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次郎從曬布上壓住傷口,時不時地皺著眉頭報告.松五郎也說擊殺了三人.據兩人言,忠堯的屬下都很勇敢作戰,龍造寺的人都不堪一擊.

“稻次郎和松五郎,很好地回來了.你的工作很出色.在高城的正前方迎擊敵人.我們從矢倉也看到了你們.對遠岳的討死雖然都很悲傷,但也沒辦法.請先休息,將來才對你們獎賞.”

左內離開軍目付的旁邊,眺望著面向東的矢倉的盡頭,與早上的戰場相連的山腳.不知從哪裡冒出一股青煙.

順征閉目合掌.

攻擊三千五百多龍造寺的兵,殲滅了五,六十人,與此相反,西鄉軍從昨晚到今天早上失去了一百多人.即使加上夜襲的芦塚組臨時討伐了百餘的敵人,對於擁有人多勢眾的龍造寺來說,也不會有大影響吧.

左內也向著山脊念佛.

城眾在各自的崗位上喝了早飯的粥, 忠堯一行人不久之後就戰死了,但沒有任何人喪失鬥志.我曾為芦塚主膳的死而悲傷, 那時候有悲傷的餘地.對遠岳忠堯的死我已不悲傷.反而心地平靜.雖然也哀悼了, 但他只是比我先去了另一個世界吧.

城眾心裡仍陽光的由來,和我一樣, 是因為粥很好吃.盆裡的梅干是隨便吃的.我吃了五個大顆的梅干,把左內嚇呆了.

雖說龍造寺上總介家晴很強大,但是至剛則易折,太陽到中天之後就會開始下墜,另外, 對方開始同時進攻二之丸和高城.雖說我們兵力很弱,但在險峻的小山上建起的高城卻有地利.西鄉人早就把準備好的岩石擲到爬上半山腰的龍造寺足輕頭上.我在矢倉上眺望從懸崖上滾落的龍造寺足輕.城下被戰死的人的旗幟所掩埋.白色、紅色、黑色、藍色等五顏六色的旗杆,仿佛成了城堡下擺的花圃.

即使扔了岩石,澆了熱水,淋了糞尿,敵人也不退縮.城眾把火點起柴木.我把燃燒的木塊柴木扔下了.又把已失去主人的具足擲到來犯的龍造寺兵頭上, 可是仍無法令敵人知難而退.二之丸被龍造寺軍團團圍住.鐵炮不斷地響.信尚大人的兵不到敵人的十分之一吧.二之丸始終沒有收到鐵砲.

出現了比鐵炮更可怕的聲音:二之丸的城門搖搖晃晃地傾斜後再崩塌了.

茶色的煙散開,城門倒下了.一時間, 因守兵死命擋著衝不進缺口, 可是另外一些龍造寺的足輕扛著草袋,一路奔跑一路把造些草袋扔進了護城河.護城河眼看著被填了.石火箭轟鳴中.煙塵籠罩了城門.靠近的人踩著草袋,從坍塌的城門終於湧進了二之丸.二之丸的矢倉著火了.火舔著矢倉, 馬廄燃燒起來.軍糧倉也冒出了黑煙.幾匹馬從馬棚裡狂奔出來,瘋狂地跳進敵我交錯的人群中.二之丸被火包圍了.黑煙滾滾而下.我一邊看著二之丸陷落,一邊想著黎明前的事情:朝著竹子的影子仰面倒下的七郎的臉及垂下了的眼睛.像癡呆一樣張著大嘴的臉,露出了很難理解自己為什麼被刺殺的表情.半睜著的眼睛裡沒有光,什麼都沒有映出來.我不認為我幹了壞事.到了現在,只會讓我感到淡淡哀愁.我唯一的遺憾只是沒有親手把七郎埋葬在土裡.它應是被埋在山間小道附近, 土上覆蓋著落葉,再有一塊石頭.只有阿竹和甚八知道它的所在.

我回神過來,四周都已陷入混亂:失去了方向感的的老人在團團轉,手上拿著滅火棒的人們,發現了不斷射進來的火箭就跑過去把火滅了.

龍造寺的足輕已走到城牆的正下方,搭上梯子.

城眾把梯子推倒.可是不管是被推倒多少次,梯子都會被再架起來.鐵炮組和弓組從矢倉牆的狹間射擊敵人.對方人太多, 幾乎不需要瞄準就能命中,龍造寺的足輕倒了一大片,可是前仆後繼, 而我們的鐵砲彈丸和箭矢都有限.而且矢倉牆很大,守兵不足. 最後一些梯子被立起來,攀緣而來的龍造寺先登者露出了頭.

龍造寺的兵也真很勇敢, 都像不怕死的. 從我的位置看去, 龍造寺的足輕很快就會攻下大門了. 左內在哪裡?

我想有二,三百個傢伙盯上了我這方向. 龍造寺的武士大將在訓斥部下要他們馬上重新開始攻擊. 順征,求你了, 守好後面的搦手口.龍造寺可能會偽裝成攻擊大手門,其實是瞄準後門.

左內可能是口渴了,我看到他用一口氣把竹筒裡的水喝乾了.

我把之前那些老人敲碎了的岩石拋出並成功地擲中了一個敵人, 他從梯子上掉下去了. 另一名被黃色糞便和尿液淋向頭部的敵人也因失去平衡掉了下去,並發出尖銳的慘叫.

我用槍把爬到矢倉牆上的三個敵人打了下來.

另一個敵兵橫著頭和我對視著, 好像在猶豫要不要往上爬,還是往下走.我用槍向他眉頭中間戳了一下, 他就消失了. 我應先後刺倒了五個敵人.

“槍組的人聽著. 下次,梯子就由他放著吧.即使打倒梯子,敵人也只會再豎起來. 而在梯子的後面,敵人鐵砲足輕會瞄準, 給我方露出頭部的人射擊. 我們就等他們爬上來, 一見他們的臉就刺!” 左內大聲命令.

敵人好像在增加梯子的數量.他們弓組和鐵炮組的後備人員們,一旦發現了兵力薄弱的崗位就馬上去攻擊.

“除非不得已,否則不能輕易移動.明白了嗎?”

“是,御大將!”足輕們有力地回答了左內.

他們不知什麼時候把目光投向了矢倉牆的外面.城下有聲音.是陣鼓聲的.我從矢倉牆往下看,他們整齊地排成五個橫隊,隨著陣鼓的敲響而前進.最初向龍造寺投誠的人,在遙遠的後方以極緩慢的步伐前進.

左內站在矢倉牆上俯視著靠近的敵人.

敵人爬上了用來阻延對方進攻的倒茂木,把它們堆在石牆邊.戰鼓依然打得驚心動魄.一個抓住石牆,立起了梯子.第二個瞄準鐵炮 ,向矢倉牆射擊.左內告訴我梯子的數量光是大手口就有十八個.小鐵炮組開始射擊了.弓組也開始放箭了.岩石被擲下,燃燒的柴木被扔了出去.我從陣太鼓的聲音知道風向的變化.

是從敵方吹過來的東風, 如是偏西的南風會對我方有利.

龍造寺的鐵炮組輪流射擊,想要射壞矢倉牆.射出的箭每五支中就有一支是火箭.

“主將,危險,快從矢倉牆下來!”

龍造寺的鐵炮組輪流射擊,想要射壞矢倉牆.射出的箭每五支中就有一支是火箭.

敵人的火箭越過圍牆,落到了城裡.在仮小屋和陣屋的屋頂上準備打火的農民們把它撲滅了.左內命令具足奉行將城內所有的陣太鼓帶到廣場.打鼓的是沒有被分配戰鬥崗位的老人們.城外和城內打響的陣太鼓的響聲中夾雜著鐵炮的聲音,耳朵好像快要被打破了一樣.

穿過帶火焰的柴木和岩石,從梯子上攀爬而來的龍造寺足輕,在踩到矢倉牆之前被槍刺傷,落到了矮松上..

“御大將…”

沾滿鮮血的足輕向左內走來.他是乾矢倉的守兵.

“我方被搭上的梯子三十五根,無論如何刺,敵人都會派出新的人手上前.這樣下去可受不了.請派援軍過來.”

“乾矢倉的守兵剩下多少人?”

“很多人被弓矢和鐵炮射中,總勢五十六人中死傷三十餘名.”

“後備的乾矢倉很危險.龍造寺看來想打破大手口再拔乾矢倉.留下十五個人,其他的都跑到乾矢倉增援.”

“瞭解!”

後備隊的足輕向乾矢倉走去.

哇哦..的叫聲中.一個敵人從防守力單薄的矢倉一角跳了進去.我方三個人把那個男人砍倒了.在別的地方傳來了呐喊.又一個人闖了進來.預備組的十五個在包紮中的人其中一個跳起來斬了那傢伙.

“不要離開崗位.小心入侵後敵兵抓著任何鬆懈.”

左內把聲音弄啞了.

“稟, 大將.”

負傷的足輕跑過來了.

“乾矢倉的梯子增加到了四十五根.突入來的十三個敵人全部討伐了,不過,我方也沒有一個人沒受傷.請求援軍!”

是不是從真正把所有的人送去呢?

“進攻乾矢倉的敵兵是我們的五倍到十倍.後備人員也都負重傷,所剩無幾.”

“好吧,再給你十五個人,但這就是全部了.預備組的人們,跑去救乾矢倉吧.”

十五個人行禮後走向乾矢倉.

我方戰鼓的聲音開始不整齊了.箭如雨下,勇敢地敲擊太鼓的老人們有一個倒下了. 龍造寺勢的陣太鼓高亢地轟鳴著.

終於我方的陣太鼓沉默了.

我聞到濃煙味.

“於梨緒.”

伸出身子往下看的左內用手叫我下來.火勢已蔓延到矢倉.地板上出現了裂痕.大門搖搖晃晃.登上坡道衝過來的龍造寺兵用粗原木撞倒了城門內側堆滿的米袋..城眾一邊被煙燻得咳嗽, 一邊向門外的敵人射箭.箭矢像九月的蜻蜓一樣在天空中亂舞再擊中或飛入矢倉,城門邊抵抗敵人的城眾被鐵炮射倒了.一個足輕衝入了矢倉.我把箭搭了, 瞄準後向他放箭, 他在草袋堆後不見了.

“小姐,於阿稻大人,請你去炊事房.”是阿純.

我回答說我不會離開、阿純還想拽著我的胳膊走，我用薙刀的石突把她逼退.

炊事房也是火頭處處.

我瞥見了一個女中躲在屋簷下準備滅火的身影,火箭呼嘯而下.左內負責防守的是大手門.順征則守著城後方的搦手門.除了搦手門仍未完全失守外, 敵人已從所有方向突破並朝矢倉攻來.不知何時消失的身影在煙霧中又出現了, 是左內.

“於梨緒, 龍造寺故意漏開後門.好像是打算讓婦孺從那裡逃生.現在還不晚,主公已混在人群中出了城.”

“左內會怎樣?”我問

“我會留下.”

我也回答說會留下來.父親只看重城堡嗎? 在點燃本丸的時刻,就應定下覺悟吧.有敵人攻入矢倉, 幸而這少數馬上被討伐了.農民爭先恐後地走向後門.炊事房著火了.從那裡面冒出五、六個衣物著了火拚命逃出來的女中.一群體形肥大的婦女向後門奔去.女人們都在臉上塗上鍋墨.如果阿竹知道了近道發生的事,她會逃跑還是不會逃跑呢? 火熊熊燃燒著, 炊事房, 本丸、御書院、茶室都吐著火.馬廄被煙霧籠罩,軍糧倉的屋頂也著火了.

順征在煙霧中出現..

左內把手貼在正流血的耳朵上.

城門搖曳的聲音、足輕的腳步聲和鐵炮射擊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即使人在眼前也很難聽到對方的聲音.

“和尚跑了?”順征大聲地笑問. 左內一邊撣著降下的火星,一邊笑著說：“早就逃走了.”現在,矢倉也已著了火.在鐵皮上的一袋米袋滑倒了.受傷的人和沒有受傷的人都放棄崗位擠到搦手口門那邊.既然本丸被火燒了,那麼城堡就等於是已經陷落了.

左內和還能站著的人做好了與敵人作最後一戰的覺悟.

“左內,我要登上矢倉.”我已把腹卷卸下. 白色小袖雖然不能算是白無垢, 也可以了.

左內把我因膝傷而不能自由走動的我抱起.

鐵炮聲停了.

火箭也沒有再射出.

入耳的只有熊熊燃燒的火焰的聲音.本丸的瓦塌了.那沙沙的聲音卻使我感到一種奇妙的寧靜.足輕們單膝跪在地上目送被左內抱著進入矢倉的我.每一張臉都被煤和汗弄髒了.

終於到了二階.城門從外面不停地被衝擊.

“就這樣吧.”我對左內說.

左內把我放下.

“左內.”我再叫喚了他一聲.

左內沒有回頭就下了樓梯.他的腰,肩從我的視線向下沉,盔也在視線中消失了.

從空洞的出口冒出煙來.

我聽到了有人用錘子把矢倉的門戶釘死.

揮舞錘子的應該是左內吧…

(故事全文完)

在落城記中登場的伊佐早的領主是西鄉純堯.進攻伊佐早的是鄰國龍造寺家。《落城記》是從7月30日伊佐早收到警報後，到8月2日落城為止的三天時間裡，從領主妾腹姬於梨緒的視角去發生的一切。

但是，作者的興趣似乎既不是對成為悲劇根源的歷史背景的探求，也不是面向華麗和殘酷的戰爭。在被描繪的三天中，真正的戰鬥只是最後一天，但作者對這場戰鬥所描繪的筆只不過是十分之一左右。注重的的是籠城的西鄉方的將士和城內的女人們的心態和行為。

落城記的主題不在於描述戰鬥, 不是領主的才略, 甚至不是女主對同父異母的兄長的迷戀, 乃至侍大將服部左內將對於梨緒的悲劇性暗慕.

落城記的主題是，在戰爭時期被認為是一座非常複雜的籠城事件的詳細情況和被放置在這樣的一種極限狀態下的人們的行為，不過，應該說對合起那個視點打算描繪出戰爭時期的作者眼力是尖銳的吧。

說到籠城，一般認為只有(武士階層及被徵召的足輕)參與是最強的，但落城記卻準確地描繪出，這是一種共同的行為，能吃到米飯，能喝酒比面對生死更重要, 有人誓與城共存亡, 有人未戰先逃, 有人背主投敵, 有人仍醉生夢死，籠城其實也是一種祭祀活動。 戰爭不單是城主, 重臣, 武士的事情; 女眷, 女中, 農民百姓, 不論是年輕的人, 或是老人, 甚至小孩, 都是籠城的共同命運者, 各有不同的心態, 欲望和恐懼. 作者將如此肉化的戰爭時期的人們，作為盡可能接近時代的體溫的手段, 把籠城的將兵的問答做成狂言體，把在生死存亡關頭中的眾生相細膩地描繪出來. 這是這部作品有別於其他以描寫殺戮為主的戰國期作品中突出的一部, 也正如此成為極成功的作品。

(改編自藤澤周平之《落城記解說》)

注: 瞳在最終章的戰鬥描述中有少許改動, 與原文不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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