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UCH·TWO

睡着时所见的虚像叫做梦境。那么醒时所见的呢？

幻觉。

虎徹近来就时常为这种幻觉所困——照镜子的时候，就会听见镜子里的人在同自己说话，不更加具体一点的，每当看见自己被投射在什么东西上形成的具体影像时，那个影像便会同他说话。

或是独自思考的时候，那个声音就会冒出来，在他耳边吐出嘲讽的词句。

那个幻觉中的形象，对他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恶意。

若非要认真追究起这种幻觉开始的源头——虎徹的记性不算太好，当然，这跟他有点马虎的个性也有关——隐约记得，大概是那个事件之后吧。

大家被抹去了有关“镝木虎徹”的记忆，等到经历曲折过后，一切恢复如常，那个幻觉中的形象便出现了。

一开始只有声音。后来照镜子的时候发觉镜子里的那个人同“实在存在”的这个自己有些不一样。自己不笑的时候镜子里的那个人依旧在笑，眼睛眯起，一副得意又挑衅的模样。再后来，闭上眼睛的时候会出现一个人形，起初很模糊，当那个人形变得清晰的时候，那就是——镜子里的自己的形象。

起初还以为只是因为刚刚辞去了英雄的工作有点心情低落而引起的，也悄悄去做过两次心理咨询，然而人家却认为他没有什么严重的心理问题——“可能是职位更换引起的心理不适”，既然人家也这么说了，虎徹也只有认了，想着说不定过阵子自然而然就好了，到时候他镝木虎徹就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

结果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更甚，近来的状况似乎更严重了一点。从前虽然有幻觉，但也都是在清醒的时候，但自从TIGER那家伙过来他家之后，有时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会梦到那个形象。

虎徹困乏地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所以最近这几天他精神一直不太好。也幸亏现在他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也不怕被人看到他现在这副散漫的模样。

手边还放着一堆来自市场部和技术部的季度总结，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文字让原本就精神不振的虎徹一下子更加萎靡起来。

“明明当初告诉我说顾问是个很清闲的职位嘛……还能经常出外勤什么的……可恶，都是骗人的！”不满地嘟囔了两句，虎徹哭丧着脸拿起市场部的总结报告勉强看了两行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看完报告还要写有关节目的反馈……从前写个报销申请都头疼不已，这次写这个反馈不等于就是直接要他的命了？

不仅这个。

虎徹又草草翻了一下技术部有关TIGER性能改进的报告说明。

“试验性地添加根据成功概率做出模糊判断的程序……增加肢体感应器数量……改善冷凝液循环系统……增加数据采集条目……真是的，就算给我看了这些东西我也不懂啊！”虎徹自暴自弃地放下报告，苦恼地扒了扒自己的头发。

说起来，这个月技术部确实给TIGER做了不少改进的样子，因此，上个礼拜TIGER都在节目里露脸过，自然也没有没有跟他一起回去。说真的，虽然又过了一个礼拜没人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的日子，但对习惯了一个人住的虎徹来说真是久违的放松。

“啧，真不知道还要跟那家伙一起住多久……”虎徹搓了搓下巴，桌子上的电话这时便响了起来。没猜错的话肯定又是罗伊斯先生打过来让他开电视机看节目的。

虎徹一面打开电视机一面接了电话，果然——

“已经在看啦……我说，干脆把我之前用过的那个通讯器还给我？这样也不用麻烦你每次都给我打电话……”虎徹啰嗦地提议，抬眼看了一眼电视机里的画面。

遭到断然决绝。

虎徹略微遗憾地挂上电话，为了方便观看节目，他起身绕过办公桌坐到了沙发上。

镜头一直跟在WILD TIGER身后，看来自从TIGER接替了他之后，WILD TIGER的关注度也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听说，最近那家伙的卡片卖得也不错，虽然最后销量果真还是不敌蓝玫瑰，但至少还一度超过了巴纳比。

这么想想，又有点微妙地不甘。

如果自己没有辞职的，说不定，说不定也……

可毕竟能力还在消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吧。

有点遗憾的感觉。

虎徹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明明还是很有力的样子。他微微抬头，便看见了倒影在玻璃茶几上自己的脸。

那张脸也看着他，开合着嘴唇，在同他说话。

——那种以NEXT作为噱头的东西，也难得你这么惦记。

你知道什么！

虎徹狠狠皱紧了眉头。

他惦记的并不是出风头，不是什么人气，也不是有多少人在见到WILD TIGER时会冲上来要签名什么的，而是，而是……

——他们有他们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不需要你的保护。你也该想想，被马贝里克那家伙诬陷的时候，他们有谁帮助过你？

“那根本不是一回事！”

不知为何，非常、非常讨厌有人再提起那件事。被人遗忘的滋味一点都不好过，但他忌讳的并非是那种谁都不认同自己的失落与失望，而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其他的、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东西。

那时惦念着的、却被他转眼遗忘的东西。

用力锤了一下茶几，玻璃震动，反射出的形象晃动了一下，声音消失了。

虎徹起身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电视机里忽然传来主持人一贯夸张却极富煽动性的声音，似乎是已经抓住犯人了。虎徹端着咖啡站在沙发旁边看着电视机，这次是巴纳比，而TIGER却在距离镜头有些远的地方——

虎徹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他在做什么。

似乎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

虎徹不太确定，他记得那个人造人每次救完人都只会把被救人晾在一边，一点都不体谅人类脆弱的心理。

“真难得啊……”虎徹说着，不自觉地将杯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咖啡——“好烫！”被烫到眼泪都流了出来的他手一抖，结果咖啡又洒到了他的手上，他忍着痛手忙脚乱地把杯子放到了茶几上，自己连忙跑去了洗手间。

他大概还没想起来，那天抓到扒手的时候，他就是那样安慰那个女生的。

人造人真是个很好的学生，有关镝木虎徹告诉他的一切，他都会一一记住。

一开始的程序里就是这么设定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侧躺着跟TIGER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虎徹忽然心血来潮地问道：“你会做梦吗？”

人造人摇头。

“那……你晚上睡着过吗？”

人造人盯着虎徹看了很久，没有给出相应的反应。

虎徹有点惊讶——他以为TIGER会很干脆地摇头。不能说话的人造人，“是”的时候会点头，“否”会摇头，然而遇到“无法分析”这种情况时，他便给不了任何反应。

其实“无法分析”的真实含义是，答案介于“是”和“否”之间，或是“我不知道”。

二进制的程序，一旦超出了二位的是和否便再难以进行下去。“大概”“可能”“或许”……人类这些暧昧的说辞在人造人那里全部被反应成了单纯直观又可靠的概率，虽然技术部为TIGER添加了所谓模糊判断的程序，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当成功几率过半便选择是反之选否的判断而已。

一样脱离不了二维的思维。

不过人造人的话，因为只是非生命物质的集合体，所以果然是没办法像生物那样有睡眠的吧。TIGER没有反应难道是因为程序里并没有对“睡眠行为”做出明确定义吗？

“果然是不会睡着的吧……”虎徹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也不会做梦……平时会思考吗？”

TIGER依旧没有反应。

不思考，估计也没有情绪之类的东西，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什么叫讨厌。虎徹想了想，虽说这种状态看上去挺平和超脱的，不过总感觉，有点无趣。有讨厌的东西，才会更加珍惜喜欢的东西吧。因为悲伤失落让人很难受，所以才更加渴望欢欣幸福。

因为痛苦，幸福才显得美好。

虎徹想着，忽然掐了一把TIGER。人造人像是感知到了痛般地缩了缩手，虎徹凑过去问道：“痛吗？”

人造人居然点了点头。

虎徹不太相信。他忽然起身伸手抓住TIGER的脚腕去挠他的脚底。TIGER怕痒似的扭着身子一脚踢开了虎徹，差点被踢下床的虎徹连忙抓住床沿，试探地问了一句：“会痒？”

TIGER点头。

可跟人类不同的是，人造人并没有笑。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缩着脚，睁着赤红的双眼看着虎徹。

那可不是个被挠了痒痒的正常人类该有的反应。

果然还是没有知觉的吧，只不过程序里会将某些感应器所感知到的信号设定成“痛觉”或者是“瘙痒”之类的感觉吧，也会分门别类地对应各种感觉信号设定出各种反应，让人造人看上去更像人类。

可是，再怎么“像”也始终无法成为“是”。生命是无法替代的——要真是固执地抱持着这样的观点，对人造人一切在“人类相似性”方面的改进，看上去都挺徒劳的。

“啧，怎么回事……是不是报告看太多了，害我也开始想这些奇怪的问题了。”终于从感觉似乎不太靠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的虎徹挠了挠脸，爬过床那边再次躺了下去，对身边的TIGER微笑着说了一句“晚安”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今晚这个觉也睡得并不好。那个形象在梦里握着他的手腕拖着他在这座城市里疾速奔走，风景变化之快令他几乎来不及辨认。梦里人声嘈杂，却没有人认得他。

对啊，他们认不出我。

虎徹低头，却发现自己身上居然还穿着WILD TIGER的机甲。

他们认不出我了，我还是WILD TIGER。

“他们认不出你，因为WILD TIGER另有他人。”握着他手腕的那个形象用他的声音对他说道。他的声音大得盖过了梦中其他所有声音的总和，他的声音就像是直接响起在他的脑中一样，贴着皮层，震得他脑仁发痛。

“他们憎恨你，因为你是个恶棍。”

“他们憎恨你，所以他们可以将自己认定是有良知道德的市民。”

“我知道的——”那个形象陡然转身一拳砸在了他身上，白色的机甲轰然崩溃，他的脸蓦然暴露在这个充斥着嘈杂声音的世界里，所有人都看见了，“怎么不去憎恨呢？你不是很失望吗？你很害怕，心理阴暗地以为每个人都想着将你送去警察局……你骂你自己愚蠢，憎恨马贝里克的阴险，还有——愤懑于其他人的有眼无珠。不是吗，虎徹？”

并不是——

虎徹申辩，声音却被可怕难忍的噪音盖过。他挥动着自己的手想要捶散那个令人心烦意乱的形象，然而下一刻自己却反被卡着脖子推倒在地。

没有感知到痛感，窒息感却很明显。

喘不过气。

梦里的虎徹感觉所有声音都被放大，耳中嗡鸣作响，他挣扎着，却始终挣扎不开死死将他按住的形象。

他看得见他，看得见他的模样，却始终不愿承认。

那个形象，就是他自己。

被一只冰冷的手猛然拉拽了一下，虎徹忽然就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仰着头用力呼吸着，心有余悸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TIGER就坐在他身边，他那只温度低于人类正常体温的手还扶在他的肩膀上。

天已经亮了。

是TIGER叫醒了他。

虎徹咽下一大口津液，反手抓了一下TIGER的手指，冲他笑了笑，说了一句“谢谢”。

虽然对方只是一个没有感情、也不懂主动思考的人造人，但被看见了自己在噩梦里挣扎的模样，虎徹还是感觉有点尴尬。他顺了口气，伸手挠了挠头，呆呆坐了一会儿这才支吾着说道：“唔……我去刷牙……”

他说着掀开被子，抬脚刚要下床就被TIGER拉住了。

“嗯？怎么了？”虎徹有些奇怪地回头，却发现TIGER的眼睛很诡异地一直盯着、盯着他的……胯间。

对一个已经三十好几的男人来说，这种早晨自然的生理反应早就习以为常，但这不代表他也非得对别人注目的视线也习以为常。一时惊慌的虎徹忙不迭伸手捂住了TIGER的眼睛，一面还像训小孩似的唠叨着：“看什么看！我记得你身上也有的！虽然我知道……你可能没机会用到那东西了……不过！我猜你努力一下它也是会有这种反应的！”

饶舌地说了一堆才忽然察觉到自己究竟都说了些什么东西，虎徹哽了一下，讪讪收了手，又用哄小孩的语气对TIGER说道：“要研究的话，可以先研究你自己的那个。”说完了觉得似乎有点不妥，可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说了，他暗自想着算了，抽出被TIGER拉着的手，一只脚刚刚下床，结果又被TIGER拉住了。

被拉住，然后被拽了一下。

TIGER靠了过来。

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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