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日本，战国年间。

瘟疫横行，饿殍遍野，加之好战的城主贵族们不断为了各自的私欲挑起战火，整个武藏国的活人已经不余百万。

而受到血腥味吸引的佣兵、邪道僧侣、发明家们，还在不断助长这样的尸气。

尸气萦绕在武藏国的心脏，将军府的内外。

尸气萦绕在灵山的山头、沼泽的深处。

尸气横扫过贫瘠的田地，抽干婴儿襁褓里的温暖。

曾经可以净化瘴气的灵溪，为之而不流。

这是因为生气的衰减，导致邪气和死灵的怨毒无法被平衡，日益堵塞住了笼罩这日出之国的、能够净化并平衡阴阳万物的“灵气”的源头。

各地的灵能者、忧国忧民之人们苦苦寻找着这源头，希望能在不可挽回之灾来临前，挽救这个正在自取灭亡的族群。

但是，无一成功。

有传言说，灵气的源头并不在这个世界，而是在生与死交界的那个地方；又有一种说法是，灵气是藉由非凡之人的灵能念动，从万物相连的精神的世界中引导至此世的。

而灵能之人的消亡、善念之人日复一日的被杀害，导致引导力的缺失，于是那个世界对此世关上了净化的大门。

而此世，阴阳万物的平衡正在被更剧烈地打破，原因就是“它们”——妖怪，终于出现了。

1.2

灵台是由黄土夯成的，四周围起了白色的幡和穗子，台下围绕着火盆架。若是以平常眼光视之，这样的驱魔仪式不能说寒酸，至少也可以说紧紧巴巴，最多也就能用来对付些落单的大型妖怪或毒虫猛兽，不可能镇得住那些法力高强的妖魔。

但其实，这已经是此时的大名集手头全部力量能拿出最高规格的仪式准备了。毕竟，连人口都所剩无几，土地毒水横流的现在，所谓的统治者也近乎于名存实亡。

灵台上空，乌云密布。

翠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天空中盘旋的黑云。

她的剑下垂着，剑锋略微刺入土中，这是她经过无数尝试，找到的唯一一把能够承受自己灵力的驱魔礼器。

通常来讲，礼器应当是平时不断吸收修行者能量的，简凡平和之物，而不应该是刀剑弓枪这样充满戾气、打破平静的东西。

但是，翠子是没法使用这把名师“刀刀斋”用翠子自己的腕骨烧成的剑以外的武器的，她的灵力与本人温柔典雅的长相可说是截然相反，凌厉到弱小的妖魔哪怕看一眼都会灰飞烟灭。

某次战斗过后，从旁观战的刀刀斋在接过翠子面不改色地递来的断腕时，他锻刀无数的手也不禁沉了一下，因为面前这个人类丫头面不改色，温柔而坚定地说：

“老爷爷，我果然需要一把自己的刀。趁我还有一只可以用武器的手，请你…用我的骨头造刀吧。”

乌云的旋转加快了，翠子握紧了剑柄，虽然其灵力肉眼不可见，但干燥的剑身上开始流下凝结的露水，一层白雾围绕了上去，即使是凡人也能看得出来，决不可触碰此时翠子的利刃。

离灵台较远的地方，人群围绕着观看翠子迄今为止最大的退魔之战。

有三百三十三只妖魔鬼怪，苦于人类一方存在的唯一一位对妖魔百战百胜的巫女，更重要的是——当今唯一一位可以连通灵气、为此世带来平衡与清净的圣人，真的已久。

这三百三十三只妖魔，今日将聚合起来向人类最后的圣人，也就是翠子，发起挑战。

圣人在台上，凡人在远处。

但凡人也有“不凡”的气象——一群由白发苍苍的男性老人组成的，像待宰羊群般的受保护者。

几乎没有年轻人和女性。

这正是尸气笼罩下，武藏国悲惨的真相：天生更易受阴气影响的女性，纷纷早夭，使得人类无从繁衍。

只要灵气的源头一日不疏通，此世的阴阳平衡一日不恢复，邪念者和妖魔一日不被制服，尸气就会堆积，人类无需屠戮就会很快自动灭亡。

作为女人，作为圣人，翠子此时站在黑色风暴的中心。

风暴如同一条泥流，从天际倾泻而下。

支配了武藏国的三百三十三只妖怪的声音，浑浊、恶毒而急不可耐。

“就是那个巫女…翠子…杀了她…她是最后一个…翠子…杀了她！！！”

战甲中发出的少女声音，清脆、明亮而目标坚定。

“我不会超度你们去那个世界，你们，就在此消亡吧！”

1.3

“啪，啪。”驱魔师对着神龛里闪闪发光的四魂之玉，做了一个简单的拍手祈祷。

村子的长老从身后问话了：

“驱魔师先生，这件物品要怎么处置呢？可以交给你们吗？”

中年大叔的驱魔师苦笑了一下：

“恐怕不行呢。我们驱魔师只有能力对抗妖怪的袭击，却没有办法净化它们，更无法联通灵气、调和阴阳。这枚玉…”他回头看了一眼神龛，“是那位传说中的圣人在百年前的大战中创造的，可能只有类似那样的角色能…唔，你看，我现在想触碰它都很难。”

驱魔师向四魂之玉伸出手指，玉发出的光芒似乎变强了，他的手指被无形的压力停住。

“嗯…”长老长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得联系在修行的巫女们的师父，请他来处置呢。”

“修行的巫女？真少见啊。”驱魔师一边解开护具一边说，“该说是圣人大人的战斗终于打破了局面吗，我已经几十年没见过有灵力的新生女孩了，我们驱魔师也没法独善其身，大家都以为会在妖魔横行之下变成最后一批老头，然后死掉呢。”

“唉…”长老又叹到，”可惜那场大战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巫女和妖怪们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连一丝妖力、一丝踪迹都没有，留下的…就只有这颗玉。”

长老漫步走去，驱魔师拿起装好的包裹，一看了一眼神龛，也准备走上回程。

忽然，村口传来长老那有点闷的声音，好像是在叫驱魔师过去一下。

驱魔师放下行李包走向村口，看到长老了另外三人站在一起。其中一个是个瘦高男性，穿着看起来很高级的道袍，另两位跟在他身后，是一黑一白两位女巫打扮的小女孩。

“事情我了解了，我们就在这里与驱魔师交接，啊，不过他人在…？”穿道袍的男人简短地说。

驱魔师上前一步：“有劳了，我就是。难道你们就是来接手守玉事宜的净化巫女？”他再度端详两位巫女的身形，那分明是两个孩童。

“桔梗。”

“椿。”

“她们两个中，将有一个继承日后的守玉工作。”

驱魔师有些呆住了，一方面是惊讶于两位打招呼的巫女那娇小却清楚美丽的容姿，另一方面则是有些难以置信，难道这就是灵能者断档的现状吗，需要让这样的小孩子来看守这枚吸引妖魔鬼怪的玉？更不要提净化，以这枚玉的力量之强大，要多么强的灵力才能与之抗衡，这样程度的灵力经过人的身体释放，恐怕首先就会扭曲人的身体和灵魂吧…

“…嗯，那么，真的可以吗？两位小姑娘，这枚玉的危险…”驱魔师咽了下口水问道，也不期待会有什么答案。

“…”两位巫女微微一笑，桔梗将左手和椿的右手扣在一起，慢慢抬起来。

一道无比耀眼的灵光，照耀了村子的天空，明明现在是白天，灵光却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比太阳还闪耀的光轮，方圆几百步内，正在觊觎四魂之玉而靠得太近的尸舞乌群，就这样惨遭湮灭。

“…”

“这简直就是…”

“女神。”

1.4

“椿！你给我站住！”

“哈哈，略~就不！”

“你、你这个不廉耻的…快把桔梗和师父的衣服放下！这样拿着别人的内衣（浴袍）跑到街上，成何体统！巫女的风评都要被你害完了！”

“有本事来抓我呀，你这张破纸！你没法离开寺院百步之外吧？呵呵呵呵~”

看着抱着一团白色衣服跑远的椿，飘在空中的式神停止了追逐，叹了口气。

“唉，果然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灵力和品德双修的孩子…”

在众人的哄笑中，式神慢慢悠悠地飘回了寺院，这一片祥和的氛围在水深火热的武藏国中，显得几乎宛若童话。

这，就是镇守四魂之玉的巫女们的价值。

傍晚，桔梗结束了一天的修行，从木质的台阶上走下，正准备穿上木屐。

“哟，桔梗，你看起来不慌不忙的嘛~”椿出现在转角处，略带挑拨地说道。

“嗯？椿啊，今天下午的修行，你又翘课了吧，我可是找了你好一会。”

“哈，这么说你还真的就这样开始了修行啊？”

椿笑着指了指桔梗的胸前，那里有两个小凸点，明显是没有穿内衬而直接穿上了巫女道服造成的。

“那…又怎样呢。师父夸奖我的灵力稳中有升了。”桔梗下意识地遮了一下胸口，但并没有怎么脸红，看来她早已习惯了椿的这等过分玩笑。“倒是你，干嘛把师父的衣服也拿走？纵使师父他慈悲得像个现世佛，也不能由你如此故意捣蛋吧…”

“略~反正师父他除了修行的事，几乎都不怎么管我们呢，我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这世上不只有妖怪需要堤防，偶尔也需要看看自己胳肢窝底下有没有——偷袭！”

椿说着突然将桔梗的内衣扔出来，并附上了一道式神化的符咒，白色的衣服在空中化为鹤形，尖尖的喙向桔梗刺来。

“嗯。”桔梗甩起巫女服的长袖，只是轻拂了一下鹤形内衣，鹤就落地变成了一只白犬，绕在桔梗周围汪汪地欢叫。桔梗看了椿一眼，蹲下抚摸着狗狗，“哟西哟西，好了，变回你本来的样子吧。”

“啧…无聊，”椿看着桔梗轻易化解了自己的式神，还不慌不忙地在地上叠起了衣服，声音开始带着恼火的抖动，“喂，我说，桔梗，之前每说到这个话题你就岔开，今天我要再问一遍，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斗灵挑战？”

“斗灵？”眼睛仍然看着衣物的桔梗淡淡地反问。

“是啊，你知道我们已经满14岁了，加上我们轮流守护四魂之玉的时间几乎一样长，这枚玉迟早是要交给其中一人手中的！难道你不在意谁更适合守护这枚玉吗？难道…他也不在意吗？”

“因为在意，就必须做那种过分的事吗？”

“什么过分的事？我迄今为止都只是在和你开玩笑——”

“我说的不是你的这些玩笑！”桔梗终于有些烦躁了，她提起音量。“判断谁更适合守护玉，就意味着另一个人被直接定论为不合适，这难道不过分吗？而且，斗灵…你以为像考试一样稀松平常？”

“我…！”椿已经觉得理亏，而且自己也确实不知道斗灵仪式的细节，只是听说这是用来确保将污浊之物，比如四魂之玉，置于最强灵力之下管理，所进行的至高无上的仪式。“你只是害怕…不，我懂了！”她眼珠一转，突然得意地说道，“你是担心万一你赢了，我是说万一！那你以后就要独自面对成群的妖魔，没有正常女人的生活，一辈子都得活在恐惧中，把生命献给四魂之玉，而且终生孤独下去吧！”

桔梗看着得意地诉说完自己的指控后有点气喘吁吁的椿。她平静地说：

“不，椿，你错了。当然，我是舍不得你的，无论最后我们两个谁接手四魂之玉，我都把一同成长、修行、吃苦的你看做…我的妹妹。”

“…妹妹。你是说，我是…枫的替代品吗？”椿维持不住骄傲的架子了，她微微握紧双拳质问道，“难道将玉接回村里的那一晚，你这辈子都忘不掉了吗？”

椿向着远处的湖面一指，在木质台阶前对立而站的二人的背影，被湖面水平一线划过。

“镜之湖，那里有我妹妹小枫的尸骨…”桔梗低下头，“都是因为那天成群的妖魔为这四魂之玉而来。但是，这不是我同意进行斗灵仪式的原因，更不意味着我在用你来臆想我的妹妹还活着！”

“那，到底是为什么啊？我们还要这样心照不宣地耗几年，你才肯坦白啊？”椿激动地对着桔梗追问，“你不和我说也就罢了，为什么你对师父也…？”

“呼…”桔梗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放弃了内心的对抗。“我就告诉你…一部分吧。”

“是什么？你说说看！”

“先说一句，这些并不是师父偏心告诉我，也不代表我就一定想得比你更周全…纯粹是…几年前我们路过了驱魔师之村，那里的山洞你可还记得？”

“嗯，记得。那里封印着与三百三十三只妖魔战斗的，伟大的前代巫女，翠子的遗骸。”

“说是翠子的遗骸…我们都以为那座巨大的妖怪山和中间被缠住的人类，就是战斗的双方对吗？”

“难道不是？”

“我…那天晚上我觉得灵气有波动，就悄悄来到了洞口，我看到…死魂虫，一种受亡者或可以自由往来阴阳两界之人操纵的妖怪，在引导着我走向翠子。但当我走得足够近时，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妖怪和翠子像蜃景一样，是摸不到的，继续往前走，它们便烟消云散了，在它们原本盘踞的地面上，只有一块剑锋的碎片。”

“…你是说，翠子和妖怪们并没有留下遗骸…这件事师父他们知道吗？”

“问题就在这里，灵力远强于我们的师父一定知道这件事，但他只是和其他驱魔师一样庄重地对遗骸行礼，似乎摆明了不会戳穿真相。”

“那，这与斗灵仪式有什么关系…”

“当我捡起那块像宝剑碎片一样的东西，并把它带回到村里后，某次进行净化四魂之玉的修行时…我听这碎片里发出到了翠子的声音。”

“什么…？！”

“她说…斗魂已已，生魂不息，阴阳婉转，全在于己，半可诉而，半可随欲。”

“这是什么意思？”

“嗯，我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但接下来我看到了一些幻想的片段，面前神龛里的四魂之玉就像一只眼珠一样瞪着我，我看到翠子的战斗、妖怪灵魂被抽取、众人的祈愿和四魂之玉形成的过程，但是，但是啊，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和大人们告诉我们的玉的诞生方式有点不同。”

“哪里不同？”

椿被桔梗的讲述带得入神，但桔梗伸出一根手指制止了她。

“天色已晚，我们应该去用斋饭了，不宜再站在此地聊这些异闻。这样，待今晚月当正空时，你我在井边碰头，我也想听听椿你对整件事的看法，毕竟…”桔梗收起刚才说到深处时脸上的严肃，换上了平时那副稳重中透着一丝爱怜的表情，“我不应该像一个已经被选定守护玉的女人，装了一肚子的秘密不是吗？”

“…好吧，那就今晚。”椿一边想着桔梗刚才说的话，一边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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