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那是一條崎嶇的遠路，遙遠到與死亡對等。

「君達.修茲、艾魯多.琴、歐魯.波札德、佩托拉.拉爾，以上四人將被編進本兵團的特別作戰班。你們都是利威爾親自提名的精銳，會負責最艱巨兇險的任務，我相信……你們都已準備好隨時為此獻出心臟了吧？」

「是！團長，我們都已作好覺悟了！」四個人，完全沒有一絲猶豫。

「很好……利威爾，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金髮男子拍拍身旁的人的肩膀，那個比他矮小一截的青年正交疊雙手，露出一臉傲慢的表情：「知道了，你快忙去……別在這裡礙事。」

「被我看著會不好意思嗎？」團長湊近對方耳邊，以只有二人聽見的聲線說道。

「吵死了，滾！」身形細小的士官作狀踢向上司。

然後上司單手一擋，再施然退開：「那麼，期待諸位的表現。」

「……是！」

因看到二人的互動而驚訝的四人呆了幾秒，才慢半拍地作出敬禮。

他們顯然還不知道在兵團中，地位最高的二人竟是這樣子的相處模式……

「喂，你們幾個……」在團長走後，利威爾突然像流氓唬嚇那樣開口。

「是…是！」四人像為自己的猜想而心虛似地，都掩不住慌張的神色。

「上次真是糟透了，真虧你們能活下來啊。」

「……」本以為會被魔鬼式的教訓，聽到這句意料之外的話時，四人都一時反應不過來。

最後，是女兵最先回應：「那是因為……兵長信任著我們，相信我們會活著回來。」

「如果單被信任就能活下來的話，也不用折損這麼多人手了。」沒有明顯表情的臉，驟看之下有點冷漠：「那是因為你們忠於自己的本能，能在危急關頭反應到要怎麼做。而現在你們就要把這種本能利用到更確切的目標上，明白了沒有？」

四人互相對望，彼此的眼神交流彷彿在肯定自己的理解，然後他們都用力地點頭。

「明白。」艾魯多先行代表回應：「我們一定會成為更有價值的戰力！」

「雖然這次行動的指示是要『活下來』，但你們別忘了……我們的命是要用來換取更重大的戰果。」說到這裡，兵長放下他交疊的雙臂：「我相信你們有此份量，就是這樣。」

聞言，四人都猛然昂首，對於被自己仰慕著的上司認可，一時間還像造夢一樣。

「喂，回答呢？」

直到兵長追問時，他們的嘴角才慢慢泛起笑容，眼裡也流露出充滿期待的興奮。

「遵命！我們必會以更強…更強的力量來回應兵長的信任！」

「……還不賴嘛。」

單是信任並無法阻止任何事物的流失，現實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嘲笑著那種想要相信的心情。在證明自己的強度同時，又愈來愈感到自身的弱小，就如嬰孩一樣……花了無數時間去認識所身處的地獄，然後站起來，好不容易才學會前行，最終卻逃不過任何追趕。

－－請相信我，利威爾……與此同時，我也一樣信任著你。

然而，「相信」……也都是選擇的一種。

當時埃爾溫說籌碼已經準備好，叫他低調地等一段時間。其實一切應該會很順利才對，心裡是很清楚，同時又總覺得事情並不會完美地跟著想像而進展。畢竟，對於一下子被扭轉過來的命運，還是毫無真實感，彷彿作為代價而承受的苦難還沒有足夠。

至少在這片殘酷的天空下，是遠遠還沒有足夠……

－８４５年－

那一天他只是剛好經過。

其實……只要視而不見就好了。不是嗎？

這是為什麼？

『咿──不要…不…我……什麼也……什麼也沒做……』

一行七人的憲兵包圍著一名手無寸鐵的少年，也就是利威爾那個被巨人吃掉的手下的弟弟。那孩子現在仍是精神錯亂的狀態，整天四處亂竄……但自身難保的利威爾無法一直看管著他，說不定當自己擺脫通緝犯的身份後，就能為他做點什麼。

只是……這就是當下的現狀嗎？似乎愈是思考就愈覺得自己很無力。

『……』利威爾躲在暗角中觀察著事態的進展。

舊日無畏無懼的自己彷彿已不復存在，現在的自己……什麼都做不到。

但其實這並不是恐懼，而是某種無形的束縛。

──與此同時，我也一樣信任著你。

『喂喂，臭小鬼……你的大哥們都滾到哪兒了？』

『…嗚……！不…不要……』

『還沒睡醒嗎？我們在問你啊！』

其中一名憲兵朝那瘦小襤褸的少年揮出重拳，弱不禁風的身體馬上彈飛，在快撞向另一名憲兵時，又被一把推開，然後趴倒在地上。看著少年狼狽的模樣，那群高大壯漢都哄笑起來。

這就是欺侮者的嘴臉，從來都是無處不在的嘴臉。人類是以尊嚴自居的物種，就算處於再底層的環境，還是會慣性地製造比自己低等的存在。

他們都滿足於這種虛假的「尊嚴」，大概是因為這樣比找尋什麼大義來得輕鬆。

『這麼快就裝死了嗎？』憲兵以腳尖挑起少年俯伏的上身，朝他肚子一踢。

然後少年整個人就被踢上半空，並以躺卧的姿勢掉下來。

渾身抖顫的他艱難地爬起來，滿臉惶恐地環視包圍著他的憲兵。

『嘿，你說你的大哥們到底逃到哪裡去呢？』

『……是…巨人…都被……巨人……』

『你想說他們都逃到巨人嘴裡嗎？小鬼你還真幽默啊！』

當聽見這一句時，利威爾的指尖猛地一抖，然後默默握緊拳頭。

『這也不是沒可能吧？要是他們剛好往外地逃的話……』

『要是這樣，這傢伙能活著回來也真是走了十輩子的狗屎運了！』

『難得活下來了，你就以卑微的生命作點貢獻，給我們一點樂子啊！』

一眾士兵對著少年拳打腳踢。這對他們的功職根本毫無影響，如他們所說，這只是在找樂子。

這是多麼的空虛……不知何解，這次利威爾竟然對他們產生憐憫的想法。

不管是以欺侮他人為樂的人，還是被欺負而不還手的人，現在看起來都活得和死掉沒兩樣。

只是，看著舊同伴的親人被虐打卻袖手旁觀的自己又算什麼？

──這陣子不要和憲兵起衝突。

『怎麼了？被打成這樣也沒有反應嗎？』

『比起在地下街的一角獨自腐爛，為我們清潔下鞋底也算是有點價值吧？』

少年一次又一次的爬起來，憲兵一次又一次將他踢倒。最初還會發出慘叫，到後來就完全不唬一聲，不管被如何毆打都沒發出聲音，就算倒下了，馬上又會機械化地爬起來。

『好孩子，會自己爬起來的沙包真是值得褒獎。』

『小鬼你就那麼想要被我們「褒獎」嗎？用這副身體……』

在一輪刺耳的獰笑之後，開始有人發出猥褻的聲音。

在地下街混了多年的流氓對這種事其實見怪不怪。即使是一無所有的人，只要有一副尚未腐朽的軀體，不管怎樣還是會有利用價值。所以，活著……就是將僅有的都消磨殆盡。

──想要……足以戰鬥直至生命燃盡的力量！

也許真的是這樣沒錯。

但即使這樣……這顆心，這副軀體……已無法停止戰鬥。

『對了，聽說你們的頭兒還活著，為何不向他求救啊？』

『但要是真的讓同伴去餵巨人了，量他也沒面子再出現吧！』

『流氓就只是流氓，再怎樣做也是無所作為。』

即使如此，已停不下來了。

就因為無法忍受這種現狀而掙扎至今，現在又怎能咬著牙妥協下來？

『喂，你們……再怎樣欺負弱小也是無所作為吧？』

一把冷酷而傲慢的聲音打斷了憲兵們的哄笑，他們帶著不屑的表情回頭，在看見這矮小的身影時，都無一不屏住氣息。但畢竟他們人多勢眾，在沈默數秒後，馬上又回復到囂張的態度。

『這不是利威爾嗎？原來你還在首都啊……而且還厚面皮地活著呢！』

流氓揚一揚眉：『我覺得對壞掉的小鬼圍毆的你們更厚面皮。而且，這小鬼並不在追捕名單內吧？這樣對他使用私刑也就是犯規了。』

『喔……』其中一名高大的憲兵走到利威爾面前，一臉輕蔑地俯視著他：『怎麼突然當起好孩子來了？要是你想乖乖聽話我也不介意啦……這副劣性真浪費了你可愛的外表。私刑又怎麼了？才一個地下街的小鬼，多個少個也沒人會關心吧？就當作被巨人吃掉好了。』

『…巨人……吃掉……』

這時，沈默已久的少年突然粗喘起來，發出低吼似的詭異聲音。

『怎麼了？這小鬼……』

『唔…唔啊啊啊啊！巨人……為什麼…巨…人……死…去死啊啊啊啊──』

本來捲縮在地上的少年突然發難，掏出懷內的小刀突然就朝包圍自己的人亂揮。在場的人，包括利威爾都顯然是始料未及。冷不勝防就捱了一刀的憲兵拔出散彈槍，利威爾反射性地撲上前阻止，卻被兩名身形魁梧的憲兵架著雙臂。

『都去死……你們這些……巨人！死吧───』

『……』

為什麼？明明可以輕易甩開這兩名憲兵的……為什麼？在槍聲響起，看著鮮血噴出時，腦內卻浮現出埃爾溫的身影，和他向自己伸出手時的笑容……

當聽見這如撕裂一切的怒吼時，身體卻無法動彈。

不，並不是無法動彈……只是內心的感情都被某種誓命似的力量抑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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