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奴才】

　　他们又来了，几十年间如约而至。

　　总在北方隆冬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刺淋淋的风能把人皮都连着肉吹起来的时候，脊伏的大地硬到铁锄头都砸不开的时候。

　　他们又来了，跟阎王爷手下索命的鬼一样。

　　总在叫人饿得漫山遍野找草根扒树皮的时候，一家人祈祷今年少死一个最起码别断了香火的时候，和饿得发昏，只能去坟地里跟野狗抢着刨死人吃的时候。

　　有时连刨坟也不需要，逃难逃荒逃贼的路上，遍地尽是尸山血骨。都说虎毒不食子，可真逼急了，谁他妈管那些啊，大人吃小娃，男人吃婆娘，老汉吃婴孩，活人吃死人……最后苟延残喘活下来的人再斗个你死我活，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

　　如果这样都逃不到大明南边富庶的暖地方，或者加入那些个叫“闯王”“闯将”之类的贼团子里做个流民贼人，混口饭吃吊着命的话，那些人到最后也会变成逃难路上的一具饿殍，等待着后面又来什么人，把他们做过的事再做一遍。

　　这些到了官府的老爷们那里，不过是县志和奏折上轻飘飘的一句“某某年月某日某地灾发，时大饥，人相食”。

　　朝廷开营救济，狗官就往米粮里掺碎石子，张三斤带着一家老小逃了几十年，也喝了几十年，那煮出来的粥里全是白水，飘着根本嚼不动的硬草根，至于米，根本不会有几粒，都送去了粮店炒价或是老爷家的地窖里。

　　有人饿的实在不行，就去吃观音土，拉不出来，撑死了。

　　也不知老天爷打盹儿醒来，往地下一瞥时，有那么一瞬间，是否也会觉得苍生苦？

　　还是觉着脏了眼？

　　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他们来一次，死法就多一种，不，不不，这两年是好年头，玩死人的方法多得数不清，砍头、分尸、喂狗……只要遇上了，就是死，怎么死，看他们心情。

　　就算他们不来，也好不到哪里去，抛开朝廷压榨，也许仅仅是出门买粮，饿的浑身发虚一脚踩空时，都能摔死。

　　——张三斤至今仍清楚记着，家里老爹就是这么死的。

　　那天，家里饿的实在揭不开锅了，早晨是饿醒的。张三斤看见老爹蹲在门槛上，死死攥着一年长工攒下来的铜板发愁，驴样的老脸上满是皱纹，就像脚下那歪歪扭扭的地一样深。

　　老爹叹着气，蹲了很久。最后，也许是想起了张三斤，也许是想起屋里的奶奶，也许是想起老娘怀中妹子沙哑的哭声……才下定决心，带着娃一起出门，去地主善人那里买粮。

　　粮价贵，除了那些可怜到连一斤肉沫星子都买不起的铜板，还要加上来年给地主善人当佃农的契供，和地里大头的收成。官府的税粮也得张三斤他们出，地主善人是不用出这些的，因为他直接出白花花的银子给县老爷——搭个戏台子随便听两曲，银子和女人就已送到府上，端的是神仙日子。

　　当时张三斤不明白买粮的代价是什么，长大后他才发现，那代价其实永远只有一个——把这一年卖给下一年，年年如此，卖了一辈子，没有盼头。因此长大后，他也成了老爹那样的人，只因为老爹就是爷爷那样的人……祖宗十八代，都是卖身下苦的贱命。

　　得亏他从小脑袋稍微灵光，加上为人处事会看那么一点点眼色，才能在风风雨雨漫天雪覆中撑起个家，才能从同样是地主善人手下的佃农那里讨到一个并不好看但是对他来说已经知足的老婆，膝下才能生个一儿半女。

　　“好生干着，这米比金子贵，幸亏我家老爷心善，便宜卖你们，把这恩情牢牢记着种地就是。行了，去去去，赶紧回家喂你那老不死的娘吧。”

　　伙计没好气地抽走铜板，盯着大字不识，慌忙堆笑的老爹局促地按下手印，而后“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从洞里扔出两袋粗粮。

　　年幼的张三金不知道金子有多贵，在他看来，粮食，就是最贵最贵的了。

　　回去的路上，老爹抱着粮走在前面，张三斤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路永远是那么难走，风永远是那么冷，当老爹一脚踩空栽下去的时候，那一瞬间，年幼的张三斤清楚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又脆响，“咔嚓”一下，把他的心都摔碎了。

　　老爹当场咽气，至死都没有松开攥着粮袋的手，至死，那张脸都皱在一起，像个揉乱的，理不开的草团。老爹的眼球是那么浑浊，张三斤上去推，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一个朦胧不清的大头娃。

　　张三斤呆了好久，两行泪挂在脸上，比铁刀子割都疼。而当他好不容易掰开老爹的手取出粮袋，一步步拖着老爹尸体回家时，他那刚出生不久还没半个月大的小妹，已经饿死了。

　　饿啊，真是饿，老娘根本就没奶水，喂不了。

　　也就是那年冬天，他们第一次来了，来作恶了，无数平头百姓流离失所，疯狂逃命，官军根本拦不住。也就是那年冬天，他们走后，老娘带着张三斤好不容易回家，就发现祖坟被刨了，他死去一月的老爹被失去土地和房子的流民们挖了出来，生生分着吃了，留下一地实在啃不动的碎骨。

　　所以上述一切的一切加起来，让此刻砍柴回来正算计怎么带着一家老小逃难的张三斤，忽然就没心逃了，绝望和无力涌上心头，混杂着一股奇怪的，对解脱的……渴求。

　　天灰蒙蒙，太阳病殃殃地悬，肾虚似的，怎么也热不起来。寒风呼呼扫过空气，吹开一圈圈土灰，荡起草团乱滚，一如张三斤滚躁的心。

　　张三斤，这个在大明，和全天下任何地方都随处可见的、大字不识的穷苦农民，就那么孤峭峭地杵在山坡上，望向远方灰暗地平线上潮水一样蔓来的他们，一点也不想逃了，一点都不想，连腿都不想挪开半步。

　　“狗日的，你们来什么来嘛，还不如一刀剐了算逑。”

　　张三斤喃喃自语着，卸下背上辛苦了一上午才伐到的烧火柴——与其说是柴不如说是冻得梆硬的细矮草根，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掘出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山头，一边朝腿上哈气，试图用仅存的体温温暖几乎生了锈的膝盖，一边搓着冻的通红的，五指龟裂到快没感知的手，呆滞地望着他们。

　　“他们”叫鞑子，也叫建奴。

　　一群索命鬼，朝廷北方最大的敌人，只要一个鞑子来，就能撵着一百个逃命的汉人兵和十万个平头百姓打。

　　每年秋后，最迟冬天，鞑子们就会来。

　　鞑子们总是成群结队地一片，乌泱泱一片，拉着驴，拉着牛，用（张三斤听说是人皮做的）鞭子抽打包衣奴隶，来烧汉人的地，抢汉人的粮，打汉人的城，日汉人的婆娘，最后把城里都杀杀杀杀全杀一遍，等汉人都杀到差不多后，就会拉着抢到的女人、粮食和金银财宝扬长而去，怎么来的，怎么回，沿途把没杀干净的再杀一遍。

　　偶尔鞑子缺人手种地了，就不杀汉人，会把他们抓起来当包衣给自己种地，来年，再让他们跟着队伍反过来抢汉人，变成个汉鞑子，人就这样越抢越多，滚雪球似的。

　　鞑子们每年都来，张三斤每年都逃，兴许是老天爷有眼，兴许是祖宗十八代烧了高香，几十年了，张三斤带着家人老少，每一次都堪堪躲过，只死掉过一个小儿子，小儿子死透后被一家人充了饥。

　　没有那个视若珍宝的小儿子，那一次，张三斤也就饿死了。

　　每次都是提心吊胆，逃来逃去图个啥呢，鞑子来了，逃，鞑子走了，回，最后还不是放不下那甚至都不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想想，还真是没劲儿。

　　就是地，也不好弄了。地里收成差得厉害，以前还好说，自打进了崇祯年，天儿越来越冷，粮食越来越难种，越来越难收……本来一年当牛做马下来，算上朝廷的税，日子还能凑活着过，半死不活的那种，可狗鞑子们一来，就彻彻底底过不成了。

　　哪年要是再遇上一场大旱灾，一场大冰灾，颗粒无收，那就真的完了。

　　张三斤也曾想过带着家人去江南碰碰运气，同村老早就有人逃荒南下去了，拉纤的，打鱼的，卖些玩意儿作营生的……虽然到哪里都是一样苦，可无论无何没大的性命之忧，就算有倭贼掠杀，也总不是年年都来。

　　张三斤向往过那种生活，可他怕呀，怕那些自己不知道不理解的东西，怕路太长走着走着人没了人散了人死了，怕到了南方连现在这样一间破茅屋，一席全家人挤着睡才能睡下的大暖炕都没了，也怕连那几亩地也没得种了。

　　现在虽然苦得很，可总归能凑合着混口饭吃，再说祖宗们都在这里，在这里看着自己呢。

　　唉。

　　现在鞑子们来了，刚开始只是远方萧索地平线上的一线白丝，很快就拉成了一排长长的流动的乌云，在地上一路盖过来，那么多人混在一起，多的走不完。

　　他们脚踩坚实冰冷的大地，让大地也跟着为之一下一下地震，像筛糠的竹篓簸箕那样震，要把人的心都给摇出来。

　　他们声音虽然大，但并不嘈杂，行军的样子有股诡异的整齐，不像流民和官军那样乱散散。他们人人都留着难看的老鼠尾巴，马的旁边是推着车的汉人包衣，不时有哪个大兵的铠甲反射太阳并不强烈的光，隔着远远的，白闪闪的，晃得张三斤用枯枝一样瘦黑的手挡眼睛。

　　张三斤知道那就是鞑子的大军了，要是换作刚开始那几年，鞑子们还会派个喽啰兵来打探一下，好说歹说把朝廷的官军们当大活人看一下，现在就是完全不演了，也不把汉民当人看了，因为没必要了，只要他们一来，官军就跑，他们追，官军跑的更厉害，完全没必要费这种力气。

　　很多时候，鞑子的骑兵一围，官军连跑都没处跑。

　　当初躲进城里时，张三斤就亲眼见过鞑子的骑兵是如何围猎官兵的——只需要从山头上一次全力冲锋，管他官军摆的什么阵，认真也好装腔作势也罢，无不在战马的嘶鸣声和鞑子扬刀的动作下崩溃，如同一群热锅上的蚂蚁，等待着身后骑兵肆意的收割。

　　冲锋过后，漫山遍野是黏稠血海，战马几乎踩着血池子奔行。残存的兵丁一窝蜂拥到城门下求着开门，鬼哭狼嚎，最后都被箭射死了，那些箭里有鞑子的，更多的却是城里的，怕他们把鞑子招来攻打县城，那样谁都活不了。

　　本来张三斤还在盘算着要不要去混皇粮兵饷，好歹饿不死人，可那一幕看的他触目惊心，做了好多好多噩梦，当下就死死掐了这条心。

　　从那以后，但凡有官兵来抓壮丁，他都是最先跑的一个，和躲鞑子一样勤。鞑子和官兵的区别在于前者必死无疑，后者还要点脸，杀的不严重，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区别并不是太大。

　　哦，还有一个，那就是鞑子能打，官军不能。

　　去年，眼见逃不掉充兵头了，张三斤就狠心搬起院里的磨刀石，咬着牙往脚踝砸去，在“咔嚓”声中硬生生把自己弄残废，弄成了一个瘸子，才幸免于难。

　　——是的，他是个瘸子，所以背个柴火才这么吃力，所以这次才没了逃跑的心，两条腿的年轻小伙子都跑不过鞑子的马，何况他这坡了一个脚的？

　　虽然乏的没有力气跑了，可根深蒂固在内心深处的，对狗鞑子们的恐惧，还是让张三斤战战兢兢趴了下来，将大半个身子躲在山坡后，只留下一个皮包着骨头、蓬乱头发脏到结虬的脸，注视着远方平原上的一切。

　　鞑子渐渐近了，看起来不超过两里，张三斤隐隐约约看见大军中飘扬的军旗，有蓝色的，有白色的，他不懂那些五颜六色的旗子代表着什么，自然也就不知道那是后金八旗中威名赫赫的镶蓝旗和镶白旗。

　　所有鞑子在他看来都一样，都是比地主善人还要该死的扒皮畜牲。

　　可另一边，又有股声浪传来了，张三斤惊讶地扭头看去，只见一股同样乌泱泱的大军从与鞑子相反的方向赶来。

　　与鞑子军不同的是，他们都穿着官兵的衣裳，衣裳上缝着一个大大的“明”字，他们的头盔上都扎着又高又长又红的缨，红缨随风飘扬，让他们看起来就像一道沿着大地烧过来的火，要和对面的乌云决一死战，看看到底是火烧掉云，还是云吞掉火。

　　明军。

　　那是官军！

　　他们竟然敢主动出来和狗鞑子打了？！

　　这变故令张三斤下巴拖得老长，除了关宁那边，哪里还听说过官军敢和鞑子主动打的道理？莫有呀！官军怎么可能敢和鞑子打，而且还不是缩在城里打防御，是这样在平地上大张旗鼓地打？

　　直到口水打到手上，他才反应过来，缩了缩头将瘦骨嶙峋的身体蜷进比寒风温暖不了多少的破旧棉服里。

　　如果被鞑子发现了，直接死。

　　如果被被官军抓走充大头兵或者当壮丁往死了用，那也是死。

　　鞑子来扫荡，官军来迎战，两边显然都发现了对方，所有人抽刀上马，大呼小叫着逼迎，不断派出斥候小规模交锋，一时间天地都沸腾起来，让整座大地好像都变成了一张牛皮鼓，张三斤就是这宽阔鼓面上被音节震的乱跳的碎石子。

　　这股官兵真有意思，张三斤死死盯着下方的战场，即便对两边都没有好感，但无论是从心里，还是当下的处境，他都希望官兵赢。

　　以张三斤这个完全不懂行军打仗的农民看来，也能清晰看出几来回的骚扰袭击和交锋后，双方斥候都没有占到便宜，留下中间一地尸体和失了主人乱跑的马，匆匆忙忙回军了。

　　真稀罕！竟然没有被追着跑！

　　狗鞑子显然也发现了敌人的不同寻常，没有如往常一样直接莽然冒进，而是迅速变换阵列，做着张三斤看不懂的准备。

　　呜——呜——

　　响亮悠扬的号角声和海螺声响起，夹杂着旗帜被快速挥动的信号，双方就在这紧张兮兮的氛围中做着对自己最有力的调整。

　　忽地，双方都静了，静悄悄的，连永无止境的寒风也不吹了，天地一片寂静。

　　张三斤吓得鼻涕都不敢吸，任由那一坨又细又长而又黏稠的白绿鼻涕从鼻孔里垂落，吊在下巴上。

　　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这么静了？

　　就是夜里炕上睡觉的时候，也没这般静啊，除了风，好歹还有哪家哪户的狗哪家哪户的鸡胡乱叫几下的。

　　下一刻，张三斤就看到了他四十年贫瘠人生中最震撼的一幕：

　　两军同时开动，在号令指挥下如同潮水般喊杀着向对面冲去，官兵这边以拿着长枪和大刀的步兵为中心前行，不断分出小股骑兵袭击骚扰侧翼，鞑子那边则一如既往地派出骑兵冲锋，试图一击破之。

　　这…这这，这是祖将军的关宁大军亲自来了么？

　　张三斤只知道大明朝有个祖将军，手下的关宁铁骑是杀鞑子的好手，是进城赶集时从说书人那里听的一言半语，至于是怎么杀的杀了多少又具体杀了谁，他一概不知一概不解，因为他没有闲出来的铜板去听后面的场，叫伙计从酒楼给轰了出来。

　　加上当时，很远很远的邻县里有人从江南买来两个姑娘，叫什么“扬州瘦马”的要途径本县，隔天，他连酒楼都进不去了。

　　不过祖将军人在辽东，怎么会来这里？

　　他还不知道，自己听的评书已经太老也太浅了，那位“祖将军”，早就降了鞑子近十多年了。

　　他又忽然想起来，那俩姑娘要去的邻县，前些年是不是来了个挺会打仗的将军？听人说好像姓江，对，想起来了，叫江将军，朝廷命官，带着一支几千人的亲兵，几年下来没怎么让建奴占到便宜，莫非这些明军就是他的人？

　　他也不知道。

　　很快，两军交战，喊杀声震耳欲聋。

　　张三斤回过神来，亲眼看见一个明军兵丁被呼啸而过的鞑子骑兵一刀放翻，而后手起刀落，兵丁的头颅已被斜斜砍下，滚如此之快，快到那兵丁一时未曾反应过来，还下意识地用手去捂脖子，仿佛头还在。可他已经没有脖子了，一股刺眼的猩红血水从喉咙里高高喷涌而出，染红了向后仰去的抽搐的身体。

　　一翻一趴，死了。

　　临死前，他的头颅就在脚后面不远处，那双至死都没有合上的双眼直愣愣地望着天空，下一刻一个鞑子骑兵冲过来，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头颅被战马一蹄踩碎。

　　踩得碎碎的，脑浆子泼出去老远老远。

　　类似的一幕在整座大地上演着，张三斤吓得浑身发抖，大气不出，心被恐惧狠狠攥住。

　　这时，风起了。寒风裹挟着浓郁到飘不散的血腥味吹过来，对生的渴望涌上心头，瞬间就将张三斤之前那股“几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无所谓淹没。

　　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他想逃，可也许是怀揣着对这支不同寻常的官兵的一丝丝期待，又或许是他的双腿趴久了已经冻的麻木了一时起不来身，他终究没有逃，只是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趴着，继续向下方看去。

　　在心中咒骂狗鞑子，为官兵加油喝彩。

　　战事很慢，却也很快。几个回合下来，张三斤猛然发觉鞑子竟然没占到多少便宜！这令他暗暗咂舌的同时，心中亦是涌出了些许希望！

　　或许这次，朝廷真的可以把狗鞑子们永远给打回去，打回他们的老巢，叫他们闻风散胆，从此永远不敢再来抢杀汉人！

　　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安心种地了，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怕这怕那，一家人就寻常着一起凑合过日子，还地主善人的恩情，过几年闺女长大了，还能给她寻个可以的好人家嫁掉，再把自己多灾多难命苦的老娘养老送终，这一辈子也就这样糊涂着过去了！

　　他的人生和死水没区别，麻木，灰暗，逆来顺受，很少蹦出这样强烈的希望，很少这样强烈地憧憬着什么。

　　但这次不一样，它们出现了！给他带来一丝美好的念想！

　　可下一刻，念想就变成了一丝美好的幻想。

　　一丝……一触即碎的幻想。

　　砰！

　　轰！

　　——马上就要组织人马进攻的官军，突然被一阵劈头盖脸宛如雷公唱戏般的的炮火声给硬生生截断了！

　　是炮，是炮，狗日的鞑子竟然有炮！

　　炮火接二连三地响起，这个距离上即便炮弹没什么准头，一发过去依然可以扫掉一大片官兵，好像一把看不见的镰刀挥过麦草！

　　炮弹在比铁都硬的地上不断弹跳，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不断杀伤着倒霉的兵丁，在密集的人群中扫出一大片很快被血染红的空白，将那些兵丁的半个身子都打碎了去，漫天都是飞舞的残臂断肢和泼洒的黏稠血浆！

　　砰！

　　轰！

　　又是一声炮响，官兵这边随风猎猎飘扬的将帅之旗，竟是被直直打断了，硬头做的旗杆被拦腰打碎，旗帜无力地晃了几下便倒下去，引得军中一阵哗然！

　　张三斤不识字，不然他就会知道，被打掉的那面将帅旗帜上，那个大大的黑字叫“江”。

　　原本还算森严有序的官军顿时爆发混乱，看样子，是打到了个大军官，最坏的情况是打死了这支明军官兵的将领，那样的话……张三斤如同被当头泼了一桶冰冷至极的水，不敢再往下想。他一点点向后爬去，在小心谨慎到有些过分的细微动作中摸索着最有希望逃命的路线。

　　他以为这几十年自己已经厌倦了逃亡，已经能够接受黑白无常，此刻却猛然发现，还不能，自己在骨子里，仍然是一个怕死的人。

　　战场上，鞑子军里爆发出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他们乘着这个机会立刻组织起新一轮攻袭，如同狼入绵羊群那样，将明军官兵好不容易才集结起来的阵型冲得支离破碎，活生生用官兵的人头、鲜血和开膛破肚后流出来的肠子撕开了一条通向将旗的路来！

　　本来尚有一战之力的明军随着将帅崩溃而崩溃，被鞑子打的节节向后退去，就像他们来时那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哗啦啦地，就碎了。

　　漫山遍野，留下一具具尸体。

　　虽然相比起其它明军队伍，这支军队即便是逃跑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溃散情况，更没有出现一个鞑子骑兵追着几千号汉人兵丁漫山跑的恶心情况，但眼下败就是败了，鞑子又一次赢了，在汉人这里又一次赢麻了。

　　“这球样子，吃你妈皇粮啊……”张三斤顾不得那些柴火，郁闷地嘟囔了一句，憋着嗓子里的火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往家跑。

　　现在只求这条老瘸腿能比鞑子的马快，能带着一家人在鞑子扫荡前进城。

　　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早些跑，果然没有什么官军能打鞑子，辽东是这样，这破地方也是这样。

　　“日！”

　　他在心里狠狠咒骂。

　　村里，和他一样的贫苦人家都在疯了似地逃，没命地逃，逃向最近的大明县城，而且已经差不多逃光了。

　　看来村里人的消息很灵通，张三斤气喘吁吁地往家跑去，后悔懊己为啥没有早点回来，在那个山坡上看什么戏啊，要是自己早点回家，指不定一家人现在已经逃进城里了。

　　常年的天灾兵祸，让这个本有几百户的大村庄逃的只剩下不到二十来户，偌大又残破的村子静悄悄的，好像吓唬小孩儿时说的鬼村。

　　偶尔跑过一两个衣衫褴褛的人，也是神色紧张，步伐匆匆，用一副凶狠的眼神盯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张三斤，死死捂着怀里的鼓起，生怕别人上去给抢了——张三斤知道那是粮袋，都是过来人——就算到了城里，不藏好粮食和饼子，依然会有人来争抢，只要不闹出大乱子，官府的老爷们是不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有时还会亲自抢，美名其曰“保国粮”。

　　有兄弟俩为了夺粮扭打起来，你一擀面杖我一石头块，最后同时闷哼一声，死了。张三斤见四下无人，赶紧上去把那两袋粮一把抓走，也揣在自己怀里。

　　有人不顾屋里妻女撕心裂肺的哭喊，自个儿揣着粮食跑走，真是百日恩情的鸳鸯，大难临头各自飞。

　　还有人抛下年迈的老父老母。当皮包骨头的老人佝偻着去揪那人裤腿时，那人骂了句老不死的，一脚将老人踹开，脚后跟直直踢在老人的头上，声音很重，很重。

　　“儿……儿……我的儿啊……”老人躺在地上抽搐着喊了几下，很快就没了动静，气绝了。

　　再看那人，已经跑没了影。

　　“狗日的，真他妈孝顺……”张三斤只是悻悻骂了句，并没有停下脚步，换作平时他或许会帮忙葬一下那个邻居，说几句可怜话，可现在，自己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自身难保。

　　……

　　……

　　张三斤火急火燎地踹开家门，看着屋子里缩成一团满面惊慌的三个女人——他六十多岁的老娘，四十岁的哑巴婆娘和十六岁的闺女都没事，才松了一口气。

　　好歹人没事，家里没遭歹人抢。

　　见张三斤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和主心骨回来了，三人也是松了口气，立刻往门外冲，至于要带的东西，从村里有人玩命扯着嗓子大喊“鞑子来了”“鞑子来了”的那一刻起，婆娘和闺女已在惊惧中收拾妥当，只等男人回来拿主意。

　　担惊受怕几十年，女人们已经是对这些熟练无比，要做什么才能保命，都烂熟于心。

　　虽然说家里家徒四壁，也没啥好收拾的，无非就是一个包裹，几袋粮，几张硬硬的黑面饼子。

　　可张三斤刚提着粮袋出门，就赶紧缩回来用破败的家具堵住门，慌忙让一家老小藏好——他看见一队喊杀的明军官兵进了村，大呼小叫追着个逃命的鞑子！

　　大脑一片空白，张三斤想不通为什么明军都败了，那落单的鞑子却还是会被兵丁撵到村子里来，而且还来的这么快，他们不应该去追官军，去砍头抢粮邀功吗？

　　他只知道，要是这会儿自己露出一丁点动静，一家老小今天就得死在家里，连个收尸下葬的人都没有，只会被野狗啃成几坨发白发臭的烂肉。

　　兵兵乓球！

　　叮叮当当！

　　喊杀拼搏声，杂乱的脚步声，不时从四面八方传来，定是两边交上了手。那鞑子再厉害，也总不能是七八个明军骑兵的对手吧？张三斤现在只希望鞑子能多杀掉几个明军然后被明军抹了，那样的话，一家人就有逃命的机会。

　　啊！

　　唔！

　　喝！

　　“抓住那个鞑子！拿命来！”

　　“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

　　“汉狗！老子要把你妓女老娘的衣裳撕开，挖奶子和眼睛出来日！”

　　…

　　“爷日你妈！爷去辽东日你妈，日你主子黄台吉的妈！”

　　…

　　然后又是一阵乒乒乓乓，叮叮当当，哦哦啊啊。

　　…

　　然后又静了。明军似乎被鞑子宰了几个，剩下的不敢再冒进，猫抓老鼠似地围着，旋着，离张三斤家很近。张三斤不确定他们具体在哪儿，但肯定就在家附近。

　　张三斤心里叫苦，选哪里斗不好，偏地选了自己这块一亩三分地，同时愈发后悔自己没有早点跑回家的傻子决定。

　　张三斤抱着闺女，能明显感受到闺女在颤抖。他死死捂住闺女的嘴，任由她咬着自己粗糙开瘪的手，也不送开，不想让她害怕。她的头发很硬，皮肤粗糙又黑，和张三斤一样皮包着骨头，身子骨小的好像随时都会断掉一样。

　　闺女身上裹着的棉服还是婆娘穿过的，缝缝补补用了几十年，北方的冬天实在洗不了澡，烧水又费柴费功夫，所以闺女身上散发着一股馊臭味。

　　但即便如此，闺女也依然称得上是个出落有致的女孩儿，张三斤毫不怀疑她以后会嫁个好人家，也许收拾一下打扮一下，弄得和城里人家一样漂漂亮亮的，被哪位进京赶考的年轻公子看上了也说不定，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现在得活下去。

　　闺女嗫嚅着，透过掌心的触感，张三金明白她说：

　　“爹，我怕。”

　　“没事，没事，爹在这里，在这里，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张三金贴着闺女耳朵安慰，声音细若游丝，也不确定她是否听到了。

　　果然没有什么能比命还重要，豪言壮语不行，天塌下来都不行，张三斤的贱命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得活下去，一家人才能活下去。

　　婆娘也在颤抖，她打小就不会说话，是个苦脸的哑巴，但很爱张三斤，还给他生了两个娃，张三斤重重搂住她。苦命了一辈子的老娘则见的多了，别了老爹，别了几十年的风雨，反而没有多少大碍。老娘脸上是密密麻麻被时间凿出来的皱纹，令张三斤想起老树的年轮。

　　外面安静下去。

　　忽地，啪啦——！

　　木头和纸窗糊的窗子被人从外面破开，在巨大的响动、飞溅的木屑和破裂的油纸中，一个男人翻了进来，他面目狰狞，留着老鼠尾巴辫，披着鞑子衣服，他浑身上下滴着黏稠的血，血腥味和骚臭味像风一样喷来，呛得张三斤头昏脑涨。

　　鞑子！

　　一个活鞑子！

　　狗鞑子！离得这么近！

　　那留着八根小胡须的下巴上遍布木屑，半截断掉的刀片直愣愣地插在脸上，翻开了皮肉，里面白森森的骨头都清晰可见！

　　之前在山坡上隔得老远，张三斤装着壮着男儿的热胆还没多害怕，可现在，那面露凶光一脸残暴的狗鞑子就与一家老小面对面，相隔不过一尺的距离，怎能叫他不怕？！

　　他可是躲这些杂碎躲了几十年！几十年！

　　“汉狗，别叫！不然杀你全家！”

　　那鞑子也是一惊，没料到屋里有人，还是一家子汉狗，他们应该早就跑的没影儿了才对！

　　不过常年舔血的战争本能很快让他反应过来，忙闭嘴将刀抵在张三斤脖前，刀刃微微陷进张三斤皮肉里，威胁再明显不过。

　　后者吓得直哆嗦，怀中手一松，女儿当即就吓得叫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破窗而入这么大的阵仗，就算闺女不叫，明军也已经听到了。

　　“谁？！大哥这边！他在这儿！”

　　“走！给许二他们报仇！这狗日的真会藏！”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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