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藤丸立香是个比许多人都要勇敢的人类。这一点常常让罗玛尼从心底里感到钦佩——人的无畏大多可分为两种：无知或者无谓。不带丝毫褒贬义，未知的事物通常更容易令人感到好奇，而不在意的东西自然也不足以引发太多的情绪。

而这个女孩的勇气来源似乎更为单纯。那是用千里眼见到过未来的自己难以掌握的，某种简单的信仰。

事故以前的迦勒底——那个时候虽然算不上热闹，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冷清。

这是当然的吧。

当发现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养成了在迦勒底内散步这样中老年一般的习惯的时候，正走过员工餐厅附近的罗玛尼忍不住对自己产生了一丝忧伤的怜悯。

三十岁还是处男。如果放到正常的人类社会里一定会被取笑吧——迦勒底的工作人员里新增了不少对恋人，这也难怪，毕竟是连未来都无法观测的摇摇欲坠的现在，再不珍惜眼前的话，也的确没有什么值得被重视了。人类，或许真的脆弱到没有理由就活不下去，也同样坚强得可以只为一个理由耗尽全部。

“我也想谈个恋爱啊。”咬着牛奶布丁的勺子，罗玛尼对着桌上的仙人掌轻声说道。

——医生不能一起来很寂寞吗？

——谢谢。但我没办法过去呢。

在药物的影响下，罗玛尼可以将睡眠时间压缩到两三个小时，但副作用同时也给身体带来了不小的负担。和大地母神的决战在即，虽然头晕恶心的感觉十分糟糕，迦勒底的指挥官仍是咬着牙撑了过来。设定了闹钟的小憩时间一到，明明最热衷偷懒的罗玛尼清醒了一下便从床上坐了起来，突然发现通信器上隐约有画面传来——玛修她们明明应该已经睡了。尽管背景的光线很暗，罗玛尼仍能从轮廓上分辨出屏幕里少女的侧脸。

“Ritsuka？”熟悉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正在屋外望着月亮的咕哒转过了脸，医生的影像在通讯器上亮了起来，是一张略带疲惫，却又有点喜出望外、小动物似的、成年男性的脸。

“啊……医生，是不是吵到你了？”

“怎么会。是我该道歉呢，没及时看到你那边的通信。是有什么事吗？”虽然隐隐觉得应该只是失眠之类的烦恼，如果有紧急事态自然不会有那么悠闲的对话，并且观测仪肯定先一步就发出异常提醒了。

“不，没什么……只是……”

“有点紧张所以睡不着吗？”

“嗯……还有……”从画面中看过去，人类的女孩此刻似乎正坐在类似屋顶的地方，可惜实在太暗，罗玛尼并不敢肯定。“想……和医生说说话。”

“这样啊。我很乐意奉陪呢，不过还是要注意休息啊，毕竟没几个小时你们就要出战了。”

“我知道，所以就一会……本来是想着再过十分钟如果没回应的话就回去睡觉的。”

“那还真是我的错了呢。”

“罗曼医生还是这么不会接话，那就当你的错好了。”少女笑起来，笑容让罗玛尼突然彻底清醒，脑袋深处的胀痛感也随之消失了。

“是是是，是我错了。接下来我会闭嘴倾听的。”

咕哒深吸了一口气，脸凑得离通讯器近了一些。“总觉得自己好像灰姑娘呢。”

普通的女孩突然穿上了仿佛量身定制的水晶鞋，还在惊喜之中就要坐着南瓜马车去参加舞会。

一切都宛如做梦一样。

可是梦里不仅有浪漫的奇迹，还有残酷的离别和死亡。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就要敲响了。

“却还没来得及和王子跳上一支舞。医生，你说我还赶得上吗？”

夜风把咕哒橘色的头发吹得同丝带一样乱舞。

4

试想过许多种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

当然最后多半演变成了“五百万次死亡”之类的无聊猜想，这都是由千里眼引发的无可避免的结果。

美索不达米亚的星空就像图画册一样美丽。

他说人生宛如泡影，如梦似幻。

魔法☆梅莉和魔术师梅林的言论自己大多数时候都是赞同的，但这世上还是有不少东西，能令聪慧过人的罗玛尼陷入困惑。

比如人生这样的词语，便是他的软肋。即使在迦勒底度过了十多年的时光，罗玛尼仍旧对“成为人类”这件事抱有些许的不安。

假若缺失的那些年岁用失忆之类的理由来搪塞，看见了未来却怎样都没法蒙蔽自己，唯独这一点，偏偏就是这一点，仿佛要将他从好不容易才混入的“普通人类”的群体里拉扯出来，像是对圣杯许愿的代偿，即便是万能的许愿机，“要成为人”或许还是超越了物质的范围，不可凭空造就，一定有完美的漏洞来平衡。

罗玛尼不会有后悔。

毕竟这可是那个名叫所罗门的英灵，唯一的愿望。

偶尔还是会憧憬一下，在宇宙的某个地方，某个世界的罗玛尼·阿基曼，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最最平凡的那一类人，会为了小事烦恼，因为小事而高兴，因为小事落泪的简单人类，自由自在地迎接自然的终结。

当然现在也不差。

咕哒从没想过——即便想也只是在梦里，可是一觉醒来就全部忘记了：有一天罗曼医生会主动吻她。

——这不会是梅林搞得鬼吧？一边吓得紧闭双眼连气都不敢吸的年轻女孩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仿佛凝固，一边却还能腾出一只手，用力在自己脸上掐了下去。

不是做梦，真的不是。

医生的嘴唇比想象中要温暖许多，实际上自己也并没有和人接吻的经验，就算曾经见到过、听人描述过，和亲身体验是完全不同的事。

医生的嘴唇贴了上来，起初真的只是轻轻的碰触。因为条件反射闭上的眼，怎样都无法克服害羞的情绪睁开——尽管她非常非常想要看一下对方此刻的表情，但是直到抬起来的手被人握住，接受初吻的少女都没能战胜自我。

罗玛尼把对方掐在自己脸上的手拿开，他原本是想暂停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将她的手放下的一瞬间突然就进一步变成了半搂的姿势，打算分开的嘴唇也转化为了更用力一些的接吻。呼吸声响起，当彼此都开始吸气的时候罗玛尼终于将这一下轻轻的吻转变为唇舌相抵的真正的接吻。

女孩口腔里香甜的气息，和小说里写的一模一样。

是清淡的，只要接触到就像要燃烧起来的甘冽。

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房间里，罗玛尼向这个即将不得不背负起全人类的命运拯救世界的普通女孩，献出了自己毫无保留的初次的吻。

新人类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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