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Here

空气中飘浮着雨的味道，樱花无声地落入积水，惹人怜爱。商店门前，躲雨的黑发男生略带忧郁地注视着湿润光亮的路面，顺着屋檐流下的雨水一滴一滴在他脚边溅开。

一双运动鞋侵入了他的视野。男生抬头，看见了运动鞋的主人，一个精瘦的金发少年，在用难以言喻的眼神打量他。

他认识我？他发怔。

“你也是秀尽的学生吧？现在雨小，一起抄近路过去怎么样？”金发少年收起脸上复杂的神情，露出笑容。

男生踌躇了几秒，决定跟上他。

“我是二年级的，”少年走在前面，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塌了一片，像倒伏的麦田，“我叫坂本龙司。”

01.转校生

“我的名字是雨宫莲。”他记得男生这么说。

那天龙司睡过了头，没吃早饭就冲出家门赶电车。去学校的路上有不少自动贩卖机，他准备随便买点什么应付过去。他远远地看到贩卖机前站着个身形修长、满头鬈发的男生，手指轻轻点着售货机的玻璃，似乎在挑选柜中的货品。男生终于挑好了东西，伸手去摸口袋，迟疑了一会又把手抽出来。

没有带钱吗？龙司想着，朝男生走过去。

男生注意到他接近的身影，往售货机旁挪了两步。

“你忘了带钱，还是怎样？”龙司开口便后悔自己说话这么直白，匆忙补上几句软化语气的解释，“看你选了好久又一脸失望的样子。”

男生脸色发红，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是啊，忘了带钱，本来想买个面包当早餐。”

原来他的境况和自己一样。龙司不由得生起了同情心，说：“这样啊，那我帮你付钱吧。”

“咦？”

“就当我请你吃啦。”龙司的手指停在售货机的操作键盘前，“要哪个？”

“这个夹心的。”男生选了最便宜的一款，龙司给自己也买了一个。他蹲下身，等面包落到出货口，再拿起来递给男生。

“谢谢。”他感激道，龙司这时才注意到他的长相，刘海厚重又凌乱，鼻梁上架着一副笨重的黑镜框，夜猫子似的苍白的脸色。让龙司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完全不像习惯戴眼镜的人那般两眼呆滞无神，神采奕奕，目光柔和中带着冷淡。

龙司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得太久，男生侧着头问：“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龙司心虚地收回目光，撕开面包包装袋，“我好像没在秀尽见过你。”

“我是转校生。”男生说，接着告诉龙司自己的名字。

“雨宫莲，”龙司重复了一遍，“哦，差点忘了说，我是坂本。”

“坂本同学很热情。”

“哎，那倒没有啦。要迟到了，快走吧。”

龙司和转校生一路走，一路和熟面孔打招呼：“早啊，中冈！”

“早，坂本，今天也和我一起跑吧？”

“我要看看今天能不能破之前的记录！”

“没破的话要请我们喝饮料哦。”

“你们可别小看我！”龙司用拇指刮了刮鼻子，和中冈相视一笑。

他第一千次经过那块写着“私立秀尽学园高等学校”的牌子，但这回是和陌生人一起。和其他学生一块进了外墙褪色的教学楼，龙司随手把包装袋揉成一团，轻巧地丢进敞开的垃圾桶。

雨宫莲开口问：“你是体育社团的？”

“对啊，我是田径社的。”

“真厉害。”

“那当然，我可是田径社的王牌……这么说好像有点太自大了？”

“并不觉得。”雨宫莲笑了笑。就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而言，他表现得相当沉静，一点也没有流露出对新环境的无所适从。

各类通知乱七八糟地贴满了整个布告栏，前面围着一圈学生。龙司从不会浪费时间去看，他的消息源基本来自下课时大声聊天的邻桌，只要竖起耳朵听就能轻松掌握各类情报。

他在楼梯间和雨宫莲说了再见，雨宫莲点点头，背着包潇洒地往职员室走。龙司盯着他的背影足有两秒钟，这才伸个懒腰走进教室。

他和转校生的缘分持续了大约十来分钟，之后就算再相遇，估计也只会挥挥手，无言地笑一笑，各自去做自己的事，像两条平行线先相交再分开。想到这龙司心里竟生出一些多余的惆怅，但并不长久，转瞬即逝，他一向是个不爱多想的人。

龙司穿好运动服，关上储物柜的门，老旧的铁皮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刻意忽略墙上那些年代久远的斑驳涂鸦，心想学校大概会在十年后才会翻新这间冬冷夏热、空气还不流通的更衣室。

中冈他们招手叫龙司去做热身运动，龙司边活动身体边听旁边的高年级生闲聊。

“听说鸭志田老师想来我们这担任顾问。”

“我们不是已经有教练了吗？”

他忍不住插了句嘴：“鸭志田一个排球老师为什么要来当田径社的顾问？”

“谁知道。”社长池田叹了口气，语气如同直面暴风雨的渔民，“他要是来了，我们大概……”他突然打住不说了。

大家陷入沉默。

他们都或多或少知道排球部成员的日子不好过，伤痕和淤青跟他们如影随形。可当身边人问起他们的伤口，这部分人便表情隐忍，用含糊其辞的态度敷衍过去。

他们怕鸭志田。排球社社员的痛苦无声地笼罩在田径社成员头上，犹如烈性传染病，让他们不约而同地闭上嘴。最终还是龙司搅动了这潭死水。他做了几个高抬腿，满不在乎道：“别想这么多了！跑步才是最紧要的事啊，鸭志田来不来都不影响我们的优势。”

“坂本说的没错啊，接下来还有高中联赛，都好好准备！”池田接过龙司的话，拔高音量，强行打断其他人的忧虑，“所有人，先跑三圈热身！”

“坂本当然不用担心啊……”

“头脑简单的家伙。”有人小声咕哝。

“你们叽叽喳喳的在讲什么啊！？”龙司瞪着说话的棕发社员，吓得那人噤了声，快步从他身边走开。

龙司正准备跟着大队伍出去。经过池田时，手肘被他轻轻碰了碰。

池田笑笑：“谢谢，还好有你来调动气氛。”

“这有什么可道谢的！池田学长也不用老为鸭志田的事操心，会影响成绩的。”龙司摆摆手，和他擦肩而过。

他和其他人一样都隐隐怀着不安，但只要跑起来，就什么都不必再想，只要思考呼吸、步幅和频率。跑步对他而言纯粹又美妙，他喜欢脚尖蹬地的感觉，喜欢风刮过耳边的感觉，喜欢头发在颧骨边飘扬的感觉。迈开腿，连带着身体也变得轻盈，最后成了一阵风。

他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气喘吁吁，干涩的咽喉随着喘气的幅度发疼。他两手叉腰，在跑道边来回走，一双眼睛漫无目的地张望四周，借此缓解腿的酸痛。

然后他看到了雨宫莲，穿着制服，在操场上显得格外突兀。

龙司喊他：“喂雨宫！你怎么在这里？”

“四处走走，熟悉一下新环境。”雨宫莲一脸惬意的表情，“顺便来欣赏田径社王牌的风范。”

“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觉得有点奇怪。”龙司嘀咕道，没想到眼前这个外表沉闷的人还会开玩笑。雨宫莲对他说话的口气像是他们认识了很久，然而他们只见过一面。

“是吗？”

“是啊！我还有几组短跑，你想看就看个够。”龙司嘿嘿一笑。不远处的社员在高声叫他的名字，龙司跺跺脚，往他们聚集的地方小跑过去。

因为雨宫莲这个观众在，他跑得比往常更卖力，甚至与其他队员拉开了一秒多的差距。龙司心脏跳得飞快，喉头充血，边调整呼吸，边故作轻松地返回起点，偶尔朝雨宫莲的方向偷瞄一眼。

雨宫莲倚在单杠边，双手环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龙司奔跑的身影，视线每落到龙司被风吹起的黑发一次，眼底就深沉一分，看着看着，嘴角就不自觉地勾起。他几乎不曾眨过眼，转动的眼珠像一台精密的摄像机紧跟着龙司，将他的每句话和每个动作不差分厘地记录下来，刻进脑中。

龙司训练完，换掉湿透的衣服，路过中冈的柜子时还不忘提醒他早上的约定。

中冈答应了一声。龙司拍拍他的肩，轻快地把包甩到背后，走出散发着汗水味的更衣室。

雨宫莲还在原来的位置，正对着被四周建筑围起的一方天空发呆。龙司也随着他的视线抬头看去，只看到了再普通不过的夕阳和晚霞，他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龙司叫住他。雨宫莲肩膀抖了抖，梦醒似的回过头，残存的日光把他的睫毛一根根染成金黄色。

“你怎么还在这？”龙司问。

“我在想事情。”雨宫莲弯腰捡起鞋边的书包，“一起走吗？”

“走啰。”他应道，站在原地等雨宫莲过来，和他并肩朝外走。

学校和车站之间是一长溜被高楼紧夹着的路，建筑外墙玻璃里的落日刺得人睁不开眼睛。防护网把投在混凝土地面上的日光切割成千百个均匀的菱形，任途径的学生们踩踏。

他和雨宫莲闲聊了不少，去车站的路感觉比平时要长上许多，也许是因为他们走得太慢，连路旁的树都能领先他们一步。起先是龙司发问，从雨宫莲转学的原因问到他爱吃的东西。

怎么会转校来秀尽？

父母调职到东京，听说秀尽的升学率很高所以才来。

你喜欢吃什么？

没有特别喜欢吃的。

那喜欢喝的呢？

咖啡。

咖啡是大人爱喝的东西吧？龙司望着天空说。

雨宫莲不置可否地一笑，对话的主导者悄无声息地变成了他。他巧妙地抛出各类话题，跟听老师讲课一样认真聆听龙司的回答，和龙司交换眼神，到最后龙司甚至把自己家的地址都交代了。

反正雨宫不像是那种半夜跟踪人的变态，龙司想，就算是也无所谓，他照样能一拳揍翻。

雨宫莲说不定适合当班长或者进书呆子扎堆的学生会工作呢。他盯着身旁人的侧脸。

进了车站，他们几乎是被人群挟裹着往前涌动。雨宫莲的住处和龙司的家在相反方向，他们好不容易才在扶梯拐角处的一小方空地站定。

“那——”龙司看看雨宫莲，拖长了语调，分明是舍不得结束聊天。他要坐的那班列车已经张大嘴巴，不耐烦地等着把乘客吞进肚子里。

“明天见。”雨宫莲干脆利落道，垂下眼睛，手指扣紧了书包拎带。

“明天见啦！”

明天见，不是“再见”或“下次见”，即使是龙司也能察觉到三种表达中暗含的细微差异。

龙司挤进车厢，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和雨宫莲交换联系方式。车门在提示声中缓缓合上，他隔着车窗玻璃焦急地搜寻雨宫莲的影子。在来来往往错落密集的黑色人海间，龙司的视线找到了他。可没等他看清楚，列车就驶离了站台，惯性让他打了个趔趄，差点撞上旁边的乘客。

那几秒眺望所得到的不过是模糊图象，却让龙司记了很久：雨宫莲伫立在台阶前，侧身低头看着手机。跟龙司聊天时不同，雨宫莲显得郁郁寡欢，如孤岛上的一棵树那样遗世独立，仿佛不需要与任何人交流。

龙司的肚子叫起来，胃里空荡荡的，他决定去荻洼吃碗鲜鱼汤底拉面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呢？今天训练时打破了旧纪录？还是新交了一个朋友？两者兼有。龙司想象起拉面的滋味。

或许有一天，他会和莲一起去吃。

02.运作如常

雨水渗入房屋时总是悄然无声，莲正是以这种方式走进了龙司的生活。

龙司总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不经意间遇到他，无论是课间、午休还是放学后，他抬眼就能看到熟悉的脸。莲变成了一个符号，成为他生活节奏的一部分。

“我当上田径社的社团助理了。”莲说。

龙司闻言停下了嚼面包的动作，呆呆地看着他。

“……啊？为什么？”

他们最常待着的地方是学校天台，除了清洁工外很少有人会来。莲喜欢清净，龙司讨厌吃饭的时候被旁人嘲笑吃相，二人一拍即合，把这里当成了秘密基地。

这天是小卖部有炒面面包的日子，一下课，龙司就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小卖部，以绝对赢家的姿态带回两个面包，莲也默契地买好饮料，坐在半锈的椅子上等他。

“没有为什么，就想找点事情做。”莲托着腮，用手指揩掉龙司掉在桌面的面包屑。

“文学社音乐社才更适合你吧？在田径社当助理可是很累的。”龙司记得前任社团助理退出就是因为受不了繁重的杂务，池田学长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继任者。

“我都做得来，而且……”他转过脸看龙司，眼里含着笑，“我想一直看龙司跑步。”

龙司被他的话惊得往后一仰，还不小心踹到了桌脚。“别老说一些让我难为情的玩笑话好不好！”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是实话啊。”莲的脸上写满了真诚。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龙司一口喝尽剩下的饮料，把空易拉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玩，“等你累得半死的时候可别哭着说不想干了。”

心里想的却是有莲在旁边监督，说不定进步得更快。

所以当池田学长把莲带到社员们面前时，龙司是鼓掌鼓得最响亮的那个。莲站在大家面前，有些拘谨地做了自我介绍。

“社长从哪里找到这么号人物的？”武石把莲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撇撇嘴，“一看就是运动白痴。”

“别那么说他，他可是我的好兄弟！”龙司斥道。

“坂本你认识他才多久就称兄道弟啦？”旁边的中冈挪揄他，“两周都没有吧？”

他故意给中冈和武石看自己握紧的拳头。“那又怎么样？总之少说他坏话，小心我揍你。”

“哎哟，坂本脾气真大。”武石受了惊吓般拍拍胸口，完全没把龙司的话当真。

“11秒5。”莲平静地念出秒表上的数字。

“真的假的？”龙司凑过去，把秒表从莲手里抢过来，眯起眼睛反复确认莲没在骗他，“什么嘛，我还以为能踩到11秒的线。”

“那龙司还得接着努力。”莲拿起原先夹在腋下的板夹，在密密麻麻的表格上记下龙司的成绩，“秒表该还给我了。”

“真冷淡。”龙司把秒表扔给他，做了个鬼脸。

“现在是训练时间。”莲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你也太认真啦。”他摇摇头，萌生出恶作剧的念头。莲低着头，将圆珠笔抵在书写板上，嘴唇一张一合默念着表格内容。龙司看准了这个空当，敏捷地伸手摘掉他的眼镜，跑到五米开外，将眼镜当作战利品炫耀给莲看。

“喂。”莲变了脸色，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原本以为莲会发火，但莲并没有追上来，只是立在原地，耐心地等龙司的兴奋劲过去。他看龙司的眼神像大人看调皮的小孩，无奈又纵容。

龙司只当做无事发生，走回莲旁边，还体贴地把镜框推上他的鼻梁。

“谢谢。”莲调整好眼镜的位置，向他弯了弯嘴角。

“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生气？”龙司问。

他早就想这么问了。田径社的人并不怎么喜欢这个新来的助理，尽管莲差不多包揽了社团大大小小的杂事，效率高得让社长和教练都为之咂舌。他很温和，做事却太正经、谨肃，接受社员的合理要求，对于稍微过分但可以通融的要求则一概拒绝。社员们私下都说莲死脑筋、不通人情，又碍于龙司的警告不敢更直白地贬低他。

龙司知道没几个人喜欢莲，莲肯定也知道。毕竟他被一个高年级社员当面斥骂过，龙司也在场。作为后辈，龙司无法出手，可莲一副风雨不动的样子，犹如并不悲悯苍生的神像，不惊惶也不瞋目。

“没时间为小事生气。”莲慢悠悠地说，神情却有些黯然，眼里似乎有一个龙司全然陌生又似乎在哪里知道的世界。

“要是能把你的好脾气分点给我就好了。”龙司说。他太急躁，这不是什么好事。

两周后，教练把池田和莲叫到了职员室。

“我要去另一所高中任职了。”教练直截了当地宣布。池田脸色霎时变得铁青，低头沉默不语。

“是因为鸭志田老师吗？”莲问。

“是啊，鸭志田老师推荐我过去的。”教练轻轻摇了摇头，“池田要是一直保持这个成绩的话，保送肯定没问题，至于剩下的那帮小子……”

他停顿了几秒，接着说：“坂本龙司是最有前途的一个。”听到龙司的名字时，莲的瞳孔收缩起来，本来垂落在腿边的手揪紧了校裤侧缝。

他嗫嚅了一会，继续问：“那我以后该和哪位老师汇报社团的日常情况呢？”

“啊，差点忘了说，鸭志田老师今后会担任田径社顾问。雨宫，你也加油干啊。”

莲看见池田的头垂得更低了。

和教练告别之后，莲问池田：“鸭志田老师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没听说过？哦，我忘了你是转学过来的。他啊……今后你就知道了。”池田绷着脸，“按坂本的性格，搞不好会跟鸭志田杠上，你是他的朋友对吧？别让他乱来。”

“我会的。”他说，灰黑色的眼瞳里暗波汹涌。

莲有些恍惚地下楼，口袋里手机低沉的嗡嗡声让他清醒过来。他眨眨干涩的双眼，解锁屏幕。

果然是龙司给他发了短信：一起吃拉面吗？我请客！

校门口见。他回复道。

龙司注意到莲的魂不守舍。他的那碗拉面已经见了底，莲只堪堪吃掉了堆在面上的配菜。

“怎么了？不爱吃，还是生病了？”龙司顺手往莲的碗里加笋干。莫非莲压根就不喜欢豚骨拉面？

“我很好。”莲连否认都心不在焉，在龙司的注目下机械地夹起几根面条送进嘴里。

“真的没事？你看起来很累。”龙司挨近去看他苍白的脸，想从莲的表情里寻出些苗头。

莲放下筷子。他的脖颈太瘦，喉结的耸动格外明显。

“鸭志田要当新的田径社顾问。”他说得很轻很慢，仿佛在挠痒，但挠痒的是尖利的虎爪，随意一抓就能划出血痕。

龙司张大了嘴巴。预感成了真，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

“啊，随便吧，他要来就来。”他表现出听天由命的样子，脑子成了一团纠缠的毛线，想解开都不知道如何下手。

“我打听过他的事情，你真的能跟鸭志田处得来吗？”莲挑起一边眉毛。

“不用担心，只要鸭志田不做得太过分我就不会对他怎么样。”

“真的？”

“你不相信我啊？”

“凭龙司的性格……总觉得很担心。”

“那你看住我不就好了？只要我一冲动就拦住我。”龙司不假思索道。

莲笑了，这大概是他们约定在校门口碰面后莲第一次露出笑容。龙司看入了迷，暂时忘记烦恼，跟着他傻笑起来。

为什么时间不能定格在这一刻？莲想。

但愿龙司能一直这么笑下去，这样小的愿望是那么难以实现。

命运是一台昼夜不息运作不止的精密机器，被莲撬松了某个零件。即使这样违反了游戏规则，他也要去试这么一次。

03.I NEED YOU

田径社全体社员成了荒野里的流浪客，随时担心鸭志田这片在他们头上雷鸣翻涌的乌云会迸出闪电，把所有人劈成两半。

谁都没想到雨宫莲会是最先出局的那个人。

上任的第一天，鸭志田宣布社团助理是多余的存在，对莲下了驱逐令。他跷着二郎腿，一把办公椅被他坐出了王座的派头，池田和莲在他面前像两粒灰。

“雨宫很能干，为社团出了很多力气。”池田试图替莲说情。

莲低着头，一言不发。

“哦？这样。”鸭志田转转眼珠，“要靠一个小小的助理维持社团的运转，你这个社长还真是没用！池田，你也知道废物不配得到保送资格吧？”

他故意一字一顿地说出“保送资格”四个字。

“不，不是……”池田的音量渐渐小了下去。

鸭志田转而对莲和颜悦色：“你是雨宫，对吧？辛苦了，我这么做也能让你轻松一点。往后不必再来了，这里不太适合你这样的学生。”

“我这样的学生？我认为这里很适合我，老师。”莲抬起眼，眼里流露出冰冷的愤怒，像薄而锋利的刀片。

鸭志田自认是秀尽高中的王，学生和老师在他面前俯首称臣，连校长都唯他马首是瞻。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拒绝他递的台阶，他怎么敢？

“你觉得自己很有能耐，是不是？”鸭志田收敛伪善的笑容，眉毛高高挑起，“我能让你在这个学校待不下去。”

“我想在哪就在哪，这是我的自由。”莲说，语气依旧不卑不亢。

椅子嘎吱响了一声，鸭志田猛地站起身。他走近莲，恶狠狠地盯着他，莲看见鸭志田的下巴因恼火而开始抽搐。他保持着镇定，微微仰起脸注视鸭志田，仿佛鸭志田只是一根圆珠笔，一个水杯，丝毫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鸭志田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利落地挥拳打在莲的鼻梁上，眼镜啪的一声落了地。

“雨宫！”池田惊叫。

莲按住鼻子，掌心逐渐变得潮湿，脑袋也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池田说了什么。他强忍着头昏脑胀的感觉捡起眼镜，鼻子涌出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滚出去。”鸭志田很满意他这副狼狈相，笑眯眯的，又转头看着惊慌不已的池田，“你知道该怎么做吧，池田？”

莲摇摇晃晃地走出办公室，视野也跟着剧烈晃动起来。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旋转，他扶住墙才勉强没倒下。血沿着嘴、下巴和指缝不停地流淌，莲后悔自己没把手帕带上。鼻梁处的钝痛蔓延到了整张脸，他痛苦地喘息着，沿着走廊慢慢往前走。

莲用没沾上血的那只手摸出手机，花了足有半分钟才在通讯录里找到龙司的号码。

“喂喂？”电话那端的龙司说，他的声音从未让莲感到这么安心。

“对不起，你能来找我吗？我在体育科办公室外面。”

“莲？你怎么了？”

“抱歉，我跟鸭志田……”他才勉强挤出几个字，就立刻被龙司打断了：“我马上过来！”

医务室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龙司靠在窗边，歪头仔细打量莲的伤口。

“我还以为先被鸭志田揍的人会是我呢！”

“一点都不好笑。”莲瓮声瓮气道，鼻子里塞着止血棉。

“都是鸭志田那混蛋！还好你鼻子没骨折，不然——”龙司顿了顿，省略掉后半句话：你那张帅脸就要减分了。

事实上，虽然莲的鼻子肿了，可他还是很好看，足够拉去演一出清秀美少年惨遭流氓袭击的戏码。莲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被纱帘过滤的日光给他的侧脸涂上一层淡淡的釉。

有什么东西在龙司身体里掀起一点点悸动，像有人手持羽毛轻轻挠着他的心尖。医务室的休息区很小很静，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种令人难堪的私密感幽幽飘荡在空气里。

“龙司未来想做什么？”

“有未来的前提是没死在鸭志田手里吧？”龙司随口说，以为莲没话找话。

莲无奈地瞟他一眼：“我认真的。”

“大概是像池田学长那样，靠田径拿到大学的保送资格吧，好好学习什么的不适合我啦。”他犹豫了一会，思索着该不该和莲吐露私事。莲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告诉他也无妨吧？龙司接着说下去：“我老爸老妈早离了，家里只有老妈在工作，这样也能减轻她的负担……”

“龙司真是好孩子。”

他涨红了脸：“别说出去啊！”

莲点点头，做了个在嘴前拉上拉链的动作。

“那你呢？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莲看向远处，“没想好呢。”

没有“以后”或者“未来”，他只存在于现在，现在就是他的永远。

龙司没时间为猝然退场的莲不平，鸭志田对他格外忌惮，给他设置的训练量几乎是其他社员的两倍。他意图折断龙司这根硬骨头，龙司怎么可能让他得逞？每次看到鸭志田那张令人作呕的脸，龙司都恨不得往他脸上吐口水。

他想，莲不在反而更好，他死都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脱力倒地、面对鸭志田的羞辱却不能还击的滑稽样。

莲以另一种形式陪龙司熬过训练。罚跑、动辄几小时的罚跪、循环往复的青蛙跳，龙司靠思考结束后和莲去做什么来暂时转移痛苦，直到肉体难受得无法再支撑思维的四处游走。

当他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走出活动室，在外面等候的莲就会收起手里正在看的文库本，迎上前，微笑着说“辛苦了”。龙司哇哇直叫，把酸痛的手臂搭在莲肩上，对他大倒苦水。

“还好有你在，不然我真要坚持不住了。”

莲用有些古怪的眼神瞅着他，搞得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龙司承认自己的话有夸张成分，但大部分都是实话，莲对他很重要。假如莲真的被鸭志田搞得在秀尽待不下去，龙司一定会埋伏在办公室门口，等着把鸭志田的脸揍成烂西瓜，像他当初对莲那样。

他笑自己想太多，莲怎么可能走？就算莲有一天会不在他身边，那也是因为去了不同的大学而天各一方，除此之外龙司想不到别的理由。

“是因为龙司本来就很厉害。”莲说。

“再强也是人好不好，被鸭志田那么训练会死的。”他说，脑子里浮现出其他社员的脸，“那些家伙也累得半死啊，这么练怎么可能坚持到高中联赛！人渣——”

“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好吗！”

“你的每句话后面都带感叹号呢。”

“你连这都能听出来？”龙司用肩膀撞了莲一把。

莲身子一歪，地上两个重叠的影子分开又合拢。作为报复，他伸手用力弹了龙司的脑门。

龙司又聊起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他疑心莲在背着他偷偷学习，否则他看起来就不会如此胸有成竹。面对龙司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的抱怨，莲吞吞吐吐说他的确在复习，于是领受了龙司不轻也不重的几记拳击。

莲抚平校服上的褶皱，笑得有些孩子气：“别把我当鸭志田发泄。”

“鸭志田跟你可差远了！”龙司嘻嘻哈哈，心头积攒的郁闷情绪一扫而光，和他并行的脚步也越发轻盈。

龙司并不像莲那样能时刻镇定，对鸭志田的不满与日俱增，像海水般淹过脖颈，眼看着就要没到鼻腔，令他窒息。

他以为那只是他高中生活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当龙司日后回忆起来，他的一部分自我的确死在了这个日子里。

训练安排在田径场，连阳光都无法驱赶这群人的沉沉死气。社员们低着头，极力避免和鸭志田产生眼神交流。龙司刚完成练习，连水都来不及喝就被鸭志田劈头盖脸臭骂一顿。

“坂本，你这人渣在偷懒吗？”

“这已经是第六轮了。”龙司忍不住还嘴。

“别在那找借口！其他人跟你一样喊累了吗？”鸭志田的视线凌厉地扫过人群，没有人吭声，“你最近可真是怠惰啊！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的水平已经能进联赛了？”

鸭志田显然不打算放过他，叉着腰继续挑衅：“我听说你好像经常在便利店门口向路过的秀尽学生要钱？他们不给你还威胁要打人，是不是，坂本？”

“你少胡说八道了！”手里的矿泉水瓶被龙司捏得吱吱响，他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其他人异样的目光。

——他只想用谎话激怒你而已，不要上当。

风将莲的话语送了过来。龙司茫然地四顾，田径场上并没有莲的身影。

你在哪里呢？

我需要你在这里。

“我还听说，”鸭志田俯下脸，眼里闪过一点恶毒的光，大声说，“你爸是个酒鬼，经常打你和你妈？怪不得，你身上本来就流着流氓的血——”

“闭嘴！”

龙司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尖叫，失控地扑向鸭志田。血液如开水沸腾起来，夏日的风却吹得他浑身发冷。鸭志田出拳的速度比他更快，拳头精准地击中他的下巴。龙司的意识短暂地空白了一下，回过神时他已然跪倒在地。

“住口！谁告诉你的……”龙司怒视着他。

“当然是你的好朋友。”鸭志田微笑着，他在跑道上投下的漆黑影子将龙司完全笼罩住。

“莲才不会那么做！”

他尝到嘴里的血腥味，眼中只剩纯粹的恨意，明白自己避无可避，没有了退路。

“这就是人渣的下场。”鸭志田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容，欣赏了几秒龙司的惨状，随后高高地抬起脚，毫不留情地朝他的大腿踩下去。

龙司听到了什么东西在体内折断的声音。

社员像一群幽灵从四面聚拢过来，却没有人敢上前。“你们都看到是坂本先动的手，对吧？”鸭志田轻蔑地看一眼龙司。

他们当然看到了。

蜷缩成一团，鼻青脸肿的他，多可怜可笑。

无人点头，也无人摇头。鸭志田冷笑一声，志得意满，从他制造的烂摊子里抽身离去。

龙司勉强保持着清醒，他模模糊糊地瞧见一团灰黑色的影子拨开穿红白运动服的人群，由远而近，飞到了他身边。

一双冰凉而干燥的手捧起他满是冷汗的脑袋，龙司被疼痛浸得通红的眼睛好不容易对上了莲的双眼，甲壳虫般漂亮的深灰色眼眸里，含着的歉疚逐渐大过了悲伤。他替他拂开黏在额间的碎发，轻柔得让龙司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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