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敲定了新曲风格，可讨论数次也没想出该如何填词。莲已经有了想法，哼着他在浴室里未唱完的歌，将键盘敲得噼啪作响。

08

龙司很高兴不用再受正装和皮鞋的拘束，也不用在电梯与客房之间往返成百上千次。尽管不能常和莲碰面，他们在手机上聊得倒火热，小小的屏幕收容了太多不断往外蹦的火花。他对着莲发的每一句晚安傻笑，然后不出所料地在梦里和莲见面，比清晨五点半公寓外的乌鸦啼还准时。

他这回出师不利，朋友们也同样败北，只有星野入了长跑项目名单。他们掐着龙司的肩膀拖他去吃饭，在饭桌上吵吵嚷嚷让龙司无暇回顾败绩。几个人恪守训练期间禁酒的规矩，饮料只喝汽水和果汁。龙司闷头吃了三大碗，饥肠被食物、绵密的可乐气泡和不甘填满。山崎看龙司郁闷，用手肘捅捅他：“还在想？今年没了明年再来，之后还有校运会呢！有的是地方给你发光发热！”

龙司干涩地笑笑。安慰人的话都相差无几，他在莲那也听过差不多的话，莫名地觉得从莲口中说出来更能把心熨得妥帖。

莲对他很好，说不定他对每个人都这么体贴。想想莲收到的那些雪片一般的感谢卡吧，他光在酒店都这样受欢迎，在校园更不必说。但莲平日的形象远没有上班时光鲜，他戴一副笨重的黑框眼镜，穿短靴，甚至不懂把裤脚往上折一折，看上去离风花雪月太远。怎么会有人反差如此之大？龙司搞不清哪个版本才是真实的莲。

武石掏出一枚硬币要玩真心话游戏，鉴于他们并不喝酒，惩罚改为有益身心的一百个深蹲。龙司运气坏得接二连三，头一个掷出樱花图案。他认命似的叹口气，一副要杀要剐随便的神情。

星野问：“坂本有喜欢的人吗？”

龙司张张嘴，却被中冈抢先：“怎么可能有，坂本这家伙脑子里全是田径。”

“高中那会就这样，不开窍。”武石附和道。

龙司争辩：“你们说什么啊！那时候我也很受欢迎的！”

“是，是，受欢迎到情人节柜子里全是义理巧克力。”

“那么到底有没有呢？”星野坏笑着看龙司。

“目前没有！”他叫道，心想：有也不告诉你们。

他没有恋爱经验也没玩过galgame，钟爱的漫画题材更是和爱情风马牛不相及。他对莲的好感像打地鼠，这里砸下去那边又冒出头，无穷无尽，怎么也不肯偃息旗鼓，他只能把那些好感统统赶进“朋友”这一安全领域里，以为那是容纳一切的无底洞，实际上是只糊得不够结实的纸箱，地鼠们迟早会把纸壳咬穿，他却完全意识不到。

“看吧，问也是白问。”中冈朝其他人挤眉弄眼。

约定的日子到来，龙司在网页上搜索夜间登山的注意事项，从床底下拽出皱巴巴的背包，把手电筒、食物和水一股脑往里塞。保暖衣物折起来太麻烦，他决定直接穿身上。

晚饭后他闷头睡了几小时，醒来离他们会合的时间还有三分钟。龙司把臃肿的包甩到肩上，这时间大部分人都上床睡觉了，他轻轻带上门。莲已经在楼下的公共空间坐着等他，龙司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和他打招呼：“来得真早。”

“快半夜了，不算早。”莲开玩笑说。

他们去全天营业的快餐店随便吃了点东西，打车去目的地山脚下。深夜的冷风森森刮过山路，要吹透人的骨头，龙司把厚外套裹得更紧。他身边的莲轻装上阵，闲适得像在散步。夜爬的人不少，一路也有照应，和莲聊天的同时还能跟陌生人随口诌几句。

惨白的灯照出稀落的人影，夜蛾萦绕于光下，昼伏夜出的虫在树丛间爬动，几只野猫的眼睛泛着绿，像许多粒磷火先出现又隐没。虫鸣踩在夏天的尾巴上垂死挣扎，并非无声才叫安静。龙司总有很多话要对莲说，莲每回一句，他就像是多认识他一次。

山顶的观景台聚集了不少人，靠在护栏边的，席地而坐的，人影无处不在。稀疏的树影遮不住视野开阔，城市灯火通明的夜景涌进人眼里。龙司跳跃的话题从大学回溯到高中，有一段时间他觉得漫画里反派数质数的爱好很酷，想要模仿，结果还得先搞懂质数是什么。他当场给莲表演，从2数到19开始卡壳，莲捂着嘴直笑。

莲问他为什么这样喜欢《Wake Up》。“还有其他原因吧？”莲说。

的确，听这首歌会让龙司想到自己。他高二的时候在训练中拉伤肌肉，受伤程度相当严重，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手术，再被告知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能运动。可那会临近高中联赛，训练安排紧锣密鼓，分秒必争。龙司消沉不已，还是按着早训的时间早早起床，早早上学，却只能远远看着教练吹着哨子指挥部员们热身。他躲在中庭的树后不敢靠近，怕教练和队友们过来问候他。关心的话无事于补，只会加深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为什么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刻……他烦躁地去踢树，连一片树叶都无法撼落。

社团活动前他路过活动室，听见几个低年级部员趴在窗边聊天，说中冈学长又进步0.4秒，快要赶上坂本学长的记录了。龙司曾自信地发话说中冈他们想追上他还早了十年，这会听得脸色发白，像只刚学会走路的木偶僵硬地、步履沉重地走过他们。

“中冈都快要超过我了，这不就说明田径队不再需要我了吗？无法满足别人的期待，这样的人不就显得很多余？”龙司看着远处的灯火阑珊，“所以养伤期间我就避着队友和教练走，去上学也踩着点进校门，联赛有他们就够了……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伤好以后也没有再回去训练。运动员嘛，一天不动身体就会慢慢生锈，我已经彻底赶不上了。”

可没有田径，他还能上哪去？一天放学，龙司在回家路上撞见教练，他忸怩地向教练问好。教练没问他别的，只笑眯眯地说：“什么时候返队训练？我们都在等你。”

龙司爽朗地笑了一声：“当时我就觉得自己也太蠢了吧！搞了半天原来是一个人在钻牛角尖，以为自己没了容身之处，其实大家都在等我回去啊！”

“于是我就回了队照常训练，那段时间我总是驼着背走路嘛，一时半会改不过来。我有个朋友从高中起就在当模特，每次看到我就说——”他模仿着杏的腔调，“‘龙司，你又驼背了！’”

说完他又挺直了背。莲微笑：“之后呢？”

“之后我就去参加国体了呗，”龙司说，“你以为我是怎么进这学校的？当然是大胜利得了保送啦！”

他得意地笑起来，笑容太耀眼，让人一时半会难以挪开视线。莲注视着他，眼睛灰得纯粹，明知那两汪潭水幽深且危险，却引得人心甘情愿溺死在里面。莲说，真是了不起。和那首歌又有什么关系呢？

龙司偶然在音像制品店听到这首歌，歌词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这段往事。“‘敌人是那个软弱的自己’。”他复述歌词，“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三年，可当时的我不就是这样吗？明明很想跑步，又怕再也回不到之前的状态，所以就骗自己说田径社不需要我了，很搞笑吧？”

“我不觉得。”莲摇着头，“腿还有问题吗？”

“没事啦！但是预选失利那天我又想起这事了。”龙司拍拍膝盖，“人有时候还真不能想太多呢，还有的是机会。也不只是因为歌词，这首歌的其他地方我也很喜欢，你不觉得Joker真的很天才吗？”

“嗯，天才。”

“感觉跟你待在一块就能畅所欲言呢。”龙司从包里抽出饮料，也递给莲一罐。他噗呲一声拉开拉环，甜美的气泡霎时充盈他的喉咙：“下次再去那个酒馆喝一杯吧。”

“可以，”莲觑着他，将饮料从左手抛到右手，“但你只能喝一杯，我会监督你的。”

“啊！为什么？”他的饮料罐顿在半空。

莲的表情意味深长：“因为你喝醉以后会变得很麻烦。”

龙司想起自己还没吃一口就被中冈劫走的三明治，悚然一惊。他可不想再被朋友扛回去，以报酬为由再次被顺走什么东西。他从喉咙里笑两声：“是啊，超麻烦的。”

莲也跟着笑起来。

五点多钟，夜色自地平线开始消退，新生的白昼缓缓升起，由深至浅将天空晕上一层酡红。“哦！太阳出来了！”龙司原本缩着肩昏昏欲睡，这下精神抖擞，把莲也一并拽起来。许多只手举起许多部手机，许多块发光的屏幕上映出数不清而同样刺眼的橘色太阳。

“我之前做了个梦，”莲着迷地望着日出，“梦到在山上看日出。”

“很好啊，这算不算美梦成真？”

“算吧。”

龙司将手机对准他们自己和身后的景色，喊：“Cheese——！”莲没跟着他闹，却也对着镜头微笑。目标达成，他们排队乘缆车下山。两个人都一脸倦容，只有眼睛里还残存着一点星光。十分钟不到的车程，龙司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直到莲推他的肩膀，说：“到了。”

他懵懵懂懂地跟着莲，走了不知多久，勉勉强强过了马路，窥见校舍建筑一角。龙司突然想到莲住校外，离学校有点距离。时间这么早，甚至没到首班电车的发车时间。他不过脑子地问莲：“要不要去我那睡会？我有张折叠床。”

莲的精力显然已经难以为继，蒙着睡意的瞳仁微微睁大了些，迟缓地点头：“那就打扰了。”他们几乎是互相倚着往前走，看起来倒像在暗中较劲，又像两根摇摆的芦苇。

09

屋里没开灯，晨光大片铺在窗帘上。龙司借着光从壁橱里翻出行军床和毯子，莲帮他把折叠床拉开。他还不好意思地挠后脑勺：“可能不太舒服，凑合一下？”

“没关系。”莲已经足够感动了，他又不是豌豆公主，因此并没有怨言。

龙司道一句晚安，莲挤出笑来：“是早安吧？”

龙司目光涣散，困得没再接莲的话，踢掉鞋子，像一发炮弹自动弹射进床垫，手脚并用把自己裹成寿司卷，就这样睡着了。莲睡意昏沉，剩下的精力不许他再东张西望，他脱了外衣和鞋，也盖上毯子睡下。

那张窄床确实不怎么舒服，只能达到驱散疲倦的作用。莲睡眠浅，醒得又早，腿上沉甸甸的感觉被什么东西压着。他睁眼一看，龙司的大部分被子都落在莲床上，一只手还垂在他脸侧。莲翻过身，视野里的迷雾逐渐散去，龙司手背凸起的青绿血管被他看得分明。

龙司本人还躺在床上鼾声大作，莲蹑手蹑脚下了床，抻一抻僵硬的筋骨，目光游移到龙司床上。龙司的睡相实在很差，背心往上卷起许多，露出一截锻炼痕迹明显的腹部。莲怔怔地看了好一会，直到一阵心悸袭来。

他在窄小的卫生间里用冷水洗过脸，把打湿的刘海往后捋，再瞥一眼手表，上午九点多钟。莲从包里翻出前一晚喝剩的矿泉水，仰头一饮而尽，也没能缓解唇舌的干渴。龙司的宿舍杂乱无序，和所有青春期男生的房间一样。书桌上堆着蒙尘的台灯、几本崭新的教材和游戏卡带盒，两袋塞得满满当当的垃圾在角落亲密地紧挨着，运动垫被捆起来塞到门后，壁橱半敞开，能窥见柜中堆叠成山的衣物。

墙上贴了张运动女郎写真和他们乐队的海报，海报边角处还有成员签名。落款日期是去年，他记得这张海报是某张CD的特典，只发行十份。莲哑然失笑，想：他真的很喜欢我们。

他给龙司掖好垂落的被单，把毯子折起来放在折叠床边，穿上外套，小心避开散落一地的健身器材。他点开手机上龙司的头像，发了一句：感谢款待。龙司的手机搁在床头柜上，在短信发出去的那一秒嗡嗡作响，没惊醒龙司。莲放下心，拎着包出去，无声地合上身后的门。

好巧不巧，他在走廊和中冈擦肩而过，他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也留有印象。中冈肩上搭条半湿的毛巾，穿运动装，大约是刚锻炼回来。“早上好。”莲按平时的礼节朝他微笑，接着下楼梯。

他看不到中冈先是在原地愣了好半天，视线疑惑地追随他的背影，回忆良久才想起来跟他打招呼的陌生人是谁。中冈又看向走廊尽头龙司的房间，惊奇地睁大了双眼。

莲搭上电车。阳光打在车厢地面，被车窗切割成尖锐的几何形状，间歇掠过的强光刺痛他的眼睛。手机在衣袋里振动，他接起佑介的来电，说是完成了新曲的封面设计。“没想到这次会另辟蹊径走情歌风格。”佑介在电话那头感叹。

莲说：“秋冬适合恋歌。”

佑介深表赞许。“多亏你的启发，我看见崭新的可能性在向我招手。”佑介道，“我还有色彩练习，晚上录音室再见。”

他总算回到自己的寓所，拖着步子倒在熟悉的床上，一觉睡到下午，然后被摩尔加纳踩醒。莲眼前一片漆黑，徒劳地想把脸上的猫咪挪开，它终于屈尊降贵挪开毛茸茸的屁股，看他的眼神快要喷出火。莲的肚子叫唤起来，他感同身受理解了摩尔加纳的愤怒。

他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见龙司给他发信息：你没在大街上睡着吧？

一小时前又发来一条：都下午两点多了还在睡？不是吧？

莲拍了张摩尔加纳的照片传过去，回：要不是它，我能睡到四点。照片拍得着实不怎样，镜头乱晃，把猫定格成一团黑绒球，能从中解读出摄影师的精神处于混沌初开的状态。

他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点，在脑子里过一遍待办事项。洗澡，给自己和摩尔加纳做饭，给课堂作业收尾，去录音室录歌，再没有别的了。莲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清楚自己要到哪里去。

晚上莲和双叶结伴去录音室，除了乐队成员还有意想不到的人在场。春说这是他们的经纪人，双叶没见过他，本能地躲到莲身后。他安抚性质地摸摸双叶的头发，朝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点头。莲跟他见过几次面，经纪人自称田中，戴墨镜，一缕卷曲的头发飘在额头前，初次见面时他还以为田中是上世纪的民谣歌手。田中来历不小，以前是电视购物节目的主持人，在电视购物没落后转行做了经纪人。

经纪人全程抱着双臂，隔着玻璃看他们录歌，在他们出来后拍了每个人的肩膀。“我看得出来，这次的歌一定会大受欢迎。”田中像揭晓商品优惠般激昂地说着，“照这个形势下去，说不定以后能在武道馆办演出。”

佑介的脸上起了一丝波澜：“这就是所谓的商业嗅觉……？”

“所以我们下次能在武道馆开live？”双叶试探着问。

“有机会哦。”春说，“不过我们的下一场是在涩谷开。”

双叶在椅子上环着双膝，莲坐她旁边小口喝着甘菊茶。双叶把莲当兄长看，对莲的感情生活相当好奇，歪过头一个劲追问他进展如何。“很好。”莲答，几周以来他一直用这两个字敷衍她，效果良好。

“岂止是‘很好’？我看是大吉哦。”双叶笑得狡黠，宣布她已经侵入过莲的手机，对他和龙司的聊天记录了如指掌。

“双叶，”莲皱起眉，并非在生她的气，“要黑我手机也至少提前通知吧。”

双叶吐舌：“事后认领才是黑客的作风嘛。”

“万一有什么不该看的……”

“我会闭上眼睛的。”双叶认真道，“下一场live他也会来吧？”

莲清楚她在指谁，说：“大概。”

“给他塞一张vip票，他绝对拒绝不了。”双叶说，伸手从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薄纸，“给，保佑你。”

莲接过来看，签纸上写了两个字：大吉。他不解地看双叶，双叶冲他笑：“上周我和妈妈去浅草寺抽到的，我没什么愿望要实现，就让给莲喽。”

“多谢。”他把签纸抚平，珍重地放进皮夹里。

过了一周，佑介以拍摄MV为由，不请自来把摩尔加纳劫走。田中替他们争取到摄制MV的经费，佑介毛遂自荐当了导演。傍晚时分绑匪主动联系莲，要他用卡乐比薯条去拍摄地赎摩尔加纳，一手交货一手交猫。

莲提着薯条和空猫包，七拐八绕找到了位于某座高楼的摄影棚。佑介穿一件轻薄的长风衣，正和工作人员围在摄影机前讨论。不知为何，他在室内也戴着兜帽，像一抹深蓝色幽灵在偌大的房间游荡。莲凑近去围观，画面定格在一张精致的混血脸庞上，蓬松的金发波浪般遮住她半张脸，直视镜头的浅色瞳孔干净清透。

他问佑介：“在哪里找的女主角？”

“便利店的杂志封面上。”佑介答，“在一众封面女郎里她都如此出众，这就是我寻求的美丽之物……”

莲环顾摄影棚，几盏石英灯散落在房间各处，线条简洁的沙发后堆着大大小小的画作，都出自佑介之手。他找不到猫咪的影子：“摩尔加纳呢？”

“在化妆间和高卷小姐玩，走廊左转第一间就是。”佑介语速极快道，“明天和后天也要麻烦它了。”他不再搭理莲，和工作人员继续讨论该保留哪些片段。

莲在进门之前抬手敲门，房间里传出一声答应：“请进！”他推开门，高卷小姐的鬓发两侧别着发夹，化妆镜四周镶的灯泡将她的脸照得雪白一片。摩尔加纳躺在她怀里百依百顺，万般缱绻，完全不拿正眼瞧莲。莲清清嗓子：“我是来接猫的。”

高卷小姐抬起亮晶晶的碧眼，笑道：“这是你的猫咪吗？它叫什么名字？”

“摩尔加纳。”

“名字也很可爱哦。”她说，又挠挠摩尔加纳的肚子，它在她手下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她看起来不想让摩尔加纳走，摩尔加纳也乐不思蜀，好像舍不得离开她。莲不得不做刻板无情、连孩子约会都要从旁监督的监护人，冷酷地开口：“我们得走了。”

“噢！好的。”她眷恋地把摩尔加纳抱给莲，精心修理过的指尖在猫咪的鼻子上轻点一下，“明天再见啦，摩尔加纳。”

摩尔加纳不情不愿地钻进他的包，随主人离开。

10

莲发来一条视频链接，龙司点开看，标题是Joker那支乐队的新曲。前五秒钟他只能在黑屏里看见自己兴奋难耐的脸，画面由暗转亮，变成一汪蓝色湖水，镜头移远，原来不是水而是人的眼，杏的侧脸骤然暴露在强光下。龙司差点打翻水杯，看见你的熟人出现在你最喜欢的乐队的新MV里是什么滋味？天啊，真的假的！

他首先质问杏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杏回他：“我怎么知道你是乐队粉丝？再说，告诉你又能怎样？”

确实不能怎样，他无言以对。志帆向他要了网址，看得津津有味，笑道：“杏真是天生的女主角呢。”

“你不知道我戒了多久的甜品呢！”杏清脆地笑，满脸幸福地咬了口布朗尼。

“那你有没有见到Joker？”他追问。

“谁？”

“主唱啦！虽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但应该是个帅哥。”

杏的蓝眼珠朝上瞟，片刻后摇摇头：“没印象，除了工作人员，我就只见到一个深蓝色头发的男人。”

“哦哦！那个是贝斯手来着。”

“贝斯手？”她手里的小银勺利落地挖下一块酸奶慕斯，“可他看着像导演，真是多才多艺。”

志帆手机上的进度条正好停留在黑猫特写上，龙司总觉得那猫长得眼熟，但所有的黑猫长相都相差无几，他没有多心。

一到傍晚健身房就会挤满人，龙司改在这个时间绕校园慢跑。他不习惯戴耳机跑步，没有音乐能比跑起来时耳边掠过的簌簌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声更美妙。湖边广场不在他的慢跑路线内，那里传来一阵乐声，曲调之熟悉，驱使他刹住脚步，偏离了既定路线。

台阶上坐着一些人，无词的弹奏来自坐最底下的那个人。那人正好弹完一曲，调整姿势，注意到龙司这个不速之客。他朝他笑一笑，调整弦钮时勾了勾食指，用动作代替语言，向龙司说：来。

他没法推脱，乖乖加入听众，在无人的边角处坐下，看莲将手指按在弦上，继续弹下一首。他第一次听莲弹吉他，弹得全然不像初学者。乐队的新歌《Tell Me It's A Dream》被他听过无数次，吸引他前来的正是这首曲子的变调。

听众散去，莲抱着吉他走过来，坐下前先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砖。龙司像鼓励健身房搭档一样撞他的肩膀：“我都不知道你弹得这么好！”

莲的目光定在他面颊，眼睛在夜晚的衬托下漆黑似两点墨。“我想让你听听这个。”莲从兜里拿出手机，连好耳机，将另一只递给龙司。龙司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流进他耳中的将会是什么。

一段陌生的旋律。鼓点搏动如遥远的心跳，在他耳朵里似有若无地回响，细碎浮涌的电波声又像一场暴雨，下着下着收敛了声势，渐入无声境地。

“我写的。”莲说，“怎么样？”

“嗯，嗯……”龙司呼吸着方才的感觉，装模做样得好像在思考建设性意见，“我也不懂音乐，但很好——非常好！我很喜欢。”

莲笑起来，一点红色浮上他的脸。“对了，”他摸索着衣袋，慢吞吞地抽出一张颜色花哨的纸，递给龙司，“那天跟其他安排冲突了，龙司替我去吧？”

一张乐队live的门票。龙司用拇指揉着门票粗糙的表面，瞳孔因震惊而骤缩。近来乐队人气渐涨，龙司才点进购票页面就显示已售空，况且莲给他的还是VIP门票。他看向莲的眼神里混杂着尊敬和难以置信，咽了口唾沫：“真的可以收下吗？”

“当然。”

“我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龙司喊，“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以后有事要叫我帮忙啊，我什么都会帮你做的！”

莲噗嗤一笑：“别说这么夸张的话，龙司过几天也会忘的吧？”

“我才不会忘！”龙司信誓旦旦。他说得出也做得到，只是记性确实不太好。为表诚意，他回去后特意从垃圾袋里翻出废弃的快递包装盒，费劲地裁下一片方正的瓦楞纸，形式仿照酒店发放的员工优惠券，在使用人的落款处工工整整写了莲的全名，在下一次和莲见面的时候递给他：“喏，给你。”

莲接过来，只一眼就眉开眼笑，问：“你几岁了？”

他涨红脸：“总之你就给我好好收着！这可是男子汉的承诺。”

“好，我收下了。”莲低头将那张粗制滥造的卡片仔细检视一遍，扶正滑落的眼镜，“你没写使用期限。”

“我想想啊，”龙司思索了一会，“期限是一百年，只能用一次，怎么样！”

“了解。”莲应道。

周三，中冈严肃地对龙司说：“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们的例行训练进行到一半，这会都坐在垫子上休息。龙司拧开运动饮料，仰着头一气灌下半瓶，擦擦嘴说：“什么事？”

“你不会喜欢你那个同事吧？”

他剧烈咳嗽起来，眼珠咳得鼓胀，不停捶打自己胸口，好不容易匀上一口气。“你听谁说的？”他恶狠狠地问，临时糊上的一层凶恶并不牢靠，一戳即破。

“真的啊！”中冈看起来比当事人还震惊，“看到他从你房间出来我都吓一跳。”

“他跟我们同校啊，也是去打暑期工的。”龙司意识到话题扯得太远，又生硬地揪回来，“不对，只是朋友！他只是在这里借宿而已，说了你也不懂！”

“哦——”中冈拖长音，“那他干吗说你可爱？”

“啥？什么时候？”他几乎要从原地蹦起来。

“就是你喝醉的那天，嚷嚷目标是世界级的时候。”

龙司下意识否认：“骗人的吧！”

“骗你干吗？”中冈目不转睛地观察他的反应，“喂，你看起来很奇怪啊？”

他搜寻着论据，底气却不太足，像走投无路的人打出一张烂牌：“莲养了只猫啊，他也经常说它可爱来着……”

“人和猫还是有区别的。”中冈投来的眼神与看傻瓜无异。

武石坐在他们不远处，正和低年级学生拿着毛巾互抽，听完便凑了过来。他家里经商，懂的人情世故比在场所有人都多，这时冷笑一声：“坂本，你什么时候会形容一个东西可爱，看到小猫小狗的时候？你又说那个人有只猫，所以他要么是男同性恋，要么把你当狗看，你猜猜看喽。”

“你这叫啥歪理？”他发起怒来，挥着空饮料瓶驱赶旁边的好事者，“你们给我一边去！”他们只是取笑他，龙司像个面团被他们揉来搓去，心气球似的因莲而缓慢膨胀。

被他置之不理的问题像一场枪击案的凶手，游刃有余地回到作案现场，忙不迭给他的眉心和左胸各补一枪，还要在垂死的他耳边低语：动动脑子吧，笨蛋！那个被龙司指认为梦的吻，他的脸与他的声音，和莲有关的一切，像一连串紧密的鼓点敲打心房。与莲直视他的眼睛一样，不许他闪躲，成了一枚皱缩的果核，卡在喉间吐不出也咽不下。在顿悟的一瞬间来临之前，爱只是块未成形的泥胚，被记忆无形的手指捏出莲眉眼和嘴唇的形状。

他丧气地投了降：“……我是喜欢他，行了吧，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朋友们面面相觑。高中时还在便利店门口一块鉴赏泳装美女写真的好兄弟，转眼告诉你他喜欢上一个男人。“所以，你也是男同性恋？”中冈讪笑道。

“不是！不是！”龙司面红耳赤，“那家伙只是那家伙而已……”

武石摇摇头：“坂本说话还是这么难懂。”

他想：莲一定听得懂他的话，可是他不能说。龙司爬起来，在跑步机上跑了许多里，像一只追逐着自己尾巴的小狗，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11

我陪坂本度过十来个日夜。

我会出现在任何地方，他的手中，床头柜上，枕头底下，和他口袋、背包里的其他零碎物件争夺空间，我常常是落下风的那个。一只手让我重见天日，坂本的手指抚平我，语气责备：“啊，怎么压成这个样子了？”

我说：“还不是要怪你？至少也把我夹在钱包或者书里面吧。”

可惜他没有钱包，也不怎么翻开书。每当我变得皱巴巴，我就会想起前主人的好，可他这样残忍，竟把我交给这个粗心大意、丢三落四的家伙。我说坂本丢三落四，是因为他答应要给别人折价甜品券，却把我掏了出来。我躺在坂本掌心里，无助又替他感到抱歉，他对面的金发女孩用凌厉的眼神扫过我，诘问道：“这不是我要的东西吧？”

“哎呀！”坂本头疼似的大叫一声，“我带错了！甜品券在我宿舍里，下次一定带给你。”

“下次，下次。”女孩先是轻轻点着下巴，又杏眼圆睁，“等你把它送到我手上，打折日期都要结束了！”

我嘲笑他活该，坂本连声道歉，再把我塞回口袋。

坂本洗过澡后会用那只残留着潮湿水汽的手拿起我，四肢摊开倒在床上，将我举在半空。他眯起眼睛，聚精会神地凝视我。我清楚他并不是要看我，我的花纹、刻印的数字、条码都被他看过几十回，想必连那一长串编号他都烂熟于心，坂本想透过我看见其他什么东西，可我无法理解也无从得知。

有时候，他会皱着眉看我，像在纠结什么；更多时候，他只是在弯着嘴角笑，那是不愿意被人察觉的小小喜悦，像小孩子用花瓣占卜得到自己心念的结果。坂本并没有心满意足，还在执着地玩撕花瓣的游戏，不让我安安静静地享受片刻空闲。

“你到底要怎样？纠结个没完，不想去就不要去。”我朝他喊。但如果他不去，我也就失去了价值，所以我说：“你最好把我给别人，或者还给他。”

我指的是我的前主人，一位精妙的欺诈师。他骗过坂本，也瞒骗了我。最初得到我时，他对我异常珍视，把我压在他常翻的书里悉心保存。就算带着我外出，他也会将我安置在皮夹，和购物票据、名片待在一起让我倍感安心。

我了解他就像我了解坂本。我跟着他去排练，他在路上顺手买了个酥皮面包当晚餐，直到它完全变凉才拆开包装。我问他：“冷掉的面包好吃吗？”他没有理会我，转头和一个短发女生讨论舞台效果。我看着他在电脑前工作，忙碌半天才摘掉眼镜揉一揉眉心，再用他那双漂亮深邃的眼睛端详我，然后叹口气，将视线转向天花板。我很紧张，我让他不高兴了吗？他在想什么呢？可他宁愿对自己的猫嘀嘀咕咕，也不愿意对我多说一句。

然后他把我转赠给了坂本，和我的前主人相比，他太聒噪。雨宫总是很安静，他的猫却爱玩闹，而且对我不怀好意，总想用我测试它爪子的锋利度。他一次又一次救我于猫爪之下，常一手捏着我，一手揪着猫的脖颈，低声呵斥它：“别闹了！简直和龙司一样。”猫被它训得不高兴，徒劳地扒拉着空气。我想，龙司是个形容词吗？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如果是好词，为什么要拿来形容坏猫？如果是坏词，为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又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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