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巴纳比几乎整夜都没有合眼，翌日早晨洗脸的时候，从镜子里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眼睛下面两道明显的眼青。他一面用温水洗干净了脸上的泡沫一面思忖着一会儿吃早餐的时候该找个什么借口搪塞过去。

将枪与指纹卡塞进抽屉里，巴纳比换了一身衣服来到饭厅，却被管家告知马贝里克已经出门了。

巴纳比很少见马贝里克有这么忙碌的时候，作为一个公司的老板，大多数他都是按时上班准时下班，即便有什么应酬也会在凌晨之前赶回来。就生活习惯来说，马贝里克的确是一个有着良好生活作息跟规律的人。

可或许是因为看过了那份文档的缘故，现在想起那个人，巴纳比心中就会升腾起一股嫌恶感。不过既然他已经出去了，那也免去了他编借口哄人的麻烦。

用过早餐，巴纳比上了楼——佣人们一般都呆在一楼，楼上分别是巴纳比与马贝里克的卧室和书房，因为涉及隐私和商业机密，没有得到允许，佣人们都是不准上楼的。借了这个规矩之便，巴纳比走到马贝里克的书房门外，伸手拧了一下把手，没有锁。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信赖自己家的保全系统，马贝里克从来没有锁过书房的门，所以巴纳比小时候才常常得以溜进去看书。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巴纳比环视了一下这个三面墙都被书柜占据房间。同记忆中的一样，书柜上大多是经营管理类的书籍，最上排摆着精装本的名著，偶尔也能看见几本现在市面上的畅销小说和名人自传——巴纳比将视线移到最角落的那个书柜上，里面果然放满了各种脑外科、神经外科以及基因方面的书籍，其他还有一些临床外科的书籍，看样子都不是什么入门程度的东西。

虽然直觉这个书房里大概能找到点什么其他线索，但面对整整一房间的书，巴纳比顿觉有点无从下手。他绕着书房缓缓走了一圈，走到书桌后面，发现书桌上居然有一个嵌入式保险柜——就是那种类似抽屉一样的保险柜，但是需要密码才能打开。巴纳比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个东西，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那时他都没留心观察过这个书房。

他蹲下身子，盯着那个保险柜的密码锁看了看，先试着输入了马贝里克的生日，结果显示密码错误。巴纳比想了想，又输入了自己的生日，还是提示密码错误。他接着又试了试其他他能够想到的可能的数字串，但都没能打开保险柜。

巴纳比略有些焦躁地咬着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忽然想起来昨天在马贝里克的电脑里看到一个只记录了一组数字的文档，他回忆了一下，似乎也是某个人的生日——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他凭着记忆输入了那组数字。

打开了。

巴纳比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发现里面只有几本陈旧的硬壳日记本而已。

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抱出来，巴纳比随手拿起最上面那本翻开，蝴蝶页上写着主人的名字，巴纳比·布鲁克斯——那是，他父亲的名字。

紧张地吞咽下津液，巴纳比犹疑着，最终颤抖着翻过蝴蝶页。

——基因改造实验很成功，接下来我们就该按照计划孕育一个宝宝了。原生NEXT，光是想到这个词我就激动得不能自已。虽然前路未知，但为了我们的研究，我们不能退缩，也不能后悔。

巴纳比捏住日记本的手忽然一紧，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自己亲眼看到这些出自父亲之手的日记，看到他就是以这样一副口吻来叙说自己为了实验而想要一个孩子——巴纳比痛苦地皱紧了眉头，他必须用尽浑身的力气狠狠咬紧牙关才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怀孕期间，她的妊娠反应很强烈，家里几乎不再食用任何鱼类。但她还是跟我开玩笑说这也是实验中的一环，看来NEXT的妊娠反应比普通人要来得强烈。

——研究所里为她做了一次彩超，是男孩。她很高兴地对我说，男性最好，这样他出生以后可以更方便与11740号进行分析对比。

翻了几十页，巴纳比痛苦得几乎无法继续阅读下去。虽然这本日记里每一页、每一页都在说着他的事，然而他的父母却似乎是没有意识到他是他们的孩子，他们仅仅只是将他当成了一个实验品，一个实验中不可或缺的对象而已。他无法面对他的父母就以这种对待一个实验品的态度谈论着他，谈论着他出生之后即将进行的实验。

所以他们曾经对他说的那些“我们爱你”都是假的对吧，那个会在他做恶梦时抱着他哼着安眠曲的母亲、那个会让他骑在自己肩膀上的父亲，都是假的对吧——都是假的，都是他臆想出来的人形，他们戴着“父亲”与“母亲”的面具，扮演着他所期待的父母的角色。

巴纳比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坐到了地板上。他合上日记本，像是为了抑止自己想要砸毁手边东西的冲动，他的右手紧紧捏住了左手手腕。过了许久，他红着眼眶再次拿起那本日记，或许是不想过多地面对父母那些无情的言辞，他翻到了略微靠后的部分。

——有一天她忽然很高兴地走过来对我说，你知道吗亲爱的，我发现他踢了我一下。我很诧异，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拉起我的手贴在她鼓起的肚皮上，对我说，他在肚子里踢了我一下，他一定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生了。

——她每天都会轻轻摸着自己的肚皮然后问我说孩子出生之后会更像谁。这个问题我也思考过很久，不过不管到底像谁更多一点，他不都是我们的孩子吗？

——看到他那张小小的皱巴巴的脸时，我几乎都要哭出来了。我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种幸福与我是谁无关，与我所在的环境无关，与他人看我的眼神无关。只要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小生命在我身边，我就觉得自己身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勇气与力量——我要保护他，我要竭尽我的全力为他创造一个他所期待的世界。他是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我们爱他。

——基因改造果然是有缺陷的，这种伴随着病毒注射的自我改造果然会造成病毒感染。我们都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可是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孩子知道，我们编造了那么多谎言骗过研究所就是为了让他免于成为实验品。我们一定要隐瞒下去。虽然我们当初决心孕育这样一个生命的动机很可耻，但这并不能抹煞我们爱他的事实，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有责任保护他，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地保护他。我们希望他能够幸福地活下去。

巴纳比用力合上日记本，他必须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臂才能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父母怀着可耻的动机开始了一个实验，可是最后，可是直到最后他们还是爱着他的。就算只是确认了这一点，巴纳比就已经觉得是上帝垂帘。

吸着气，巴纳比摘了眼镜擦干净了眼泪，接着又拿起另外一本日记本翻开。蝴蝶页上的署名是，罗伊斯·亚历山大。在巴纳比的印象当中并没有有关这个人的记忆，父母、以及马贝里克也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人。

他翻开日记本，一页一页地阅读，原本因为确认了父母还是爱着自己这个事实而稍微缓和下来的表情随着阅读而渐渐变成讶异，转而变得哀伤而凝重。最终他闭上眼睛合上这本日记，拿起父亲的那本日记将它从中间撕成两半，关好了抽屉、拿着那几本日记走出了马贝里克的房间。

巴纳比找了个借口带着日记本、他的枪还有虎徹的指纹卡离开了马贝里克家。

他去了研究所。

他要去见虎徹。

见到是巴纳比，研究员们都没有阻拦他。他说马贝里克先生让他送过来一管注剂——“他交代说务必为11740号注射……另外，还有一些资料需要交给你们。”

马贝里克真是个好用的借口，研究员们似乎也都提前被高层知会过，对巴纳比的话完全没有任何怀疑，他们让一个实习生立即去叫来了虎徹。

这两天只摄入了很少的食物和水的虎徹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然而在看到巴纳比之后，他还是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

“小兔子，你怎么来了？”

看到虎徹的脸，巴纳比只感觉胸口有些发闷，他感到有些害怕，他害怕虎徹知道了那些真相之后会真的如杰克所说的——不，他并不惧怕“一心置他于死地”的镝木虎徹，他只是很害怕，自己被这个人所憎恨。

但是他必须来，他必须面对他，他必须给他看罗伊斯的日记——他必须带这个男人离开这里。

巴纳比走近虎徹，他感觉自己握着日记本的手在发颤——他几乎不敢只是虎徹的脸。

“大叔……”

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看着巴纳比神情有异的脸，虎徹像是忽然明白过来般地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他有所顾忌地看了看这里的研究员，张嘴叫了一声“小兔子”，巴纳比已经走过来将他手里的东西塞进了他怀里。

“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巴纳比小声说着，忽然一把拉起虎徹的手带着他在研究所里飞奔起来。

因为饥饿而浑身无力的虎徹拖着虚浮的步子跟着巴纳比，他想甩开他的手——这样是出不去的——可是他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要这样做？

巴纳比很快就发现了虎徹的不对劲，他回头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虎徹抱着巴纳比塞给他的日记，苦笑着说了一句：“今天要做开腔检测，这两天都在控制食物摄入。”

巴纳比不由得吸了一口气，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一把抱起虎徹，接着便发动了力量。

看见荧蓝色的光芒亮起，虎徹下意识地喊了一句“不可以”，然而巴纳比并没有如他想象中的那般因为心脏麻痹而倒地。

看见虎徹满脸惊诧的表情，巴纳比垂眼说道：“我……是跟你们不一样的NEXT。”在研究所里没有记录，所以也没有在心脏里植入微电波芯片。巴纳比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虎徹，低声对他说道：“我……我会带你出去的——请你相信我。”

我要保护他，我要竭尽我的全力为他创造一个他所期待的世界。

父亲日记里的句子忽然浮现在巴纳比的脑海中，他忽然有点明白了。

那种因为感动而起的心痛，因为欢欣而起的悲伤。

巴纳比抱着虎徹，已经到了研究所门口。研究所里半数的警备已经全都堵在了那里，巴纳比目测了一下到大门的距离，又抬头大致计算了一下那道围墙的高度——应该没问题的。

“允许开枪！”控制室里传来指令，“我们已经联系过高层，绝对不能放走他们！”

子弹贴着脸颊擦过，片刻的疼痛让巴纳比下意识地撇了撇头，他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虎徹，避免让他受伤。虽然这种羞耻的姿势令虎徹感觉很憋屈，但现在除了乖乖配合巴纳比之外他也帮不了任何忙。有些气恼地伸手抓了抓手里的日记，哪知其中一本居然就这么从他的手里滑了出去。

巴纳比也看到了。他立刻停下脚步，虎徹却早他一步地从他怀里跳了出来，只是说了一句“我去捡”便迈步跑向那本日记。一发子弹向着他的背后飞来，巴纳比连一句“小心”都来不及说，跃身过来按住虎徹的脊背，结果子弹打进了他的小腿里。

虎徹捡到日记立刻反手抱住了巴纳比的腰，他看着巴纳比的脸因为疼痛而在顷刻间便布满了汗水，咬了咬牙，他忽然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了巴纳比怀里，也发动了力量。

“大叔！”

“闭嘴！”虎徹非要使劲咬紧牙关才能勉强不让自己因为心脏麻痹的痛苦而倒下，他费力地抱起巴纳比，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力越过那道高墙。

一百米！只要跑过这一百米！

可即便是有了百倍的力量，这一百米也漫长得有如几十光年一样。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可虎徹却浑然不觉，他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起来了，胸口沉重得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心脏大概也没有跳动了吧，胃里空空的感觉也令他很想吐——

汗水流进虎徹的眼睛里，令他几乎看不见了前路，他只能循着本能不停地向前跑着，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一定不能在这里倒下。

直至他终于跑出了那一百米，微电波芯片终于停止了工作。

虎徹不停喘着粗气，他想说话，这才猛然发现牙齿已经深陷进了下唇里，松开的时候扯动了皮肉，他不禁吃痛地“嘶”了一声。

“然后？我们会怎么样？”看着怀里的巴纳比，虎徹干涩地笑了两声。

“大概……会被通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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