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殤

那個夏日的夜晚，周期蟬的獻曲正美妙而猖狂著，艾連決定永遠留在弗利茲酒店。

當吉克告知庫沙瓦先生他將留下來陪伴弟弟時，他覺得那位恩師的眼神是有些失望的。「沒有辦法，艾連是我的弟弟，我不能把他丟在這裡。」吉克說，理所當然地，他不想要成為古利夏。

「你覺得部門裡的人會接受嗎？」

「當然……我有自信，我提出的理由會讓他們恨不得早點想到這個辦法。」吉克邊說著邊點了一根菸，挾在指間危危欲墜，黎明的空氣中染著那股無奈且苦澀的氣味。「雷斯小姐是個好女孩……她能夠理解我們的任務，最後一定能夠履行我們的契約的。」

他將菸放在唇間深深抽了一口，悶悶燃燒著的菸絲暫時甦醒，殷紅的微光熒熒。

「為了一個沒見過幾次的弟弟，你就打算危及自己的生命和事業、買下一整棟旅館玩扮家家酒？」

微苦的煙燻濾入肺泡後被輕輕吐出，曖昧的火光再度陷入淺眠。

「正確來說是繼承這一整棟旅館，我的母親在嫁給古利夏之前是黛娜．弗利茲。雷斯小姐不是說了嗎？這間旅館被詛咒了啊，它總是能夠召回一個又一個不幸的家族後裔……我想，這次是我被選中了吧？該是我繼承了。」

「為了家人，你什麼事都願意做。」

「為了艾連，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夜與日交替的那個時刻僅僅一瞬，陽光剪碎了星羅的深藍，帶著含蓄的暖意，卻又刺眼地再臨沉睡的大地。此刻吉克突然覺得異常疲憊——畢竟自己已經徹夜未睡，腦子裡全是與雷斯小姐的對話，以及艾連、艾連、艾連，荒謬透頂的句子和那兩聲悲戚的、撕心裂肺的音節相互交雜纏繞，成為一塊不斷膨脹的情緒擠壓著殘存的意識。他回想起那天晚上古利夏沖泡的咖啡將他輕柔地喚醒，他又是怎麼看見母親的眼眸在陽光的觸碰下染回淡藍色的偽裝；某方面而言，或許他真的成為古利夏的鏡像，為了心愛的人願意信仰不應存在的奇蹟。

「別太難過啊，庫沙瓦先生。」吉克笑道。「我還是會盡量找時間拜訪你的……現在艾連需要我，我會陪著他的。」啊，是艾連需要他，還是他需要艾連呢，吉克自己也理不清頭緒了，只知道自己不願再承受名為失去的業報。

血液將他們連結在一起，承襲著時間與彼此的善行惡果，命運崩解後又再度交纏。

當太陽正高掛時，吉克目送著庫沙瓦先生離去，看著那台黑色轎車漸行漸遠，拖曳著長長的胎痕與淺黃的沙塵，湛藍的天一片雲也沒有，任由烈日炙烤著他的臉頰。

雷斯小姐與她的伴侶則在黃昏時啟程，在她已經把所有法律文書以及注意事項與吉克交接以後。她們從臨鎮雇來了一輛轎車，簡便的行囊有些倉卒地被扔進了後車箱，似乎是等不及能夠在另一個遙遠的地方過上一段寧靜的、不受弗利茲酒店束縛的日子，趕在她們與吉克約定的時限之前。

送走了前任酒店繼承人，吉克在鑄鐵的閘門前駐足良久，香菸一根接著一根地點上，直到包裝盒裡一根也不剩，腳邊散落著菸蒂。夜色再次籠罩這座空城，自身後流瀉的燈光也難以驅離那逐漸加劇的孤獨感，就連蟬聲也弱了、好像有那麼一點疲倦無力，已經耗盡了生命歌頌這屬於夏天的喜怒哀樂，預告著季節的死亡以及即將到來的凋零。

最後一根菸幾乎被吉克給遺忘了，被他挾在食指與中指間兀自悶燒。最後是那從指側脆弱的皮膚傳來的痛覺迫使他回過神來。他小聲地咒罵，將燒得過短的菸蒂嫌惡地扔在乾枯的草地上踩熄。

幾個蟬脫在他的鞋底發出細小的、碎裂的聲響。

吉克嘆了一口氣，最後還是決定返回酒店，畢竟他的弟弟還在等著他。

「晚安，亞魯雷特。」

「晚安，葉卡先生。」年輕的門房對他恭敬地欠身，耳畔搖曳的髮絲在大廳昏黃的燈光下仍然泛著燦爛的金色，看起來有些不真實。此時弗利茲酒店已經一組房客也沒有了，好幾個月下來皆是如此，但他仍然守著這個寂寞的大廳，一個恍神似乎就會將他誤認為是裝飾品的一部分。他是酒店的一部分。

吉克穿越大廳、搭乘電梯。艾連仍然在他們上次分別的地方，那個位於四樓的、面西的第一間客房，落地窗透著夕陽離去的漸層，夜晚新染的色彩使人慵懶嗜睡。艾連仍然在那裡，疲累的身軀微微地陷進柔軟的床墊，眼瞼半翳著翡翠綠的眼眸，似乎存在於現實與夢境的邊界，像是黃昏或者黎明那樣曖昧不清的狀態。吉克知道艾連醒著，但他仍然輕手輕腳，深怕一點錯誤的驚擾就喚醒了那隻作夢的蝴蝶，殘忍地將他們的靈魂抽離此刻安寧的祝禱。

吉克坐上床沿。他的弟弟眨了眨眼。

「艾連。」

「……我還在。」

吉克在他身旁躺了下來，伸出了一隻手臂將艾連的頭顱往自己的胸膛攬去，另一手溫柔地用著指腹摩娑他的頸側，指甲輕刮著沿耳廓延伸的頸動脈。

「哥哥該拿你怎麼辦？」吉克問，但是他不期望艾連能夠給予一個回答。他刻意地使用哥哥而不是我作為第一人稱，象徵著最後一點綿弱無力的掙扎，一點自我催眠與辯駁。

艾連稍側著頭，便能夠如此直接地望進吉克的眼。

「啊……」

「怎麼了？」吉克試探道，試圖不讓自己的聲音被聽出些許動搖。在那一瞬艾連是否已經看透他了？他的弟弟是否能用那雙清澈美麗的眸子看透他混濁的醜惡，像是一把鋒利的銀刀對他進行解剖：他是那隻醜陋低賤的牛蛙，乙醚甜膩的氣味使他甘願臣服，讓刀片劃開他分泌著黏液的皮膚，脆弱的肚腸同粗俗的慾望暴露在光與空氣之中。

艾連伸手，用著拇指抹過吉克的左眼眶。

「被士官長打的傷……好了？」

吉克只能擠出一個勉強算是微笑的表情。

「看起來完全沒有被士官長狠狠揍過的痕跡。像是魔法一樣。」

吉克用手掌摀住了艾連的眼睛。

「睡吧，艾連，哥哥會陪著你的。」

✷

蟬聲死去、蘋果熟爛之後，帕拉迪島降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遠方的戰場是否也下著雪呢？帝國的兵士將領是否在壕溝裡摀著凍僵的手指，畏懼著一點卑微的火光將會向敵軍洩漏自己的行蹤？吉克拒絕讓刊載著軍情的報紙溜進弗利茲酒店，無論是捷報或者前線敗退的消息，不願意讓戰爭的行跡繼續侵蝕他們的生活。

每個禮拜天吉克會獨自駕車前往席納市中心，用配給票換取當週的物資，順便與第九部門派來的探員接應，看看那些人會給自己發派什麼樣的任務。

正如他和庫沙瓦先生說的那樣，坐在辦公室裡的那群人輕易地就被自己提出的理由給說服了，他這個出於極度感性的行為最後還是獲得了理性的支持，即使他的本意並非如此……但誰又在乎這些呢？重要的是他能夠繼續和艾連一起生活，在弗利茲酒店玩著扮家家酒也好。

吉克雙手捧著木箱子，只能夠用腳將車門踢上，地上的雪水險些讓他摔了一跤。

這日糧食配給的狀況又較上週更為緊縮，廣場上面色憔悴的老婦為了一小水杯量的麵粉與衛兵爭執了起來。吉克在政府機關內的職位使他能夠拿到比別人更豐富的物資，但這不代表他過著什麼大魚大肉的奢糜日子：麵粉和粗鹽、胡椒、牛油、糖、奶粉就耗盡了大半的配給票，剩餘的額度就換那些看上去小而乾瘦的根莖類蔬菜、幾條餵狗都嫌少的肉乾、種類隨機的罐頭，還有一小袋咖啡。咖啡或許是其中最奢侈的品項，他知道蒲公英的根烘製成的咖啡替代品會便宜許多，但他仍然希望他的生活能夠多一點值得期待的事物。

吉克將箱子裡的物資放進廚房，等一下讓布勞斯先生準備晚餐，順便用多餘的糖和牛油做一點餅乾讓大家等下分著吃。大廳裡尋不著艾連或者亞魯雷特的身影，他猜想他們應該和其他人一樣，跑到酒店後方偌大的庭園裡玩雪去了。

沒有戰爭的氣息二次污染的弗利茲酒店像是個樂園。

這天很美。破曉時雪已經停了，但夜裡留下的積雪依然厚實而潔白，完全覆蓋著本應翠綠而綿延的草地，蘋果樹光禿的枝椏上結了冰錐，折射著乾淨而明亮的光線。吉克跟著艾連的腳印來到庭院，嬉鬧的聲音逐漸清晰——腳印旁有著拐杖的痕跡，所以他知道那些是屬於艾連的。

一顆雪球砸在了他的腳邊。

「葉卡先生！」亞魯雷特呼喊著打招呼，臉上的神情有些尷尬，看來是布勞斯家的女孩靈活地躲過了他的攻擊，讓吉克成為那顆雪球意外的標靶。布勞斯趁著這個空檔，迅速地把捂在手中的雪球往亞魯雷特的位置丟去，精準地命中了門房的臉。

「莎夏，這是作弊！」亞魯雷特尖聲抗議。

「我還不知道打雪球仗有規則這回事。」布勞斯跳起來慶祝勝利，正好用後腦杓接下了基爾休坦丟去的雪球。「約翰，你好大的膽子！」

「阿爾敏，就是現在！快點拿下那個馬鈴薯女！」

「啊？你說誰是馬鈴薯女，這個馬臉男！」

吉克側身避過另一顆雪球。

「欸，別把窗戶砸了啊，我們現在沒有維修的經費。」他無奈地向他們叮囑著，覺得自己越來越有一個酒店負責人的樣子了，認命地玩著扮家家酒。艾連安靜的坐在一旁的長椅上，拐杖斜靠在一旁，嘴角勾著淡淡的笑意。吉克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掏出了塞在大衣口袋裡的牛皮紙包裹，朝他弟弟的方向遞去。

「這是什麼？」

「拆了就知道。」吉克語帶催促，吐出的空氣凝成了白霧。「剛從城裡買的……想要送你好一點的東西。」

艾連動手拆起了包裹，扯開了繫著的麻繩讓吉克拿著，接著窸窸窣窣地從牛皮紙中抽出了一條紅色的羊毛圍巾。弟弟那樣看著禮物眨了眨眼、彷彿不知所措的可愛樣子讓吉克有些忍俊不住。這顯然不是他第一次收到來自兄長的衣服，在軍校與軍營的那段日子吉克一直有資助他物質方面的生活，但這的確是第一次他親自將心意送到艾連手中。

「怎樣，喜歡嗎？想說天氣冷了，剛好看到有在賣羊毛圍巾，料子還可以，就順便給你挑了一條。」吉克說明著，但那不全是事實。他不是剛好看見哪個小販正好在賣冬衣，而是刻意拐進了席納市裡那條全是高級商鋪的街裡仔細挑選，最後心甘情願地付了相當於自己半個月薪水的金額。那禿而肥胖的富商原本並不待他特別殷勤，或許是因為吉克看起來一副老實的中產階級的模樣，不同於他平時所接待的富人和他們臂腕中攬著的情人，但在見到他沒有討價還價地掏出足額的現金後也和顏悅色了幾分：這個料子很輕軟，染色的效果也漂亮，都是進口的，帕拉迪不產這麼好的羊毛。

艾連垂眸，臉頰和鼻尖染著淡淡的緋紅色，吉克艱難地裝作沒有看見。他從弟弟有些遲疑的手中接過圍巾，替他好好地圍上，圈著凍得有些蒼白的頸子繞了一、兩圈後在胸前打了一個鬆垮的結。

「怎樣，喜歡嗎？」吉克再度詢問，大概連聾子都可以聽出自己語氣中對於肯定的渴求。

「頭髮有點礙事。」艾連如此回答道，於是吉克輕柔地挽起一把深棕色的柔軟髮絲，扭了一個小結後用原先用來包裹圍巾的麻繩給他繫上。

「這樣有好一點嗎？」

艾連點了點頭。束起了長髮之後吉克可以更清楚地端詳他毫無遮掩的容貌，他的線條如何兼具剛硬與柔軟，起伏的輪廓讓他怎麼看也不感到厭倦。受一時被誤導的悸動所驅使，吉克雙手捧起那人的臉龐，手指就那麼停歇在顎與脖頸的交界之處，指腹按著血管上規律的脈搏。

那條昂貴的圍巾若有似無地摩擦著他的手掌背，那條紅色的圍巾。那種紅不是隨處可見的、俗氣而艷麗的色彩，而是一種意涵更加深遠的色調，溫熱卻有些疏遠，像落了一日半晌的楓紅葉，或者冷了的血液，那種略經氧化作用的顏色，深濃的赭紅要幾乎接近了褐色的範疇，只在邊緣赤紅得有些怵目。

漂亮的紅色襯著艾連漂亮的頸子，圍繞著、纏綿著、垂掛著、流淌著。

「我應該挑那條綠色的。」吉克喃喃說，有些悔意。

「紅色有什麼不好的？我喜歡紅色。」

「綠色襯你的眼睛。」吉克試圖和艾連理論，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只是一個半吊子的藉口，畏懼回顧真實。沒錯，他應該挑一條綠色的圍巾，宛如春草那樣的新綠，或者夏日果園那樣的鬱鬱蔥綠、欣榮繁盛，好襯艾連的那雙眼睛，那雙漂亮的眼睛。

那夜吉克腦海裡全是艾連，艾連的聲音與髮絲，他頸子上的脈搏，那抹揉合著新染的羊毛、雪水的沁冷以及蜜蘋果的甜香。站在花灑之下，當他想著弟弟替自己套弄紓解時幾乎滾燙的熱水就這樣澆淋在他身上，彷彿這樣就可以洗刷自己的罪惡。

艾連早早睡下了，在吉克特地為他鋪上高級鵝絨的床榻上，那時他是如何堅持地讓弟弟移出401號客房、搬進自己同樣在酒店裡的套房，用著一些冠冕堂皇且經不起考驗的說詞。

洗掉手上的精液時吉克有些茫然地盯著自己的掌心，空虛感與黏稠的愧疚正在他的肌膚上攀附爬行。

你好大的膽子，古利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又或許那時他自己的聲音，吉克想，對著自己的親弟弟發情，下流而且不知羞恥。

如果說這是愛，那麼他會獲得原諒嗎？吉克虛弱地告解，沒有一個靈魂聽得見。

✷

戰爭在隔年春天結束。

究竟誰贏了、誰輸了？吉克認為這並沒有特別重要，重要的是蘋果花開了，在這個暮春的晌午，潔白的花瓣上染著柔嫩的粉，宛如初戀和一切單純甜美的事物，從他套房的落地窗向外眺去便可以望見那一片美麗的果園以及隱身其中的禮拜堂。

舒緩的微風帶來了一絲清甜的香氣，等會兒似乎會下一場小雨。

「在看書嗎？」吉克走近了橫倚在絨布沙發上的艾連，一手從他的背後搭上他的肩膀，俯身往那人的頭頂輕輕印了一吻。「之前沒有聽你特別提過想要讀什麼書打發時間。我書架上的你都可以拿，或者我去書店幫你找你想看的，你可以開清單給我。」

「好讓你再浪費更多錢嗎？最近阿爾敏才說你太縱容我了，會把我寵壞的。」艾連道，把手中的書本放在大腿上，用一片枯了的葉子充當書籤夾在了泛黃而斑駁的書頁之間。「不過我不得不承認這個感覺還不賴。」

「那就好。」吉克笑了，樂於聽見艾連願意讓自己繼續寵他縱容他，對他灌輸這樣扭曲又卑微的愛意，以兄弟之情的名義。「因為和亞魯雷特擔心的一樣，我又浪費錢了。」

一邊說著，他把另一手上提著的東西放在了房間的矮机上。艾連挪動著在沙發上騰出了一點空位，好讓吉克也能夠在自己身旁坐下來休息。

「你買了櫻桃和……鳥？」

呼應著艾連語氣中的困惑，蓋著遮光布的方形鳥籠裡又傳來了幾聲急切的鳴囀，以及撲翅的聲響，牠們小小的身軀撞擊著籠子生鏽的鐵絲。

「這種鳥叫做圃鵐。」

「這是招攬生意的手段之一嗎，哥哥？」

「不是的，艾連，今天的晚餐要請布勞斯先生做烤圃鵐……你都讀了什麼書？」

「阿爾敏借我的，隨便看看。一對年輕愚蠢的戀人，他們的愛情受到家族阻撓，最後雙雙殉情的故事。」

艾連依偎著自己，體溫透著他們輕薄的棉杉與彼此傳遞。吉克搆著裝滿櫻桃的小紙箱子，揀了幾顆色澤均勻、飽滿的果實往艾連的嘴邊送，看著他用潔白的牙齒咬破柔軟的果肉，酸甜的酒紅色汁液染著他的唇瓣。

「艾連。」

「怎麼了，哥哥？」

「士官長死了。」

艾連咀嚼著櫻桃的節奏頓了下來。雖然只有一瞬，但他弟弟再怎麼微小的動作都逃不過吉克的的眼睛。

「……他還想要我做什麼？我以為他不想再看到我了。」

「他請我把這個和你葬在一起。」

金屬製成的兵籍牌被握在吉克的手中，靜靜地竊取他的體溫。

啊……那人現在已經是上尉了，或者該說曾經是上尉？吉克從左胸前的口袋掏出那封從托洛斯特陸軍基地寄來的信，薄薄的一張信紙折成了整齊的四方形，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了乾淨的字跡。那肯定是他早就寫好的，在某一個夜裡考慮起了自己的臨終而提筆，以至於在他慘死於異邦的戰場後還能夠用話語糾纏他們。這是也是最後一次了，吉克拆閱信件之後是這麼欣喜地想著，這是最後一次那個男人的存在被提起，之後那些音節會失去意義，他的面容會像受潮剝蝕的油畫一樣逐漸模糊曖昧，他的觸碰與氣味將會被時間沖淡而遺忘。

艾連接過了信件卻一個字也不肯讀，拿了吉克用來點菸的打火機把信紙燒成了灰。

當吉克問他那枚兵籍牌該怎麼處理時，他也只淡淡的回道：

扔了。

吉克樂於遵循。

那天晚上，布勞斯先生替他們烹煮圃鵐。

小巧可憐的歌鳥在黑暗中以新鮮的葡萄和飽滿的榖粒、燕麥細心豢養直到油脂肥美，最後讓牠在上好的蒸餾酒裡頭溺斃，拔了毛、只輕揉一點鹽調味後炙烤，極度美味的同時也極度罪惡。

從前只有皇室和富貴權人能夠享用的菜餚，布勞斯先生在閒聊的時候向吉克不經意地提到他曾經在弗利茲酒店替幾個口袋深的房客準備過這項奢靡得幾乎可笑的餐點，他又如何前往這些歌鳥的棲地，用著沾了黏膠的樹枝誘捕天真無罪的牠們。

吉克反省著他不該那麼輕易地受到禁忌的誘惑，但好奇心仍然讓他雇了一個獵戶替他活捉一對圃鵐。當他手裡捧著那只生鏽的破鳥籠時內心有多麼的欣喜，彷彿找到了某種荒唐的救贖。

「傳統上在享用圃鵐的時候，我們得用餐巾遮蓋頭部。」吉克向艾連解釋道，一邊遵循著這個玄誕的儀式，替他的弟弟披上了雪白色的方巾。「為了不讓神看見自己犯下的罪孽。」

此刻房間裡沒有別人，只有他們，燭光曖曖地觸碰著形狀與輪廓，狹小的餐桌使得氛圍更加親暱。艾連的視線被暫時地剝奪，反而讓吉克更加肆無忌憚地凝視，看這他被陰影掩匿的脖頸、鎖骨，修長的手指靜靜地擺在餐盤兩旁，那雙無罪的、乾淨的手。

吉克是個罪人。他出賣了生育他的父親、母親，又以政府、正義之名奪取他人性命，甚至迷戀上自己的弟弟，從他看見他的第一眼開始。

他願意為了艾連做任何事，吉克想，同樣為自己蓋上了潔白的餐巾布，似乎這樣真的就能夠讓自己免於神的譴責，免於古利夏的譴責。

這樣是否能讓艾連看不見自己為他喪心病狂的醜態？

吉用手指拖起躺在盤中的圃鵐，小心翼翼地將被犧牲的歌鳥送入口中。

吉克咬破了牠的軀體，浸著酒香的油脂從傷口中湧溢而出，灼傷了黏膜，他壓抑著呻吟咀嚼著濕潤的內臟，帶著含蓄的堅果香的肉汁順著他的舌流向他的食道、進入胃腸。他可以聽見幼細的肋骨、脊椎、頭骨在他齒間碎裂的聲響悅耳而甜蜜，碎片劃傷了口腔，血腥滲進了味蕾。

這就是禁忌的滋味嗎？美麗而愉虐，罪惡且令人上癮。

一羽圃鵐不過拇指的大小，嬌小精緻的軀殼在貪欲面前不堪一擊——吉克發現自己正舔吮著指尖，搜索任何殘餘的油脂、肉汁與櫻桃色的血，飢渴的慾望開始吞蝕著自己。他是個罪人，他貪婪、善妒、冷血、荒淫，他恨不得自己就是埋下地雷的敵軍看著士官長踩下致命的一步，他想要掠奪與占有，將艾連的靈魂纏繞在自己的手指上，向邪神乞求永世的墮落與那具溫暖的身體……

吉克沉醉在這樣一個自省與自我毀滅的時刻，以至於他沒有聽見艾連起身、向他走近的聲響。當他回過神來時已經太遲了，艾連已經拉下了那塊偽善的白色方巾，讓他的罪孽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翠綠色的凝視之下。

「吉克。」艾連的嘴唇銜著他的名字，帶著櫻桃甜膩的香氣。「哥哥。」

艾連跨坐在他的大腿上，低下頭親吻他，吻在唇上，帶著血腥的氣味。吉克慌了，他試圖推開他的弟弟，但艾連可不允許，緊緊掐著他的肩膀像是要掐出瘀血來。

「怎麼了，哥哥，你也想要我吧？你也要離開我、嫌我噁心、叫我去死嗎？」

吉克無法對那人說不，因為他是一個罪人，因為他是一個俘虜。於是他回吻了，手掌扶著艾連的腰，清楚地感受著那人隔著布料用臀部摩擦他腿間逐漸勃起的性器。

「吻我、抱我、說你愛我。」

吉克遵循著艾連痛苦的呢喃，像頭野獸舔吮著、啃咬著他頸子上細柔脆弱的皮膚，聽他情動的喘息與呻吟像是一個毒癮發作的病人。

「我沒和他做過這種事，哥哥。」

他抱起他，將他扔在床上，看他情動地敞開雙腿，不自主又或刻意地誘惑著自己。

吉克先是褪去了艾連身上的服飾，再讓他替自己一顆顆地解開襯衫的扣子、抽掉皮帶，用著接近惡意的緩慢速度剝下他的長褲。他們赤裸著，肉體緊密貼合，吉克托起艾連的雙腳環著自己的腰際，不忘留意他受傷、留疤的膝蓋，讓他的陰莖貼著艾連柔軟而敏感的私密處磨蹭。

吉克用親吻和愛撫膜拜著那具溫暖的軀體，像個獲得赦免的罪人，禱詞般的呻吟從齒間的縫隙流洩，艾連的眼淚像是融蠟般滴在他捧在兩旁兩側的手上。他和艾連訴說著愛意，一次又一次的重複，深怕對方不相信這個罪人的證詞。

「說你只愛我一個人，吉克。」

艾連比他要早一點達到高潮，輕蹙著眉弓起了脊背，碧綠的眼眸染著情慾而有些渙散。

吉克亦忍不住地射精，白濁的體液再也不是射在掌心，而是射在弟弟溫暖濕熱的體內。他抱擁著他，親吻著他的唇，手指梳過他深棕色的髮絲，不厭倦地複誦著愛與懺悔的禱詞。

那是他們第一次做愛，艾連依偎在吉克懷裡昏睡。

遠方有人施放起了慶祝和平的煙火，也沒辦法打擾他們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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