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喝！喝！”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一声声模糊的稚嫩童音盘旋在山顶的冷梅幽香之间，风催寒花落，一阵沙沙声后，那童音终是突破了寒风的壁障，回响在那终年积雪的飘渺山巅之上，经久不绝。

　　飒！

　　只见在那树木围出的空地之上，一名身着天蓝色长袍的男童手执木剑一个利落的竖劈至上而下追上那于眼前飘落的雪梅，木剑虽然滞钝，可在男孩那一次次的挥砍之下连那平整的剑刃都好似衍生出了一股无影剑锋般将那飞舞着的落花打的七零八落，每一次劈砍之下，都会生出几朵破碎的花瓣再次乘风飞向空中同那漫天飞雪一起向远方飘去。

　　在那危峰兀立的崖边凉亭内，一位素雅的白衣仙子却是皱着眉看着远处的稚童出着神，连掌中的那一抔飘着袅袅青烟的茶水都在习习寒风的吹拂下慢慢冷却下来都未曾察觉，直至茶面不再泛起一丝涟漪。倒是她身旁的另一位身着青色罗衫的少女一脸紧张的看着那在细雪朔风中舞动着的身影。

　　掌中木剑一挑，将最后一朵被寒风所吹散的落花挑向空中，气喘吁吁地环顾着周身的圆形青石台，终是没有一朵完整的雪梅飘落，只有那一瓣瓣残缺枯萎的花瓣被飘落的新雪掩埋在玉沙之中。

　　那一脸严肃的男孩终于是露出了和他自身年纪相仿的情绪，一脸兴奋地转头往崖边的凉亭望去，冲那边喊出内心中的激动。

　　“师傅，快看！我终于……”

　　满怀欣喜的话语如那凉亭内的人手中的那杯新茶一般，在端坐之人那清平如水般的身形下，只能从起初的热烈归于最后的沉寂，只是少年那激燃的话语比那杯茶寥落的更快，那挂着僵硬笑脸的稚嫩脸庞也比那杯茶水更加的深邃。

　　就这么僵持着，凉亭内的人依然静静地端坐在那被凉亭所遮蔽下的石台桌椅之上，冰天雪地中的瘦小身影也只得木然的站在那宛如柳絮因风起般飘落的冰霰之中。

　　亭台内的那位青衣女子，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转头看向身旁那面无表情的人后也只能在心底暗叹一声，默默地轻抿着手中热茶，只剩余光在身旁之人与远处的身影间徘徊。

　　直到又一阵凌冽的凉风袭来，吹散了那堆积在小人头顶与双肩之上的那一层素尘，亭中之人才抿了抿那一双红唇，缓缓地起身走向那花白莹清的世界中。

　　“师傅……”

　　见女子只是走出亭台外就驻足将双手背立着站在那石阶之上凝视着自己，在青衣少女用她那灵动的双眼暗示之下，他这才收起委屈向师傅走去。

　　本以为在这些天的苦练下终于完成了师傅对自己的要求后就能得到对方的肯定，可到头来也还是只能从师傅身上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拒人千里。自从师傅上次闭关之后，她便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哪怕之前的师傅也是不苟言笑，可在相处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抹温柔与关切，那在结束一天的修炼后带着自己去各处殿堂内教导修行之道时的一丝不苟，都与如今冷漠的她大相径庭。

　　忘记了是哪一天，师傅突兀地将自己托付给了师姐，直到半月前丢给自己一个在当时看来几乎无法完成的训练后就再次离开。师姐还曾宽慰过自己，这任务就算完不成也不会有惩罚的，毕竟自己只是刚刚入门。

　　可他为了让师傅恢复往日的宁和，不顾师姐的劝说，在这些天里几近疯狂的在庭院内，山顶上，树林间，所有一切能练习的场地挥砍着，让这座冷清的山头在这半月里一反往日的宁静，除了饭食与午夜，几乎都能在某处听见男孩那一声声的劈砍。

　　今日师傅亲临，自己竟是破天荒的在她眼下完成了她交给自己的任务，那满心的激动在对方那一潭死水般的疏寒之下也只能慢慢的归于沉寂。

　　男孩一边往凉亭边走去一边低着头思索着，他不明白师傅究竟为何生出了这般疏离感。

　　“江白。”

　　听着师傅那宁静无波的声音传来，低头沉思的男孩茫然的抬起头来向师傅看去。

　　在青衣少女的低呼声中，那将双手背立在身后的仙子竟是在衣袖的遮掩下手腕一抖，隐藏在手中的那一抔早已凉下来的茶水猛地凝聚成团向刚刚抬起头望向自己的男孩射去。

　　抬眼间只见看向师傅的视线被一团夹杂着细小茶沫的水团所阻隔，男孩怔愣之下发现它在空中旋转着直奔自己胸口而来时已经为时过晚，竟是忘却了手中的木剑，低着头木然地看着它直接砸中自己的胸膛，那逐渐被染湿的衣衫，灰暗的靛蓝在那天蓝色的领口上的蔓延是那么的显眼。

　　台阶上的女子看着男孩这般呆愣的反应不禁微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径直转身往山下走去。

　　“继续。”

　　青衣少女听着身后师傅那惜字如金的话语，再看看眼前那深陷局促之中的男孩，只能压下心中的那抹不解，让自己遵循师傅的意思。

　　快速走下台阶将身上还带有自己余温的披风围在被茶水打湿衣衫后在山顶寒风中微微发抖的男孩身上，师弟的天赋是她们有目共睹的，所以师傅才破天荒的亲自下山将他接了上来。饶是她这么骄傲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师弟的天赋是凌驾于她甚至于师傅她自己之上的。

　　可向来一丝不苟的师傅不知怎地，一向有条不紊的行事作风中居然透露出了一丝疑虑，连带着她在面对师弟时也越来越迷茫。

　　看着师弟将身上的披风慢慢拢紧，除了身理上的寒冷外，更多的是他被师傅身上散发出的失望所刺伤的心灵。

　　“小白，你已经很厉害了，师姐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熟悉剑招呢。今天先休息，明天我们继续来这里练习，一直练习到让师傅满意，如何？”

　　“好。”

　　虽然心情依旧低落，但师姐对自己的担忧到底是慰藉了自己刚刚那颗受伤的心，闷闷的应答一声，握住师姐伸出的手，跟着她往住处走去。

　　“今天师傅来之前师姐捉到了一只兔子，我们一会儿烤兔子吃解解馋怎么样？”

　　“我也来帮忙吧，师姐。”

　　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也踏着青石阶缓缓消失在了这银装素裹的山巅。

　　……

　　啪！

　　一柄刃口处有着多处残缺的木剑斜向迎着那直刺而来的青色长剑而去，青色长剑瞬间削去了木剑的一角，可直刺而去的势头也被偏斜开来。木剑趁这个机会直奔长剑的圆环护手而去，在即将接触之时剑尖往下一点，木剑顺势向下越过了护手的阻隔直直往那剑柄上的小手而去。

　　青色长剑也是回过味来，急急往后撤着，这下意识的躲避正中木剑下怀，原本擦着护手而过的木剑停住前刺的势头抵着剑柄往上一挑，与急退而来的护手撞了个满怀。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毫无防备的青色长剑被撞击的以更快的速度往来时的方向飞去，只是那握住剑柄的手被横亘在中间的木剑所阻隔，只好松开剑柄让它斜飞上天空，翻腾着重重地刺入眼前之人身后的雪地之中。

　　在清冷的日光照耀下，寒风呼啸着拂过两人的衣衫。少年手执木剑，平静的面庞对应着身前那一脸错愕之人的惊诧。

　　“厉害呀，小白。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现在师姐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缓过神来的青衣少女在起初的惊愕之后，很快便回过神来，也不气馁，招手将插在雪地中的青色长剑重新唤回手中收入剑鞘，欣慰地鼓励着身前的少年。

　　可那隐藏在笑容下的失落没能逃过少年那敏锐的眼，平静的脸庞划过一抹不忍，师傅那层层加码的要求却让他不得不将那个一直关心着自己的师姐甩在身后。

　　早前师姐就慢慢跟不上自己的训练内容了，可他也一直尽力避免将师姐从正面击败，直至师傅某天深夜找上自己。

　　“下一个目标，击败你师姐。”

　　同为师傅的徒弟，师姐难道就不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天才吗？虽然嘴里不说，可短时间内便被自己所击败的打击对她来说也并非面上所显露出的这般轻描淡写。

　　将木剑收回，露出一抹微笑，向稍显落寞的少女说道：“一时侥幸罢了。师姐的剑式还是很流利的。”

　　“嗨，我俩还这么见外干嘛，我不一直都跟你说过，师弟你很厉害的，一定会超过我的吗。来来来，我们继续。”

　　少女听见少年那安慰自己的话语，也释然了，他的天赋与努力自己是看在眼里的，她现在更想看看师傅还会用什么方式来刁难这位可怜的师弟。

　　“那就请赐教了，师姐。也不怕笑话，和师姐的对练也算是我在这压抑的修炼生活中少有的放松时刻了。”

　　凉亭内的仙子看着远处空地上那一对人说说笑笑的对练着，所幸直接转身离开不去打搅他们。只是，内心中的急躁像是找到宣泄口一般 ，冰冷的苍白色双眸中露出一抹释然。

　　“居然是，压抑吗。”

　　师弟那本严密防守着自己攻势的木剑兀地顿住了一下，待她反应过来时自己的青色长剑已然长驱直入地刺向他胸膛。青衣少女也没想到师弟竟像是愣住了一般没有动作，以至于出手的长剑没料到会真的突破对方的防御，情急之下只能将长剑向外侧撩去，庆幸于对于长剑的出色掌控与反应能力，长剑避开了对方的身体，划破他的衣袖而去。

　　青衣少女心悸的看着身前因被划破袖围而被寒风所刮乱飞舞着的衣袖，儒雅的师弟也稍显狼狈地用另一只手将褴褛的衣袖拢进衣摆中，只剩一只被贴身里衣所包裹的右臂暴露在寒风中。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少年苦笑着将木剑插入腰带中，只因余光瞥见师傅那离去的背影，自己的注意力便给吸引过去了，以至于出现这般尴尬的场面，自己还真是愧对眼前师姐对自己的关照呀。

　　青衣少女沉默了一会，无奈地说道：“师傅走了吗？”

　　“嗯。”

　　“……今天就到这吧，我们改日再继续。”

　　“嗯，麻烦了，师姐。”

　　“唉，你说你，不是说了不用跟我这般客气吗。那就明日吧，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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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絮飞天的山巅之上，青年依靠着座落于崖边的凉亭栏杆之上，双眸深邃地俯视着身下的莽莽云海在如刀般迅疾的朔风下泛起涟漪，合上眼舒卷开皱着的眉，嘴角微微勾出一抹笑容。只因，师傅早些时候让自己于这凉亭中等候，她有重要的事情告知。

　　这些年的刻苦修炼，终于将在今日得到了师傅的认可。

　　于今日，他将得到到师傅对他的承认，正式踏上仙途。

　　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略显低沉，却在寒风的呼啸中被他精准的捕捉，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整理好脸上的表情，转过身面向亭外之人。

　　可映入眼帘的，却是师姐那带着僵硬笑容的脸，与她手中那一柄他一直憧憬着的埙音剑。

　　“师傅这是，赶我走？”

　　浏览过师姐带来的手信，青年木然的抬起头与少女对视着，仿佛失了魂般呆立在原地。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年来的废寝忘食，于山顶寒风中修行数十载，到头来竟是换不得师傅那一声轻飘飘的肯定。眼角抽搐着再次低头，逐字逐句的看向那绝情的文字。

　　“

　　见字如面。

　　为师近年来查尔修行，今已臻吾之望，可归去下山矣。

　　毋须牵挂山门，自当潜心修炼，广积德行。

　　”

　　字里行间中透露出的绝情，已然没有回旋的余地。青年失神的喃喃着：“怎会……如此？师姐，我哪里又令师傅失望了吗？你经常呆在师傅身边，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看着少年一改往日的淡雅，眼神中透露出浓浓的绝望，漫漶不清地一遍遍向自己确认着师傅的意思。可青衣少女除了满脸不忍的看着眼前情绪逐渐失控的师弟，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语。

　　只因，今日清晨，正当自己在石台上盘坐时，师傅找上了自己。

　　“青儿，给。”

　　睁开闭着的双眼，师傅那递来的埙音剑是那般的醒目，少女一脸惊喜的向师傅看去。

　　“师傅，你这是要去给师弟举行授剑仪式吗？”

　　女子伸出的手没有一丝颤抖，一双冷眸直直的看着身前的少女。“你江师弟现下正在乾雨顶的凉亭中等候，把埙音剑和这封书信转交给他吧。”

　　师傅那寒如秋水般的冷峭眼神令她不禁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接过埙音剑和那一封新起的连墨渍都未干的书信，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师傅不亲自去吗？师弟一直很期待师傅的认可。”

　　白衣胜雪的女子却似笑非笑的凝视着青衣少女，良久才幽幽地开口道：“我想，他不会期待的。”

　　话毕便转身离去，直到师傅的身影融入那漫天飞雪中消失在眼前，青衣少女这才看向手中的书信，惊惧到差点忘记握住手中的埙音剑。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师傅为何会在师弟完美的达成了她给出的一系列刁难的要求后再将他明褒暗贬地敷衍着赶下山门历练。

　　丹阳初抹，青衣少女独自将师弟送至山门，望着他那孤寂的身影渐渐淹没在这漫天飘雪的氤氲雾气中，不禁失了神。

　　“你恨为师吗？”

　　耳旁兀地出现师傅久违的柔和话语，可吐出的字句却是这般冰冷。内心中对师弟的同情还是战让她开口向出现在身旁的师傅说出师弟那一直压抑在内心中的疑惑。

　　“您不该问我的，师傅。您该问的，是江师弟。”

　　“您为何对江师弟这般无情？”

　　身侧的人却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连通山下的那陡峭梯道，好似透过这漫天飞雪与茫茫雾气的遮蔽，望着江白步履维艰的身影沉思着。

　　直到少女即将转身离开时，才听到一句晦涩的应答。

　　“今日相乐，来日大难。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转过头去望向师傅，这才见她一改往日的清冷，秋水般的眸子微微荡了荡，神情悠远的俯视着那空旷高远的尘世间，就连语气也一改平日里面对师弟时的清淡如雪，而是包含了一抹被压抑许久的苦涩寂寥。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呐……江白日后会明白的，你也会明白的，青依，我们终究不能逆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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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走来，江白不止一次在脑海中幻想过与师傅再次相见的场景。

　　在山门中时师傅的疏远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下山后在红尘间摸爬滚打百年，他经历了太多，遇到了太多，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万千世界于他不过是一个山头的青涩少年了。

　　这些年来，他曾孤高自诩，冷眼旁观着红尘俗世，体会人世百味烟火；曾热烈激燃，白衣翩翩云游溪山，看遍尘世浮烟；也曾冷傲倔强，淡看四海八荒沉浮于九州纷乱之中，最终了悟只此一剑如何能拯救万千生灵。褪去华服金面，自此坚毅傲然地远赴人间烟波。

　　可自己如今只能隐居于竹间幽阑深处消磨着昔日的豪情，看着熟悉的身影涉过小溪缓步而来，握在手中的书卷再也无心去翻看了。

　　女子依然身着那一身素雅的雪白色长袍，缓步行至木桌前，默默地与男子对立而坐。

　　女子见那有别于记忆中那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今在她眼前的，只是一个斜冠散发地躲避在这无人秘境的颓废男子，饶是她那早已清平如水的心也不禁泛起一丝涟漪。

　　毕竟，这位落魄男子也曾是自己所选中的天之骄子，他本该如烈日般光辉闪灼于天地，而不是如枯草冷藤般在这幽暗之地寂静无声的凋零。

　　“江白，你可知，誉满天下，必谤满天下。人在高处忍风吹，尘世之人的议论，并不会在你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女子将木桌上的茶壶握在手中摩挲着，一层冰霜便向周围蔓延开来，雾气氤氲间只见天空竟是缓缓飘下一朵朵冰莹的璇花。

　　白衣女子就这么端坐于皎白月光之下，江白抬眼间只觉星月齐黯，那满天星辰如点点碎花点缀在她身后。充斥在空中的丝丝寒气和着几缕透过枝叶的荧光洒在女子那冷艳绝丽的朦胧身形之上，冷风团簇之下万籁喑然。

　　“修行之人虽自在逍遥，但必须明白的事理，不可糊涂。天下之事，既称尘缘，便似喧嚣，来尔往复不可追矣。百载光阴匆匆而过，世间千宿万变，又有几位当世之人还能妄断你的生平呢？”

　　气运指尖，将手中的紫砂壶化为一缕青烟升上天空，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人。

　　“世事如潮，皆是虚妄。再明智的人，心也会混沌，所以我们才恪守坐忘归尘，以无形无相无我来了悟此生。”

　　气沉丹田，原本弥散在空中的冷凝雾气与飘落的璇花，都缓缓定格在了空中，只余那缕青烟还在升向星空。

　　“在你心智未熟时便让你深入尘世历练是为师的错，随我回去吧，江白。”

　　身前的江白并没如意料中像往日那般顺从地接受自己的意愿，他双眼开合间只见浑浊的眸子渐渐明亮起来，自己那压向他的无形威压也如水遇礁石一般掠过去滑向两旁。

　　靠坐在木椅上的江白一扫往日的阴霾，缓缓坐直身子，目光灼灼的盯着眼前的女子。

　　“这点小事怎能劳烦师傅您亲自莅临呢，让师姐来劝我，说不定我就随她回去了呢。”

　　江白却错愕的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神色一变。默默地噤了声，双眼闪烁地看着他，良久才悠悠地将眉眼低下，轻轻地说出一句晴天霹雳的话语。

　　“青儿她，入魔了。”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江白怎么也不会想到，活泼开朗的青儿师姐，安然地呆在师傅身边的她怎会无故地入魔。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他不得不伸手按压自己那骤然绞痛的心脏，虚喘着望向身前的女子。

　　“怎会如此？青儿师姐她当真入魔了？”

　　初入仙途时，是师姐带着他修炼，教导他修行的也是师姐，是他那活泼灵动的师姐围绕在他身边，支撑着他在枯燥压抑的清苦生活中坚持了下来，而不是那位将尚在襁褓时的自己带上山的师傅。师姐于他，如同一位陪伴自己多年的姐姐般亲切，而他的师傅，崔云，清淡如雪，冷冷的疏远着自己，他们之间从未如常人般寒暄过一句，开口必是训诫。

　　白衣女子面对江白的质问，一改往日的隐忍，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抬眼间那一对翦水明眸的双眼尽是真情流露。

　　“对不起，是为师错了。为师以为青儿会随着岁月更迭而渐渐明白，天道对你们的安排。可日月轮转间，再次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时，她已经变了。”

　　说着，那双看向江白的灵透明润的眼，竟是微微泛红，将双手撑在桌上轻轻把头轻置上去，双目如水地看向他。

　　“你说，如果当初为师不逼迫你，不遵从卦象将你放入红尘，亦或是当青儿提出下山请求时我遵循着她自己的意愿点头同意，而不是一再地顾忌着种种把她困在我身边，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还不待江白理清其中的深意，崔云竟是双手撑在桌上，将那一双柳眉凤眼缓缓移到自己眼前，抬着头怅然若失地向他问道：“江白，你走之时我曾问过青儿，她恨我吗。如今，我也想问你同一个问题，你恨为师吗？”

　　“师姐她如今在哪？”略过师傅尖锐的问题，江白如今只想知道师姐的下落。目光如鹰地微微抬头盯着她的双眼，冷峭的目光如一把寒剑般刺入女子的眼眸。

　　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明了了。

　　白衣女子缓缓将身子立直，气质端凝地低眉看向那连声音都嘶哑起来的江白，衣袂飘飘间不再见先前的无助与苦涩。

　　“修行之人步入魔道的结局，青儿应该告诫过你吧。”

　　冰冷的话语传入江白的耳朵，紧绷的理智被销蚀殆尽，只因他忆起了师姐那温润柔和的声音曾在幼时的自己耳边响起。

　　“江师弟，切记不可误入歧途，被心魔所困。悄悄告诉你，师傅的师傅，也就是你师祖，便是被心魔所害的，所以师傅她对于心魔是零容忍的。”

　　一脸稚嫩的江白抬起头似懂非懂的看向青衣少女，奶声奶气地问道：“那师姐，入魔了我们会怎么样呢。”

　　青衣少女闻言蹲下身来，一只手搭在江白肩上，一只手轻抚他的头顶，言辞凛冽的说道：“那自然是被天道所不容，自绝于天下，堕入轮回。”

　　猛地起身，江白挺直英武的脸不再有往日的俊雅，而是用一双深邃的眼晦涩地望向他的师傅。

　　“师傅，师姐入魔了，您就一定要将她诛杀掉吗？”

　　江白的话让崔云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气的连声音都在颤抖。

　　“你，我在你眼里就是这般绝情的人吗？青儿是我带大的，我对她的感情比你更甚，你竟这般……”闭上眼深吸口气稳了稳急促的呼吸，再次睁开时已是恢复了平静。“就算青儿入魔，我也只是将她内力封在丹田，甚至任她在山门自由活动。可待我闭关结束，她已于舍身崖上纵身跃下了。”

　　“师傅可曾亲眼目睹师姐的……”

　　“够了！”江白的执念让崔云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安，皱着眉眸色冰冷的看着他。“青儿长生灯已灭，人间聚散，如浮萍转蓬，错了就是错了，为师不会逃避，也不会放任你步青儿后尘。”

　　 这一番话击破了江白握住的最后一丝幻想，强硬地看向身前的人，语气中带着质问。

　　“呵，徒儿的哪一点，让师傅您觉得，我也将步入心魔了呢？”

　　“你已让自己深陷尘世纷扰，你可知你的介入，已然乱了世间因果？”

　　“因果？”江白跨出一步，来到门前空地之上，抬头向渐渐被乌云遮蔽的圆月望去。“师傅，枉你空有一身傲绝天下的本领，却被自己困于囹圄，真是可悲啊。”

　　崔云闻言只是抿了抿唇，任他继续说道：“师傅，徒儿一直很好奇，你说我们是什么时候自绝于天下苍生，定居在云雾之上，远离尘间的呢？”

　　右手缓缓向前伸出，一阵破空声响起，只见埙音剑已然被江白握于掌中。将长剑置于胸前，左手轻轻抚过剑鞘上那繁杂的镂空花纹，缓缓转身面对着身前冰寒摄人的女子，他的师傅。

　　“徒儿这百年来的沉浮，唯一明白的便是，这世间哪有什么仙佛。我们，我们的师傅，我们师傅的师傅，所有人，都只是红尘中的凡人罢了。”一边说着，一边双眼痴痴地看着手里的宝剑，左手握住剑鞘，右手轻拔，缓缓将凛冽的埙音剑拔出。“所以，我觉得像师傅这般出尘淡雅、雍容素净的谪仙人，是不该存在于天地间的。那么，就请师傅原谅徒儿将您拽入这红尘泥沼中吧。”

　　说罢，将手中长剑缓缓指向眼前宛若陷入禅定的人儿，腕间一抖，一声剑鸣响彻云霄，周围的飘雪与寒霜打破了定格重新浮动起来。

　　“顺天而昌，逆天者亡。江白，你真当要逆天而为吗？”面对江白的挑衅，崔云秋水般澄澈的眸子微微荡了荡，到头来，自己身边的人，竟是全都被心魔蛊惑，这便是修仙之人永远迈不过去的诅咒吗。“我崔云存世千载有余，早已略尽世间杂乱无章，这股无序是我门的敌人，你当真要放弃天道，充当搅动这世界的源头吗？”

　　“师傅，您口口声声所谓的天道，到底是谁的意志呢？是这天地间蕴育而出的，还是先人们给自己锢上的枷锁呢？”

　　“放肆！”

　　江白的话到底是触动到了崔云的逆鳞，怒锋一闪，垂于男子额前的一缕黑发被悄无声息的削去缓缓划过他的脸庞，但这却并没扰乱江白的思绪，灿若星辰的双眸紧紧地盯着崔云的一举一动。

　　“念在往日师徒情谊之上，你如今自断修为随我上山去，我还可饶你一命，若继续执迷不悟，可别怪为师不念旧情了。”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江白听闻崔云的话语，却是渐渐放声大笑起来。“师傅，您不入凡世，高高在上地扶乩求易，可乩算不出这世间疾苦，亦不知，在凡尘中淬炼出的心境是闭门空想所远不能及的。”

　　不再愿听江白的胡言乱语，只消一剑，便可将他斩于剑下。不再犹豫，崔云一把握住那柄缓缓浮现于空中的苍蓝色长剑，一剑刺出，体内蕴存着的阴阳二气凝结于剑尖，相生相合之下只是朴实的一刺，便挟剑惊风，剑破苍穹地挤压着江白周身的空间，令他除了硬接下这气贯长虹的一剑外别无他法。

　　剑尖未至，可从剑端处碎空而来的凌厉剑气却狠狠地打在江白的身上，衣袍猎猎作响之下，他却是忆起了当初他第一次打败师姐时的情景。

　　太虚剑法，千变万化之下如行云千波、诡谲多变，可真当修入臻境，了悟无身无剑，剑随意动之后，便返璞归真，只需一剑便可破万法。

　　眼前刺向自己的这一剑，恍惚间与当初师姐刺向自己的那一剑渐渐重合，只是它包含了师傅这千余年间对剑道的参悟与裹挟着那身恐怖的真气，可自己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一板一眼的少年了。

　　无法相信世间有什么事物能硬接下这令星月都齐黯的一剑，可周身的退路也被崔云所封，似乎一切都预示着江白即将到来的结局。

　　可江白却是阖上双眼，将埙音剑缓缓竖立于额前，剑尖朝上，仍由那凝聚了崔云全力一击的剑锋刺向自己。

　　江白那近乎于放弃的举动令崔云决绝的心松动了一下，连剑尖包裹着的真气都好似消散了一丝。可下一刻，她却不由的睁大了自己的眼，愣怔的看着那悬浮于空中的埙音剑幻化出无数个剑影在江白身后那一轮阴阳鱼的转动之下，两仪八卦渐渐浮现。

　　“仙、仙法，心剑……”崔云双眼痴痴地看着那悬浮于江白身后轮转的两仪八卦阵，刚刚的那一身冷傲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心情激荡地望向江白。“江白，你，成仙了？”

　　刺向江白的那一剑早已消散于空中，崔云不会将剑指向一位仙人。

　　“师傅，徒儿说过了，我们都是凡人，得道不等于成仙。”江白看向眼前态度逆转了一百八十度的人，不禁无奈的摇了摇头。“我曾经为了黎民苍生，一剑斩破人间万甲，一人摧毁人间一城，可我后来明白了，死于我剑下的人，和我所挽救的人，不都是生命吗？可我却凭借我这身本领，妄想世间依我的意愿运行。”

　　“我保护着弱小的国家，却令战火久久地盘旋于大地，我曾嗤之以鼻的暴虐帝国，却一统天下结束了近百年的纷乱，我想，这就是师傅嘴里的入魔吧？独属于我们修行之人的心魔。”

　　崔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仙人之姿，心中的狂热在多年的修行的安抚下渐渐归于平静，可江白接下来的话却令她刚刚冷静下来的心再一次泛起惊涛骇浪。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我们究竟是为何而存在？上古时期，人类与百族共存于天下，掌握了修仙之途的先辈们横空出世以雷霆之姿一扫寰宇，从此只余我族承天命，正天道，明人职，求万世治安。可没了外族的威胁，紧接着的论道之争连日月都只能暂避锋芒。”

　　“当世时，不见日月凌空，致使昼夜无序，阴阳错乱，山河摇落，草木血色，万物衰枯。太虚真人深感和乐弥贵，乃封诀祭剑，天下只得以剑入道，后乃心竭而亡，自此天道为和，始祸终焉。”

　　“师傅，我们山门所在之地，乾雨山，乃是天下真气集散之地，若是我将这上通天堂、下彻地府的太虚道场抹去，这世间，还会有真气弥漫吗？”

　　“你想断绝仙途？”虽说江白已然得道成仙，可他那惊世骇俗的念想仍旧是惊的崔云一身冷汗。且不说当今天下只余她师徒二人踏入修仙之途，就算是那终结上古时期仙道之争的太虚真人，尚且达不到心随意动。十方尘埃落定，只余下以无情入道的念想遗世，而崔云却是以他自己的道踏入了令太虚真人都只能遗恨的境界。

　　“世尊太虚真人尚且能一剑破万法，令世间诸法空相都归于泡影，我江白如今亦能以身证道！”

　　看着眼前女子那一脸的苦涩与忧心，不禁勾起一抹笑容，温文尔雅地向崔云说道：“天道自行健，得舍一念间，天道不应被人们卷入世间。师傅，如今该徒儿问您，可愿随我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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