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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ke me up or tell me it a dream,2

小说: 2025-08-19 13:42 5hhhhh 8480 ℃

“那个啊,开学后会有预选,我会努力的!”他铿锵道。

“加油啊,坂本,”教练微笑着说,“你一直没让我失望过,不像今年进来的那批小子让人操心……不说这些了,有时间来我家吃顿饭,把中冈和武石他们也叫上。”

龙司被他说得心头一热,用力地点点头。教练瞄一眼手表,说他该回去了。龙司在街口和他道别,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你还是老样子啊。”教练啪一声将手按在他肩膀上,和龙司记忆里一样。

龙司目送他离开,仍在原来那条长椅坐着。他打开乐队网站,果然在通告栏发现他们最新的演出消息,地点在天鹅绒酒店的顶楼酒吧。他点进购票链接,焦急地等待跳转页面上的沙漏抖落几粒沙。

龙司盯着购票数量上的那个“1”,像一根火柴棍引诱他擦亮。要不要叫上莲一起去?可他没有莲的联系方式,就此作罢。莲既然把消息告诉了他,也就有可能自己买了票,再问反而多此一举。

05

“如果你上台不是这副打扮,乐队的负面评价估计能少一半。”真拿着鼓棒,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风衣衣摆。

“说明批评家都是以貌取人的业余人士。”莲心平气和地反驳,调整着衣领。无论怎么看,他这身演出服都夸张得像戏剧装扮,还蹬着一双犹如十九世纪造物的皮靴,演出时必戴的白鸟面具仍在口袋里。

春正仔细地给琴弓上松香,朝他们这边微笑:“我觉得很酷哦,有些听众就喜欢这样。”

“这就是所谓的视觉系呀。”双叶说,埋首于节目单,而后抬头向大家宣布,“我们是下一个!”

先于他们出场的歌手在唱罗伊·奥比森的《Oh,Pretty Woman》,莲和他短暂打过照面,那人也学着奥比森的样子戴一副墨镜。佑介出去上洗手间,回来详尽地描述了顶楼酒吧的装潢和室内打光。“红色多么妖冶又触目惊心,但后面挂的那幅画实在是俗不可耐。”佑介的语调像在梦中一样,“观众席坐了四分之三,让他们陶醉一番吧,莲!”

响亮的掌声渗过帘幕。“噢,罗伊唱完了。”双叶跳起来,“该我们Traveling Wilburys上场了。”

真叹口气:“太夸张了吧?我们可没他们那么厉害。”

“毕竟阵容里有鲍勃迪伦。”佑介补充。

“你们可真没幽默感,打个比方而已嘛。”

主持人报幕的话声传来,莲拍拍手,打住成员跑偏的话题。他戴上面具,歪头向伙伴们笑:“Show time!”

双叶吐了吐舌:“Joker真帅气。”

台前的聚光灯烫人且刺眼,他们各自就位,整齐地朝观众鞠躬。莲介绍乐队成员,底下又是一阵掌声。面具隐匿了他的视线,他得以不加掩饰地扫视全场。台下昏暗一片,他仍发现了坐第二排的龙司,仰着脸,还有在朦胧光线里闪亮的一双眼。

他打了个响指,绯红的灯光给舞台蒙上一层暧昧的纱。春的琴弦战栗着起了调,像夏日闪电骤然勾起观众的神经线,一声重似一声。间歇的鼓点如雨滴倾注,双叶的鞋尖随着指上的动作打起节拍。莲开口,于是唱词刺破空气。佑介的手静静地搭在琴枕上,他递去一个眼神,佑介默契地跟上节奏。他们的演奏像一句耳边的俏皮话,一场游戏,一出即兴舞台剧,目的只是让观众享受,自己也沉浸其中。他们身后是成片的玻璃幕墙,远眺就能窥见城市的天际线。此刻没有人在意外头的火树银花,他们用精心雕琢的音符夺走观众的感官,下一步是隐秘地窃取他们的心。

乐评人形容《Wake Up》这首歌是打碎镜子再洒上一滩水,让人从满地波光粼粼的碎片里辨认出自己,不知道会先被碎屑刺伤还是被无害的水滴沾湿指尖。

底下的观众被嵌在旋律里,随曲调拍起手,夹杂着几声喊叫,他确信听到了龙司的声音。汗水结在他凌乱的发间,随着弹奏摇摇欲坠,莲眯起眼看头顶眩目的灯,细碎的光斑涌进他的眼睛。无论底下坐着一个人还是几百号人,他们用心得像只为那一个人演奏,再静悄悄地、短暂地掠夺他的一切。高昂的、干净的、紧凑的、饱满的,旋律密密麻麻淹没听众。

他们统共表演了三首歌,筋疲力竭的一场演出完毕,他们拎着乐器回休息室,各歪倒在一张椅子上。佑介还没出戏,失神地盯着天花板:“真是万众瞩目。”

“观众明明不到一百个。”双叶接话,疲倦地伸懒腰。真从包里翻出卸妆水,沾湿化妆棉替双叶卸掉浓重的舞台妆。双叶半闭着眼睛,像个玩偶娃娃任真摆弄,又嘀咕:“我最讨厌化妆了……”

“如果不化的话,被灯一照就会像女鬼一样呢。”春珍重地把小提琴收进琴盒里。

“但是很不舒服!”

“好啦,先别说话,卸妆水滴到嘴上会发苦。”真说,“也别提什么女鬼。”

“说起来,这家酒店也有诡异的传闻呢。”春柔柔地笑,“住在不同楼层的客人同时梦见一个凸眼球尖鼻子的老人……”

“春!”真制止她说下去。

佑介提议结束后一起吃晚餐,莲已经换掉那身繁复的装束,说:“我就不去了。”

“莲还有事情要做?”

“摩尔加纳拉肚子了。”他迎着大家疑惑的视线答,“抱歉,下次再一起吧。”

春非常喜欢他的猫,闻言一脸担忧:“可怜的小摩尔加纳。”

“感觉很对不起它。”莲面色凝重地点头,拜托佑介暂时保管他的吉他,就此告辞。

他离开休息室,沿着长长的走廊去往酒吧。莲环顾一圈,看见龙司在露天吧台那里。他佯装无事般走过去,龙司手边搁着杯冰水,一看到他就晃起手,兴高采烈:“你来晚了啊!Joker他们都唱完下场了。”

“这样啊……”他遗憾道,“真是可惜,演出怎么样?”

“太精彩了!”龙司两眼放光,“Joker实在太帅了!他一站在那,我就只能看见他了。”

他们一齐望向舞台,正在演奏的是一支爵士乐队。龙司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按了一下他蓬乱的头发,说:“你的发型和Joker倒是挺像的呢!”

莲没作声。龙司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太恰当,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没有怪罪的意思,眸光在镜片后闪动,似乎在笑:“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在这?”龙司举起玻璃杯,把里头的冰块晃得当啷作响,“你确定?我就消费得起这个。”

“我知道一间安静的。”莲摇头,“我请你。”

“哦哦,那就听你的。”

莲说的酒馆位置偏僻,藏身于小巷,酒馆老板是双叶母亲的朋友,莲和他混得很熟。这酒馆平时生意冷清,莲也暗自好奇老板到底是怎么把店开下去的,但感谢它没倒闭。

今天客人倒是不少。店里放比莉·哈乐黛的爵士乐,嗓音沙哑而寂寞。老板见到莲,平淡地打声招呼,秃鹫般的眼神在龙司身上停两秒又收回去。“来得正好,帮我看会店,”老板边说边往外走,“我去外面抽根烟回来。”

“你们很熟啊?”龙司瞧着老板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莲告诉他自己高中在这里打过工。龙司瞪大眼睛:“在酒吧打工?”

“放心,洗洗杯子而已。”莲弯着眼睛笑,轻车熟路绕到吧台后,问龙司要喝什么。

龙司也不懂酒,抓抓脑袋说:“你挑个适合我的吧。”

他熟练地从架子上取一瓶朗姆酒,龙司靠在吧台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调酒的动作。他调好酒,两指夹着杯底推给龙司,液面在杯沿晃出微小的涟漪。反正老板不在,他自作主张从酒架上层捞了瓶贵价酒,给自己调了杯金汤力。

他们找张角落的桌子坐下,莲一手拿酒杯,另一只手支着下巴看龙司喝。龙司确实是新手,直接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咂摸着说:“挺好喝的嘛!感觉完全尝不到酒的味道,都是可乐味。”

“别喝太急了。”莲提醒他。

龙司显然没听进去,和他聊着聊着杯子就见了底,还嚷嚷着叫老板续杯。老板端上第二杯,莲已经从龙司脸上看到了醉意。他脸上的颜色像烧了起来,从面庞到脖子通红一片。“啊——这就是大人的味道。”龙司把胳膊垫在脑袋下面,眸子湿润,直勾勾地注视他,“你真的好神秘啊,又会调酒,又会做饭,还长得帅……喂,你这家伙有没有女朋友?”

莲一时半会没别的想法,先悟出这人酒量确实不怎么好。面对喝醉的人还是不要拐弯抹角比较好,他简洁地答:“没有。”

他看见龙司的喉结滚动一下,嗫喏着像是对自己说:“那太好了,哈哈哈……”

莲抿一口酒,耐下心问:“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龙司用干笑掩饰过去,几近胡言乱语,“买演出门票的时候我还想要不要叫你一起呢!不过你肯定会去,你这不就来了吗……我还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是什么来着?让我想一想……哦对!我根本没有你电话!”

也许是酒精作用,莲的脸也泛起红,反应迟缓了些。“你想要我的电话?”他说。

“我没这意思啊……”龙司嘟囔,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手指鼓捣一番,热烈地看着莲,“好了,快报上来吧!”

莲一时失语,再慢慢地念了一串数字。龙司熄灭屏幕,眯着眼睛笑:“现在记住了。”他一口气喝干酒,脸愈发地红,呼吸都带着酒气。他长久而执着地盯着莲的嘴唇看,说:“你……”

“我怎么了?”他不明所以。

龙司突然换了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凑过来,莲看着他蓦地放大的脸。龙司伸手抚上他后脑的头发,莲瞳孔骤缩,眼睁睁地看他吻自己,只局限在嘴唇相触,他想龙司在喝酒和接吻方面都是新手。莲的睫毛像蝴蝶翅膀忽闪一下,即将在什么地方带起一阵飓风。

龙司的鼻息呼在他脸上,想退开却被莲按住脸。莲闭上眼睛吻他,舌尖先是舔他的嘴唇,再伸进龙司微张的嘴里去,轻轻地撬开他的牙齿,缠住他的舌,尝到可乐的甜腻味。不知过了多久,龙司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唾液来不及咽下去,顺着嘴角往下淌,像是要昏迷过去。莲收尾时恶作剧般咬他的下嘴唇,龙司的头直发晕,被他放开后迷迷糊糊往椅背倒。

莲喝净杯底的酒,缺角的冰块兀自融化。他看龙司一动不动,伸出手指戳龙司的肩膀。龙司抖了抖,像被抽走脊骨一样怎么也坐不直,滞钝地说:“啊,莲,怎么了?”

“你醉了。”他干脆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哇啊!这也太直接了!”龙司捂着脑袋喊,“我们还不是那种关系!”

莲无奈地住了口,结过账,搀着龙司出了店。酒精剥掉他平日的温柔,露出内里的几分散漫和野气。他们站在路灯边,莲拍拍龙司的后腰:“让你朋友来接你吧。”

喝醉的龙司警惕心几乎归零,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嗯嗯,打中冈的电话……”话音未落,他就抱着膝盖软软地蹲下去。

莲做了个深呼吸,找到通讯录里那个备注是中冈的人,拨通他的电话。忙音只响了一秒就被接起,那边的人似乎很恼火:“坂本你搞什么?这么晚还打电话……”

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龙司喝多了,麻烦你过来接他。”

那边的人沉默数秒,说:“这样啊……你们在哪里?”

莲报上酒馆地址,听见中冈几不可闻的叹气声。中冈又问:“对了,你是谁啊?”

被坂本龙司强吻的人。莲在心里说。他嘴上表现得很正常:“我是他同事。”

“呃,从我这边过去可能要十几分钟,拜托你先看住他。”中冈挂掉电话。

他在原地陪龙司等了好一会,一个头发剪得很短、肤色黝黑的男生出现在视野里。他谨慎地朝莲点头,莲温和地确认:“你是龙司的朋友?”

中冈紧张兮兮地笑了笑:“是,麻烦你了,怎么称呼?”

“我是雨宫。”莲说。

中冈毫不客气地踹了瘫倒在地的龙司一脚,龙司头也不抬,条件反射般大叫起来:“中冈你这混蛋怎么又踢我!”

中冈把他从水泥地上拽起来,龙司歪在他身上,对着空气拳打脚踢,又揽住他的脖子哇哇叫:“兄弟,别忘了我们的目标!世界青年田径锦标赛!世界级,懂吗!Ready Go!”

“你都这样了还把赛名记那么清楚?”中冈的手捏成拳,捶一下龙司的脑袋,像制服犯人一样朝他喊,“老实一点!”

“哈——?”龙司的声音陡然拔高八度,“你这么对我,罚你明天负重跑多加一个轮胎!”

“你发什么疯啊,现在是暑假!”中冈顶回去,又转头对莲抱歉地笑,“不好意思啊,坂本这个人就是这样。”

“没关系,”莲摇摇头,强忍笑意,“这样还挺可爱的。”

中冈瞪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那我们先走了。”莲看着中冈押解并不肯老实、仍在挣扎乱动的龙司离去,深吸一口深夜的空气,转身走回酒馆。

老板冷冰冰地瞟他一眼:“你动了最上面的酒吧?”

“啊,被发现了,抱歉。”他也有几分醉意,在吧台坐下来,手臂像乖学生似的交叠,朝老板不是很抱歉地笑笑。

06

龙司的眼皮像被胶水黏住,他费力地睁开眼,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陈设。他呻吟着起身,头痛欲裂,像有人拿他的头当木鱼敲了一整夜。他想喝水,艰难地伸手去够水杯,可杯子轻飘飘,一滴水都没有。

他试着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是谁把他完好无损地运送回宿舍。绞尽脑汁,也只能勉强想起自己和莲去了一间僻静的酒馆,再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他的记忆如同一盘损坏的磁带,塑料带子被扯得无限长,怎样都无法恢复原状。

龙司捂着额头,腰被垫在身下的手机硌得发疼。他从抽屉摸索出充电线,给早已耗尽电量的手机充上电。屏幕亮起来,他在通话记录里看见中冈的号码,于是松了口气,原来是中冈把他捡了回来。联系人里还有一个无备注的陌生号码,龙司从不存陌生人的电话,会是谁呢?

他翻身下床,嗅到身上散发的浓重酒味,步伐踉跄地去卫生间冲个长长的澡。镜子上水雾缭绕,他揩去雾气,发现下嘴唇莫名其妙地肿了。龙司按着肿胀处,想:难道我对酒精过敏?

龙司喝掉满满一大杯水,难受的感觉才缓解了好些。他去公用厨房打开冰箱,发现自己前一天准备留作早餐的三明治不翼而飞。龙司愤怒地拍上冰箱门,力度之大,把门上的冰箱贴都吓得掉落在地。他扭头环视开阔的公共空间,暑假留校的人本就不多,他将嫌疑锁定在闲适地吃着早饭的中冈那。龙司大步走过去,中冈的碟子里分明是龙司的三明治残骸,被嫌犯啃得惨不忍睹。

他绕到椅子后面,中冈还来不及说话,就被龙司用小臂勒住。他的另一只手使劲摁中冈脑门:“找死啊,居然偷吃我的东西!?”中冈在他手下咳嗽不止,好不容易挣脱龙司的禁锢,匀了匀气:“这是报酬!谁叫某人昨天大半夜要我去接他。”

“哈?我没有让你来接我吧?”龙司使劲回想。

“是你同事拿你手机打的电话。”中冈镇定地把剩下的三明治送进嘴,“我已经吃完了,想让我还给你也不可能喽!”

“你这家伙!”龙司忿忿道,又不能拿中冈怎么样,只好去公寓外的自动贩卖机买点东西应付。清晨的空气洁净舒爽,晨跑的学生从公寓前的小径路过。他咬了口面包,拨通那个陌生号码。三声忙音过后,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你好?”

面包停滞在嘴边,他迅速挂掉电话,瞪着屏幕上显示的“通话中断”,感到难以置信。

他什么时候有了莲的号码?龙司捏拳敲了敲后脑勺,这一敲仿佛把他的记忆神经打通了。龙司顿时呆在原地,像迎面碰上一辆高速行驶的卡车,惨白的车灯愈发接近,照得他动弹不得,血液经由四肢百骸直往脑袋涌。

他记得莲强行亲了他,亲得还相当用力。龙司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嘴唇,那里还隐隐作痛,如同有待确认的证据。难道莲喜欢男人?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炸开,堪比一百多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龙司不用手摸都能感觉到脸上急剧升高的温度,他囫囵吞下面包,食不知味。

龙司回到公寓,中冈扒着椅背,眼睛追随着他,语重心长道:“你啊,下次少和不熟的人喝酒,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啊啊?”龙司像被踩了尾巴,心虚得很,“我、我干嘛了?”

“大喊大叫说什么要参加世界级的赛事,全国赛都还没开始呢!你倒想得美——”中冈指着他说,“我要是你同事早把你丢在那了,啧啧。”

中冈好似意犹未尽,还想继续描述龙司的醉酒事迹。他不愿再听,字正腔圆地说:“中冈,你给我闭嘴。”

临近开学,他在酒店的工作也快到了尾声,和莲一起共事的日子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他一想到莲就有种正在百米冲刺的感觉,心脏的存在感尤其剧烈。今天是休息日,记忆可以骗人,他还有时间说服自己那个吻不过是醉后的一场春梦。他把过错全推给莲,谁叫他长这样一张犯规的脸?害龙司以为自己年纪轻轻就犯了心脏病。

谎言重复一千次也就跟真话一样,可龙司不懂正多边形再怎么近似圆也终究不是圆。次日上班,他给自己的脸皮刷上一层又一层浆糊,确保面对莲的时候绝对不会走漏什么。反正只是做梦!就是这样,应该,或许,大概吧。

莲的行为和平日无异,神采奕奕,穿着齐整,脸上是得体而柔和的笑,照常问候龙司,然后在酒廊柜台散发魅力。他和莲一块吃午饭,莲近来常做些新菜式请他品尝,龙司对食物有自己的讲究,重口味的不吃、苦的不吃、太甜的也不吃,莲每次做的东西都恰好对他口味。莲分给他一勺咖喱,问:“昨天早上是你给我打了电话?”

龙司脑子里警铃大作,他嘴里塞着土豆块,刻意放慢咀嚼的速度,比旧时华族的吃相还斯文。

“哈哈,你说啥呢?没有啊。”他说。

莲轻巧地在手机屏幕上点两下,龙司的手机登时在衣袋里响起来。莲看他目光带着点挪揄意味:“你看。”

“我忘了。”龙司理直气壮。

“啊……你忘了。”

“宿醉闹的,你懂吧?”龙司指指太阳穴,“所以忘记了,也可能是手机放在床上不小心点到了……”

莲维持着若有所思的神态,轻轻地说:“原来如此。”

龙司急于转移话题:“你打算在这里干到什么时候?”

“开学吧,要专心学业。”

“我也是啊。”他说,“开学之后有一场预选赛,我得好好准备……”

“什么比赛?”莲眼里敛着一束好奇的光。

“是田径啦,今年有一场全国范围的学生锦标赛。”龙司解释,一提田径他就滔滔不绝。他想起自己穿了很久、已经磨破的跑鞋,想起最初来这里的目的,他跑上跑下点头哈腰就是为了换一双新的鞋。尽管还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他觉得认识莲属于好的那种意外。

之后莲表现得很正常,没提一句关于酒馆的事。龙司放下心似的,暗暗拍自己胸口:我就说是梦嘛!他和莲还是好朋友。但那样就无法解释莲的电话号码为何出现在他手机里,以及莲为什么会是春梦的主角之一。想这么多对他没好处,反而会把他绕进去。有些事情不必追根究底,少了这条人生哲学,龙司就不再是龙司。他索性不再求一个姑且合理的答案,把问题归结于无解,擅自画下了句点。

他还欠着杏的人情,因此当杏要搭晚班飞机去芬兰见父母,让龙司去机场送她时,龙司也拖着被工作摧残的疲惫身躯赶到了。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作用和在酒店时一样,只是来当行李搬运工。

龙司冷眼旁观杏和志帆手拉着手,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亲热地说着悄悄话,而他左右手各拎着手提包和行李箱,存在感约等于零。龙司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一下。高卷小姐,你叫我来就是让我看行李?”

“是啊,不然呢?”杏绕着发梢说,“我可是你的恩人,不许抱怨。”

他实在想把勒在手腕上的包扔到地上,可一看商标,是连不怎么关心时尚的龙司都知道的名牌。他只能撇撇嘴,腹诽几句,继续做任劳任怨的行李架,心想自己只是换了个地方加班。

好在杏还是有话对他讲。“真不错,毅力长进了嘛。”她微笑着说,“高级酒店多少还能锻炼一下魅力吧?感觉龙司在这方面还是没变化呢。”

“你好烦啊。”龙司翻个白眼。

“那里应该也有不错的人吧?”她吃吃地笑,说完就摇头,“不过龙司估计很难吸引到女孩子。”

“你就放过我吧……”龙司耷拉着眉,“再说了我也有认识新朋友好吗!”

杏颇感兴趣:“哦?那么是男生还是女生呢?”

“……男的。”他承认,“但人家可是帅哥!”

志帆插进他们的对话,笑得弯起眉眼:“原来坂本是这种口味?”一句玩笑话却无意戳中龙司,他当即烦躁起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你多心了,我没在暗示什么。”志帆说,和杏相视一笑,“杏,你要在那待几天?”

“我一周后回来啦。”杏答,“事务所安排了新工作,十月初我要给一个乐队当MV主角。”

“哦?哪个乐队?”龙司问。

“不清楚诶。事务所还在接洽,好像也不是很出名的乐队。”她说,看向机场中央的巨型显示屏,“还有时间,龙司,你去给我买杯榛果拿铁。志帆想喝什么?”

“嗯……花茶就好。”

“等一下!”龙司抗议起来,“我给你干的活已经够多了吧?人情一笔勾销了!”

她们噗嗤一声笑出来,像在嘲笑他的天真。

07

莲轻松地推开排练室的门,四双眼睛从电脑屏幕前抬起来,齐刷刷盯着他看,锐利得像四只品种各异的猫头鹰,让他想起入学面谈时那群严肃得过分的考官。“怎么了?”他察觉到不对劲。

双叶用一根手指扶正眼镜框,镜片后的眼神难以捉摸。她故作冷淡道:“我们发现了你的秘密,老实交代!”

他想:这是什么新游戏吗?

“什么秘密?”他配合地扮出无辜相。

她拖长调子宣读他的罪状:“我们演出的那天晚上,你和一个人在惣治郎的店里纠缠不清。”

莲差点笑出声。他忘了双叶就是在监听酒馆的时候听见了他和老板的对话,得知春组建的乐队还缺人,之后找上门说要加入乐队做键盘手。他忆起那晚的温度和触感,情况确实复杂,也很有几分纠缠不清的意味。龙司拿着蹩脚的借口遮遮掩掩不愿意提,莲也不会要他为此负责或者赔偿。相反,他觉得龙司努力搪塞他的样子相当可爱。

“所以发生了什么?”真抱着双臂,把折叠椅坐出了律师席位的派头。

莲在他们特意给他准备的椅子上坐下,交叉着手,垂着头,十分诚恳地表现出囚犯模样。“我被强吻了。”他坦然地说。

他听见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像极了情景喜剧的演出效果。猫头鹰们面面相觑,表情都僵在脸上。

“是莲的话也正常。”佑介最先说,唰啦一声翻开速写本,拿起铅笔比形,“嗯,请你保持这个姿势不动。”

莲往椅背靠,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佑介的笔在纸上灵活起舞。

真清了清嗓子:“你什么感觉?”

“很奇妙。”

他们在静默中咀嚼莲的措辞。“也就是说,你喜欢他啰?”双叶露出好事者的笑。

莲的面具隐隐现出一丝裂缝,犹豫着说:“是吧。”

“跟我们说说他吧。”春笑道。

他深深地呼吸,脑中浮现出一张富有少年气的爽朗的脸,说:“他很喜欢我们乐队。”

“哦——!”双叶兴奋起来,“那你一定要把他介绍给我们认识。”

“我会的。”他也笑了。

时机到的时候,他就会那么做。

新学期开始,莲辞掉了酒廊的工作,成日泡在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课程和讲座里,拿拟定的论题方向去请教高他一级的真。他依旧练习吉他,写一些玩闹性质居多的歌再让它们烂在文件夹深处。他从社交账号上得知龙司终于拿下了他心仪已久的运动鞋,为即将到来的预选赛拼命练习。他在龙司发的那些有关训练的动态下留言,龙司的回复热情洋溢。

预选赛那天莲在食堂吃饭,旁边坐着几个穿校田径队服的学生,边吃边大声讨论。莲瞄了一眼他们的餐盘,典型的运动员饮食配比,他闲来无事专门研究过。

其中一个人说:“下午预选的竞争会很激烈啊……”

“难道你没信心?”

“今年可是来了几个实力强劲的新生啊,你不担心?”

“有什么好怕的,看你紧张成什么样了。”

“佐佐木当然不怕,毕竟每年都落选嘛!”

“喂!什么叫每年?我才二年级好吗!”

莲撑着脑袋听他们聊天,慢吞吞地解决掉午饭。他没亲眼见过龙司比赛,可他毫无理由地想:如果是龙司的话应该没问题。

他下午有课,没能去参观预选赛。下课铃响的前一分钟他就已经偷偷将书本纸笔收进包,忧郁地望向半敞开的教室前门。铃声姗姗来迟,他侧身挤出人群,穿过两幢教学楼加一个小花园才抵达田径场。草坪上立着几顶红帐篷,比赛用的器材和桌椅也留在原地,一些学生在跑道上闲散地走着。

莲走进帐篷,白板上写有比赛分组和选手姓名。他凑近去看,名单里只有一个坂本,莲也只认识一个坂本,而坂本的名字旁用红笔打了叉。他原本想发条短信问龙司结果如何,可鲜红的叉隐隐透露出不祥。

他转头看远处的观众席,一排红色的塑料椅间坐着个人,脚搭在椅子边缘,低头环着膝盖。莲认出那是龙司,已经猜到结果大概不理想,不然他也不会连赛服都没换下就坐着发呆。

莲默默靠近他,鞋尖正好在龙司视线范围内。他迟缓地抬眼,看来人是莲,说一句“嗨”,又垂下头陷入一言不发的状态。莲在他旁边坐下,椅子吱嘎一声轻颤。

莲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坐着。轻薄的云彩从东往西飘,缓慢逃逸出他的视野尽头,龙司这才闷闷地开口:“我落选了……这次发挥得好差。”

他想说没关系、别气馁,这般陈词滥调龙司肯定听过无数次,可莲只能老调重弹:“以后还有机会的。”然后继续沉默。

“话是这样说,”龙司紧抿着嘴,“可是要等到明年啊。”

莲将双手撑在身后,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出神。他像是得了启发,拿出被他遗忘许久的手机,连上耳机,再打开音乐软件,在歌单里找到先前龙司说他最喜欢的那首《Wake Up》。他将一只耳机塞到龙司耳朵里,按下播放键。

前奏刚响起两秒,龙司就猛地抬起头,深蜜色的虹膜里情绪翻涌,掺着惊愕和感动:“啊!是这首……”

莲朝他眨眨眼:“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龙司的眉毛被音乐抚平,舒展开来,他咧嘴一笑,“你从哪里学的这一手?好狡猾啊。”

莲笑而不语。

“要不要转换一下心情?”他问,“下周末有时间吗?”

“有啊。”龙司说,“要做什么?”

“下周六晚去爬山吧。”

“晚上?”

“嗯,正好可以看日出。”

龙司思索了一会,点点头:“感觉会很有趣!”

他噌一下站起身,捡起外套穿好,笑得露一口稍显尖锐的牙:“莲,今天谢谢你啦!”

莲回他一个微笑。他就是当了一回自动点播机而已,并没有做太多值得龙司感谢的事。龙司总会双倍奉还别人的好意,他心安理得接受。

他和龙司道过别,没去泡图书馆,径直回了自己的公寓。当受用对象只有他一个人,莲的烹饪手法就会变得异常随便。他的晚饭通常是吃剩的早饭加一盘快炒鸡腿肉,谁会辛苦做一顿大餐再对着自己的猫吃?脏碗碟堆在水槽里,他一直拖到洗完澡才去刷洗。

摩尔加纳趴在他怀里,莲边摩挲它的耳朵边点开双叶发来的编曲工程,他对乐队工作相当上心,很自然地忽略了底下那行询问他恋爱进展的文字。

其实莲很少做梦,盖好被子闭上眼,不出十分钟就能坠入黑甜乡,酣睡一整夜。近来他偶尔会做梦,梦见去爬山看日出,和龙司一起。莲擅长也乐意实现别人的心愿,他加入乐队帮春圆一场组乐队的梦,他送双叶她心心念念的机械键盘,还勉为其难给佑介的色彩习作写了四百字评价,现在他想让自己的梦境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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