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呜呜——”

游轮靠港前最后的鸣笛声响彻釜山港，一身休闲装的宫野香和紀子站在甲板上，靠在栏杆边眺望着广阔的港区。

“很可怕诶，你不觉得吗？”

紀子嚼着口香糖，把太阳镜扶上前额，不再看远处货运港区成堆的集装箱，扭头看着身边的宫野。

“什么，集装箱吗？”

宫野的装束比紀子要拘束得多，不像穿着吊带裙，刻意展示着自己肌肉虬结手臂的紀子，宫野在艳阳天下也穿着长袖和长裤，虽然那被发达肌肉撑得紧绷绷的布料显得她的努力有些徒劳。

“不止哦，虽然我已经九年多没见过这么宏伟壮观的大场面了。”

紀子从挎包里掏出一小摞证件，夹在最外面的一本证件的暗褐色封皮上用日文汉字写着“日本国旅券”——这是日本的外交护照，和配套的全部必要证明文件。它们都是假的，因为它们所证明的人实际上并不存在；但它们又都是日本政府监制的真正文件。

“我说的是我们来的整个经历诶，警部小姐。你想啊——”

“不。”宫野有些生硬地制止了紀子继续说下去，“别再说了。”

她当然知道这很可怕。说到底，宫野香警部只是一个日本行政警察而已，职业生涯中干过最“有威慑力”的业务是治安警察，在镇暴部队工作；但即便如此，她的工作范围也仅限日本国内。然而在昨天晚上，她和紀子被事先安排好的一条快艇，从对马岛被悄悄送上了这艘游轮，在短短几小时内办妥了所有手续，抹去了所有痕迹，摇身一变成了日本派驻高丽联邦的外交官，要到东亚联盟的另一个成员国的领土上完成一次动静想必绝不会小的“刺杀”任务——

宫野实际上想不到为什么会是自己。为什么警视厅的警察会到他国领土上执行联合执法以外的任务？为什么不是那些公安警察？为什么自己能亲眼看到“内调”抬头的情报档案？她根本没有这个权限，就连身为警视长的七海都不应该有。

在八月的艳阳下，其他游客都汗流浃背，宫野却只感到一阵凉意。七海诗织的无形威压已经被抛在数百公里之外，她得以重新开始用自己的理智思考整个任务。这一步实际上她已经彻夜不眠地做过了，手里那份写满注释的、字迹被反复划去又重写的计划书就是成果。

“好啦好啦，别再琢磨你那什么‘完美计划’啦！”

紀子拍了一下她的手，给宫野指了指远处已经架好的栈桥，“赶紧下船吧，既然来高丽了，不吃烤肉可就亏死了。”

“……烤肉？韩式烤肉？”宫野哑然失笑，“这种时候你还想着要吃烤肉？”

“大战之前吃一顿好的不是常识吗？”

“哈……”看着眼前这个实际年龄和自己仿佛的女子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那样歪着脑袋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宫野无奈地笑出了声，“看来确实得把你当成一个小孩子。”

“……你怎么还在看那几张纸啊？”

滋滋作响的肉片在篦（bì）子上腾着热气，但即使是熟肉散发出的诱人香气都不足以让宫野微微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

“让我看看。”

见宫野仍不吭声，紀子直接朝桌子对面的她伸出手扽住了计划书的一角。

“……行了，上面给下来的计划书你会改吗？光看着有什么用；给我。”

宫野最后还是屈服了，松开了手；紀子拿过计划书，想了想，把火候此时刚刚好的两片肉先夹给了她，才低头看起那份计划书。

“……‘将其击杀’？”紀子翘起二郎腿，原本给两个人并排坐下的长椅的空余空间被她伟岸的身躯挤压的更加逼仄，“还真是相当简洁不说废话啊……你担心的是这个？”

“……我们不知道权德善的任何身体素质方面的信息。”香气扑鼻的熟肉终于让宫野稍稍舒缓了一些，“一个实力相当强的重度感染者——就知道这么多；身高和体重都只有个大概，别的信息更是什么都没有。”

“那还费那个工夫想什么？”紀子听完反而笑了起来，仿佛真的不担心这个需要把她特意请来的对手，“你能预测她会怎么动手吗？”

“嗯……”宫野没有发话。

“你这么纠结，肯定是不能咯；可就算你能，你难道就会把你预测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写在计划书上？”

“我只是……担心。”宫野终于开始坦露自己的心声。

“啊……我开始有点明白了。”紀子把盘子里的最后一块生肉片放上篦子，把盘子放到旁边已经快要堆成一座小山的空盘子堆上，“这么说吧，你对我了解多少呢？”

“嗯？”宫野也稍稍来了一点兴致，“你是一个财阀的生物实验的实验品，进入社会之后遇到了你的伴侣，对他一见钟情；之后在警视厅试图逮捕你的时候因为伴侣被误杀而暴走干掉了一整支特警中队，之后被关在专门为你准备的零号看守所里，直到不久前七海小姐亲自把你接出来，不对，是借出来。”

“啊……就这么多而已了？”紀子笑了笑，把原本已经快夹进自己盘子里的肉片夹给了宫野，“你刚刚提到的那个七海，原来那个又高又壮的家伙就是她啊……不过她连为什么能让我来都没有跟你说吗？”

宫野回想起七海之前对她说过的话，“她说过，说你是为了你的伴侣；但是……”

“喏。”紀子从贴身的衣兜里翻出来一张照片，向宫野展示着照片的内容——一个躺在治疗仪上，面目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子，“哼，害他变成这样的是你们，让他没能入土的也是你们，我还真是被你们拿捏地死死的啊。”

“呵，‘我们’……”宫野仔细品咂着这个词。

“哦？你对这个词这么感兴趣的吗？难道不是‘你们’吗？”紀子没好气地拿回照片，“你们不都是这样，好一点的对下还算好声好气，差一点的混吃等死乃至带头欺负人；结果对上上司的时候立刻变成摇着尾巴的乖狗狗，连甩掉这堆烂摊子辞职走人的胆子都没有——”

“我辞职了。”

“……啊？”正在滔滔不绝的紀子一下子被噎住了，“那你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

“不……不是。”宫野摆摆手，脑子刚刚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说出了什么样的话，“这是我的最后一次任务。”

“……啊呀。”紀子本来要夹进嘴里的筷子也停住了，转而抓起手边装着大麦茶的杯子猛灌了一口，“啧。”

宫野也没再说话——一夜的思考加上和紀子的交流已经让她逐步理清了一些头绪，一个可怕的念头正慢慢在她的脑海中形成。

“你对这次任务的难度有概念吗？”紀子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把那片刚刚没吃下去的肉也吞进了肚——这会儿她大概已经吃掉几斤的牛肉和猪肉了，不过似乎一点没有吃饱的迹象，“你有仔细想过，为什么除了你以外还要费这么大力气把我也找来？”

“你……到底有多强？”

话已至此，宫野终于问出了这个她一直想要问出口的问题。

“唔……你自己觉得呢？”紀子举起她的左臂，绷紧肌肉，让强健的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像充气一般瞬间隆起，光是看一看就给人坚如磐石的印象。

“说实话……和你曾经展现出来的破坏力完全对不上号。”

宫野所言不虚；作为特一署中身材之魁梧仅次于署长七海的重度感染者，她188cm的身高和125kg的体重体现着她的身躯强壮得令人咋舌，即使在肌肉完全放松的状态下都足以在大爆发前的世界级女子健美比赛轻松夺下冠军。凭借这副重度感染者当中也算是佼佼者的身躯，宫野得以施展自己独有的凶悍格斗技术，为自己赢得了“冲压大锤”的绰号。但即使是如此，她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可以单枪匹马解决掉两百多名全副武装的特警，而眼前的这个比自己还要稍微小一圈的少女可是实打实地做到了，制造了一个修罗场，而且自己还毫发无伤。

“看不出来很正常……”紀子向前欠身，压低了声音，“我能够控制我力量的输出，随心所欲的那种；我说的不是那种一般意义上的克制和使出全力，是那种……把你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积聚的力量全部一次性释放出来的控制。”

“……我大概能理解。”同样身为实力不俗的重度感染者，宫野能理解紀子想要强调的那种“区别”到底体现在了哪里，“不过你的这种能力……”

“是我的，也不是我的。”紀子的情绪落寞了许多，“我只是个克隆人，这能力是她的，我只不过是‘复制’到了而已……也许还不如她。”

宫野明白了紀子的意思——对方口中的“她”指的是那个真正的母本，现在正隐姓埋名地生活在世界上的某一处角落。

“我当初之所以会离开那个我出生的研究所……就是因为我发现了这一点。”紀子伸手拿过宫野喝了一半便没再动过的清酒，倒了半杯后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我……我不怪研究所的那些人，我和其他实验体被安田集团‘清缴’的时候是他们保护了我，把我养育到成年……可我只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当时不知道我是谁了。”

宫野没有说话，只是礼尚往来给紀子也夹了几片肉。

“我只想找到她，找到那个原型，那个母本，那个人。呵，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哪，只知道这个人肯定跟我长相一模一样，就稀里糊涂地跑到了东京去，漫无目的地杀了不少人……”

“然后就遇到那个‘他’了？”

“我曾经在书里读到过‘一见钟情’这个词。”紀子就着宫野夹来的肉又喝起清酒，“直到见到宫崎的时候才真正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宫崎……宫崎御之助？”宫野回想起了档案中曾经被提及的这个名字。

“是。”紀子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着，仿佛曾经的记忆已经浮现在了眼前，“不过我当时还想着要做点什么，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想去杀了那个原型，想去灭掉创造了我的罪魁祸首……当时日本政府正打算解决掉安田集团，结果他们的老总给自己深爱的秘书直接注射了病毒……”

“那就是赤坂优？”宫野立刻回想起了不久前的大行动，那一系列旨在剿灭再次死灰复燃的安田组的行动的句号，便是在无花果台风之中，在七海诗织警视长亲自出马与安田组新的核心赤坂优大战一场而得胜后画下的。

“……我唯一的一次……失败。”紀子浅笑起来，仿佛这实际上影响深远到不可磨灭的挫折不曾发生，只是她的想象，“大败亏输，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这……”宫野愣了一下；除了七海小姐以外，整个警视厅乃至警察厅想不到有其他任何人选能和赤坂优正面匹敌；如果真像紀子所说的那样，那么她似乎根本不值得警视厅和七海小姐在面对她时那么的小心翼翼，她也根本不至于到了根本无法被执行判决而处决，要消耗政府的那么多精力和资源来看管的地步。

“输给她之后我就不再关心这些复仇之类的事情了，当宫崎细心包扎我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的时候，他就是我的一切，其他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紀子三两口喝光了那瓶清酒，招手又要来两瓶，“但还有一点我不能忘记——我要变强，为了保护他，为了保护我爱的人，变得再强大都不为过。”

“……然后宫崎先生就……”

“你能想象那一刻我的心情吗？”这次紀子干脆没有费心把清酒倒出来，直接对着瓶子喝了起来，“我根本就不需要思考——我也不能再思考了，我的身体已经替我做了决定。我杀了他们所有人。”

宫野默然，自己也许不会如此冲动，但她毫不怀疑，如果是自己遭遇了不测，她的暴躁妹妹宫野华一定会不惜代价把罪魁祸首碎尸万段，不管那个倒霉蛋是日本首相还是美国总统还是别的什么大人物。

“那之后我就被抓起来了——我不想反抗，无所谓了。哪怕你们杀不掉我，把我关到海底，关进海床以下半公里深的地方，我也无所谓；我之所以还会坚持锻炼只是因为你们总是喜欢拿什么最新成果来挑战我，我可不想丢面子。”

“哈……”宫野被紀子时常无厘头的冷幽默搞得无计可施，“所以为了能再见宫崎先生一面，你才愿意来的？”

“不要考虑我，要考虑你自己。”紀子罕见地严肃了起来——不是刚刚谈及自己往事时的唏嘘，而是真正的严肃和紧张，“你知道宫崎死之后他们是怎么做的吗？”

“当然是封锁消息了，这还用想？”宫野反而没有太惊讶。

“宫崎的父母，他们想在报纸上发表寻人启示打听自己突然失联的儿子的消息，却发现宫崎御之助这个人存在的痕迹已经从政府档案里被抹去了。他们还想去联系记者把事情闹大，然后就因为‘燃气泄露’意外身亡了。”紀子将手中的清酒再次一饮而尽，“还不只是他们二老一样的平头百姓，连被我杀掉的那些特警的亲人都有像他们一样死于非命的——如果他们太执着于探求‘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会死’这件事情的真相。”

现在，宫野面前的烤肉再香，她也再吃不下去一片了。

“我去结账。”她实在是坐不住了。

“哎！”

紀子连忙收拾东西追了上去，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多说已经无用。

“要拼尽全力。”

“……现在是我要拜托作为外援的你，要拼尽全力。”

“……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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