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啊。”他含混不清地说。

“别动。”莲在他耳边说道。然而他抬头面对围观者时声音却冷得能让人血液冻结，“你们这些蠢货还在看什么，去找校医！”

“抱歉，我觉得自己好蠢，这下全完蛋了……”龙司闭上眼睛，如坠梦里。

莲三番两次劝告他要避免和鸭志田产生冲突，他还是没能做到，对不起。

那些围观的，青色和白色的脸，影影绰绰，朦胧难辨。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逝去，比噩梦更可怕。

“嘘，不要说话了。”莲说，话语破碎在凝滞的空气里，“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世间遗憾层出不穷，人生在世，终要体验其中数种，其一便是莲想对他说的：我来晚了。

04.心门

——坂本龙司，一年级生，田径部部员，因袭击教师被处停学两周处分，田径部决定将其除名。

四下无人，莲面无表情地撕下处分通告，随手塞进垃圾桶。

他边走边查看手机消息栏，一星期了，龙司既没有接他的电话，也没有回复短信。为此他把手机的通知模式改为响铃，将提示音调到了最大，可依旧没有收到龙司的只言片语。

他搭上去龙司家的电车，走进那幢外墙暗淡的公寓楼。其中一间的门牌写着“坂本”二字，他做了个深呼吸，按下门铃。

开门的是龙司母亲，一个和善却憔悴的女人，穿着藏青色连衣裙，用那双和龙司相差无几、眼周生着许多细纹的茶色眼睛打量他。没等他自报姓名，龙司母亲就微笑着问：“你是雨宫同学？”

“您认识我吗？”莲有些惊讶。

她转身领着莲进屋，接过他捎带的点心。“龙司经常和我说起你，戴眼镜，很文静的男孩。”她说，“请坐，我去泡茶。”

“谢谢，麻烦您了。”

龙司母亲对他笑笑，走进厨房。他俯身把脱掉的鞋和包放在玄关处，滋滋作响的烧水声从厨房传来。

龙司的卧室门上的醒目字条吸引了他的目光——“禁止入内”。字体歪歪扭扭，笔画愤怒而斩截。门把手就在莲眼前，他很清楚房间的主人不会轻易让他开门。

“龙司？”他说，将手掌贴在门板上，似乎这样就能感知到房里人的情绪。

没有回音。内里像死了人一样寂静。

他低低地叹口气，回到沙发上坐下。几分钟后龙司母亲在他面前放下一杯茶，挑了他对面的椅子坐下。莲盯着玻璃杯上方冉冉蒸腾的热气，问：“龙司，他怎么样？”

“医生说，他的伤还得静养一段时间才能好。”她说，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恐怕很难再跑步了。”

“我很遗憾。”莲听见自己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从学校回来以后，他就把自己关进房间，怎么劝也不肯出来。”她竭力保持平静，在看了一眼挂钟后站起身，向莲微微鞠了一躬，“真是不好意思，我得去上班了。如果不介意的话，能请你多待一会，和龙司聊聊吗？拜托了，雨宫同学。”

莲苦笑着点点头，瞥了眼紧闭的房门。

“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他说，手捏成拳，指甲掐进肉里，留下深浅不一的月牙。

龙司母亲出门之后，屋里只剩挂钟滴滴答答的声响。他在龙司房间门口坐下，额头抵着褪色的纸拉门，能听见房间里漫画书翻页的沙沙声。他略去学校里有关龙司和鸭志田的流言，只简要地报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没有回应。

莲又不甘心地敲敲门，说：“说句话，龙司。”

屋里人翻书的动作停下来。

“我想见你。”他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不要关着门，不要不说话。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门轻轻开了一条缝。

莲按捺住怦怦直跳的心，轻手轻脚走进去。龙司的房间很乱，漫画书和游戏卡带盒随处可见，靠门的位置摆着拐杖。龙司席地而坐，打了厚重石膏的腿摊在地板上。他背对着莲，手里拿着漫画书。

“进你房间真不容易。”莲装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但龙司甚至没回头看他一眼。

“我饿了。”

“想吃什么？”

龙司的手指捏住一页漫画。“要关东煮。”

“等我一下。”

莲以最快的速度下楼找便利店，生怕晚了一点龙司就会将他拒之门外。他边盯着手表指针边点了十来样，因为要值夜班而心情不佳的便利店店员捏着纸杯，懒洋洋地抬眼看这位语速飞快的年轻客人，客人不耐烦的冰冷眼神像要把他从柜台后揪出来自己去打包。店员心头一惊，收起惫懒的态度。

莲带着滚烫的关东煮赶回去，龙司已经换了个方向，正对房门坐着，漫画书倒扣在桌上，变回了莲所熟悉的那个男孩。

“回来得真快，谢谢啦。”龙司的脸似乎消瘦了些，声音里的活力也比往日稀薄。

“你还好吧？”莲把盛着关东煮的纸杯推到他面前。

“很难受。”龙司诚实地说，挑了一串鱼丸放进嘴里，“抱歉，这几天我脑子很乱，只想一个人待着。”

他委屈时会微微撅起嘴唇，莲不忍责怪他。“我一直想着不能再跑步的事情，让你担心了。”

他们的视线同时落在龙司受伤的腿上，又迅速收回，似乎多看是一种残忍。

“学校那边怎么处置我？”

莲默不作声地从上衣口袋摸出他撕掉的第一份通告，龙司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扫了一眼就把它揉成纸团。

“真可笑……”他笑得很是凄然，“我的人生已经算是毁了吧。”

“没有这回事。”莲干涩地说，凝视着龙司乱糟糟的头发。没有染过的，乌黑的头发，像刺猬似的朝四面八方竖起来。

莲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右方有个鲜红的数字，两位数变成了个位数，悄无声息地滑向临界点，提醒他命运是一个难以参透的谜。

“别安慰我了，我没你说的那么厉害。”龙司摇摇头，拿起一串昆布递给莲。莲一声不吭地咀嚼着，和龙司共同分享了这段沉默。

他食不知味，勉强咽下嘴里的东西，发现龙司在观察他。

“怎么了？”

龙司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挺直了脊背。“我还有件很在意的事，但我怎么都搞不懂。”

他的眼睛像发烧的人才会有的那般，目光炯炯地看着莲。莲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送我去医院之前，你说了一句话，很小声，但我听到了。”龙司说，“你说，你还是没能改变这一切。”

“莲，这是什么意思？”

莲的嘴嚅动了一下：“……字面意思。”

“那为什么要用‘还是’和‘改变’？”

龙司自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感觉却说得上敏锐。在家休养的这段时间里，莲的那句看似无意的话时不时涌上心头：我还是没能改变这一切。莲要改变什么？他为什么要那么说？说得好像他早就预料到这场意外。

他胡思乱想都无法想明白，所以他要听莲说。

莲看上去陷入了沉思，侧脸显得有些紧绷。刘海掩映下，眼神一如幽暗的深潭。

他垂下眼帘：“好吧，我告诉你。”他在手机上轻点了几下，给龙司看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穿着浴衣的人，双双对着镜头微笑。一个是莲，怀中抱着一只黑猫，另外一个人和龙司一模一样，头发却是金色的。

“等一下，这个人不是我吗？为什么他的头发是这个颜色？”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龙司。”

“你在开什么玩笑？”龙司感到难以置信。

莲说：“我不属于这条世界线。”

龙司被他的话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他在漫画中看过类似情节，却从来没想过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可他接受了这个离奇的事实，因为是从莲的嘴里说出来的。他的声音，他说话的方式，笃定的眼神，都在明示龙司：他没在说假话。

“呃，你那个世界的我，也跟鸭志田……？”龙司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莲迟缓但肯定地颌首：“不过那时候我并不认识他，也不在秀尽上学。”

龙司觉得自己的脑子转不过来了。

“你早就认识我，也知道我的经历——”他像缺氧似的，喉咙被紧紧地箍住，吐字断断续续，“知道我会被鸭志田搞成这样，但你瞒着我。”

“我不能向你透露。”莲面露痛苦，“我原本是作为旁观者来到这里的，可我还是干涉了，并且失败了。如果我知道具体的日期，或许一切就不会发生。对不起，龙司。”

他什么都知道。

“所以你才叫我不要和鸭志田起冲突……”龙司喃喃地说，“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来帮我？”

莲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柔和。

“因为我喜欢你。”

“好吧，我也是。”龙司干巴巴地说，喉咙像吞了一把沙子，他差点辨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莲黑沉沉的双眸里似有烟花绽放，亮光一闪而过，又迅速黯淡下去。他凑近龙司的脸，额前的刘海几乎要碰到了龙司的眉毛。他以为莲要吻他，闭上眼睛，期待又惴惴不安。

然而什么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吻没有如期而至。

“你这家伙到底想干吗！”龙司睁眼，恼羞成怒地瞪着莲。

“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喜欢上我。”莲避开龙司快要喷火的目光，忧郁地说。

“为什么不行？”龙司叫道，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近，“如果你不想，就不要对我这么好，也别对着我房门说‘我想见你’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你说得好像我在故意勾引你一样。”莲咳嗽了一声，别过脸。

要不是腿受伤，龙司还真想跳起来打他。“你不就是故意的吗！装作陌生人接近我，说什么想看我跑步……”

“别说了。”

莲揪住他的背心肩带，在龙司嘴唇上温柔地吻了一下，又一下，舔着他的下嘴唇，龙司感觉自己的舌头正在莲的亲吻里缓慢地融化，一束冷冷的火花窜过脊柱，让他战栗。

分开后莲打开阳台门，让晚风吹进温度有些过高的室内。

“我今晚能在这里睡吗？”他问，耳尖有些发红。

“可以啊，条件是你得照顾我这个病号。”龙司说，双手撑在身后，盯着天花板回味方才的吻。

睡觉前的那段时间里，莲清理掉龙司把自己关进房间以来积攒的垃圾，偶尔和龙司闲聊，其余时候都在看手机。龙司在打游戏，但总忍不住偷偷看莲，显示屏每隔十来分钟就会就滚过“GAME OVER”的红色字幕。

临睡时，莲扶他上床，在他受伤的那条腿下垫好枕头。他关了灯，脱掉外穿的衬衫，和龙司肩并肩躺下。龙司一动不动，感觉到莲翻了个身，手臂横过他的胸膛，刚好将他环抱住，温热的呼吸扑在他脖颈间。

“莲。”龙司在一片漆黑里喊他。

“什么？”

“等我伤好了以后就一起去游戏中心玩吧。”

“好。”

“还要去吃章鱼烧和中华料理。”

“好。”

“你会一直和我待在一起吧？”

“嗯。”莲回应得有些犹豫，但他把龙司搂得更紧了。

龙司放下心。有莲在的话，他就还有勇气面对那条伤腿和一落千丈的校园生活，一切都会变好的。他侧过脸亲了亲莲的头发，一缕微苦的咖啡香钻进鼻子，他安心地睡过去。

龙司醒来，手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摸——空无一物。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床单上只余下自己的体温。

莲不在房间里。他的手机留在桌上，处于关机状态。

05.Where

雨宫莲失踪了。像一滴雨消失在大海里。

龙司直到复学一个月以后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问过母亲、问过每个尚且愿意和他说话的同学，还去了莲所在的班级。他得到的答案很统一，都是疑问句：雨宫莲是谁？

一团混沌的黑影，一块记忆里缺失的拼图。好事者借此断定龙司精神出了问题。

龙司把莲留下的手机揣在身上走来走去，有些绝望地想，难道只有他记得莲的存在？如今学校里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田径部也在鸭志田的操作下宣告解散，他带着一条伤残的腿和一颗接近枯萎的心，麻木地上学、麻木地放学，对待同学和老师都一视同仁地粗暴，风风火火地活了十六年的龙司头一次感到了刀刻般的孤独。

某天龙司终于想起了那部手机，于是给它充上电，摁下开机键。屏幕提示他输入密码。

龙司在键盘上按下莲的生日。错误。

他不甘心地又输了一遍。错误。

然后龙司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输入自己的生日。

咔哒。一声清脆的解锁提示音。

手机桌面清理得干干净净，只有录音机和相册两个应用。相册上了锁，密码既不是莲的生日也非龙司的生日，他转而点开录音机，手指颤抖着点下唯一一段音频文件。

沙沙的噪音，而后是莲清晰有力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要多长时间才能成功解锁，但你还是做到了，龙司。”虽然看不到说话者的脸，但龙司似乎能听见他在微笑。

“我必须要向你道歉，我撒了谎，在你家留宿的那天是我在这条时间线的最后一天。我以为能靠自己的力量帮你避免痛苦，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命运是不能改变的，龙司，但你可以反抗。”

“我来自你的未来，当我走了，就只有拿着手机的你还能保留和我有关的记忆。你一定会很生气，因为我在你最不好过的时候离开了。但是没有我，你也可以做到，我认识的龙司就是这样的。”

“我们还会再相遇的，在一个雨天，在樱花开放的日子。到了那天，你要告诉我你的名字，把手机还给我，然后我就会记起所有的事情。听不懂的话，就再多听几遍吧。”

“再见，龙司。”

录音戛然而止。

龙司并没有生他的气，只是很想他。想念一个人的感觉比生气更糟糕，有关他的每件小事和每一句话都变得极其重要。

他感到些许遗憾，他还没跟莲认真表白过。

一滴水在屏幕边上晕开，是现在的龙司为未来的莲而流的眼泪，但也仅仅只是一滴而已。

龙司升上了二年级，依旧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吊儿郎当样，可他并没有真的伤害过什么人。这天早晨下了雨，他出门忘记看天气预报，从车站出来后只好到街边的商铺暂避。

他抬头观望四周有没有和他一样的倒霉蛋，时装店门口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让他暂时忽略了淋湿的头发和校服外套，龙司的眼睛刺痛了一下。

樱花飘落到积水里，他抬起脚，小心地避开水坑，朝那个同样在躲雨的人走去，轻盈地步入另一场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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