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ming & Sub drop?

克勞斯．V．萊茵赫茲撕去右手肘內側的透氣膠帶與脫脂棉，將袖口緩緩拉下。抽血後的針孔與他經歷過的大小外傷相比微不足道，但克勞斯仍是等到醫囑規定的時間才鬆手。診療室的空調比外頭稍弱一點，捲起袖子時倒還有些涼意，牽動他將視線投向門邊；克勞斯的大衣及圍巾正掛在一旁的衣架上。診間裡的衣帽架似乎已經很久沒動過，稍早他花了幾分鐘才清完灰塵。仔細想想克勞斯就只看過那麼一次露西安娜穿便服，其餘的記憶片段裡，小個子醫生總是身披白袍，將聽診器隨意掛在胸前。

彷彿聽見了他的思緒，露西安娜在敲門聲最後一響那刻直接推開門，幾乎是用跌的闖進診間，手上幾個資料夾看似隨時都會散落一地。克勞斯趕緊上前接住對方。

「對不起我來晚了、外頭又有群新的病人，一時走不開。」

「不要緊的，艾斯特薇斯醫生。」

露西安娜一面道謝，一面在資料夾間來回翻找，好不容易抽出克勞斯的病歷後才停歇；過沒幾秒，黑髮醫生又胡亂拍起各處口袋，折騰一陣終於在白袍裡發現了簽字筆。全程克勞斯都斜彎著腰，焦急看向她慌慌張張的姿態卻又插不上手。

「基礎病理報告出來了，大致正常。真要說的話我希望你能再小心一點、別仗著自己癒合速度快就逞強———不過說了你大概也聽不進去。」

「抱歉讓您費心了。」

露西安娜左手擺了擺，要他跟著坐下，右手夾著筆將病例翻過幾頁，迅速瀏覽起早先寫下的備註。萊布拉的例行健康檢查原本在兩週前就該全數完成，但輪到克勞斯時，不巧碰上西區的幫派械鬥與東區的恐怖攻擊接連爆發。那天他趕到現場時採血針還插在手臂上，讓雷歐納德五官皺得像團梅乾。

「今天採樣的份大概週末就能有結果，我會再通知你們。」

「謝謝。」

女醫生闔起文件夾時突然停下動作，頓了頓才接著開口。

「雖然不是家屬…但如果史塔菲斯先生有順道過來，你的病歷請他帶回去也沒關係吧？」

碧藍色瞳孔隔著鏡片打量起克勞斯，視線最終停在他心臟上方。

「我的狀況史蒂芬都知道，沒關係的。」

「我想也是。作為醫生我實在不建議這麼做，但你們有其他考量，對吧？」

「…這是為了阻止我濫用力量、別做那些將會後悔的事。」

「那就好。」

「謝謝您。」

「不用謝啦。揮著手術刀太久、忘記自己為什麼要唸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人我見多了，大概能懂你的心情。能夠輕易主宰別人性命，其實很可怕啊。」

露西安娜靈巧地跳下座位，頭頂高高翹起的髮束隨之晃蕩，促狹地向克勞斯彎起嘴角。

「———雖然那有時感覺還不錯。」

他跟著微笑，對方已對克勞斯驚悚的笑容見怪不怪，僅是輕拍他的背。克勞斯整裝完畢後兩人一同離開了診察室，光是在門外走道就碰見五個露西安娜的分裂體，每一位都快步跑著，忙翻了天。醫生在掛號櫃檯向他道別，克勞斯簡單致謝後，便獨自沿原路走回市區。今天是吉爾貝爾特的採買日，雷歐納德和傑特也跟去幫忙搬東西，事務所留守的人不多，於是他婉拒了史蒂芬的便車，選擇徒步出行。偶爾散步想想事情也不壞。

異變後的紐約不再出現藍天，霧雨風雲全是相似的灰濛濛，克勞斯嗅著空氣裡漸濃的青草味，將圍巾往鼻尖又拉高了幾吋。好像快下雨了。起初他漫不經心地想著該買什麼點心回辦公室，過沒多久思考卻逐漸偏移向三年前，回到露西安娜．艾斯特薇斯成為非人的那個夜晚。假若時光倒流，克勞斯有自信能立刻分辨眼前的女醫生是來自哪個時間點；即使外觀並無變化，普通人類依舊散發著獨特的氣息，脆弱且生氣蓬勃，而怪物們有著難以言說的異質氛圍。

———克勞斯亦是如此。

克勞斯不記得轉化發生的詳細經過，但當他甦醒時，世界的確變得不一樣了；如同配合人眼故意調整的遠近法，景物仍看似自然，然而僅僅是畫框內的風景而非真實。時至今日，那股不踏實的感覺仍會冷不防地出現，讓克勞斯像蚨蝣般於現世載浮載沉。他希望當羽化的時刻來臨，自己也能在日暮時轉瞬死去、不用傷害任何人。

左手無意識地抵上心口：那兒有將克勞斯留在此岸的錨，應許予他的黃昏。

露西安娜說她當初想都沒想就決定要接受手術，至今也未曾後悔。克勞斯不確定自己是否也能那般灑脫；如果能夠選擇，他仍會請亞伯拉姆把滅獄的術式刻進身體，但克勞斯覺得無論自己事前做了多少準備，那些莫名驚醒的夜晚都不會遠去。

◆◆◆

「你身上的味道跟其他人不一樣呢。」

克勞斯對突如其來的評語抬起頭，膝上的筆記型電腦還顯示著滿屏的黑白棋盤。渾名「機械公」的兇惡犯人在他與山岡先生對戰期間悄悄醒來，正從棉被裡探出臉、興味盎然地觀察著克勞斯。

他將衣袖湊近臉龐，鼻腔裡除了熟悉的洗衣精香味，別無其他。

「那只是打個比方而已啊。」

波爾多伊微瞇起眼，神情近似狩獵時的肉食動物。

「所以你才會說要阻止我這種大話…你的身體做過什麼改造？」

每個來幫忙監視的人都得忍受機械公那張嘴；札布會跟著回罵，雷歐納德則會拙劣地假裝不在意，而史蒂芬早已練就隨時將外界聲響全化作耳邊風的功夫。這次監視任務克勞斯主要負責小夜班，前幾次都碰上病人的麻醉藥開始生效，正巧躲過無謂的騷擾，今晚倒是第一次波爾多伊向他搭話。克勞斯沈思一陣，想不出有什麼適合的回答，猶豫間，床上的通緝犯又開了口。

「說是野獸又太過文雅，還真猜不出來呢。要不這樣吧：解決其他人後，我留根觸手插進你的脊髓、帶著上路，讓你多活幾天，好好告訴我在那張人皮底下你藏了什麼。」

「我們會阻止你。」

波爾多伊對他這番宣示猙獰一笑，不再試圖攀談。與通緝犯一來一往間，線上戰旗網頁已自動切換為待機模式，克勞斯重新登入後發現山岡先生已經離線，倒也沒了興致，默默將電腦關機。

機械公毫不掩飾地盯著他，彷彿克勞斯是剛沒了氣的動物，可以隨時下刀製成標本。那樣的惡意對他而言並不陌生，還在能忍受的範圍內，於是緘默成了最簡便的選項。波爾多伊剛入院時，同樣如此盯著丹尼耶爾；或許對眼前的通緝犯來說，人類與昆蟲並無太大區別，只配被恣意折去翅膀。放任這臭名遠播的惡人休養生息對誰都沒好處———然而克勞斯亦能理解露西安娜堅持的理由。早在學齡前他就理解了責任與義務密不可分，私情並不可取。

『其他人也許不能理解你，也許會心有怨懟，也許最終將背叛你；但那是你必須承受的，因為我們站得更高，望得更遠。平民流汗餵養我們，而萊茵赫茲將為他們流血，做出正確的選擇。永遠別忘記這點，克勞斯。』

克勞斯記得父親如此訓誡時的各個音節，每當曾以為能並肩到最後的戰友決定離他而去，克勞斯都會想起這段話。

病房內的對峙持續了幾十分鐘，由熟悉的腳步聲拉下終幕；史蒂芬沒敲門，直接推開了門板，手上的塑膠袋裡裝著三明治，說不準是宵夜還是遲到多時的晚餐。黑髮男人目光快速在房內掃過一圈，最後只對克勞斯點點頭，逕自拉了張折疊椅坐下。

史蒂芬嚼起三明治，簡單向他匯報了過去八小時的工作進度。雖然萊布拉的副官打定主意要無視波爾多伊，談話間依舊謹慎剔除多餘細節，只留下不得不即時更新的消息。克勞斯安靜聽著簡報，部分注意力轉向黑髮男人較平常更快的進食速度：眼前迅速消失的燻雞三明治應該是晚餐。他等到史蒂芬報告完畢、吞下最後一口食物後，才起身收拾行李，將椅子歸位。

踏出房門時史蒂芬突然追了上來，跟著克勞斯走過轉角後才低聲開口。

「那傢伙對你說了什麼？」

「…他想知道我的身體經過什麼改造。」

對方微瞇起眼睛，語調異常平坦。

「別理他。」

「嗯。」

視線停在史蒂芬西裝肩線上，他看著布料隨底下緊繃的肌肉微微聳起，又慢慢垂下。黑髮男人再次接話。

「我實在不喜歡這樣…不過你也贊成艾斯特薇斯醫生的作法，對吧。」

「嗯。」

「貴族義務還真是麻煩。」

史蒂芬皺起眼角，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弧度輕易抹去了克勞斯耳畔那些雜音。

『跟你在一起不管有幾條命都不夠用啊，萊茵赫茲。』

那樣的話他聽過了無數次，字裡行間鑲著深淺不一的疲憊、成串結束於虛無，留下克勞斯獨自佇立其中；而眼前的男人於類似情境下會露出苦笑，聳聳肩、叨念著要他放慢腳步。

「…謝謝。」

「早點休息吧，晚安。」

克勞斯目送史蒂芬消失在牆的另一側，臨行前檢查了下手機螢幕：離吉爾貝爾特來接他剩不到十分鐘。

午夜的醫院大廳相對安靜，但舉目所見每間病房都還燈火通明，一路上也遇見了好幾個露西安娜的分裂體，紛紛匆忙地向克勞斯打招呼。經過近兩週觀察，他已能掌握女醫生的固定行程，也知道哪個通道接往什麼病房，唯一跟問診無關的路是徑直向右走到底：那兒只有通往天台的逃生梯。克勞斯見過露西安娜往那走去幾次，時間都在凌晨，而小個子醫生的步伐總多了幾分沈重。

今晚最後一個與他擦身而過的露西安娜，正緩步走向長廊右側；克勞斯猶豫了會兒，最終決定等下回輪班時再上天台看看。

◆◆◆

深夜的HL依舊不寐，燈火映照著濃霧，代替星夜點亮醫院天台。晚風又涼又急，帶著露西安娜的黑髮凌亂飛舞，小個子醫生的輪廓因而曖昧不明，克勞斯凝視了許久才確定眼前的人影正顫抖著雙肩。細碎的嗚咽夾雜在凜冽的夜風裡，他裹足不前，想不出該說什麼話安慰對方———她特地選在半夜上樓，大概也不希望脆弱的模樣被別人瞧見。

猶豫間，露西安娜的哭聲漸漸停歇，克勞斯在對方開始用袖口擦臉時慌忙轉身，躡手躡腳地下樓。他在通往病房的長廊盡頭等待，故作自然地在女醫生迎面走來時打了招呼。

克勞斯能從她微腫的眼角與半乾的兩頰，輕易想像稍早那張涕泗縱橫的臉。

◆◆◆

HLPD的裝甲部隊接連四散，K．K仍持續按著板機，但波爾多伊肉體增生的速度遠快於鉛彈。機械公吞噬著周遭的無機物，如其早先高聲宣言那般，逐刻轉化成另種存在，生與死不再涇渭分明。

然而克勞斯恰巧有對付不死者的手段。

「999式．久遠棺封縛獄———」

血紅的十字盾頃刻化作旋風、包圍了波爾多伊，無論存在的型態為何，於停滯的世界面前皆微不足道。他的心臟正是為了這瞬間跳動，為了將克勞斯的血化作時間的權柄。

「你這笨蛋、」

猩紅色漩渦在史蒂芬撞上他後逐漸失速，不再向內限縮；克勞斯癱坐在地，看著黑髮男人激動地朝他大吼。克勞斯能在高聲呼嘯的風中聽見對方喊出的每個字，感覺卻像隔著深海那樣朦朧，也像調錯了播放速度的電影膠卷：這種情況並不罕見，當他趕回飯店、看見沃奇兄妹渾身是傷的那晚，同樣發生過。

克勞斯必須為這些人流血。

他正準備回話時，機械公斷然捨棄了剛到手的軀殼，僅留下維生中樞及蟲型的四肢，迅速往醫院方向奔去。克勞斯跟著轉身，視線與躲在札布背後的雷歐納德相交；銀髮男子舉起劍身、揮落四濺的流彈，同時將少年眼角的藍色光芒藏在陰影下。他立刻理解了眼前正要開場的作戰計劃，繞過仍對波爾多伊緊追不捨的裝甲部隊，跑向醫院外側。

伴隨機械公頭骨於拳下碎裂的感觸，克勞斯又想起了露西安娜顫抖的背影；他希望那樣的夜晚將不再到來。

血沫沿指節緩緩淌下，克勞斯於原地佇立，等待周遭的聲響跟著那流動的速度逐刻恢復清晰。漸漸地，糊成一團的背景雜音開始又有了意義：丹尼耶爾叫嚷著要其他人拿容器過來、把波爾多伊的肉屑集中保管。他慢慢後退，騰出空間讓警方進行採證，此時克勞斯終於想起了稍早史蒂芬拋來的質疑。他得好好解釋一番。

黑髮男人仍站在稍早兩人相撞的地點，打著手勢要遠處的K．K等人先行離開，克勞斯繼續前行，在僅剩幾步之遙時開了口。

「史蒂芬、」

「先去醫院包紮，結束後就跟我回家。」

史蒂芬的視線終於落向他。目光交會時克勞斯不禁怔在原地：那是張褪去所有情感，異常空洞的臉。紅褐色瞳孔直直盯著他的眼睛，將克勞斯幾秒前還想著的話語盡數打碎；「因為艾斯特薇斯醫生不該再流淚」、「這是我的義務」、「你知道我必須這麼做」，這些全是藉口。黑髮男人下了命令，而命令不需要藉口。

好一陣子呼吸變成了陌生的體驗，肺與氣管僅是滑稽地抽搐，卻留不住一絲空氣。克勞斯在眩暈中點了頭，於是史蒂芬的五官又排列出熟悉的表情，然而此刻看上去卻益發像張刻意雕琢的面具。黑髮男人從他身旁走過，徑直踏進醫院大廳，再也沒有多看克勞斯一眼。

之後幾個鐘頭他幾乎沒跟任何人說上話；其他的萊布拉成員連皮肉傷也沒怎麼留下，早早便撤離現場，只剩克勞斯一個人排在長長的掛號隊伍裡頭。他的左手認真說來也只是擦破了皮，換作平常時候，頂多回去沖沖水、讓吉爾貝爾特簡單上個藥就能打發；但今天克勞斯不能那麼做。諫言、請求、提案，史蒂芬向來善於言詞，無論兩人意見如何相左，總是將他的意願擺在最優先；而黑髮男人這次選擇了命令。史蒂芬不曾明說拒絕的代價是什麼，克勞斯也有數不盡的方法能夠拒絕，不過他知道假若那麼做，某些脆弱的、克勞斯仍不明白該如何稱呼的東西將分崩離析。

露西安娜替他消毒傷口時語調輕快，在克勞斯離開診間前悄聲向他道了謝。這就是他那麼做的理由。克勞斯如此想道。關上門，他穿過絡繹不絕的病患，走向右側的長廊，緩步下了樓。

史蒂芬的車一如預期，仍舊停在這三週替萊布拉保留的停車格內，裡頭點著燈，而車主正飛快敲著膝上的筆記型電腦。克勞斯並未刻意放輕腳步，黑髮男人卻始終沒抬頭瞧他，晾著克勞斯在助手席外空站許久，停車場裡只剩似有若無的打字聲。他默默看著史蒂芬的側臉：神情漠然，彷彿克勞斯只是個毫不相干的路人。即便如此，他知道自己一舉一動對方都牢牢看在眼裡，不能有任何差錯。

———然而克勞斯不知道此時正確的選項是什麼。

在他垂下眼睛那刻，黑髮男人終於揚起臉，直直盯著克勞斯。

他等了幾秒，確認對方沒有進一步動作後才拉開門，坐進車內。史蒂芬在克勞斯繫安全帶時隨手把電腦塞至腳邊，於卡楯扣緊那刻發動引擎，無言地載著彼此離開醫院。

「…我必須那麼做，」

在因沈默窒息的前一刻，他低聲開口。

「不用你出手我也會宰了那賤貨。」

黑髮男人硬著臉打斷了克勞斯，視線仍死盯著路況。他幾乎能嚐到在胃裡翻攪的酸味，緊緊揪住克勞斯的舌頭、拉扯那些還未出口的解釋。拖沓間，史蒂芬再次開口。

「———正是因為我失敗了，你才必須親自出馬，對吧。說什麼大話呢。真丟人。」

冷笑於黑髮男人的嘴角暈開，端正的五官因自嘲與憤怒而扭曲，將克勞斯所有的藉口封死在喉間。

不對、那是我的義務。我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所以我才得站在最前頭。我想保護所有人。我不想失去你。

梗在胸口的話最終落回了胃底，克勞斯微張著嘴，唇瓣顫動許久，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

剩下的路程依然是死寂一片，克勞斯注意到史蒂芬刻意繞了遠路，改走另一條餐館林立的街道。即便用餐時段結束已久，整條路仍是車水馬龍，他們只能在車陣中走走停停。也許這是特意讓他有藉口離開，也或許黑髮男人還記得克勞斯在備戰前只囫圇塞了些口糧墊胃；無論如何，他已決定要承受對方的怒氣。這是他欠史蒂芬的。

到家時黑髮男人一如往常地替克勞斯按著門板，讓他先進屋，但今天同樣的動作看起來卻不像歡迎，更接近最後通牒一些。克勞斯毫不猶豫地跨過門檻，鎖頭於身後扣上的聲響異常響亮。

「還記得你的安全詞嗎？」

「———鳶尾花。」

「準備好了就去房裡等我。」

史蒂芬右手抵在克勞斯的脊椎末端，並未使力；由話中的暗示牽引他獨自邁開步伐。克勞斯能在腦裡描繪對方的紅褐色瞳孔，在玄關昏黃的照明下熠熠生輝，視線如針一般扎著他的每寸肌膚。他費了好些力氣才讓自己不回頭，跟從指示走向前。

洗淨與擴張需要的備品都收在老地方，該做的手續克勞斯已駕輕就熟，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在戀人家裡為性事做準備，不過此刻牆壁對側安靜得像沒人留守，令克勞斯靜不下心。處理完畢後他簡單沖了澡，踏出淋浴間時寢室外頭依舊黯然無聲。克勞斯於床沿坐下，猶豫許久後決定放棄吹風機、簡單擦去髮梢的水滴便罷。等待逐刻拉長，他呆然盯著浴袍下擺：有個地方些微脫線了。他還得找個OK繃貼上左手背破皮的地方。

雞毛蒜皮的小事分批躍進腦海，思緒最終又回到遲遲不現身的戀人身上。有時候克勞斯會納悶自己在對方眼裡究竟是什麼模樣；他同樣有七情六慾，瑕疵遍佈全身。史蒂芬卻總將他當作某種易碎的、別於浮世的形象———或許最初確實是如此。在克勞斯踏出萊茵赫茲的城堡之前，世界雖真實存在，卻更貼近形而上學的概念。黑髮男人帶著他用更直觀的方式探索周遭景物，愛與痛皆益發強烈，而克勞斯兩者都想揣進懷中。

在他終於理解史蒂芬盯著自己的熱切目光該被歸類為情慾後，克勞斯主動做了功課，私下試過幾次便鼓起勇氣開口，要求黑髮男人抱他。對方目瞪口呆的模樣至今依然鮮明。史蒂芬認為他是受了某些低俗雜誌影響才會那麼做。這並非事實；當兩人交合、在克勞斯內側留下情事殘漬，那瞬間他會成為史蒂芬慾望的明確對象，不再是某種虛無飄渺的概念，亦毋須嫉妒其他看上去與史蒂芬更相襯的人們。

克勞斯沒有資格嫉妒；他完全能理解對方受異性青睞的理由，而黑髮男人在來到HL前身旁也僅有女伴。理性讓克勞斯適應了偶爾殘留在史蒂芬身上的陌生氣味，讓他在辦公期間能淡然面對戀人那些來源不明的情報。和史蒂芬做愛時，心意無需仰賴克勞斯拙劣的話語，能用肉體直接回應；他害怕戀人會因此察覺自己不般配的嫉妒，但眼下這是最好的方法。

「———你得先把頭髮吹乾，會著涼的。」

黑髮男人不知不覺間來到房門前，神情仍有些僵硬，所說的話倒是再熟悉不過。克勞斯沒有回答，注意力飄向對方左手握著的黑色布片。是眼罩。

史蒂芬走至他跟前，撥開克勞斯僅是半乾的瀏海，輕輕將黑布覆上他的視野。

「會太緊嗎？」

克勞斯在漆黑中搖了搖頭，對方停留在他兩側耳後的手指順勢離去，幾陣腳步聲與門板開閤的聲響過後，史蒂芬在他頭頂啟動了吹風機，熱風與馬達的嗡嗡聲立刻將單調的黑給完全取代。戀人熟練地替克勞斯吹整頭髮，指尖輕柔滑過他的頭皮，彷彿兩人稍早的爭執從未發生。等到克勞斯的頭髮終於不再帶著水氣，史蒂芬停下動作，霎時周遭又被寂靜包圍。克勞斯聆聽著腳步聲來去，在床邊的五斗櫃被打開時，下意識地縮起膝頭。

有什麼東西被放上了床邊。還來不及猜測，史蒂芬已掀起他的浴袍下擺，掌心撫過克勞斯的大腿內側，將結實的雙腳向兩側分開。下肢暴露在冷空氣中的觸感令他微微一震，緊接著戀人直接撐開了克勞斯的後庭，指腹於外緣掃過一圈，又突然抽離。不久後塑膠蓋開啟的喀擦聲，伴隨潤滑液冰涼的觸感落向他腿間，克勞斯皺起眉，試著放鬆身體，接納隨後抵上了穴口的無機物。他承受過更帶壓迫感的玩具，這次過程還算輕鬆，插入完成後還留在外側的部分輕靠著會陰，感覺有些不自在，僅此而已。

「不可以拿出來，不可以計算時間，留在這裡等我就好。」

克勞斯點點頭，對方替他拉整了浴袍，隨後悠然走向浴室。

被剝奪視覺後，剩餘的五感顯得格外分明，遠處時響時滅的水聲與下肢的異物感成了與外界唯一的連結。漸漸地，要想像史蒂芬在浴室內的一舉一動變得越來越困難；體內的玩具明明只是輕觸著前列腺，卻讓克勞斯的下腹逐刻緊繃。他在內壁擅自沿著異物的起伏蠕動時，緩緩移動重心，試圖換個姿勢、緩解逐漸升高的體溫———那是個錯誤。肌肉收緊時牽動了矽膠末端的突起，細長的玩具隨即自內外兩側頂向他最敏感的神經，突如其來的快感讓整個過程封閉成完美的循環：克勞斯的身體為此不由自主地收縮，而每下痙攣都將玩具重新按回前列腺。下肢越趨頻繁的顫動讓他不得不咬緊手指，但痛覺悄悄變成了快感的一部份。高潮前一刻克勞斯在舌尖嚐到了鐵鏽味，未經允許的射精令他無比羞恥，近乎絕望地對著腿間濕黏的感觸大口喘息。

玩具隨高潮後的倦怠感慢慢向外滑動，克勞斯必須自發地收緊下肢，才能將異物留在體內，新一輪的循環於是展開。在那之後記憶變的很朦朧：他的性器在幾乎毫無停歇的乾性高潮間持續滲著前液，等到不應期結束時會再度射精，但間隔越來越長。

克勞斯斜臥在床，沾滿體液的浴袍內側緊貼在皮膚表面，但他沒能顧及那令人不快的觸感，僅是無力地讓過多的快感恣意支配身軀。當陰莖又慢慢開始充血，克勞斯緊皺著眉，無意識地喊起戀人的名字。

「很舒服？」

問句來得猝不及防，他甚至沒發現水聲早已消失。克勞斯慌忙為自己的醜態辯解，腸壁在他撐起上身時將玩具㘅得更深，話語因而支離破碎。

「對不起、我———」

「沒關係。」

史蒂芬輕吻他的前額，將克勞斯的左半身摟進懷裡，順勢扯開他的浴袍。視野依舊是一片漆黑，克勞斯卻能清楚感受對方的視線，正仔細看向他腿間。戀人拉過克勞斯血跡已乾涸的左手食指，慢慢吸吮傷口，指尖同時按往克勞斯的小腹，像在確認體腔內的矽膠是否還留在原位，指腹在那兒畫出幾個圓後，緩緩向下移動，來到了正輕顫著的陰囊。

「今晚你就算讓這兒一滴不剩也可以喔。」

史蒂芬稀鬆平常地說道，語調和緩，唇瓣仍緊貼克勞斯破皮的指節，寬大的手掌卻揉捏起他的性器根部。克勞斯搖著頭，喉間模糊的喘息嘶嘶作響，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希望戀人繼續碰他，或是希望對方別再增加肢體接觸。

許久後克勞斯終於完全勃起了；漫長的過程感覺像是折磨，疼痛與悅樂在史蒂芬愛撫他的軌跡下交織。戀人在克勞斯下腹痙攣益發頻繁時鬆開了他的性器，改以雙手輕捏著克勞斯兩側乳尖，在左右皆充血挺立時，倏地收攏指頭，開始小幅度地拉扯那對肉芽。被史蒂芬緊緊鉗著的部位雖然又疼又麻，但不足以讓克勞斯藉此射精；上一次戀人讓他整晚戴著乳夾時便驗證了這點。

「史蒂芬、」

對方吻向克勞斯的左胸，以牙齒取代骨節分明的手，在乳暈外緣依序留下咬痕。

「我想看你被玩具操到射出來，克勞斯。」

史蒂芬下唇緊貼他的左胸，命令結束時，犬齒與對側的手指甲分別劃過乳尖頂端的凹陷處；腰際像觸電般彈起，克勞斯緊閉的眼瞼裡側閃爍著白光，時間不再連續。回過神時下肢重得像鉛，他不知何時變成了仰躺在床，僅能從戀人帶著褒獎意味的吻確定自己已完成指令。

史蒂芬自左側俯身啄了幾次克勞斯的耳鬢，接著移動至他腿間，將他滿佈水漬的臀部向上抬起。玩具被慢慢抽出的感觸令克勞斯咬緊下唇；他能感覺到穴口仍一陣一陣地攀著矽膠凹凸的弧度不放，彷彿不願讓戀人結束這場責罰，而克勞斯的姿勢能讓對方毫無遺漏地看見這一切。

玩具被完全取出時他終於又能正常呼吸，但史蒂芬沒給克勞斯喘息的空檔，直接就著不安定的體位插入，讓他被自身的體重拉著坐上戀人硬挺的性器，脊椎末端懸在空中，只剩背部以上與床相連。

耳邊像有隻負傷的野獸正斷斷續續地哀鳴，許久後克勞斯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聲音。他向來排斥在情事中發出聲響；克勞斯遇過幾次札布在上班時間瀏覽成人網站，知道那些受歡迎的色情片裡有什麼內容，而他低沈的喘息並不在其間。史蒂芬牢牢按著他的髖骨，毫不留情地頂向克勞斯剛被玩具蹂躪過的內壁，而他喉間止不住的呻吟跟著對方動作忽高忽低。戀人再度將手掌覆上克勞斯的性器，一反稍早還算輕柔的動作，這次史蒂芬執拗揉著底部的囊袋，指腹不時按上他仍在微微張合的鈴口，從克勞斯體內榨取更多汁液。他的左手無力地劃過床單，失敗幾次後終於搭上對方停在自己腰際的右手腕，但光是不讓指尖滑落就耗盡了克勞斯的體力。

戀人壓低身子，將他的兩膝推向肩頭；新的體位讓結合更加緊密，但史蒂芬逐漸放慢速度，把臉湊近克勞斯耳邊。

「你知道該說什麼讓我停手。」

———克勞斯很明白這點，但他想接受史蒂芬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他顫巍巍地將兩手圈上對方後頸；戀人遲疑了會兒才開始吻他，腰骨頂向克勞斯的動作和緩了點，轉變成更慢也更深的交合。史蒂芬抽插的頻率逐漸失去規則時，他的性器依舊疲乏地垂在下腹，無論戀人怎麼愛撫也不見勃起徵兆。然而悅樂依舊強烈，讓克勞斯彎起腳趾，放任內壁貪婪地迎合對方。腦髓彷彿糊成了糖漿，他不斷呢喃連自己也不明白的話。

「裡面…拜託你、在我裡面…」

史蒂芬冷不防地鬆開他的陰莖，接著抽回腰，不再觸碰克勞斯。他對突如其來的變化呆楞幾秒，想坐起身四肢卻使不上力，掙扎一陣後對方將手搭上他兩肩，讓克勞斯勉強以手肘撐起上身。

「史蒂芬、」

「把嘴張開。」

戀人在話語尚未完全結束前便將性器抵向他的臉，而克勞斯恍惚地將唇瓣分開。對方在他想吸吮更多微鹹的前液時按住了他的顎骨，於是克勞斯張大了嘴，讓史蒂芬一次次頂向他上顎的粘膜。克勞斯費力忍著吞嚥的反射動作，想用咽喉取悅戀人徹底硬挺的性器，但當對方猛地撞向他的喉頭時依舊沒忍住嗆咳。史蒂芬在克勞斯乾咳期間又抽離了身子，即使克勞斯呼吸恢復平穩、再度張開嘴時也沒再碰他。克勞斯能察覺戀人粗重的喘息就近在眼前，舌頭底側跟著逐漸湧出唾液，讓羞恥與興奮來回拉鋸。朦朧間他聽見史蒂芬說了什麼，然而過熱的大腦無法理解其中意涵，只能想著與戀人碰觸。

「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犧牲，就算那些怪物要排隊操你，你也會答應吧。」

最初微涼的體液落在鼻樑時，克勞斯還未能反應過來；等到越來越多精液飛濺至他的顴骨與舌尖，克勞斯頓時理解了眼下是什麼景況。腰際一陣酥麻，他急促喘著氣，顫抖著承受過於強烈的高潮。背德感排山倒海地襲來———克勞斯沒有勃起、沒有射精，但此刻快感比今晚任一時候都劇烈。而史蒂芬甚至沒碰他。

戀人終於將手伸向克勞斯，替他抹去臉上的水漬；當濡濕的食指來到他嘴角、下顎被同樣灼熱的無名指抵住，克勞斯咽下了口內鹹腥的情事殘渣。對方倒抽了口氣，倏地縮回手，不久後伴著衣料摩擦的聲響離開寢室。

他在原地等待許久，四周依然寂靜，克勞斯搖搖晃晃地坐直身子，試著在黑暗中釐清剛才發生了什麼。

『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犧牲，就算那些怪物要排隊操你，你也會答應吧。』

此刻他才理解了史蒂芬稍早說的話；克勞斯忽地想起波爾多伊打量他的眼神，爬蟲類般濕黏的不快感自背脊升起，前一刻還沈浸在餘韻的四肢倏地發涼，他的胃又開始翻攪。

不可以數秒。什麼都別想。

好一陣子所有感官都停止了運作，克勞斯呆坐在床，回神時眼罩不知不覺變得濕漉漉的，與他的前額和鼻樑緊緊相黏。克勞斯愕然眨著眼睛：他都快忘記哭泣是什麼感覺了。

…最近一次克勞斯落淚也是在這裡，在三年前他們初次將失格的萊布拉成員除名那晚。他的矜持在史蒂芬面前變得好脆弱。

什麼都別想。

思緒抽離了肉身幾回，克勞斯已不再流淚，反倒有些昏昏欲睡。

「———克勞斯？」

史蒂芬喊他的聲音遠得像在半個地球之外，然而下一刻對方就扯開了克勞斯的眼罩。他瞇著眼睛，等候幾秒才適應寢室裡的間接照明，黑髮男人眉頭緊鎖的臉漸漸清晰。

「…對不起、請你別哭。」

戀人的語調急切而不安定，彷彿有重物擠壓著對方的胸口；克勞斯其實沒流淚，至少在那當下沒有。史蒂芬不斷輕觸他的後頸，在他耳邊低聲重複著些安撫的話，於是克勞斯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淚腺又掙脫了自制。他也不喜歡自己嗚咽的聲音，那聽來像瀕死的動物，但被史蒂芬擁抱的溫度讓他無法停歇。

克勞斯在戀人肩頭睡著了。

◆◆◆

醒來時房裡剩他獨自一人，窗簾邊緣看不見亮光，床邊的電子鐘顯示目前仍是凌晨。床單已被換新，克勞斯身上的污漬也不見蹤影，只有四肢關節還稍稍酸麻。他自衣櫥翻出備用的襯衫與西裝褲，換上後便往客廳走去。

開放式吧檯旁的夜燈亮著，屋內其餘的空間則仍埋藏於夜幕底邊，史蒂芬坐在沙發上的輪廓亦曖昧不明。克勞斯在沙發的另一端停下腳步，此時對方終於別過頭，陰鬱地看著他。

「你該再多休息一下。」

聲音沙啞得連克勞斯自己都有點驚訝，黑髮男人亦對此皺起眉間，向他遞出水杯。克勞斯在戀人身旁坐下，小口小口地喝起水。

「你該讓我停下來。安全詞就是為了這種時候訂的…其實你直接揍我也行。」

「我沒事。我相信你，不需要用上安全詞。」

「———克勞斯，不可以。你不知道我會對你做什麼，別那麼說。」

「你想對我做什麼呢？」

史蒂芬輕聲笑了，眉頭卻依然緊蹙，彷彿正忍耐著什麼。

「…我昨晚才那樣對你，你現在卻毫無防備地喝起我遞給你的東西。」

「我不覺得你會想對我下毒———」

「比那糟糕百倍的事可多著呢，克勞斯。」

他思量幾秒，接著將杯底剩餘的水一飲而盡。對方眼底複雜的神色又增添了些。

「我選擇了相信你，史蒂芬。不管那會帶來什麼結果我都願意承受。」

那是克勞斯的真心話：信任也許會有代價，但大多時候那是值得的。他已經不再天真、不會奢求在擁抱別人時從不扎傷手，縱使兩腕鮮血淋漓，也比懷裡空無一物強得多。

「———那正是問題所在，克勞斯。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問題。」

戀人將臉埋進掌心，聲音聽來無比疲憊，與那些離克勞斯而去的戰友們極其相似。

他必須做正確的選擇。

…也許克勞斯該放手，停止對這個人撒嬌。

「———你希望我離開嗎？」

話語不如他期望地那般堅定，語尾很輕，似乎在出口那瞬間便已消散。

「留下來。」

史蒂芬在他打算複述之前搶了話，黑髮男人的臉半邊仍埋在右掌裡頭，但左手此刻緊緊握著克勞斯的右手腕，指節在他的皮膚表面嵌下一處處凹陷。血流被阻斷的地方有些疼，然而克勞斯更畏懼對方會突然放開他。

「…請你留下來。」

他點了點頭，幾秒後才意識到史蒂芬看不見他的動作。

「我會留下，史蒂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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