,他不相信賽米爾會待他如此無情。

  『賽米爾!你人呢?你去哪裡了!』

  他發了狂地尋找著賽米爾的形影,先是在那小得不過能容納一人的房間裡。

  而後是旅館裡,整個上城裡,甚至是在整個狄菲特領裡,他四處找尋,然而即使掘地三尺,把天整個都掀了,他仍一無所獲。

  於是他發誓:若沒有找到賽米爾,自己就絕不回去。即使伯爵來趕,父親派人來催,都不回諾托里伊札特。

  可那人仍消失了。天涯海角,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處可循。

  這令華利斯如墮冰窖。

  怎麼辦?該怎麼辦才好?

  沒了賽米爾,自己這輩子,該怎麼辦?

  自己的生活該怎麼辦,才能繼續過下去?

  ……

  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的每一天,從起床開始,到日落結束,都是和賽米爾在一起度過的。

  聖誕節是,五旬日是,啤酒節是,仲夏節也是,日日皆是。

  他早已擁有得太多,卻要等到失去他,才知道他對自己而言有多珍貴。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對你這麼說的……別走啊。」

  懊悔的情緒頓時充斥他的內心。

  明明有那麼多解釋的機會,賽米爾也並沒有對他惡言相向。

  要是他能在賽米爾走之前,老老實實地告訴他,自己其實是不想他走的,該有多好?

  說不定賽米爾也認為,只要自己一走,馬魯穆王國就會與德爾斐王國和談。

  可若沒有從德爾斐王國俘虜到千戶、萬戶,劫掠大量錢財,甚至是割讓法理領地勃艮地,馬魯穆又怎肯善罷甘休,鳴金收兵呢?

  說穿了,戰爭藉口不過是戰爭藉口,不論賽米爾有沒有回到馬魯穆,馬魯穆都會繼續攻打德爾斐,直到把德爾斐打穿,甚至是攻陷首都為止。

  華利斯知道的。他都知道的。

  如果自己不是個懦弱的膽小鬼,他大可當場掀桌,抽出身後僕從的切肉刀,將伯爵砍翻在地,乾脆攻陷他的堡壘,兼併狄菲特領。

  可是沒有帶兵出來的他,不敢這麼做。

  怕被國王出兵討伐,怕下一秒自己就被城堡內的衛士制服,接著身首異處。

  自己分明是這樣的,那又如何有資格,去斥責賽米爾,把罪過通通都推到他的身上?

  「賽米爾,對不起……我真的很喜歡你,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求求你,我只有你一個人了……我愛你,真的很愛你……」

  「請你不要拋棄我,請你像天主一樣,時時刻刻陪伴在我的身側……我想要你一輩子都不離開我。我想成為你的騎士,一輩子只守護你一個人……」華利斯嚎泣道。

  「華利斯,」

  「華利斯,怎麼了?別哭啊。」

  直到有人搖醒了他。

  華利斯緩緩張開沉重的眼皮,一時間還未曾恢復清醒。

  只見賽米爾那張精緻的白皙小臉,自模糊至清晰,漸漸映入眼簾。

  賽米爾用柔荑般的指尖拂去他的淚水,「你睡不習慣這裡的床,作惡夢了?」

  方才,好似不過是一場大夢而已。

  看見賽米爾還在,華利斯大喜過望,一時也沒思索,便緊緊摟住那溫軟的人兒,「賽米爾,你沒走!」

  沒頭沒腦,突如其來的一番話,說得賽米爾一愣。

  他當然也很想走,只是沒這個膽子,畢竟馬魯穆王國現在的元帥是「那個人」,若是貿然回國,怕不是被剝了皮做成燈罩,供奉在相國的房裡。

  他不習慣被那個人以外的男人這麼抱,可華利斯也不會害他。

  賽米爾伏在他的心口上,聽見他的心跳聲,仍有點突突的,「你發惡夢了,才這般胡言亂語。」

  「……沒這回事。」一想到自己都這麼大一個人了,還發夢到要被鄰床的人搖醒的程度,華利斯回過神來,才感到難為情。

  賽米爾被摟抱得喘不過氣,「唔,」微微掙扎,推了推華利斯,讓這魯莽的豎子能離他哪怕遠一點點也好,這才稍微能喘口氣,「都幾歲人了,發夢還鬼叫。倘若不是我與你同房,左右僕從莫不是都驚動了。你要說你是騎士大人,誰信?」

  「……」想到自己作惡夢鬼叫,還被賽米爾逮住,華利斯的羞恥感已竄升到最高點。可他一時間並沒有放開懷中之人,只是默默別開臉。

  賽米爾看著他,眨了下纖長濃密的金色睫毛,並沒有要嘲笑的意思,只問:「你夢到什麼?為什麼一直說對不起?」

  華利斯遲疑了一會兒,儘管內心糾結,最後仍直面心意,開口問道:「賽米爾,我問你,如果到了明年,我們國裡還是歉收,還不上狄菲特的債,你會想離開嗎?」

  聽見這白癡問題,賽米爾幾乎不必遲疑或者思考。倘若明年諾托里伊札特仍歉收,自己就是逃命到英國或西班牙,就算是任何沒有姻親關係的鄰國,也鐵定得跑路的。

  怎麼可能讓自己這名堂堂的馬魯穆王儲,成為侯爵領的抵押物,以至於小小伯爵的家臣?

  賽米爾倒是沒藏心眼,老老實實回答道:「會啊,怎麼不會呢?」

  華利斯聞言,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死死捏住賽米爾纖細的手腕,拇指都能感覺到賽米爾的脈搏跳動,像是生怕這人立刻消失在他的眼前。

  「承擔責任的人是我和爸爸!你怕什麼?爸爸沒說讓你走,你何必走?你以為簽了合約,我們就真的得履行嗎?誰理狄菲特那個蹬鼻子上臉的老東西!」焦急之態盡顯無遺。

  賽米爾掙扎了下,「別捏我!」從前他名義上的廷臣,那個人,亞歷斯抱他的時候,也總愛這麼握住他的手腕,這讓賽米爾的神經很敏感,登時反抗起來。

  奶白色的皮膚已經被捏得發紅,生疼,他抬起膝蓋頭用力蹬了華利斯,「別發瘋!你發什麼癲啊!」

  直至賽米爾失了態,華利斯才回過神來,立刻放開賽米爾。

  賽米爾忍住幾乎要爬出房間的衝動,老實地滾回自己的床上,與鄰床人分床而踞。

  見華利斯垂著眉,神色複雜,似是仍無法諒解他的回答。

  賽米爾強忍著被男子觸碰所帶來的噁心與不適,柔聲安撫道:「別想這些,明日一大早,我們還得運糧回去。你快睡吧。」

  孰料華利斯卻爬上他的床,死死欺到賽米爾身上,「我不知道等到明日一早,當我再睜眼的時候,你還在不在?當年你怎麼來的,就打算怎麼走嗎?」

  他纖長的紅褐色髮絲,垂落在賽米爾的臉頰邊,引得他一陣發癢,「啊啾……」微微地打了聲噴嚏,還是那麼優雅,唾沫甚至都用手掩住,不噴到對方臉上,「別靠這麼近,你弄得我好癢。」

  華利斯盯視著賽米爾,抱住香軟潔淨的身子,「你會回去嗎?答應我,你別回國。我需要你。」

  還記得那人做夢時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賽米爾,我真的很喜歡你,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我只有你一個人了。我愛你,真的很愛你。」做夢的人怎麼會說假話?

  華利斯在他耳畔的低語,令賽米爾變得侷促,「天殺的,你是要我和你打合同麼?我不是你的奴隸,愛待在哪裡也不由你管。你再這麼弄我,我現在就走,也不必等到天亮!」他急了,難得爆了句粗口。

  「外頭的積雪有四十尺深,北風冷如玄冰,你現在就走,也不過是自殺而已。像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可能去做這種自尋死路的傻事?」華利斯毫不猶豫地戳破他的示威,一絲情面都不留。

  賽米爾別開臉,不再看他。他知道,這一覺是睡不成了,那人灼灼盯視的目光,令他難以呼吸。

  『以前都沒注意到他的脖子這麼細,好像一下就能掐斷似的。』華利斯望著賽米爾裸露的,毫無防備對著自己的雪白脖頸,忽覺口裡有些乾燥,吞了口唾沫,卻覺連口水都愈發地燙起來。

  華利斯幾乎是差點伏首,張口含住脖頸上的一塊肉,卻聽懷中那人說:「這幾天我很累,你回你的床上,讓我好好地睡一個晚上。我不會走的。」總算是服了軟。

  華利斯心下高興,嘴上仍嘟囔道:「小時候我們也這麼睡。沒差別的。」

  小時候跟現在能比?

  華利斯與小時候也不同了,除了長髮及腰以外,身量那也是愈發地長,如同狄菲特老賊所說的一樣,高瘦了。

  「那是小時候,而且城堡裡沒多餘的房間安排給我。現在我們都已經十七歲了,哪裡還能這麼睡?」賽米爾呢喃道。

  「六年前,你才受封為侍從呢。時間過得好快,就像是昨天的事。那個時候你還是小孩子。」

  真要說起來,雖說成為侍從,學習武藝與讀書,直到晉升為騎士的期間,本就需要五年到十年不等,但是因為待在家裡就能受訓練的緣故,原先預定七歲成為侍從的事,往後推遲了四年。

  其實華利斯自己都不怎麼記得這期間到底過了幾年,不想賽米爾居然還記得。

  仔細想想,賽米爾十歲上來到諾托里伊札特,成為廷臣。

  當時的自己,看他很是不順眼,總覺得全莊園上下的人都愛他、仰慕他。

  跟他比起來,自己這個少領主竟變得好像什麼都不是,總之不論儀表、品行、劍術,都天生不如賽米爾似的。

  可是轉眼間,七年過去了……

  一個人能有多少個相知相處,在一起七年的朋友。而他居然已經與賽米爾認識了七年。

  他看著賽米爾的側臉,賽米爾也斜瞥著他。

  雖然朝夕相處,一時間很難發覺,可終究是長大了。賽米爾的臉型從小時候的圓潤,變成現在的瓜子臉,下頷清瘦,鼻尖小巧而精緻,鼻樑也生得高挺了。

  不變的是那一對大而圓的,水汪汪的雙眼。

  『他好像長得愈來愈標緻了?這難道是我的錯覺麼?』

  意識到自己的腦中竟有這樣的想法,華利斯心口一滯。

  賽米爾往他腋下搔了搔,「咕嘰咕嘰。」

  「囈、」華利斯非常怕癢,渾身一抽,差點跌到床底下。

  「哈哈哈……」賽米爾忙攔住他,不讓他滾到床底下,「你真的好可愛……」賽米爾見狀,不由笑出聲。

  華利斯臉上發熱,其實他覺得賽米爾是更可愛的,可是又不敢說。兩人靠得很近,賽米爾察覺到華利斯的體溫逐漸升高,變得滾燙。

  賽米爾往旁挪了挪,在狹小的床上,給華利斯騰個位置出來,而後說:「再折騰下去要天亮了,你快睡罷。」說完就別過頭去,背對著華利斯,想接著睡。

  華利斯卻把臉貼在賽米爾背後,微聲說道:「我問你一個問題,問完你可以拒絕我,但是不可以和我絕交。」

  「……」賽米爾是很煩這個人不回自己的床上,又不睡覺。嘴上仍耐心回答道:「你就問吧,幹嘛神秘兮兮的?我什麼時候說要跟你絕交?都是你整天到晚想跟我絕交。」

  「你確定?」華利斯問道。

  賽米爾有些彆扭,翻過身來一看,卻見華利斯的神情異常嚴肅。他本想躲著不表態,那人又用力捏他的手腕,賽米爾忙說:「好痛、得了得了,我向主發誓。你說吧!」

  華利斯方問道:「賽米爾,雖然這很奇怪,但是我想親你。可以麼?」

  這話來得突然,又莫名其妙,賽米爾不免詫異,「親哪裡?你想幹嘛?」與年輕騎士如此親近,令賽米爾感到窘迫。

  賽米爾懷疑華利斯吃錯藥,腦子不正常。

  他搔搔臉,視線開始往旁邊飄,看著木頭天花板上結的蜘蛛網,就是不敢對著華利斯。

  「你的脖子。」華利斯伸手摸了摸賽米爾那肌理勻稱,即使在暗室中猶能微微看見青色血管的纖細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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