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自沈夜只身走进那扇门中，已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起初谢衣身后还站着许多祭司，待到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便让他们或是回去休息，或是去安置着神识混乱之人的七杀殿帮忙，总之，是不要再靠近这间散发着压抑气息的宫室。

人群散去，天也全黑了下来。之前能够分辨的黑雾如今已经融入夜色，一度从室内迸开的灵力激震也再无法感知。

就在谢衣终于要忍不住违背沈夜的嘱咐进入那间屋子的时候，关闭已久的门终于开启了一条缝隙，谢衣迈出几步迎上去，却在看见沈夜身形之前被一阵强劲的力道刮倒，侧身摔在了地面上。

他不禁心生一丝恐惧，那么近的距离，他竟然丝毫未能察觉对方的存在。

只是没有容他多想，手臂就被人拉住，一把拖了起来。

“谢衣，可有受伤？”

“师尊？我没事。不过，刚才那究竟是……”

听他如此相问，沈夜的手指突然握紧了些，谢衣觉得有些痛，想要挣开，却又发觉沈夜的手冷得不同寻常。

只是沈夜马上就将他放开，两人虽隔得极近，但是夜色深沉，沈夜脸上是何表情，谢衣并无法清晰分辨。

“来，随为师先去七杀殿看看。”

“是。”

据后来谢衣在其他祭司那里探听到的情况，这场变故是始于那间宫室里的一面圆镜。有紫黑色雾气从镜中逸出，渐渐聚形，众人只以妖物相待，动手想要驱逐，却不想沾上了那雾气的人，突然就变得奇怪起来。先是神识混乱以致无法识认相熟之人，再到后来，就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一般，任人再三呼唤也毫无反应，若不是气息尚存心跳仍在，简直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这些人如今都被沈夜下令安置在七杀祭司的宫室里，过去的这几个时辰里，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

谢衣对七杀殿是再熟悉不过的，只是现在，他如往常那般跟在沈夜身后走着，心里却莫名地对那间常去的宫室，有了一丝没来由的恐惧。

沈夜推开虚掩着的门，只见瞳坐在他的轮椅上，像是在等着他们的到来。

“那些人如何了？”

瞳摇了摇头，转动装置让轮椅朝内室驶去，同时对沈夜说道：“只怕我说了你也不会尽信，不如来看看吧。”

沈夜跟上几步，突然停下来，皱着眉看了看身后的谢衣，刚想开口就被谢衣抢着打断：“师尊，弟子也去。”

“也罢，便跟来吧。”

轮椅驶进内室，瞳又开启了一道机关，谢衣发现，那竟是他这么些年来，从未见七杀祭司开启过的一间暗室。

石制的门和墙浑然一体，此时颤动着缓缓朝一旁滑去，缝隙初现的那一刻，谢衣就听到了尖锐得仿佛要将人的心脏撕裂一般的叫声。

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抬手就抓住了沈夜的袖子。沈夜回头看他，叹了口气，只得将他的手握在并不温暖的手心里。

暗室里只有一条窄小的通道，两旁都是牢笼。因为并无灯火，所以刚踏进去的那一小会谢衣并看不到什么，只听得耳边如方才那般的尖锐惨叫一刻不停。待到沈夜以灵力举火，他才发现那些牢笼中关着的，都是被送来的祭司。

大多数的人都只是静静地靠在墙上，或坐或站，沈夜手中火光在他们眼中映不出丝毫变化，正如谢衣所探听到的那样，他们就如同已经死亡那般。

而那些叫声，则是另一些人口中发出。他们敲打着禁锢他们的铁质牢笼，沉闷的声响混杂在尖锐的叫声里，让人心惊不已。

谢衣未曾料到会看到如此景象，双手紧抓着沈夜也止不住颤抖。沈夜将他揽至身边，用手扣住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遮去了他的视线。

“可还有救。”

谢衣听到沈夜如此发问，不由得也微微偏头，去看瞳的表情。

“暂时没有。为何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缘由。阿夜，你可有探查到什么？”

沈夜刚要说话，却被一声巨响打断。原来是这间暗室长久不曾使用，所置器具已年久失修，竟是被一名狂躁的祭司撞坏隔间的栅栏，闯进了相邻的笼室之中。

谢衣也被这声巨响惊得回头去看，沈夜慢了一步未曾压得住他，那牢笼中的厮杀场景便清晰的映入了他眼中。

撕咬，吞食。仿佛那已经不再是从前会说会笑的人类，而是两匹暴怒又极度饥饿的野兽。

沈夜一手抱住谢衣，一手召出剑来，剑刃伸长化鞭，直直地刺入那两人胸前，瞬间便结果了他们性命。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剩余的人像是被这味道所刺激一般，愈加狂躁起来。

“谢衣，无事，我们这就出去。”

沈夜安抚的语气极为柔和，可是谢衣也只是轻微点了点头。沈夜无法，只好将手中灵火撤去，让黑暗掩了这暗室中景象，才牵着谢衣一起往外走。

到了外间，听到石门闭合，那些声音被隔绝开去，沈夜才感到谢衣的手稍微松了点力道。

只是他此时也实在顾不了那么多，回到七杀殿正殿，瞳便看着他，似是等待着方才那个没有说出口的答案。

“那是魔。”

沈夜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平淡，但是将这句话听进去的另外两人，却是不由得变了脸色。

谢衣许久不语，而瞳则是思索过后又问道：“魔亦有族类分别，不知……”

“它自称心魔，以七情为食。”

“既是如此，那些人的变化便不奇怪了。”瞳换上理解的表情，又问道：“只是心魔为何会来流月城？”

“据它所说，魔族无法在人界长久停留，但流月城覆有伏羲结界，可将它与外界隔绝，使它能既不受人界影响，又可以饱食人界七情。”

“在流月城内，又如何食用人界情绪？莫非是想要如今日这般对烈山部下手？”

谢衣稍微镇定了些，听了沈夜话语，也将心中思索问了出来。

可是沈夜看向他的目光里竟突然带上些说不明的意味，且长久不语，一时间宽敞的殿内极为寂静。谢衣仍旧看着沈夜，只是那人的眼神，实在让他心下难安。

“此事……”沈夜转过头去，“此事为师自会在祭司集会上说明，你现今就不要多问了。”

谢衣只得应下。他又想起暗室中被关着的那些人，小声问道：“那方才见到的那些祭司……”

沈夜看着瞳，瞳瞄了谢衣一眼，开口说道：“既是被心魔吸去七情，便没有恢复的可能。”

“不能伤了其他族人，瞳，尽快处置吧。”

“我知道了。”

“处置？”谢衣心下犹豫，终究还是问了一句。

沈夜朝他抬起手来，扔下一句：“此事不用你来过问，七杀殿的人自会办妥。”就起身向门外走去。

“师尊！”

谢衣朝瞳行礼告辞，追着沈夜就也出了七杀殿。

直到回到大祭司殿门口，沈夜也不曾与谢衣再说一句话，而此时谢衣仍然跟着他，像是打算如平时那般留宿在他这里。沈夜很少拒绝谢衣这般要求，不过今日，他也实在难有心思应付。

“谢衣。”沈夜停下脚步，转回身子看着面前的人，“今日变故突发，为师有许多事情尚需考量，你回破军殿休息可好？”

谢衣怔了一下，沈夜的话，并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听在他耳中，又总是觉得和平时有些不同。不仅仅是现在，方才在七杀殿的暗室里，他虽然当时无心多想，后来想起，也是这般感觉。

他先是点头应下，见沈夜转身欲走，又连忙拉住沈夜问道：“师尊，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七杀大人还有弟子的？”

沈夜看他一会，突然就笑了：“无事。你们该要知道的，日后自然会知道。你今天也受了些惊吓，若是害怕，便让人在寝殿外守着吧。”

谢衣摇了摇头，还来不及说什么，就看着沈夜走进了大祭司殿里，而那扇门，就在他眼前关了起来。

二十三

次日，谢衣接近正午才睁眼醒来。昨夜虽然回来就躺在了床上，只是那在七杀殿内看到的情景，还有心里被沈夜所激发的些许不安，让他直到天边露出些许曙光时才撑不住睡去。

他从床上坐起，门外有人听到声响，马上传进话来，说是大祭司早上便派人来请，但是看到谢衣仍在睡着，就留下话说让他醒来再过去。

谢衣看看天色，暗想自己如何睡到了这个时候，连忙起身整理好，就朝相邻的大祭司殿走去。

这间宫室比起平时有些安静得过分了。谢衣一面走着，一面察看四周，只见应该侍立于此的低阶祭司们都不见了踪影，他心下疑惑，慢慢推开了正殿的大门。

宽敞的室内只有沈夜，瞳和华月在，他们像是在此商议已久，见到谢衣来迟，却也不如平时那般要调笑几句。

“师尊，七杀大人，廉贞大人。”谢衣一一见礼，而后才道歉道：“弟子来迟，还望师尊恕罪。”

沈夜摇了摇头，示意他在一边坐了，才说：“昨夜可是睡得不好？”

谢衣想要否认，但他少有睡到这么迟的时候，想来即便是找了借口也掩饰不过去，只好默默点头认了。

沈夜却没有再与他说这个，而是告诉他说：“今早为师召了高阶祭司们集会，告知了他们一个决定。”

“决定？”

“砺罂，也就是昨日侵入流月城的心魔，提出想与为师做个交易。若是流月城愿意以矩木为媒介，将矩木枝投放下界供它吸食人界七情，它便答应以魔气感染城民，使我们能够不畏浊气，得以迁居下界。”

吸食……七情……

谢衣脑中顿时浮现出昨夜在七杀殿里见到的那些人。他忍不住颤抖一下，冰冷的汗水从掌心沁出。

“师尊……”

“为师的决定，便是同意它的交易。”

“怎可如此！”

谢衣一时激动，从自己座位上站立起来。

“被吸食是怎样后果，师尊昨夜难道不曾看到？那和杀了他们有什么区别？流月城虽与下界并无来往，但如此作为，岂非以别人性命来换我们生存！”

“为师知道你定会抗拒，所以此事不需你来相助，只要做好平日自己的事就行了。”

“师尊以为，弟子在意的是要不要自己亲自来做这件事吗？”

“是或不是，为师都已经将此决定宣告下去了。而且，今早为师也已禀明城主，得了城主首肯才有此决意，莫非，你是想抗城主令？”

谢衣无言以驳，只得将目光投向坐在一边一直都没有说话的华月和瞳。而华月只是轻轻转头避开目光，瞳也没有说什么。

“你们……”

“谢衣，此事已经议定，再多做纠缠也是无益。”

“师尊，即便不提下界人的性命，引魔气以感染族人，您又有多少把握不会失败？若是失败，又会有怎样后果？烈山部人是上古清气所化，更是神裔，又怎能落到与魔物为伍？”

“谢衣！”沈夜站起身来，话语间隐隐有些怒气。他前夜几乎整夜未曾合眼，避开众人，只为了想要独自做出决定，此时看着谢衣满是责问的双眼，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那目光丝丝抽去，无尽的疲惫如浪潮般涌了上来，甚至掩住了方才升起的那一分怒气。他抬手在眉间揉了揉，说：“你说再多，也无法更改这件决议。今天叫你来，只是将此事告知于你罢了，若没有别的事情，就回去吧。”

谢衣还想再说些什么，沈夜却已转身走进内室，看到他想追过去，站在一边的华月一把拉住了他，看着他摇了摇头。

“廉贞大人，您也同意师尊所说的吗？为什么，为什么连您也不劝一劝师尊？”

“谢衣……”华月似是有些犹豫，她低头许久，终于还是说道：“若非不得已，阿夜怎会做下如此决定。你……再好好想想。”

谢衣看着她和瞳相继离开大祭司殿，这间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站了一会，又看了看没有丝毫声响传出的内室，终究还是朝殿外转身，将带着轻微回音的脚步声留在了这空旷的宫室内。

沈夜虽说已将决定告知神殿内所有高阶祭司，但是除了他所亲近的那三个人，他也不可能明说是要和谁又怎样合作，来换得族民得以下界安居。

这件事情出得蹊跷，神殿内的人无一不还对前一日的异变心有余悸，沈夜这突如其来的宣告，难免惹人猜疑。

谢衣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沈夜，每一次他去大祭司殿，得到的回答都是紫微尊上去了寂静之间与城主议事。那处虽然沈夜带他去过，但若无允许，他也是不能随意踏足的。谢衣心里仍有些许期望，他想是不是城主也觉得如此不妥，才召了沈夜每日商谈。

这天他将自己殿内事务处理过，看着手边伸手可及的偃甲工具，却没有丝毫想动的心思。

心魔是自结界缝隙侵入，如果结界不曾破开，也就不会……

谢衣趴在桌上，盯着外面阴晦的天光，他想起几天前自己还在期待着沈夜醒来会为结界动摇而高兴，而现在，他只愿自己从未造出那样的偃甲，也从未想出过破界之法。

他正胡乱想着，一阵略显犹豫的敲门声传来，让他坐直了身子。

站在门边的，是开阳祭司手下的一名年轻祭司，与谢衣素来交好。看到是他，谢衣便站起身来，将他让进屋内。

“不，我不坐了，我只是……”

谢衣刚搬个椅子到桌边，就看到他摇着手拒绝，只在桌边站着。

“是有事找我？”

“这几日……”那名祭司明显心内诸多犹豫，吞吐半晌，才继续说下去：“这几日神殿内诸多传言，我想谢衣大人你是紫微尊上弟子，或者会知道些什么。”

“你想问什么？”

谢衣勉力让自己语气平常一些，但其中一丝慌乱，却又怎么都掩饰不掉。

“前些天的集会后，开阳大人回来便闭门不出，我惯常在门外守着的，就听到了一些话。”他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但是谢衣什么都不说，只是盯着他，他只得又再开口：“开阳大人说，紫微尊上要与魔物结盟，将族人都变成半魔的怪物。这些……这些是不是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谢衣一把握住了手腕。抬头看去，那个平日里总是言笑晏晏温和非常的人，此时眼里竟然闪着有些凶狠的光。

“谢衣大人？”

“这种话，如果开阳祭司不想让人听到，你是绝对没有办法在他的殿内偷听的。是开阳祭司让你来问我的，是不是？”

像是被谢衣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到，那名祭司呆怔片刻，竟看着谢衣点了点头。

谢衣将他放开，偏过头去什么都不再说。

“我原本，是不信的。”那名祭司的声音突然间就有些颤抖起来，“你一直告诉我，紫微尊上是非常好的人，所以开阳大人跟我说过，我也并没有相信。但是……莫非是真的？”

谢衣想要反驳，但是沈夜可以称得上坚决的话语至今也还压在他心上，他皱着眉头，唇微张着，有心想要说一声“不是”，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看来，竟是真的……”那名祭司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那你呢？谢衣大人，你也同意了？”

“我……”

谢衣只说了这一个字，便像要将什么东西甩开一般摇了摇头，看在身旁的人眼里，让他马上就带上了些期盼的神采。

“你没有同意对不对？”

衣袖被拉扯住，谢衣有些茫然地听着耳边放轻的声音。

“开阳大人让我来告诉你，谢衣大人是城主一脉的后人，若是愿意与他合作，便有机会让大祭司计划落空。你也不愿意看到族人沦为魔物，是不是？”

他靠得很近，正想趁着谢衣心思松动再说些什么，却没料到谢衣伸手便将他往一旁推开。

“大祭司……师尊他怎会有对族人不利的想法，我也……方才的话，再不要提。”

直到最后，自己都没能果断地否认和反驳。

谢衣站在那里，连那名祭司是何时告辞离去都不再记得。他心里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必就是错的，而沈夜的决定未必就是应该支持的，但是方才人前的那份犹豫，就好像是他自己往心上种下了一根尖锐的刺，提醒着他从未料到过的，对沈夜并非可以全心服从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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